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伟
人的记忆是什么?
吴泰州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打下这行字。天慢慢沉下去,办公室静着,只有远处传来低沉的钢琴声,断断续续。旁边是音乐学院的琴房。吴泰州习惯在办公室读书写论文。上完课,他瘫在办公室;没课时,他也喜欢“长”在这里。只有枯燥的上下课铃声,沉默得如同坟墓的氛围,才适合他的性子。最多再有杯热茶,零星琴声,就足够了。
他不爱应酬,平时热衷查找史料,读读旧书。坐在落满灰尘的资料堆里,他仿佛是高高在上的上帝。研究生期间,他研究几个民国二流作家,读博士时继续深入,先做年谱、资料长编,然后是评传和传记,再围绕史料向外拓展。一路打下来,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了,他娶妻生子,从青葱少年变成谢顶大叔,也从“青椒”荣升教授。这些东西是学问吗?他拿不准,学生们不喜欢,出了小圈子,也没人关心他的“学问”,但靠着这些玩意儿,他在上海的高校立足,在徐汇买了房,也买了车,称得上“小中产”了。
深秋,天气潮冷,吴泰州走下办公楼。城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可都是些朦朦胧胧虚影,好似深海水母,忽快忽慢,从玻璃窗杀进楼内,撞到脸上,化成无数扭动变幻的色彩。吴泰州望下去,水母散逃,散作漫天微亮的星。出了学校铁门,一座高楼,连着另一栋大厦,连着那些昏黄路灯,黛黑街巷,蓝色窗帘的酒店,都背过身朝向他。恍惚间,似这人间种种,都已抛弃他,就如那些“倏地”划着弧线,倒伏在路边的落叶。
他最近状态很差,失眠,头疼,还有胸闷,神情总是恍惚。
手机铃声响了,有微信,是邓辰的,说是明天要上课,无暇取走东西,打发个学生来拿。
吴泰州捏了捏手机,想了想,回复了两个字:“好的。”
邓辰是吴泰州带的博士。为培养他,吴泰州用了大量心血。此人说不上有才华,但一则是江西老乡,二则看起来老实能干,对师长恭敬。谁料到,现在的青年,多是功利之徒。邓辰为了留校,搭上陈院长的路子,读了他的师资博士后,就和吴泰州划清界限。有次学科搞活动,吴泰州让邓辰帮忙,他冷冷地说,自己很忙,没时间干杂事。他又补充说,我现在是陈院长的学生,不能和您来往太多。吴泰州气得摔了电话,甚至病了一场。
吴泰州不过是“酸儒”,在学校没啥势力,这也是情理之中。
假扮的“老实人”,如同过期药片,总能给人以“额外”的伤害。伪装的质朴,比真实的狡诈奸猾,也许更令人齿冷。
他给导师打电话诉苦。导师八十多岁,远比他通达。导师笑着说,泰州,你还是没活明白,别人的事,你管不来。人生在世,不过安己安人,不要说你一个大学老师,多少高官富豪,也不过身死名销,踏踏实实做点儿事,也许多年后,还会有人记得你。
就这样算啦?吴泰州心有不甘。
亏你还研究史料,导师说,当年我被批斗,被学生按在小便池痛殴,还折了胳膊,又能怎样?还不是在这种人手下当老师,隐忍几十年?和这类人浪费情感和精力,不值得。
邓辰跟着吴泰州学习多年,吴的教授办公室,也与他合用,邓放了很多资料与杂物。如今,他要彻底与吴泰州分清界限,东西自然不能再放在那里。
想到这里,吴泰州又来了气,要将邓辰的东西连夜清出去。他气咻咻地回去,埋头收拾办公室,扫出一大堆杂物。一个大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里面还套着一个老式牛皮纸大信封,上面用娟秀的毛笔字写着“爱琳小札”。有很多信纸,有些是民国末期生产的竖排红线工业酸纸,更多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劣质草边纸,纸张品质差,又黄又脆。他的心陡然跳得紧,颤抖地抚摸那些纸,小心翼翼地辨认字迹。这是民国时期上海某二流作家和一位女性的通信。不知为何,信被收集在一起,又落入邓辰手里。想来是他在方浜路藏宝楼文物市场淘到的,有了这些东西,可以写不少C刊级论文,也可以搞到些项目。
吴泰州心中狂喜。深夜的办公室,静得可怕,刺眼的灯光倾泻,仿佛某种舞台追光。他精神抖擞,又有些慌乱,心思电转,邓辰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怎么如此粗心大意放在办公室?他大概过于自信,觉得吴泰州老实书毒头,迂腐君子,不可能做出啥不好的事情来。
他敲着牛皮信封,好似敲打一块脆弱的糖稀,又似是太上老君的包袱,里面裹着什么灵丹妙药,或者说,还有一颗汩汩跳动的鲜活心脏。
他找出几封信,读了起来:
张某平先生:
