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轻松
有一些先人我都见过,在我的高鼻梁中
小脚趾中、血型中、文艺细胞中
那一年,二爷烧掉了家谱,被火光吞噬的脸
一半阴一半阳。从此他便失了七分魂魄
被那堆灰埋葬,一天比一天憔悴、痴傻
我遗失在血脉中。向日葵被扭断头颅
野兽的脚爪悬于屋檐。我总是过度敏感
被众多先灵围困,找不到阴影的来源
在四点钟的凌晨扼住峡谷
那要冲破胸膛的姓氏、墙壁与血流
多么稀薄!我不知后辈从哪个字开始
才能追溯到一匹马、一条河、一阵歌哭
枝条痛断的清晨啪啪拍响尘灰
那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及近,及槐树,及灵位
至于我是来自山东还是河北,我已无从得知
我对出生地已渐渐淡忘,对归属地又知之甚少
你有着显赫的名字——李光耀,却没有显赫的家世
一根扁担一对兄弟的故事,你讲过数遍
但你有一副好身板,酿酒高手
你只喝二锅头,总是一口喝干
不耍酒疯,不打诳语,在高粱囤子里醒酒
在医巫闾山的脚下种植
罂粟花开:你腰身渐渐弯曲
我只知三代,光、泽、德,
之上与之下,都已淹没
你犹如先知,从三阳开泰开始,
预知百年的风云。自己的死期将至
盛装的童男童女接驳,你绝食七日
一日比一日接近神祇
直到你面带微笑,安详离去
你还是个好绳匠,从麻到绳子,
从农事到酒事,有人喝酒,有人打结
有人酒中跌倒、升天,有人绳子捆柴、上吊
而你的顺时针与逆时针
都在这一刻交集、纠缠、解开……
十年前,我在长山岛写诗、看萤火虫、坐船出海
你病危的消息与海潮一起传来
我与无数的海鸥往回赶,车坏两次,改乘,换乘
待我赶到时,你已过世六个小时。
父亲,仿佛天意让我不能为你送终
你不等我见你最后一面
想到此生再也没有父亲,乳名荒废
我就泪如泉涌……那放飞的鸽子瞬间消失
往生经念了五天五夜,护佑你转身
你的眼睛始终不闭,如天空般瓦蓝
你穿寿衣时,身体柔软,仿佛生前一样
我一路抛撒的花瓣被风捧走
一些放你灵前,一些喂养了仙鹤
想写一篇长文祭你,却总是无从下手
十年来,我成为一座行走的墓碑
碑文上的姓氏、生辰与血型已模糊
而抹不平的伤口与偏执,还那么深。
我想听你开怀大笑,或高歌一曲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声声都已绝版
父亲,我不再向你诉说尘世的消息
从此,清风一面,一别两忘……
这是我的出生地,也叫故乡
那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荒凉溢出——
那法则中的自然,法相的佛陀
都与我隔着一座山,三代人。
而我只看到三两峰,一条河
那延宕出去的蜜蜂、族群
生命里的农业乡愁,棉里针脚
那样的寂静!牛羊被赶上了山坡
那磨烂了的蹄子、反刍的青草
那襟前的绣花和荆棘
从绽出的棉花里露出败絮
你扑面而来。祖父母埋在山坡
父亲则在公墓。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只有那棵老树,原罪已释,僻径加身……
这是侘寂的大地,是余脉,也是起点
我说不出那候鸟的起伏,顺从多少坡度
才在小溪里呈现我的山冈、泉水、泥泞,
一只小兽换了毛色,混进寺里偷食
梨花一度绚烂,却在一句唱词里落尽
堂嫂在寺里扎纸活儿,个个都大红大绿
堂兄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
远的繁花和近的荒凉
只隔一个纸人。时间改变了河道
公鸡的打鸣声及经声的深浅
寺里的佛相也已斑驳,褪色
只一炷香的工夫,姑妈们从青春里退潮
只剩下小姑还在世。八十五岁,远在天涯
山坡上的祖坟又恢复了原状
大理石、狮子、仙鹤都退了位
寺已封门,灰头土脸的四大天王
面相还那么凶!一粒尘埃跌落下去
和远道而来的春天,都那么幽暗
而我却是个获救的人,月色浅,草木深……
