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
我曾置身于无数的风景,但最让我沉迷的,还是光雾山。这并不因为它是故乡的一处大风景,会有一种偏爱在里面,而是我真实的感受。它不像我去的乔戈里峰、慕士塔格峰、博格达峰、梅里雪山那样气势逼人,高不可攀;也不像衡山、九华山、青城山、峨眉山那样精美,负载太多人文。光雾山还带着一股原始的野性,带着一种开天辟地时才有的旷野气息——但它的无数细节又是经得起细细打量、慢慢琢磨,是值得观赏,让人流连的。
光雾山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雾。其晨雾似乎一直都有,或浓或淡,或如玉带缠绕山腰,或一丝一缕聚合于苍苍林莽,或给巅峰装饰上白色薄纱,其缥缈于河谷深涧之间,高崖峭壁之侧,山峦峰岭之巅,这是妙曼之雾。随着朝阳的升起,日光照耀到的地方,雾会很快消散,露出风景的本来面目。
雾有时会把整个世界淹没,三五日不散,它把整个光雾山藏了起来,或者说,光雾山躲进了雾里,跟这个世界捉起了迷藏。待太阳出来,从最先接受光照的峰巅开始,雾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光融化,先是露出一棵孤松,再是半座峰峦,一面山崖,一片森林……然后,这些又组合在一起,成为一幅不断变幻的立体山水画。
有一段时间,我有些失眠,承同乡战友、作家惠芝涌邀请,到光雾山一游。那晚却睡得格外踏实,身体轻快,头脑清醒,一声鸟鸣就把我唤醒了。自然醒来,翻身爬起,看着窗外初露的天光,内心十分愉悦,似乎获得了新生,并诞生在了极乐世界里——你会觉得这一天是多么美好,自己有这么美好的一天又是多么幸运。
所住宾馆位于焦家河边,可以看到一河偶尔会泛起白色浪花的清流,翠鸟原本栖息在河边的麻柳枝上,突然如箭一般射入碧潭,又箭一般从水中射到对岸的一根树枝上。流水的声音是舒缓的,能安慰心灵。仔细聆听,清风吹动林莽的声音隐隐可闻,再有各种鸟鸣声的伴奏,确如天籁。
我轻快地走出宾馆,似乎是一个从来没有被失眠折磨过的,每晚都能酣然入睡并伴有美梦的人。
镇上空无一人,一只白狗带着另一只花狗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踱步,比我还早地享受这个新的清晨。鸡鸣声从河对岸的一户人家传出来,回音缭绕。刚醒不久的各种鸟儿一边用最美妙的歌喉歌唱新的一天,一边从这棵树的枝头愉快地飞到另一棵树的枝头。
即使夏日,光雾山镇的清晨也有微微寒意。
天空开始是清明的。虽然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时间,但月亮还挂在天际。群山的剪影被光明一点儿一点儿地勾勒出来。
我一边信步而行,一边等待朝晖映上群山之巅。
我以虔诚之心恭候着光明的驾临。但在镇子西头的山崖上,却生起了一缕烟岚,像是凭空而生的。光明因此迟迟不到。那缕烟岚如水墨在宣纸上洇染开来一般,成为一团,待我四处去看其他地方是否有雾生成的时候,那面山崖已面目朦胧,被遮去了一半。
雾弥漫开来,那面山崖所在的山峰、其下的山谷、相邻的峰峦和沟谷很快就被白雾罩住了;雾把万物笼罩其中,雾气飘落在我的脸上,无声地滋润着我。
我惊奇地发现,鸟鸣已止,刚起来的蝉鸣也低了下去,鸡不叫了,两声犬吠带着梦呓的味道,使整个世界更为静谧。
我来到焦家河边,看到一块灰白色的石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雾水。我坐在上面,只能看到方圆十来米的地方。河水从我脚下流过。世界变得如此之小,好像只容得下我一个人。这条宽不过五米的河流现在显得如此宽阔——是的,它占了我眼目所能见的小世界差不多一半的版图。