听说你到了白风岭,忍不住给你写了这封信。殊为冒昧。我是你的忠实读者。二十多年前,读过你的《梅岭之春》《苔莉》,喜欢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当年翩翩才子,居然流落至此,令人唏嘘。我不太了解先生过往的历史,零星听过一点。我只是家庭妇人,从未在外工作,社会上的事不太懂得,但先生如此下场,总觉不忍,唯愿你身体康健,渡过此难,早日摆脱牢狱之灾。上海炎热,不知皖南那边如何?时已入夏,汗暑无常,万请珍重。
夏安
您的读者爱琳
己亥年夏某日
答复的信比较长,字迹潦草,也更有意思了。
爱琳同志:
惠书敬悉,欣慰无量。请不要叫我先生。现在是新中国了。我也不配别人叫我同志。就喊我张声吧,这是化名,有时也用作笔名。前几年,我用它在报纸上发东西,聊以糊口。名字只是代号,它提醒我,我曾是作家。我在一个补习学校代课,痴心妄想,去东北的大学教书。我被人民揪了出来。我之所以有今天下场,完全罪有应得,不必为我惋惜。
世界天翻地覆,看起来坚固的东西,也烟消云散了。这是一个伟大时代,人民当家做主,新人新事层出不穷,旧的都破碎了,消失了,也该包括我这样的旧人。这不值得可惜。可惜的是,我年近花甲,罪恶累累,无法在纯洁社会改造自己,只能亦步亦趋,努力学习跟上。我的那些不堪旧作,还有读者念起,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奇迹。作为作家,肉身的毁灭也许能忍耐,但只要作品有人读,便是永生。就此而言,有你这样的读者,我是幸运的。
我来此两周了。我去年被判二十年徒刑,押到安徽合肥改造,后来又回到上海监狱。从上海到此,要先乘船到湖州。住一夜,从湖州坐汽车到广德,在那里停一夜。第三天,我们来到喇叭口,坐上农场汽车,天黑才到达目的地。我们路过一条长长沟壑,据说叫岳飞沟,是岳武穆抗金的地方。汽车行驶过沟边,热风吹过,发出“呜呜”声响,好似数百年前死去的古代士卒,在孤独哭泣。四下只有荒野,长满白色茅草。监狱孤零零地建在荒野,好似大海的孤岛。人生无非是无数希望与失望的旅程,等待我们的终点,殊途同归。由此看来,所谓苦和乐,也不过是一个过程,可以坦然接受。
这里天是古铜色的,地也是铜色,盐碱度超标。经常下雨,地面变成一坨坨脓包式烂泥,踩在上面发出“扑哧”声响。我们吃的是红糙米,住的是茅草屋子。警卫、管教和我们一起受苦。他们忠于职守,严格管理我们这些社会残渣败类,还经常教育我们,帮助我们思想上进步。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很多上海无业游民与流氓地痞。他们也都苦不堪言,有些年纪小的,晚上还在牢房里偷偷哭泣。
我的心脏不好,又有高血压,背痛得厉害,咳嗽不停,晨起时特别乏力,走上一段路气喘吁吁。我必将埋骨于此,只不过,不能预测最后的日子何时到来。
张声敬上
书于白风岭
1959年8月8日
邓辰找学生拿走了东西,没有问牛皮纸袋的事儿。吴泰州有些忐忑不安。过了几日,邓辰那边还没动静。吴泰州又纳闷。邓辰不问,吴泰州的心里反而没底了,或者是说,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吴泰州还没幼稚到以为,邓辰良心发现,主动给他送研究资料。
如此一想,吴泰州更要细细审查资料了,几十年前的旧人和旧事,一点点地展露在他的面前。他研究着,品评着,慢慢被资料吸引住了。这里面有很多吸引人的故事,这也是史料给他带来的乐趣吧。
张声先生:
我去过你在真如的“望岁小农居”。如今那里已有一家公家单位入驻。白色的小楼,远看还雅致,走近了看,肮脏破败。二楼是办公室,一楼的院子,住了好几户人家。院子草地上挂着孩子的尿布和女人的粗布内裤,空气里是污浊的气息。我在此驻足良久,想象着你在这里读书写作的场景。你是那么优雅自如。
我想向你请教,有关“爱情”的话题。我晓得这不合时宜,您也是不合时宜的人,就让我们这两个不合时宜的人,谈些不合时宜的话题吧。周围的人都在努力生产,超英赶美,建设伟大国家,我这样闲人般的主妇,还在耽搁于梦幻般的情感。
第一次看你的小说,是十六岁那年。我读到痛哭失声,为书中女人们的命运。我的先生,原本在外国人的银行工作,如今成了一家国营商场售货员。他感到落差很大,每天都要喝酒,对我不理不睬。我恨他不争气,也无可奈何。理发店的阿四是个机灵可爱的青年,他常来安慰我。人温柔,又有些钱,时常带我白相,我们慢慢在一起了。阿四有老婆,我也有丈夫,我感到痛苦,甚至想和阿四离开这个压抑的世界,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还有一对不到十岁的儿女。他们是无罪的,我也爱他们。人的命运最终是孤寂的。我的哀愁、我的寂寞随着时间一刻一刻加深。我每天只感到一种空虚。我的身心时刻飘摇无定。
我是个坏女人了。我感到恐惧。先生,我该怎么办?
