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德明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下的名联,历来被人引述甚多,个中的意味已深入人心。在我看来,诗歌创作既可以说是一种文章的书写,也可以说是一次学问的呈现,因此要想成为一位优秀的诗人,就必须在“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两方面下苦功夫。而不管世事还是人情,都必然牵涉到自我与他者的相互关系,于是,在对世事的不断洞明和对人情的逐渐练达之中,诗人常会悄然建构起一种网状的关系学,即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图谱。这里的主体自然就是作为讲述者和抒情者的诗人自我,而客体便是外在的人与物,也就是曹雪芹所说的“世事”与“人情”。李轻松的组诗《致无尽关系》正是诗人自我所建构的关系学的诗意呈现,借助这些分行叙说的抒情文字,我们能清晰捕捉到诗人对诸种生命关系的细心阅读、深刻理解与敏锐认知,进而在一定程度上能将她所拥有的心灵疆域和精神空间也识别出来。
自我与世事的相互联系,构成了诗人关系学建构中的基本组成部分。这世事包罗甚广,举凡动物植物、四季更替、风雨雷电、时间空间等,都可以说涵摄其间。 李轻松的《致十年》无疑是对自我与时间的隐秘关联的诗性述说:“十年前,我在长山岛写诗、看萤火虫、坐船出海/你病危的消息与海潮一起传来/我与无数的海鸥往回赶,车坏两次,改乘,换乘/待我赶到时,你已过世六个小时。”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父亲病危的消息,比任何其他消息都会让人心焦如焚,因此无论你此时身处何处,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亲人身边,与他完成人生最后的聚首,都是此刻最为迫切的心愿。无奈穿越长途的速度,还是没有赛过死神的脚步,没有在父亲临终前看上他最后一眼,成了诗人十年来始终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人与时间的关系往往就是这么复杂而又简单,人类往往顾虑重重,牵肠挂肚,希望时间能处处成人之美,但时间总是那样冷漠刻板,不动声色,人类多情而时间无情,这是残酷的宇宙法则。在历史的漫长岁月中,多情总比无情恼,多少的痛苦、悲切、遗憾、追悔莫及,都可归结为时间惹的祸根。“十年”,在每个人的生命时段里都可能算是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单元,人们常常感叹: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个十年?“十年”,也构成了诗人李轻松量度自我情感的一种刻度,测算心中万千波澜的一把标尺。正是十年前错过与至亲见上最后一面的莫大遗憾,才使她十年来一直纠结于此,盘旋于此,始终无法轻松释怀:“十年来,我成为一座行走的墓碑/碑文上的姓氏、生辰与血型已模糊/而抹不平的伤口与偏执,还那么深。/我想听你开怀大笑,或高歌一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声声都已绝版/父亲,我不再向你诉说尘世的消息/从此,清风一面,一别两忘……”其实不管是多少时间长度,多则十年、几十年,少则一分一秒,都有可能在诗人的心灵屏幕上留下深刻的印痕,让他生出无穷的感喟与念想,让他每每念及于此都会心起涟漪,情难自已。正因为此,诗人与时间之间的水乳关系,自然就是诗人建构的关系学中特别值得关注的要素。
