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风华
我听见你清脆的声音。
欢快,如冬天结冰的湖面。
太阳,在楼下寻找一棵树。
灰色:对新来的寒流负责。
你在对面,你吹着咖啡杯的边缘。
让十一月傍晚的风很快来临。
直到起身离去,像一个梦抬高。
我独自在倾听着什么,风已经停止。
绿色的蛋糕像一个神秘岛。
从太平洋的某处,悄悄来到上海。
你只爱那不属于你的部分。我经历过。
你爱上的,只是爱的不可能。我经历过。
就像另一个人,她爱上了自己的爱,并为之痛苦。
我经历过。爱和不爱,和让你着迷的部分。
而一旦你拥有,你将离去。
只有我的生活已为此改变——再也来不及更改。
啊,我经历过。那曾经属于过我。
和那属于你的部分,和因此而产生的痛苦。
让你兴奋——像吗啡。
我写到一列火车
可它去了远方
载着我的一位朋友
我们已经多年不见
我们已经不准备再见
你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他坐着一列火车
在这个国家穿梭
可你并不时常想起他
也没有再次相聚的欲望
我的怀念只是这样一种东西
有时是过去了的那些岁月的美好
有时仅仅是红酒干掉后
才能够盛满的一大杯虚无
在山间的农舍
时常会碰到一些牧人
他们蹲坐在一团团
苍蝇中间,看起来心事重重
后来我才明白,正是从他们
黯淡的眼睛里面,乡下的夜晚:
那高过山顶的悲伤和寂寥
像浓重的烟雾升起——
在山顶上堆积,又坍塌下来
而那不恰当的欢愉就像一场羞辱
让我无言以对,只好呆望着山顶出神
冬天,鸟群潜伏到树林深处
我们在树林外寻找它们
当我们欢呼——鸟鸣声
像黑暗中的树枝压在了头顶
林间小路——衰草丛中石头沉默
我多么熟悉这一小片树林
多年前的劳改犯已转为油田职工
他们留下了这片农场,没有
想到有一天会变成木头餐馆
啊,我多么喜爱这种荒芜
瓦砾已清理出果园,海棠果
像童年的女伴被抛在枝头
你伸手折下几枝,由于
长了冻斑而不能成为馈赠之物
我交给他们
重新给前盖喷漆,修复
左后方的刹车灯,再换一条崭新的
塑料保险杠。当他们把它拆开
你怀疑它从前怎么能跑得那么快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漫不经心地
笑着,只有你紧张地,盯着他们的手
你知道每一个螺丝,都万分紧要
到后来,他们仍然保持着先前的
漫不经心的样子——聊天和笑,不知道
你的心已经历了多少次惊险的轮回
在夜晚,火车
放轻了脚步。
所有夜晚的光
在这里聚集。站台上空无一人
我梦见自己成全了一座岛屿的荒凉。
鸟群背着
香甜的烟草叶子。多么起劲
仿佛人人都可以分到一叠银圆。
楼下在施工
打桩机的声音分外刺耳
四喜在房间里转悠,狗
也有一颗不安的心。他们
常常在上午施工,从窗口
看不清有多少人。也看不清
工服上沾染了污渍的图案。
后面的楼上,偶尔会传来琴声,加着小心
昨夜刚下过一场细雨,地面上
留下了早起的人跑步的痕迹。
而我还站在窗前,想着一部电影的结局:
生活能否接续下去,很多时候
已经超越了生活本身。也许仅凭这一点
就可以制造更多的结局。
今天你又想起
一个从这里出走的人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落魄的鸟类
我猜他正在失去
他一生中某样最重要的东西
他看起来,正像是一个那样的人
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喜欢插花,
写字,喝葡萄酒。
我悄悄计划着一次出其不意的旅行,
却又忍不住告诉了她。
——她的笑仿佛是犯了罪:我装作不知道——
她已经嫁给了别人。唯一一次,我们聊到了黎明
从艺术,到残缺的月亮。在黑暗中,
我隔着遥远的光纤
抱了抱她,又放下。
我曾是一个喜欢辩论的人,或许现在仍然如此,但这并非我的本意。博尔赫斯说,我比自己的影子更寂静——他也说出了我内心的渴求。在我的认知里,一首诗也应该是寂静的,因为它从属于人的心灵。它的到来如此莫测,只有寂静的人才能感知到它的气息。
想要归纳一首诗的内容是注定要失败的,就像你无法述说音乐的旋律。一首诗写完,从此再与我无关。它是否有了自己的生命?我不得而知。我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写诗,迄今已三十余年,如果它们能比我的生命更长久一些,那肯定是上天的眷顾。因为诗歌和爱只能由天使带来。
我的作品很少,我觉得一个严肃的诗人不应该率尔下笔。我相信少就是多。我还相信好的艺术一定是素朴的,而不是夸饰的。因而,当我把这些诗集中到一起时,内心总是惴惴不安:我一再检视并修订它们,深恐当它们印行之后,我再次看到时会感到脸红。我喜爱的诗人安东尼奥·马查多在诗中说:“昨天的诗人,今天变成了/过时的哲学家,可怜而又伤心。”那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在我的心目中,诗人掌握着一项可以与万物之心进行轻声交谈的技艺;有时他也被赋予上帝的某种职能。因此,诗歌并不全然是努力的结果——它会在合适的时候离开我们,独自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