◎韩文戈
小个子叔本华强大得让我恐惧
哦,不是叔本华让我恐惧
他引领着我测度了人的深渊
自此,只有自然和自然的艺术才带给我意义
叔本华有一双洞穿深渊的目光
犹如他深不可测的独居
投水的策兰用赋格向我演示了死
不是策兰,是他的诗呼吸着死亡的呼吸
他研磨犹太人的骨灰写字
是间歇式疯狂的人类带给我不安
我只得转向乌托邦,浩大的星空,神
那里有我重构的故乡
少年起,小个子鲁迅就让我绝望
不是他制造绝望,伟大的爱恨铁不成钢
他的刀永恒逼近并无起色的人性
现在仍站在人的边缘,他冷峻如鹰隼
注视每个出窍的灵魂,众人掩护着众人
完成一场物质主义夜色下的集体逃遁
夏至日下午,我和树木的影子又矮了许多
与身齐平的时间被风一层层卸掉
如果风继续刮,我将继续矮下去
而树木却继续生长,直到死亡的高度
树上隐形的钟表也越走越慢
秒针、分针、时针搅碎的时光粉末
塞满了钟表的玻璃房
直到它们像沙子把钟表堵死
从此天开始变短,夜开始变长
在这逐渐变短的下午,我在我的林子里
等一个从书里走出来的木匠
一个好木匠只需一个下午就够了
一个好木匠带来几个笨徒弟
木匠经过的树木被他挑选,做上标记
徒弟们扬起板斧开始砍伐
这个世界只有木匠和他的徒弟
他们看不到矮下去的我坐在新树墩上
这是一个木匠的下午
也是一群砍伐者的下午
木匠与徒弟将再次返回那本木浆纸的书中
森林再次回到寂静
崭新的钟表在年轮里走,风在树梢上吹
工匠们纷纷谢世,伟大的奠基者更早离去
一些英雄活在壁画、神庙里
一些灵魂在遗址中迷路,哭泣
他们创造了时间的奇迹,再度被时间抹掉
长久以来,我有生死之辨
也曾与顾盼自雄者角力
我,我们,终将步古人后尘,成为未来的古人
偷生也罢,死去也罢,都已无关紧要
没有遗憾,古人即峰巅
我们平淡的一生被自己解构得一事无成
宛若无边的蝼蚁军团,蚕食着鲜活的物质主义
开动挖掘机,盗墓和掘墓都在挖掘大地
瞧!我,我们,一根根行走与安睡的肋骨
被时空隔开的人
像一座山隔开的国家或部族
各供各的神
那样隔开的两个人也各走各的
错过了就永不再照面
但一束光也许会洞穿时间,使空间明澈
使相隔千年或万里的人走在一起
比如两千年之遥
佛陀与智能化时代的弟子们
仍在清晰地应答着
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相隔半个世纪
却常在阳光投射下的黑森林散步
在群峰涌动的燕山
有一条自东而西名叫还乡的河水
它短暂得只属于短暂者
我常沿暮晚之河独行
经由身边的人世与流水
那时还乡河正逆向大地的清晨
而晦暝又现代的人世却滚滚向前
有人跨过往昔或未来陪伴我
但我不能说出,诸多家一般的隐者
从前想到必有一死,我就会像动荡的海水
不安地环顾四周,此岸与彼岸
哦,大地上没人能逃得开水的围困
一想到这里,那些折磨我的焦虑
便自欺欺人般地缓解下来
那是粗盐沉淀其中而保持某种平衡的安静
现在我不再环视,地上的事物
也已退回大陆深处
我只好仰头向上
古典的天空传来钟声,一种永恒的召唤
那里有父亲母亲,众星,伟大的哲学的佛陀
庄子、海德格尔以及我的老师姚振函
但我的爱依然在这一地鸡毛似的人间
它有如植物根部泛白的盐碱
某人慈悲地注视着落日下的乡村与集镇
那里有劳作中的人,游子,树下嬉戏的孩童
即便我仅有着对一个人的留恋
对大地的不舍,也仍让我心生嫉妒和哀伤
海风呛出一连串咳嗽之后,伊丽莎白·毕晓普
把失去看作了一种艺术
西尔维亚·普拉斯把玩着一个个小棺木似的日子
干脆她把死当成一门艺术
失物招领处的辛波斯卡也曾为失物招领处
写下过一首关于丢失的诗
就像每年一度的清明
总要完成对所有消逝之物的祭祀
我再次回到注定要丢失的燕山
那里,我们经行过的小径消失进茂盛的草丛
就像一束干柴递给灶膛的火焰,道路成就了灰烬
早年的欢乐悉数被风吹散
它们从没在日后的成长年代出现
最旧与最新的坟丘静立在荒废果园的春光里
在她们写下那些之前,我早属于丢失之列
只有逝去才带来神圣的美和长久的意义
我生命的旅途不长也不短
经历过太多拥有、太多的丢弃
是它们——先是那些拥有,然后是失去的部分——
倒逼我内心涌起隐秘的喜悦与释然
那是道路逃离风吹日晒而重被草叶覆盖的喜悦
除了替无神论者担忧外,我不再哀伤
就像再度回到月白风清的创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