我无法去探索它源自哪里,终于何处——因为在当时的情景里,被雾笼罩的世界虽然更为无垠,但它已属于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时空。
我望着雾蒙蒙的世界的边际,觉得自己的这个小世界就是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1942年创作的《小王子》里小王子居住的外星球;觉得这个世界如果真的只余下我一个人,那块地方也已经足够大,甚至有些辽阔。是啊,有河水可供我饮、供我鱼,可以洗涤我的身体和心灵;有这些溜光的卵石可供我坐卧;我看了一眼河岸,还可以开垦出几小块土地,供我食;一共有九棵高矮不一的树,高的三棵有一半在雾里,只看得见树干,还有几丛芭茅在雾气里招摇。我说,我一定要把它们和这些树一起保护好,那是我这个小世界的风景;岸上还有几丛荆棘,好多种杂草,河边长着菖蒲,泥土里自然还有昆虫;还有那只翠鸟,它即使偶尔飞离,也会回来,因为我发现它的家就安在河岸边的石缝里。说不定它还会从另一个时空里带回另一只翠鸟,来做它的伴侣呢,到时可能就会有一群翠鸟往复于我这个世界和另外的时空了。
我这里可比小王子的外星球要丰富得多。我心满意足地想着,感受着雾无声却充满激情地运行。我清楚这个小世界存在不了多久,它会淡化、消失,成为庞大世界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所以,我是很不情愿地在等待那个时刻——阳光铺在雾的表面,然后将其剥蚀、融化,让世界的面目再次显露出来的时刻。
有一次,巴中到汉中的高速公路还没通,到汉中须翻越南江到南郑的“二南路”,其中最险要难行的路段是陈家山,车爬到海拔1200多米的地方后,不少人都会在那里停车休息。我们也在那里停下来。一开始仅仅是天有些阴而已,但几乎是不经意间,一团雾从南面的一条山谷里生起。然后很快就把所有的沟谷填平了,整个世界成了白色海洋。雾的表面就像我们乘机时在天空看到的云海,并不是平整的。雾在升腾、涌动,像大海,只是无声,无息。但雾的厚度似乎是不变化的,雾面就在距陈家山顶一两百米的地方,周围平凡的山岭都沉在雾海里,只有十来座奇峰飘浮在雾面上。这样的仙境无疑是大自然额外的馈赠,人们都很激动,个个喜形于色。而太阳还悬挂在天上,阳光照耀着雾海,使浮动的云雾表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光辉。
春秋时节,光雾山的雾更多,而香炉山是观雾的绝佳去处。很多人为了不错过上香炉山看雾海日出的最佳时间,会住在大坝。他们凌晨出发,爬到山顶去守着黎明的到来。最初的一缕晨光初露东方,拉启了天地的大幕。而雾海的边际就在那里——天空和雾海交汇的天际露出了一线玫瑰色,然后濡染开来,如一朵含苞之花的第一枚花瓣缓慢地舒展开来,然后是第二瓣、第三瓣……最后整朵花盛开——日头如金黄色的花蕊,光芒越来越夺目,霞光遍洒,使整个茫茫雾海被染成了玫瑰色。
香炉山像一座美丽的孤岛,在朝晖中变得格外柔和,晨光把原本乳白色的天空洗涤出来,一片蔚蓝,几朵云彩被镶上了金边,点缀得雾海更为深广。雾在晨光中幻化,流光溢彩,然后像某个地方决了堤,慢慢流泻,几座峰巅,数条山脊,无不以最完美的形式渐次呈现出来。
我发现,登顶来看雾海的人都异常安静,少有说话的,更没有欢呼雀跃者。显然,是美让他们缄默了。
著名诗人舒婷曾来光雾山一游,这里的雾让她最为刻骨铭心:“这就是光雾山最迷人的气象景色。即使在雾气最浓稠的时刻(像山歌里唱的,抓一把山歌都能甩出水来),光雾山,仍然不光是雾。云雾是她的宠儿她的舞台,她的华章与小品;又是她的情绪她的感觉,她的诱惑与拒绝。她让我们渴望进入,又害怕因她的深邃而迷途忘返;她让我们心存感动而又迷惘于她的若即若离。”按照诗人的感觉,光雾山的风景是“寄有形于无形之中,寓真实于虚幻之境”。雾给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光是光雾山的魂,雾则是她身着的轻纱,她最迷人的装饰:
雾浓得化不开,好像轻轻抹一把,就会有白花花的雪末儿沾手,闻一闻,还散发着桂花的香气。树影摇动雨雾,泼洒一片片阴凉,碎石阶上落叶铺毡,青苔染屐。
是的,在雾这件飘然的衣衫里,光雾山更像是一座渺远仙山,蓬莱之境,那里的万物似乎更具灵性,仙气十足。
在光雾山的大、小兰沟和黑熊沟,巴山水青冈已在那里生长了千万年,寂寂无名,真正是“长在深山无人识”。它其实就是有名的山毛榉,由其制作的商品即为风靡世界的榉木及榉木制品。因其弹性小,硬度大,耐磨性强,有韧性,承载力强,能很好地浸渍,容易进行表面处理,从而可以得到各种希望的色调,常用来做乐器、仪器箱盒、高级家具等。它还是做高级枪械枪托的用材,据说世界最著名的德国军工制造商为了得到南江的巴山水青冈,曾在1988年想用德国奔驰车来调换。
山毛榉还和白桦一样,常被文学作品所书写。其中就有德国著名女作家安内特·冯·德罗斯特-许尔斯霍夫的代表作《犹太人的山毛榉》——一部命运悲剧之书,也是一部“在法律秩序混乱和充满偏见的社会中对人类道德迷茫的一种演示”。我国著名诗人艾青一九四〇年春也写过一首叫《山毛榉》的诗:
春日的雷雨,
粗暴地摇撼着山毛桦;
春日的雷雨,
摇撼着我的心啊!
山毛榉,昂然举起了头,
在山野上飘起褐色的发,
感染了大地的爱与忧郁,
把根须攀缠住岩石与泥土;
欢喜沉默的
阳光与雾的朋友,
偶尔借风的语言
向山野披示痛苦;
历尽了冰霜与淫雨,
山毛榉慨然等待着霹雳的打击,
和那残酷的斧斤所带来的
伐木丁丁的声音……
水青冈属植物起源古老,是独有的冰川时期的“活化石”,在全世界约有11种,中国有台湾水青冈、长柄水青冈、亮叶水青冈、米心水青冈、巴山水青冈、平武水青冈6种,零星间断分布于四川盆周山地、陕南、鄂西、黔东北、滇东北及湖南石门等地,一个林区只分布一到两种。在南江焦家河林区,却集中成片分布着中国大陆水青冈属的4种,即台湾水青冈、亮叶水青冈、巴山水青冈、米心水青冈。其中尤为珍贵的是台湾水青冈,主要分布在该自然保护区鼓城山山坡上。台湾水青冈主要分布于台湾省,在大陆发现大面积分布的台湾水青冈还是首次。其属水青冈属植物原始林,种类分布集中,世界罕见,为研究该植物的起源、我国大陆植物区系与台湾省植物区系的关系提供了实物资料。
巴山水青冈最初是由四川省林业勘察设计研究院研究员杨钦周1978年在南江沙河河坝发现并命名的一个新种。其在植物界,同大熊猫一样稀有。
光雾山目前是国内最大的红叶分布群,水青冈是这种色彩的主要描绘者。很多游客都知道,大坝景区贾郭山的天然画廊的秋色最令人震撼。彩林如画,满眼青黄、金黄、金红、暗红、赤红,色彩像“上天打翻了调色盘”,其搭配妙趣天然。巴山水青冈长满整条山脊,每一棵树都散发出原始古朴的气质,负责装点高处,呼应天空和云彩;即使在深秋,树林岩石之间、坡岭崖畔之上也遍是山花野卉,它们和各色灌丛一起,负责装点地表和枝叶之间的空间,呼应其上由彩叶组成的云彩;地表上的苔藓草蕨也焕发出新的光彩,负责装点地表,呼应整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天然画廊彩林的色彩即使在一日之内,也是变化万端的。其在清晨、上午、正午、午后、傍晚、黄昏都会随着光的明暗而变化,秋雨里、薄雾中,雨雾缥缈,彩林如罩在梦幻之中。贾郭山下这片水青冈美得太动人,以至林场的一代代伐木工人下不了手,为大地保留下了绝美的天然画廊。