七月的青纱帐又起,燕子与虫子欢腾
地平线和叔伯们漾出来,呼吸墨绿
吃高粱米饭和玉米饼子长大的人
皮肤粗糙却都有一副好心肠
丘陵上高粱那么俊美,玉米朴素
在叶子如刀的傍晚。风顺着垄沟吹
当然也顺着穗子和皱纹吹
叶子哗哗响起时,大姑娘一脸沉迷
仿佛大海起伏,在波涛与人言之间
在通红的脸膛和洞房之间
大伯骑马隐没于月亮和绺子
二伯唱着戏词过了大小凌河
等到青纱帐落,他们已是满头霜雪
七星偏西时分,大多已经凋零
不知今夜是父辈们漫过了青纱帐
还是青纱帐漫过了众生……
可爱的家禽们,你们一直在家
都有乳名,都被家人呼喊、应答
从一颗卵开始,便有了母性的温度
可爱的尖喙。你们破壳而生
像雪夜有人在叩动家门。母亲们、姐妹们
仿佛都长出温存的羽毛
人禽对视,每只眼睛都亮如星辰
注视幼崽时都有人类的目光
那一刻,我们都爱自己的孩子
身边的草木、人间的粮食
还有自我的花纹。一只盛开的鸟儿
每次张开翅膀,都自带小宇宙
而母禽们,你们引颈、蓬羽、护崽
每只孵化的禽类都是飞天
众禽诵唱:你与人类毗邻
而人类与万物毗邻
雨之午后。蔷薇科的午后,带刺的午后,
有红白两色的裂纹在蔓延
而半截流水无知,黑木耳生长的
柞木之午后。有梦中人顺着花径走来
他面目不清,口齿缺失
暴露了我豁牙的午后
刺尖沾满了手,仙人掌的纹络里
一朵花垂下头,孕育了那些疼
而我要挑出那些刺却用了一生
兽群从山后消失,只剩一只瘸腿狼王
身影孤悬在山崖之上
如同丧失童贞的夏日午后
瞬间蝴蝶成蛹,花期成霜
这恹恹水边,有小羊羔出生后站起
跌跌撞撞地行走。有咩咩的叫声
让遍地的山羊和绵羊都有应答……
那是天神降临的清晨,一万道霞光
吹破蛋清般的脸庞。微风走了一程
歇于七个星座的家门,微醺
将水汽与琥珀抱在怀里
像你当年抱着嫁妆,小麦色里的春天
那么健美!而今你年过六十
每天身披满天星星,只为两百元工钱
还儿子的房贷,买春天的粮种
治表兄的病。你一脸紫檀
皱纹里浮出白马,而身后是轮椅
大牲口低头拉车,你抬头喘口气。
被露水打湿的裤角、鸡鸣和债务
每天都挣扎一个时辰。你说上辈没有积德
今生必得还债。一只大鹅开始冲锋,
被追逼的家狗跳了墙,而你比狗从容。
你叮嘱完家禽又跟羊圈说话
而骡马比露水早起,你摸黑离家
塔身里的肉体与灵魂,不知谁先抵达
山上的风车转了一次,鸟儿消失一只
这寂静大地上,神灵长眠在水畔或山冈
母亲八十八岁高龄,为她九十岁的长兄祝寿
几乎筹划了半年。穿哪件衣裳
随多少礼钱,带几个儿女
有姨舅、表兄妹与直系
有喜鹊、乌鸦和天鹅
盘根错节的树、大小枝丫都需打理
这节日里的盛大亲情,这红包里的雨水
仿佛干裂的虎口、裂痕里的花纹
每天一小时的电话粥,黏稠、浓烈
又加进了红豆、莲子和伦理
加进五服的本家,那血脉
那漫山的苹果任凭腐烂
没有一滴雨是无辜的!
一片树叶落下都会把母亲压垮
那被谋杀的血脉,那不见血的刀
都藏在时光交错中。有人祝酒
有人演戏,有人查看礼单
多少隔阂都从一场盛宴开始
她的耳朵又聋了一些。有人大声喊话
挑理,圆场,说谎,戏演到高潮,
刀刃卷起,要忍受那漫长的凌迟
那孔雀被拔光了羽毛,问候光鲜
寿宴被众人打包,桌子一片狼藉
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星空了
很久,我在傍晚的北塔公园走六千步
再去夜市买菜。北塔是那么洁白!
喇嘛身披红色袈裟,佛陀法相庄严
那些磕长头的人膝盖发亮
那些匍匐的额头和鸽子
跟随转经的人走过三圈
有人顿悟,有人混沌,却都向夜市会聚
我也操着形形色色的刀具与典籍
走向市集。那叫卖声被寒风砍过
有人售卖青菜,有人买卖良心
还是五谷杂粮最贴心
那切不断理还乱的亲情
让我懂得哪样适合爆炒
哪样适合清炖。相当于烤串、鸡鸭和鱼肉
我更偏爱西兰花、豆芽菜和秋葵
一些归宿在口腹之欲
一些归宿在灵魂叩问
至于内心浮屠几级,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