《致迎仙堡》《致虎头寺》两首诗,言明了诗人与空间之间的隐在复杂关系。“迎仙堡”是诗人的故乡所在,这里留存着家族的繁衍与传承记忆,也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诗人生命的来路与根脉。 在乡土中国的风俗习惯里,故乡是一个特别令人珍视的地方,那里的山川草木、人事物情,似乎都闪着奇异的光泽,令多少游子梦绕魂牵,迷途知返。而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诗歌,把大部分的篇幅都给予了乡土这块领地,中国古代卷帙浩繁的乡土田园诗与乡土中国的农业文明之间构成了深度互文的关系。但近代以来,随着中国现代化的不断推进,传统意义上的乡土世界正在不断瓦解,因此如果当代诗人还沉浸于对传统乡土田园的非理性、盲目式讴歌与咏赞之中,那么他写下的诗章所具有的真实程度,必然是可疑的。也就是说,我们如果不站在当下城市化、现代化不断扩张的历史语境下来客观审视乡土,我们就无法将属于当代人的特定乡土世界如实书写出来。而在我看来,当下还有不少诗人仍沉浸在某种幻象式的乡村膜拜和乡土怀想之中,他们对于乡土田园的赞美诗式的书写只能算作伪乡土诗,其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都是要大打折扣的。我们知道,在不断城市化的历史背景下,许多出自农村的孩子都纷纷离开了故土,来到了大城市、小城市居住、营生,他们对乡土的情感是繁复的、纷乱的、五味杂陈的。因此,诗人要真实地呈现当下的乡土情貌,不是只讲诉它的安谧、祥和、牛羊静美、草木丰茂,还要正视它的破落、衰败、荒芜、今不如昨。这是中国社会不断发展时必然会经历的过程,也是乡土中国向现代化中国转型时可能要遭受的阵痛。李轻松的《致迎仙堡》就精彩地写出了现代乡土的斑驳情景,有效表露出诗人面对乡土时的复杂情绪。在诗人记忆里,乡土仍有着温馨和暖怀的一幕:“那延宕出去的蜜蜂、族群/生命里的农业乡愁,棉里针脚/那样的寂静!”而可在诗人心痕上更多的可能是苦涩和难言:“那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荒凉溢出”“祖父母埋在山坡/父亲则在公墓。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村荒凉、亲人远逝,“我”与故乡的牵连越来越轻淡,从前那熟悉的、亲切的、温煦的乡土中国的背影,正在我们眼眸中默默地淡远、模糊,这就是而今的诗人们在书写故土乡村之时要理性面对的场景,而其中蕴含的历史丰富性和情感与伦理的复杂性,无疑充满着诗学价值,值得每一位诗人反复去审视、书写和表达的。另一首表述空间学的诗《致虎头寺》是对一座寺庙的诗化演绎。“虎头寺”或许是诗人故乡近旁的一座小寺,它曾留下了亲人们生活的印记,也就与“我”发生了关系,“堂嫂在寺里扎纸活儿,个个都大红大绿/堂兄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只一炷香的工夫,姑妈们从青春里退潮/只剩下小姑还在世”。也留有我童年生活的影子,“我说不出那候鸟的起伏,顺从多少坡度/才在小溪里呈现我的山冈、泉水、泥泞,/一只小兽换了毛色,混进寺里偷食/梨花一度绚烂,却在一句唱词里落尽”,因此,在诗人的关系学图谱里,它也占有着一定的份额。在那么多的空间场所中,诗人为何要对一座小寺庙不吝笔墨,或许是因为它与自我的存在、信仰、心灵、精神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诗人感恩于这一切的相逢和福化,从而在最后吟出了“我却是个获救的人,月色浅,草木深……”的心曲。
动物和植物是人类的忠实伴侣,人与动物和植物的关系也是异常密切的,李轻松的《致青纱帐》和《致母禽》分别言述了自我对植物和动物的观照与体认,构建了人与动植物的关系学。在诗人眼里,“青纱帐”之所以令人记忆犹新,不断想起,是因为它既是一种美丽风景的所在,“丘陵上高粱那么俊美,玉米朴素”,更是一种持续地养育着我们身体和灵魂的物种,“吃高粱米饭和玉米饼子长大的人/皮肤粗糙却都有一副好心肠 ”。同时,它还见证了“我”的亲人们的成长史、情感史和生命史,大姑娘、大伯、二伯、父辈们,诗人在提及的这些亲人,都与这青纱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致母禽》中,诗人所描画的母禽形象,无疑是人间母亲在动物界的化身,它们“从一颗卵开始,便有了母性的温度”“注视幼崽时都有人类的目光”,正因为它们时时充满爱意,处处表达爱心,诗人才由衷地咏赞到,“母禽们,你们引颈、蓬羽、护崽/每只孵化的禽类都是飞天”。可以说,将身边动植物的存在涂抹上人文的色彩,让它们散发出人性的光芒,这是诗人建构人与动植物关系学时的基本表达策略。
