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诗笺(组诗)

2022-11-11 18:53莫卧儿
草堂 2022年2期

◎莫卧儿

[渐行渐远的春天]

那只天刚亮就开始鸣叫

并且执着于同一音高的鸟儿不见了

无法确定飞进了深邃的蓝天

还是消失在橙红与黛青相接的地平线上

蜜蜂将嗡嗡作响的音箱调低音量

在杏花桃花纷纷残褪

青色幼小的果实

从嫩绿叶片间探头向外张望的时候

在案上翻阅《山家清供》的人

从“春采笋、蕨之嫩者,以汤瀹过”

一路行至“莲花中嫩房去穰截底,

中外涂以蜜,渔父三鲜供之”

大丛蔷薇已然凋谢,更多的植物疯长

就要淹没在自身的阴影中

她不担心屋后河水的涨势就像从不担心

云朵飞倦后用翅膀依偎着远山的胸膛

[包 裹]

封条无效

南方的橙香和虫鸣

已经充满房间

就快要撑破北方清冷的空气

开箱,挪开满眼金黄

大大小小的山峰裸露出来

几包点心满足怀旧口味

快节奏心跳的包围中

尚未坍塌的味蕾已成捍卫的基石

大瓶钙片用于坚固身体支架

她停下手中动作,望向窗外

熙来攘往的路口

很少有人不动用心力就能认出自己

箱底里有袋小黄姜

母亲说得没错,家乡的姜味儿足

此刻那陈旧而悠远的气息轻易穿过

时间与空间之门,来到近前

熏得她差点儿流出眼泪

看上去能寄出的都寄出了

不能寄的亲人们没有寄

[谍]

就像那种鸟儿

一生只能御风飞行

如果不慎落地,等待它的是顷刻间死亡

他们只能永远在天空

演绎别人的际遇

灯影闪烁的面具舞会,黑暗巷道

危险的汽车追逐

每一个惊心的人生节点

都有那些忽隐忽现的身影

也会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吧

比如遇见了爱情

仿佛身体瞬间被洞穿,八面漏风

于是冒着被飓风卷走

被雷电摧毁成灰烬的危险

把命运交由对方掌控

或许有个别走运的

等到了最后着陆

但他们会不会在平静的日子里

忍不住仰望海水般深邃的天空

会不会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突然追逐着风

展开双翅,飞回到天上

[槐 花]

槐花白且香

像个亲切的邻居

以为能够轻易靠近

但时常遇见

都是高悬枝头

槐花易飘落

在风中,在雨里

以为来得及触摸

却已和泥土拥抱在一起

投身生命的下次轮回

拿它酿蜜,烹饪

无非是为芬芳的季节

截取了一个切面

槐花有什么错

无非是稍纵即逝

无非远远看去像人间之物

走近了却有些恍惚

像在梦中

又像遇见久远的回忆

[雨]

很多时候是在半夜

踮着脚轻捷而来

因为细小

只有密集的声部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黑暗中,耳朵能够分辨

来不及呼救的雨丝

跌入水坑迅速窒息

另一些在空中挣扎着拉长

生命轨迹,留下隐约光线

还有发出短暂嘶鸣的少数

只因听见了埋伏的风声

天亮后,盛大的寂静会很快

掩埋一切,忘却一切

仿佛刚刚举行过新春的葬礼

[春天的杂志]

一本杂志三月号封面

一方幽绿的深井

仿佛时间跌入宇宙

无尽的回声

一群三月里的人

跑着跑着

就替蜜蜂流下眼泪

风翻动书页

咀嚼新的,也咽下旧的

融化不掉的冰凌扎于心底

但不摇动白旗

盛典就要莅临

千年运河开始松动筋骨

纸上的明星纷纷站立起来

为即将拉开的大幕喝彩

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一切都来得及赶在错过之前发生

[不 雨]

不雨是穿蓝雨衣的季节没买到车票

墙上的数字日历变成墨汁淌下来

不雨是两颗柠檬背对背不语

刚变绿的叶子拍着手迎来又送别

不雨是听风辩论,风把答案给了尘埃

作为唯一知情人尘埃迟迟不肯出手

不雨是春天和夏天不想错过

一条路越走越窄直到后来消失

不雨是四月天有人放风筝,有人

捡风筝。高耸的塑像

倒塌的一瞬有泉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创作谈]

这些年我在慢慢变矮。

这种说法是之于诗歌的。早些年的写作以抒情为主,比如看到宏大的东西,心中就莫名涌起各种情愫,然后主观地写下诗句,内容偏向虚空。近年来,我发现自己在渐渐“缩小”“变矮”,矮到能和周围的事物平起平坐,因此得以谦逊地贴近、审视它们。

自十八世纪六十年代工业革命以来,“物”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和精神。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我,也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后,“物”在中国的蓬勃兴起而成长的。如果无视“物”的广泛存在,于我也许是一种逃避。需要说明的是,上一自然段中所说的“周围的事物”是指包含了本段提到的物质在内的自我以外的世界,更多时候指向边缘的、被无视的事物,或者不被认为有诗意的事物。我更愿意在对这些庸常(甚至庸俗)的“物”的挖掘中得以窥见神性的光辉,让诗意从庸常中升起,从而建立自身和笔下之“物”的一种新型关系。这较之以往的抒情写作显然有着不同的路径和意义。

如果说之前的写作多数时候是将臆想加之于客体,近期的写作则是在挖掘中发现。论及动因,也许不止一种,但我认为最可信的答案应该是一个诗歌写作者追求真实的过程,也是我认为写作的最高境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