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怒
意识到被四周融化掉是一件快乐的事,是在
生病期间。如同灾祸临头后建立起某种特别
的信仰,不相信庙宇的功能,默祷的魔力,却相信
疾病的作用。一个不错的模型。你可以时不时
去病一次。在病床上,顺便考察一下你的孤独,
嘲笑它,或逗弄它。就像逗弄直立于路边的一条
眼镜王蛇。吊完一瓶水,接上另一瓶,想着跟谁
去谈谈厌倦(护士们太年轻,护工们又忙得
顾不上你)。打开窗户,视野开阔起来,这时
你才有了“四周”这个概念。阳光下的广玉兰树
和芭蕉树,夹竹桃树和柳树,还有一些草本植物及
其他阳光普照之物。你来到外面的回廊上,穿过
坐在那儿的病友们,在各种口音中辨别本地口音。
走近那个陌生的话痨小老乡,不搭话,只是听他。
你来到俯瞰医院的小山上,看见泉眼,看见流水
流动,继而看见它们朝山下乃至远方流去。这是
什么样的一种“四周”啊。它整个儿也在朝远方移动。
童年时,有了“类”的概念,开始量身定制。
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不能含糊。先是
通过一场游戏,“猜我们中的坏人”,架腿斗鸡
或打雪仗。而后,不惜暴露各自身体缺陷以
相互认同——我们是左撇子,比别人更重视
左边的感知,你用火烫或针扎那右边,没有
感觉;我们是玻璃人,受不了撞击,不敢
过度使用这躯体,既不敢快走飞奔,也不敢
彼此靠得太近。(给我一个大拥抱,以帮我缓解
焦虑?——这会适得其反。)审美与生活的距离:
看两个同伴手拉手旋转你产生晕眩感;碰到一个
同名的人你感到嫌恶,不肯与他面对。吝啬于
“同类”一词,安然于“囚徒悖论”。成为一个
积极的审美主体吧,他们说,你与躯体,草木与
绿,都是质料与形式。在高速公路上,你来确证它:
立于飞驰的车顶,迎风张开臂膀,这时你会觉得,
不是你的四肢,而是众多新生的幻肢在享受舒展。
我的一只耳朵的辨别力弱于另一只。它的
耳孔也小些,里面的皮肤也粗糙些,长满了
细密的绒毛。倾听话语时,它变得次要(平常我
不怎么用它)。在我六岁时,它受过伤,成人后
又受过一次。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该死。
街头演说。广场歌舞。青春誓言和老年祈祷辞。
叹息、倾诉、咆哮,以及音乐。人群中,人们
哭啊喊啊欢唱啊,唯有我呆呆站着,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一束束
声波从外面传进来,在耳畔打着旋儿,在这个
毛茸茸的隧道中被压缩,失去了原有的穿透力和
清新活力,成了黏糊糊的一团。自然之声就是
这样的吗?谁欺骗了谁?是何魔法?谈何优美?
与人交谈,两边耳朵听到的不一致,常被错误地
领会。这令人苦恼,进而令人怀疑一切。我要花
很长很长时间去分辨,而且,还不得不思考其中
的诸种变化。“我是自然之子。”这是一种惩罚。
笛卡尔说:上帝是被我们设想出来的。进一步
推断:我之外的其他人,也是被我设想出来的。
(连你也是拟真的。)寂静少人的地方,这一点
容易证明:深夜,你走在地下停车场,你明明
看见一个困在车子里的男孩在拍打车窗玻璃,却
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声音,拍打声或叫声。真诡异。
这一刻,你感到脱离了现实,甚而觉得,是你被
困在那部车子里。“其他人都是我扮演的。”“作为
一个整体,我从未出现过。”这些话,被人当作
酒话或某种风格的台词。喧嚣人多的地方,比如在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这种感受则更是强烈。你看见
一个女孩倚着行李箱的拉杆站着,低头盯着她脚上
的露趾凉鞋(脚指甲被涂成了荧光绿色)。她一直
在笑。牙齿挺整齐的,挺完美的。周围人流穿梭,
形成色彩缤纷的旋涡。这情境,没一点儿真实之感。
列车启动了,站台上,你下意识地跟着摇晃了一下,
你推断:这一次可能是,地球重心偏离了500 公里。
痛苦有磁力——在偷偷哭泣或一通大叫之后。
一如通电之后的铁棒。这是物理小常识,也是
久病不愈者应知的生活小常识。你缠绵病榻,
偶尔会在知觉麻木的某个夜晚感受到一丝电击。
小腿被弹起。接着是大腿。或者轮流着来。
尽管同时,你可能会悲从中来,再次想起什么
伤心事。“别碰它,让它在那儿蜷曲一会儿。”
这一类痛苦都是转喻式的。这一点像酒精。
淀粉类物质:高粱或菊芋,经过发酵、蒸馏,
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就看你怎么想,怎么
处理这种体验。长久凝视它。搓揉它。卷起
它而后展开,使其熨帖平整。(具体点说,就是
时不时帮他翻个身,给他输液、针灸,说几句
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周围,无影灯的冷光效果。
封闭的无菌环境。“在这儿,我希望保持一个年轻
男人的兴奋。”“不,每次大病一场,我都只希望
有一个满口疯话的酒鬼过来,对着我唱安魂曲。”
理科生的狭窄视野。透过房顶天窗,眺望
星空:找星空的重心,划虚线和实线;找最小
的那颗星星,测波长和密度。这一点与我们
相异,我们像妈妈,他们像爸爸——游轮与货船;
写意画与工笔画;艺术中的情调与艺术背后
的资本;幸福指数与基尼系数。确定某物在那里,
方法很多,有时,我们只需听听它的声音。比如
鸟鸣。听听,但没必要去树枝间找寻那个
发音者。它是什么鸟、鸟喙长什么样、公的或
母的,不重要。(在大比例尺地图上,你所在的
这块地方不存在。)他们却急于弄清一切。若是
单纯听一只鸟儿超过十分钟,他们会心烦,拿起
弹弓,四处找寻它的身影。(抓住一只机器鸟,
边拆边听它叫唤。有什么奥秘没有?)经历了
世间那么多的不幸,我们仍相信这是个真实世界
(黑暗中,你摸到的东西有凸有凹,都像是活的),
不也挺好吗?——他们说:这是个梦,有个期限。
时间限定了我们。它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发明。
一分钟、一日、一年。怪异的表述法。你做
任何事,都有一个时间表,催促你快点快点快点。
你本来悠闲自在,在街头,享受一个安逸的
假日,一群顽童却在旁边,鼓噪着,耻笑你这个
缓慢踱步的老家伙。(有人在你的身上做记号,
并给你一套特制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记住
你的编号:302。”)在树林中,看一片枯叶,和上面
的一只蚜虫,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那心情没有了;
在秋日碧空下,躺在甲板上,由着船儿随流水
自个儿去,那心情没有了。如此说来,我们都是
皮影戏中的人物。在那上面,有一根线。悬着,
绷紧着。时间捕获了我们。久了,你会觉得自己
患上了一种怪病——仿佛生下来,你只能仰仗某种
虚无和无限的东西。服用晕动片吗?从这儿飞走吗?