苦恼的爱琳
己亥年秋某日
爱琳出轨的情节,吸引了吴泰州。想到民国这位专写三角恋的张作家,爱琳的问询,也是情理之中。根据他掌握的史料,张某平此人不仅是声名狼藉的“恋爱专家”,也牵扯到众人讳莫如深的政治事件,和第三党、兴亚建国会、黄会等组织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这些资料是真的,绝对是在研究界引爆了一颗炸弹。可这些陈年旧事,又有谁真正关心?不过是他们这些搞史料的自娱自乐罢了。
爱琳同志:
所谓“爱”不过是一个时间的巨大谎言。恋爱是游戏,是刹那间的情感,热的东西有冷息的一天,新的东西也有变旧的时候,冷息了的恋爱要向他方面要求热,旧了的恋爱再向他方面寻新,一起一落都有必然的循环运命。因为有这种循环和必然,恋爱始终在不安中震动,永无静息的震动。
可是,变化了的“爱”,有时更是一种伤害。我爱我的妻,可我又认识了敏君,我不能自拔,只能把她娶回望岁小农居,安排住进“瓶斋”。那栋小洋房,花光了我所有积蓄,也是我在乱世苟延残喘的“伊甸园”。我想享受齐人之福。我自恃稿费可以养活一家老小。可我的东西越来越受到冷遇。《明珠与黑炭》被国民党查禁。左翼作家说我恶俗不堪,沈从文和苏雪林把我归于品位低的通俗作家之列,通俗作家又认为我和政治关系太近。只有李长之为我说好话,称我为“自然主义小说家”。我曾组织文艺漫谈会,但没有攻击鲁迅。虽然他写很多文章骂我,说我是“开书店、造洋房”的文豪。抨击黎烈文的确如此,他腰斩我的小说,让我的声誉一落千丈,连用真名教书,也没了办法。我被青年学生赶下了讲台。总是自己太过软弱动摇,事前太相信人,事后又抱有幻想。真是糊涂可笑。
自己做的“因”,就有自己的“果”。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后,我日渐艰难,时常失业在家,只能用笔名给小报写稿子糊口,以至搬离望岁小农居,在江苏路石库门买了旧房。就是这旧房,也差点儿被国民党接收大员夺了去。家庭也变得冷酷。两个妻子和几个孩子,时常争吵,我劝解无果,也被卷进去。报纸记者以“三角作家的家庭互殴”这样的题目,博得大众眼球。我的妻和女儿,时常打骂我,甚至连家里的东西,也不让我使用。我只能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胡混。新中国成立了,我被判了刑,受到了应有惩罚,我的妻儿也终于和我这个堕落作家、无耻文人划清界限。我曾为这个家做的一切,也都成了笑话。
一个早春上午,我被公安从家中带走。公安宣布了拘押令,大家都如释重负。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踉跄地走出家门,我贪婪地回头,闻着早饭时留下的烧卖香气,再看一眼熟悉的屋,那些熟悉的人。屋瓦泛着绿星,藏着一窝小燕,也好奇地挤着脑袋,叽叽喳喳地看着我。浓郁如酒的阳光梳洗着我。我眩晕,四周一切似乎燃烧着,白发如火在头顶飘扬。家人们看我的眼神,全是冰冷寒光,视我为仇寇。敏君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她鄙夷的神态,令我震撼。那不仅仅是伤心,而是感受到人间冷漠。
小说是骗人的。爱情想必也如此。我不过骗着别人,时间久了,自己也当了真。哪有什么“情”和“爱”?如果有,也最终会被时代打败。我们这些旧时代的人,看到太多光怪陆离、不清不楚的东西,如今一个单纯明朗的时代来临了。时代让我们非黑即白,可我只想站在巨浪之外的滩涂,求一点最后的安稳。谁料想,巨浪之后,还有更大的浪来临,进而席卷滩涂,我不过粉身碎骨罢了。