在我看来,人类任何色彩大师、油画大家,都画不出天然画廊。即使能够绘出,也只是一瞬所见,它是静态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某个瞬间。而天然画廊的彩林是生长的,丰富多彩的。这其实就是光雾山的一个局部由彩叶泼洒出的浓墨重彩的秋意——一处世所罕见的伟大风景,美得令人惊心,让人动魄,一见就永远无法忘怀。
一个人只要向往大自然之心未泯,就总会期望行走在大地之上,投身到山野中。如果说人世有污浊和罪恶,但大自然永远是干净的、天真的。在一片新春的萌芽里,我们可以找到天堂;面对一朵新开的花,我们可以得到慰藉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的力量——何况是天然画廊这如此盛大、瑰丽、动人的风景呢?我想,如果允许,我愿意在这里结庐而居,与这里的风景朝夕相处;最后埋葬于某棵树下,化为一抔泥土,永生相守。
彩林薄雾,最宜徜徉其间。没有秋之悲意,只感觉到了生命的宏大,感觉到了心灵与森林合奏的天籁在同一旋律里律动,俗嚣物欲顿被洗涤干净,有了潇洒出尘之感。沿铺满彩叶的木头栈道而行,秋叶熟透的香味和在秋风里,迎面拂来。我注意到,除了一些年轻的男女因为欣喜而大声尖叫着,蹦跳着,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绝大多数游人都沉浸其间,除了啧啧赞叹,少有大声言语者,像是怕惊了这至美秋色。
水青冈被誉为“植物活化石”,本就稀有,但光雾山的巴山水青冈却有三万余亩,成了一片林海,从而造就了旖旎的风景。它呈现出如此华美的景象,无疑是奢华的。站在彩林飘香的中央,如同身处至美的中心,给人以轻微的眩晕感,这应该就是陶醉吧。
无数棵树的枝叶交织、联结在一起,然后组成了森林,如同无数的人生活在一起,构成了人世一样。树在哪里生长,和人一样,也就决定了树的命运。生长在光雾山的树,应该说是生得其所。每一棵树都有其姿态,有其个性,有其风度,都是一树风景,一年四季,值得细观。春天,满山新绿,各种山花竞相开放,到处都是勃发的生命力,这里无疑是观花天堂;夏天,漫山苍翠,绿色深沉、亮丽,酝酿出一个清凉世界。成都、重庆、西安三大都市构成了一个三角地带,光雾山位于其中心点,一到夏季,这三座大城的人们争相涌来避暑,使这里迅速成为国内新的避暑休闲胜地;春夏之绿沉淀的秋天,显现出最美的形态,这个季节也是收获美的季节,漫山遍野七彩纷呈,由大自然这位调色大师,调配出了无比丰富的色彩,斑斓、绚丽。人行其间,头上是枝干撑起的、由彩叶演化而来的七彩祥云,脚下是由落下的彩叶织就的七彩锦绣。无风的时候,彩叶无声地脱离枝头,以优美之姿缓缓飘下,如落花流水;有风的时候,落叶如瀑,姹紫嫣红,在天地之间幻化如虹。
光雾山的彩叶地域广,故显辽阔,是为大美;变化得恣肆,故显张扬,显得狂放野性。但光雾山秋天河溪里的流水特别清澈,可以看清河底一粒沙子的形状,甚至游动的洋鱼都呈半透明状,可见其骨骼。这时的溪河在颇长的时间里,都会漂浮着七彩落叶,净水、彩叶、游鱼,构成的画面令人迷醉。加之每一片叶子飘落、漂流之姿的美,彼此彰显,故成天地间最为华美的风景。
其实,对我来说,如此浩瀚之美显得过于奢侈了,我想,我如能拥有一树之美足矣,如果能与一棵树相处一生,甚至只与一片叶子相守一季,此生也值。因为《佛典》有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华严经》更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之说。聂鲁达也在一首叫《统一》的诗里写过:
一粒沙里藏着一个世界,
一滴水里拥有一片海洋,
所有的树叶并没有不同,
整个大地是一朵花。