可这也是两难境地啊——倘若,在时间之外的某块
地方,我们被古怪的飞行物劫持了——那也不太妙。
看世界,纯粹直观,可能吗?一本书告诉
我们的,将是另一本书。犹如一条胡同通往
另一条胡同。众多相似的胡同。拐弯处、店铺、
门匾、台阶、装束一模一样的行人。路标自相
矛盾。走着走着你就被绕晕了。除非你得到
一张简化的本地地图。由“虚幻现在”看到
“真实现在”,确定你真的——“在这儿”。
自你站立的地方重新定位,找一处岗亭或一幢
标志性建筑。从始于足下的世界到世界尽头。
可以从未来某一天退回来,也可以从十年前、
三年前、一年前依次退回来。罪犯般躲躲
藏藏,轻易不肯现身。(至一本书的结尾,情节
才有线索。书页间有几处折痕,几个脏手印。)
“我记得一个人多年前的临别赠言,嗓音很低、
很温暖的几句话。对于异乡人,它是最好的了。”
当你全身涣散,要尽量朝上感知,聚焦一个点:
头顶发旋——我教一个少年这么关注他的愿望。
留恋一件东西的雏形。刚出壳的小鸡,四处
嗅寻乳头的羊羔、璞玉、雕塑毛坯。我想对
它们说:“在找到更好的形式之前,请继续
完善你们自己。”一个“绝对目的”,总有一个
全新的“开始”——现在有了。然后,需要
一个清晰的路线图——现在也有了。那么我们
去执行,以时间之名。以时间之名可以干很多事,
但往往,开头都觉得新鲜,之后就渐渐疲乏,
比如,让你活八百岁,你一定会受不了,也不会
再在乎哪个人比你活得好。(它是一个来来回回、
没完没了的活塞。是遵从理性还是遵从感情?
永远犹疑在二者之间。)见到美好事物,我就在
内心自我升华一次,放弃那么多疑问。可我依旧
忍不住好奇一个少年如何处理他的欲望。“让他
去赌。输光了,他就开始思考自我了。”“让他
盯着画中的美人看。产生意念移物的幻觉了,他
就不会再有去亲身体验的欲念,甚至成长的期盼。”
渴望一种节日问候。周期性的。始与终循环
的钟摆。虽说这些节日多是人为而设,或为
应景,或为美饰,或为纯粹解闷儿。各种名目。
习性幽居如我,也知道在一天中应做点什么让
自己开心起来。成为一条拟态章鱼如何?往下,
钻一个洞,直达地球的另一边?你蓦然从人家
院子或果园地下露出头来,那边的人会大吃
一惊。“你好。”这问候也太莽撞了。可你总得
想办法安顿自己的那些渴望,回应身体虚弱时
的想象力(过敏体质所带来的烦恼之一。但它能
缓解伤痛)。今天我们就来讨论这条章鱼,它
的猜不透的形态和心思。墨汁的问候语。解放
的语言功能。这样可能更睿智。而在这里,每天
你接收到:电话服务中小姐姐礼貌的问候语,
谦恭地为你打开车门的酒店门童的问候语,撩开
笼子黑布罩时绯胸鹦鹉的问候语(模仿你说话,
嘶哑的,怪声怪气的,令你厌恶自己的口音。)
建立某种戏剧性,在诸事件之间。放大的
剧照和面部特写。若干分镜头组成的全景画面。
老演员式的回忆。很多人喜欢这样。但这是个
梦魇。必须时时自问“此身源于何处”以完成
人格重建。就像重口味的读者,专挑浓艳的章节
来读,眼界有限,无法领略其他章节的平淡之美。
必须为他开一门美学课程,或人体素描课程;
让他转移注意力,去看看冬日滞缓的、漂浮着
冰凌的河水,在冷冽的河水中站那么几分钟——
三五分钟之后,他将领悟到人生是什么。远方
是波浪状的,谷地、田野、山冈。而后,拿出
卫星对比图,在与现场的对比中找差异。成为一个
有信念的人当然好,但这信念会毒害你,到头来
你发现,你过的是一种被人错误诠释的生活。精神
导师、行为矫正师、拓扑学家。秘密的逃跑路线。
你的现在,需要你的过去来证明:你老了,迟钝了,
有人却跑来拉你上台表演,而你竟然还半推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