我劝你忍耐。新社会不承认通奸。你是从未出去工作过的妇人,又有何谋生能力?更何况,在全国上下建设国家的火热形势下,出去工作,就要有组织管理,你又能走到哪里?还是忍着吧,或许事情会有转机。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孤身而来这世上,迟早也要孤身而去,人生很漫长,也很短暂,忍一忍,痛苦总会过去的。
谨祝秋安。
张声敬上
1959年9月10日
吴泰州很是感慨。当年张某平也是叱咤全国的著名作家,谁料到却落得如此下场,不能用真名,只能化名为“张声”,在劳改农场了却残生。张某平也在吴泰州的研究范畴,但不是专门研究。他是海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性爱小说热闹了一阵,张某平这个写情爱的老祖宗,又被人从坟中挖出来,很多出版社出了他的选集,市面也有几本传记。他和研究此人的颜教授聊过张某平的史料问题,很多问题也是含含糊糊的。
吴泰州脑袋昏沉沉,也没有想出结果。学院开会,他见到邓辰还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真想在邓辰那张脸上打上一拳。奇怪的是,邓辰还是没提资料,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是一种半是蔑视半是怜悯的笑意。吴泰州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清高的人,不屑流俗,可事情到了身边,才发现,自己的气量实在不怎么样,和导师一比,差得很远。
吴泰州的头疼更厉害了。晚上失眠,吃安眠药也不管用,只能去医院查查。拍了一通片子,花了不少钱,最后医生说没啥毛病,就是精神焦虑,只给开了卡立普多、谷维素等药片,就打发他回家。吴泰州性子冷,遇事也不和家里商量,妻子和儿子都不晓得他出了什么问题,只觉得他最近神经兮兮的,讨厌得很。
深夜时分,吴泰州睁大双眼。窗帘半拉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将光线从缝隙中软软地溜进来,让他稍微有点儿安慰。卧室的一切,都因为这点光明,在黑暗中飘浮着虚虚的轮廓,好似海浪里的礁石。吴泰州悲哀地想着,他之所以如此伤心,还是他将故纸堆看得太重,由这些故纸堆出来的所谓的“学问”,他说不甚重视,但心里实在以此为傲——除了这些东西,他还有什么?他的人生枯寂而失败。他只是下意识地在邓辰身上寄托希望,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自己。相比而言,张某平是幸福的,即使他困苦不堪,最终死于牢狱,可他的名字已存在于历史,他的作品,至今有人阅读。
湖色窗帘上,有一只小小的虫,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定格在了时间之中。
张声先生:
秋已深,您过得还好吗?我已下决心,不再和阿四来往,尽管生活枯燥无味,我还是喜欢文学。我也想写点东西,但总不知如何提笔。
我父母家在石库门,我中学毕业于上海圣玛利亚女中。读书时我就喜欢小说。我不同意您说的小说骗人的话。我相信文学的力量,文学在我的眼中是神圣的,它寄托着真善美。我喜欢古典文艺,也喜欢读您和郁达夫、无名氏的小说。我不甘心这样死,我还想活,也不想无聊地活着。除了养育孩子,我总要做点事,这样活着才有趣,开心。
我不想写政治口号,也不熟悉工农生活。写作对我而言,是一件隐秘的快乐的事。我只想为自己写,让那些喜欢我的人,读着这些文字感动。我能写点什么呢?我该如何选材,下笔,真心希望能得到您的指导。我能喊您一声“老师”吗?