“光”在我老家南江的方言中,是强调、修饰某一名物的,其意是“尽是、全部是”。“光雾山”之意就是“全部是雾的山”了,雾在这个意思里,自然是光雾山的主体。它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由“光”与“雾”结合而成的山,光雾彼此装饰,相互辉映。
有了光,世界才变得明亮;有了光,也才有了世间万物。光让这座山明亮,用自身的光芒照亮其他的群山;而雾则让其显得朦胧,难见真容,其有显,有隐,有高光时节,有隐匿之季。光与晦,明与暗,看似矛盾,实则是事物的统一、完美与和谐。
光雾相互辉映、作用,激情澎湃,媾育美景,也养育万物。其中,春天的花和漫山新绿,夏日的浓绿和清爽,秋日的阳光和广阔的红叶海洋,冬天的飞雪和玉树琼枝,都无不是其令人震撼的作品。它给人的感觉是,这座山有仙山的缥缈和神秘,那无疑是殊异的,正如广告所说:“光雾仙山,云中漫步。”
当然,光也是指这座山所富有的美的光芒。
只要到过光雾山的人,见过其四季之美的人,特别是赏过光雾山彩叶的人,都不难理解此意。
对光雾山的认识一直有个误区,那就是过于强调了其秋色中满山红叶的美。那的确是震撼人心的,有人世难得一见的绚烂与辉煌,但其实那只是光雾山之美的一个局部,这个局部就像一个美人的红唇——可能她的红唇是最美的,但构成这个美人之美的还有秀发、额头、蛾眉、双眸、耳朵、脸庞、下巴,可能还有脸庞上的一颗痣,鼻翼上的两三点雀斑,何况还有她的脖颈、双肩、手臂、玉指、酥胸、小蛮腰、小腹、臀部、双腿,甚至双脚以及脚上的脚趾。虽然有些名山胜景只有某个时节值得一游,或某个部分值得一看,但光雾山不是。光雾山的美是一个整体。我在不同的季节,数次去过,在任何一个时节、任何一个点位,都能收获到美。所以,以后大家可以在任何时候前往——“春赏山花,夏戏山水,秋品红叶,冬览冰挂”,而不是都选择在人车拥挤的“红叶时节”。
我喜欢大地被森林覆盖,我喜欢森林成为鸟儿的栖息地,成为走兽的养育所。四川多树,这也是她成为天府之国的保障,也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天府没有树,那叫荒漠;天堂没有树,那叫地狱。
南江多树,森林覆盖率超过百分之七十,绿化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有原始森林六十多万亩。2002年12月,经国家林业局批准,建立了米仓山国家级森林公园,其被中外林学和生态环保专家赞誉为四川盆周山区的“聚宝盆”“森林百宝箱”“生物万花筒”和“珍稀物种种质基因库”。
光雾山更是一个蓄满了绿的海洋,被森林完全覆盖,所以这里也算是树的天堂了——只有万物共生的世界才叫天堂,也只有当万物视其为天堂时,那才叫天堂,不可能存在只有人类的天堂。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曾失去人类最基本的理智,以为“人定胜天”,可以征服大自然,其结果是带给人类的一场场悲剧。被誉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的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就在他引起广泛关注的遗著《人类与大地母亲》中说过:“人,大地母亲的孩子,不会在谋害母亲的罪行中幸免于难。”
米仓山隆起于古生代志留纪晚期约14亿年前的加里东运动,比四川盆地形成期早,这给古生植物的生长繁衍和演替奠定了基础。后虽经第四纪冰川侵袭和新的造山运动及气候剧烈变化,但由于有秦岭和大巴山脉的双重屏障,米仓山南麓成了众多植物的避难所,从而使其得以幸存。据林业专家不完全统计,光雾山有物种达2300余种,经初步调查,仅大小兰沟自然保护区的乔木树种就有91科233属近600种,其中属国家级保护植物的有红豆杉、鹅掌楸、连香树等6种,属省级重点保护植物的有巴山水青冈、南江枫杨、灰叶稠李等14种。