毋庸置疑,自我与他人的相互联系所形成的人情关系,才是诗人所建构的关系学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人类是一种具有广泛社会性的高级动物,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单独存在的,每个人都会与其他人发生各种各样的交集,基于此,人所生活的世界也就顺理成章地形成了相互关联的人情世界,处理复杂的人情关系也由此成了人类生活的日常化形态。在我们的亲人序列里,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其他亲朋好友,都和我们的个体生存关联在一起,我们的成长记忆和生活册页上,都或多或少留有他们的精神印迹。这丝丝缕缕、或显或暗的印迹,也必然是诗人在其文学世界中建构关系学的重要线索和必要元素,构成了他们进行艺术创作的丰富泉源。在李轻松的这一组诗里,彰显人情关系的作品占了主要部分,《致先人》《致祖父》《致表嫂——》,乃至《致一场盛宴》,都可以看作此方面的力作。《致先人》是对自己先辈的理解与阐释,是传统的祖先崇拜意识在现代汉诗中的再度演绎,也是诗人对立足于血缘基础上的人情关系的记忆、想象的诗意呈现。该诗的第二节尤其传神:“我遗失在血脉中。向日葵被扭断头颅/野兽的脚爪悬于屋檐。我总是过度敏感/被众多先灵围困,找不到阴影的来源/在四点钟的凌晨扼住峡谷/那要冲破胸膛的姓氏、墙壁与血流”,对每一个人来说,先人既是个体生命的源头和来历,有时又是个人某种潜在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对于后人而言,无数的先人既构成了他们无从选择的隐在历史,也会无形之间给他们带来“影响的焦虑”。《致先人》的第二节,就形象地传达了这些人文信息。《致祖父》也是表达晚辈对长辈敬意的一首诗。同样是致敬前辈,如果说《致先人》写的是一个群体、一个复数形式的前辈的话,那么《致祖父》写的则是一个鲜活的个体,一个离诗人距离很近的前辈。在这首诗里,诗人先是用叙事的笔法,以平实的口语,刻画了一个朴素、憨厚、老实的先辈形象,继而又述其面对生命大限时的从容与坦然:“自己的死期将至/盛装的童男童女接驳,你绝食七日/一日比一日接近神祇/直到你面带微笑,安详离去”,最后又聚焦他的手艺,以“而你的顺时针与逆时针/都在这一刻交集、纠缠、解开……”来形容一个好绳匠的人生形态,这是令人玩味的。总之,《致祖父》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平凡普通的长辈形象,唯其平凡和普通,才更为亲切可爱,更为真实生动。平凡普通又让后辈没齿难忘,这或许就是我们大多数晚辈心中的长辈形象吧。《致表嫂——》是诗人致意同辈人的一首诗作,与以平凡朴实来描述祖父的笔法不同,对于表嫂的描述,诗人注入了很多传奇性的色彩和元素。如写她嫁入婆家时的情态,“那是天神降临的清晨,一万道霞光/吹破蛋清般的脸庞。微风走了一程/歇于七个星座的家门,微醺/将水汽与琥珀抱在怀里”,彰显了一个新娘子的风采与魅力。再如写她忍辱负重、一个人操持一家的场景,“你叮嘱完家禽又跟羊圈说话/而骡马比露水早起,你摸黑离家/塔身里的肉体与灵魂,不知谁先抵达/山上的风车转了一次,鸟儿消失一只/这寂静大地上,神灵长眠在水畔或山冈”,借助传奇性的情景和场面,尽显了一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贤惠妇女形象。上述对象,都是跟诗人有着生命交集的亲人形象,借助观察、理解与想象,诗人将他们一一描述出来,从而构筑起了人情世界的关系学。
事实上,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在一起的,彼此之间往往相互纠缠、盘根错节,换句话说,我们所谓的“世事”与“人情”之分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二者往往是勾连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割的。我们发现,李轻松在建构世事关系学时,往往不离人情的写照,而建构人情关系学时,又始终将这人情放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条件下来展开。由此可见,诗人借助自己的诗作所建构的关系学,无疑是与客观世界极度吻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