行走在光雾山中,如鱼在大海里。树把每一面山坡、每一道沟壑都填满了。让每一滴雨露、每一沟溪水、每一条河流,甚至经过上空的风、云、雨、雾都变成了绿色。光雾山也因此变得更为秀美,山体因树而增高了,山体被树所装饰,因树而丰腴。树层层叠叠,看不透,树下是荆棘、杂草、繁花织就的另一番锦绣。野兽在其间奔突,百鸟在里面飞翔,昆虫跳跃歌唱,落花、落叶、落下的果实,都化成了泥,让土地变得肥沃、丰厚,再供养万物。千百万亿棵树以及在它们庇护下的万物共同组建了这个森林世界,循环轮回,自成生态。
我观察过每一棵树,无论成材与否,无论挺拔也好,扭曲也罢,它们都有各自的形态,各自的美。你看着一片树林,无风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它的静穆和庄重;微风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它的柔情和风雅;大风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它战士般的坚韧和诗人般的激情。
自然生长的树都保留了一种随意、散漫、自由的形态,却不乏自然之美、秩序之美。真可谓景随山变,林随景化,风景随人之所思所想而不同——这就是自然之美给人的感受。
在焦家河清澈得像圣水一样的流水的映照下,相峙的峡谷两岸,多悬崖峭壁,但树还是以顽强的生命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将根扎进坚硬的岩层,扣牢山崖,然后,根须将岩石一点点化为土,也接纳停留在那里的落叶作为养分,伸展枝叶,倒悬枝干,缓慢生长——当其他与它同龄的树已长成参天之木时,它可能还高不过一米。它知道自己的宿命——它不是要成为参天大树,而是让自己作为一粒随意落在这里的种子,萌芽,生根,活着,给这面供养了自己的悬崖一点儿生命的绿意,从而奉还给天地诗情画意般的美感。
香炉山顶有崖柏,生于山峰最高处,浴霜沐雪,风吹雨打,时间将它们的木质锻打得跟钢铁一样坚硬,你甚至可以感觉,连柏叶也有铁的质地。我曾在成都的市场上看到有些崖柏的枝干并不粗壮,盘根错节,根系格外庞大,做崖柏加工的人说,这树长着长着,可以把岩石撑裂,可以开山劈石,的确可谓植物界的英雄,万木之中的烈士。
在光雾山,彩叶绚烂的时间前后大概月余,最为灿烂的时候不过半月左右。所以,感受更多的还是它的绿。可能因为光雾山位于南北地理分界线南侧,其绿因此格外不同,有着异样的光芒。
峰岭沟壑之间,茂密天然的原始林,列阵待发的人工林,错落杂陈的次生林,其绿随山就势,氤氲润染,大气天成。按照作家阳云的观察,“光雾山的绿,绿得素朴。可穿越,可俯瞰,可遥望。有幽深,有旷远,有铺展,有内敛。它表现的是山,成就的是山,以连绵逶迤之状,释放散淡闲适;以挺拔昂然之气,凸显威武雄猛;以轻盈优柔之姿,如水波一样荡漾,展示缥缈曼妙”。阳云身处当地,常年浸泡在故乡的青山绿水之间,这种体悟,既准确,也深刻。
绿叶意味着勃勃的生命力,是生命之色,人因此喜春夏;而红叶、黄叶则意味着枯干、衰亡,人因此而悲秋。悲秋实则悲己、悲人。但在光雾山,却感觉不到秋日之悲,它呈现出的是秋的灿烂和辉煌,使人感觉到的是生命的激情与壮烈。
在这里,你可以更深刻地感受到自然与季节变迁中所蕴含的神奇力量。
每年十月前后,是川东北的深秋。在米仓山的边缘,秋色染就的景色开始是一树、一团、一簇、一坡、一岭地呈现出来,那是枫、橡、梨、乌桕、槭、黄连木、榉树、白栎等树木的杰作。因为多松柏类常绿树木作为底色,那种秋色少有成片的,对秋天的广阔大地来说,还真是点缀而已。但随着离光雾山越来越近,气象大变。
随着第一场秋霜的降临,光雾山开始变幻色彩,成为国画、油画大师笔下的经典风景画。那色彩的海洋能勾起游人无限的遐想,起初是零星的红叶在层林中点缀,伴着秋日的脚步,一团团金黄、橙红、橘红、深红渐渐在绿海中蔓延开来,绿托着黄,黄托着红,彼此偎依,相互映衬、渲染。秋意渐浓,那火红渐渐掩盖了所有的绿,一时一变,一日一色,一步一景。沿着旅游公路进山,开始向山岭攀升、深入,你就会很快进入彩叶之海,崇山峻岭、重峦叠嶂都在如花怒放,起伏跌宕,铺天盖地,的确不负“天下红叶第一山”的美名,那种宏大之美,动人心魄。
光雾山景区面积830平方公里,其中有580平方公里的红叶景观,的确可谓红叶满山,气势壮观。其次是其他红叶景区以红色为主,品类单一,但光雾山的红叶来自不同树种,颜色呈梯次变化,以蓝、绿、黄、橙、红为主,色彩丰富。这是其他红叶观赏区无法相比的。三是周期长,景色分明,其观赏时间长达月余。先看叶呈五彩,一片斑斓;次看层林尽染,红透峰峦;再看余红缀点,溪河飘丹。四是品类众多,彩叶丰富。光雾山红叶有水青冈、枫树、椴树、蔷薇等四十多个品种,叶形或如掌、或如羽,或船形、或针状,计有二十多种,颜色则有火红、品红、酒红、褚红、玫瑰红、紫红、金红等十多类。五是品位高,誉满植物界。曾先后有英国、德国、法国、加拿大和美国的植物学家来光雾山考察后,把这个红叶景区称为“金区”,把光雾山红叶称为“金叶”。
我有一位摄影家朋友,每年秋天都会到光雾山拍红叶。带着睡袋、帐篷,有时九月下旬就会等在那里,他说他是看到每年第一片树叶变红,又目送最后一片红叶落下的人。我问他,每年的红叶难道还有不同?他说,没有一年的红叶是一样的,没有一片红叶是相同的。即使是这个瞬间与下一个瞬间,此红叶也非彼红叶了。他每年会守在不同的点,但他从来也没能把一个点的红叶拍透。
他说,面对那种辽阔之美,人的表达是最为无力的。
是啊,他有那样的感受,我又何尝不是呢?
更多的时候,光雾山是寂静、肃穆的,雄伟的山峰高耸于天地之间,随季节变幻的无边的色彩年复一年地铺展绵延。风雨声、落雪声、鸟鸣、野兽的叫声有时会被淹没其间,有时又会被凸显出来,像扩音器一样。其中的流水声给我的印象最深,水的流淌之声、潺潺之声、咚咚之声组合成交响曲,悦耳、怡神。而十八月潭合奏的,无疑是天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打动人心的流水声。人间几十年的浊音,因一次旅行,便被洗涤得一干二净。
盛夏时节,光雾山就成了清凉世界、避暑胜地,来自重庆、西安这两座“火炉”的人尤其多。这也是水声最充沛的季节,处处可见,处处可闻。
巴山多雨,且多夜雨,所以“巴山夜雨”才会成为一个自唐以来就被人熟知的诗意之境和诗歌意象。雨后初晴的天空像婴儿的眼睛一样明净,像少女的眼眸一样纯洁、多情。那应该就是神域的样子吧。所有古老的民族都曾梦想能拥有一个“黄金时代”,一个人神共居的乐园,我想,雨后初晴的天空其实就是。那样的天空如果一直存在,我愿意一直看着。当洁白的云朵无声地、缓慢地从蓝色的、一尘不染的天空飘过,我会感觉到,世界那么年轻,“年轻的世界在永恒的春日里繁荣”。天空如镜,它映照的大地亦如镜,天地都有彼此的镜像,洗涤彼此的内心,升华彼此的灵魂,从而让整个世界有了刚刚诞生时的、原初的样貌。
光雾山的雨夜最动人心魄。
春雨从天空滴落在辽阔的、新萌发的树叶上,次第开放的花朵上,每一滴雨都略带寒意,落在仰望天空的脸上,感觉更为清凉,那种清凉可以直达内心。那种在其他地方已经温暖的雨滴,因为这里海拔高上千米,而有些微寒,而这微寒,就是要让内心感受到一种珍贵的清凉。每一滴雨从苍穹落下的轨迹,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可分明看见,它是铅灰色的,亿万丝缕,将春夜密密缝制。
夏天的雨是震撼人心的,每一滴雨都像人一样有各自的归宿,都充满激情地投身大地;每一滴雨都饱含生机;每一滴雨都像利箭一样,带着力量,从九万米的高空射向大地,那么锋利,似可穿透一切。这是对大地的洗涤,不留污垢,干干净净;却又那么柔情,除了枯枝败叶,似乎没有一片该待在枝头的树叶被损毁。雨脚密得透不进一线多余的光,透不进一丝风。惊雷从山巅滚过,闪电击打着枯树,天火燃起,但迅疾被浇灭。雨啊,滂沱,酣畅,恣肆,山溪泛滥,河水暴涨,大海水位升高。雨停了,大地干净,每一片草叶都焕发着光彩,反映着阳光,使这片广阔、跌宕起伏的森林闪闪发光。雨后夏夜的森林虫鸣迭起,萤火虫在森林间飞舞。昆虫的合唱以远处溪流和江河的流水声为背景音乐,使这永不停歇的交响曲显得格外恢宏。但这交响并没有让夜显得喧哗,反而更为静谧。
秋天的雨是因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在晚唐就定下了深情、忧郁的调子。这种气氛一直存在于人类的感觉和想象里。有人说,这首诗写于光雾山间大坝的牟阳古城。据说刘邦、诸葛亮都曾在此地储粮练兵,养精蓄锐。黄巢起义,兵叩长安时,唐僖宗在宦官田令孜挟持下,从大散关逃到兴元(今汉中)后,沿米仓古道入蜀,可能也听过巴山夜雨。
巴山的秋雨有时会绵延数日、十数日,甚至更长时间,那是阴雨,也是瘴雨了,所以,晚唐诗人郑谷有“故楚春田废,穷巴瘴雨多”的诗句。其实,除去这些愁绪,秋雨之后的巴山是最美的,光雾山尤其醉人。每一片秋叶都在雨中变化,一旦放晴,便浓墨重彩,异彩纷呈。天空很高,气候凉爽,秋夜独坐,群山轮廓柔和。江河水势没有明显减弱,但河流变得明澈起来,可以感觉水波在河床上翻滚的样子,可以看见河底的卵石被无形的水流缓缓推动,可以看见游鱼如箭一样追逐水面的落叶。水的声响似乎不一样了,有一种缠绵之美。
秋天的月夜最让人流连,明月变大,清晰,可见每一道暗影。月光明亮,河面笼罩着一层薄明,泛着微微的凄清。月色映照着秋水,河面波光粼粼,一泻而去,那样的波光却怎么也泻不完。
冬天的河水是最纯净的。群山萧瑟,山枯水瘦。水声不再充盈于河谷,暴雨的激情已成记忆。屋顶、树叶、河面上的啪啪声、哗哗声作为已写出的诗行,珍藏在大自然的图书馆里。水落石出,河水把石头洗得那么干净,每一块石头都被洗涤得圆润了许多。有些时候,部分河流会被封冻,冰是蓝色的。透过冰看到流水有些朦胧,流水声更为轻柔。溪流冰冻得最为彻底,几乎凝固了。岩上的滴水处,则形成了冰挂,有时,甚至整个瀑布都会被封冻起来。由父母带着来看冰雪的孩子们特别高兴,他们把冰采下来,或像冰棍一样含在嘴里,或拿在手上,去反射日光。冬天耍冰,是很多人儿时的游戏。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我采下一根冰凌,含在嘴里,我品尝到了儿时的天真与孤独。冰在嘴里形成的冰凉,使我觉得天地那么安静,我可以听到冰在嘴里融化的声音。在光雾山,更多的水在冬天是以冰雪、雾凇的形态呈现的。那其实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水——有形状的水、白色的水,可以在草叶表面、在枝丫停留的水。
巴蜀多雨,光雾山因多林木而形成的地理、气候小环境,使这里的雨水又格外多些。光雾山四季的水各不相同,但它们无疑都来自天空——即使从地下涌出的泉水亦然。
没有比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更美的了。但只有在光雾山这样的安宁之地,我们才有心去体会流水最美的形态是什么样子。
雨水的美其实是令人无语的,即使是最有才华的诗人,也难以用文字来描述。但没关系,我们只需要知道“雨水产生河流,河水流过大地,养育万物”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