学生爱琳
己亥年秋某日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吴泰州的心情逐渐好了。资料也丢在一边,好似也没那么重要了。邓辰不来要,他也不会拿来用。只不过,闲暇,他挑出些读读,就当是读“小说”了。这些年,他整天钻在故纸堆里,和世界也越来越隔阂,好似太过平静的杯中清水,出一点儿事儿,就如巨浪翻滚,波涛荡漾。
他逐渐深入那些资料中去。他了解到张某平很多不为人知的生活细节。他喜欢的茶叶,他爱吃的菜,他做过的很多糗事。他除了给爱琳写信,也给家人写信,给上级机关写申诉信,可惜都石沉大海。张某平最后的时光,是在艰苦的劳动和不断写信中度过的。信里他说的也是含含糊糊,特别是对他不利的人和事儿。信件是窥视人的心理的重要途径。内外交困,穷途潦倒的张某平,有个女粉丝崇拜,自然可以搞点儿暧昧,顺便抒发心情。这也是人生末路最后的安慰。扪心自问,倘若是他处于那样的境地,也不可能做得更好。这样想来,吴泰州又感恩社会,给了他一个稳定的,有面子的大学教职,能让他钻进旧纸堆,逍遥地过日子。如此说来,和邓辰那点儿小矛盾,就不算啥了。
文人都是麻烦。吴泰州自认是学者,不是文人。他搞不来创作,尽管年轻那会儿,写过古体诗,也早忘得一干二净。在吴泰州看来,作家文人是世界上无聊的人,无聊到以风花雪月自娱自乐。但是,他们这些“研究”作家文人的学者,不是更无聊吗?这个问题,吴泰州倒没向深处想过。他看到爱琳向张声请教写作,也感到好笑。一个出轨的家庭主妇,一个落魄的作家,创作在他们那里,就是些小资情调,外加点“腻腻歪歪”的东西。张某平的回信倒有些自知之明,但也是“酸”得要命,太无聊啦。
爱琳同志:
文学是充满诱惑的工作,也是最危险的职业之一。它让你寝食难安,让你魂牵梦绕,也让你难以自拔,甚至献出生命和热情。我劝你慎重。
人的命运是奇特的。我出生在广东梅县一个破落的大家族。早年艰苦求学,所求者无非光宗耀祖,丰衣足食。我本胸无大志,偏偏又不安现状。从日本回来,我在广东蕉岭铅矿当技师,在武昌师范大学当地质学教授,又在商务印书馆当地质学编辑。如果安心做个研究地质的学者,或矿场工程师,也许文坛会少个作家,但想来我可以安然度过此生。文艺成就了我,也给了我噩梦般的宿命。它给了我荣誉和财富,也把我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境地。我是多么痛恨这只缪斯吻过的手!
人上了年纪,时常做梦,总能看到很久之前发生的人和事。我最近劳动量大,吃得却少,管教员的哨声尖厉,晚上头疼欲裂,没什么对症的药,只能忍痛给你写信,转移一下注意力。我梦到第一次去广州,乘船的经历。我还梦到父亲哄我睡觉,给我讲《三国演义》,整晚给我摇蒲扇。他是全天下最疼爱孩子的父亲,我也想当个慈父,可我过于放纵自己,甚至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冲击期化石》是我早期作品,也记录了我在日本最初的文学冲动。我幼年丧母,家境窘迫,全靠着父亲当教师挣几个钱,养活父子俩人。我当时发誓,要赚够钱,让父亲享清福。可子欲养而亲不待,日本留学期间,父亲走了,只留下我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
收到你信的那天,我梦到父亲的坟墓。我因为爱着父亲,才走上了文学道路,如今我快去和父亲在天堂会合了。我与朋友合办过创造社,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走散,有的高升当了大官。我是个落后分子,思想堕落,弄不来革命文学,家国情怀也表现得不好。我也很难写好爱情,只能瞎编“三角故事”骗骗稿费。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更大的时代轰轰烈烈而来,如同奔驰的火车,早已不容我辈再多说多写。
如果你想写点东西,就写写大自然吧。花开花谢,云卷云舒,蚂蚁在树下忙碌,蜜蜂在枝头工作,这都是好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岩石,活过了亿万年,身体里存储了太多秘密和故事。你捡起一块长江石,能听到江水冲刷的声音,鱼儿接吻的低语,甚至能听到血与火的厮杀声。你找到一块戈壁石,能听到严酷的风声,感受到它在寒冷中的战栗。那不过是短短几千年前的事,你把心贴着石头,闭上眼,还能看到岩层形成之初的情形。鸿蒙太初,陆地很少,滚烫熔岩疯狂流淌,慢慢汇入海洋,那里有千奇百怪的生物,紫色的天空,巨大的电浆流喷射成壮丽彩虹,映衬着远古的月亮,好似一块乳黄的化石……
由此想来,耻辱失败的人生,不过是短暂瞬间,没什么值得悲伤。人类短暂的历史,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执念。如果说,文字有什么好的,那就是让你记录历史的痕迹。光荣的痕迹,耻辱的痕迹,或暧昧庸俗的痕迹。它让你有机会被后人知道,你存在过。如此罢了。
但愿你写出喜欢的文字,如非得已,不要拿出来发表,徒增烦恼。
祝笔健顺利!
张声敬上
1959年10月6日
地质工作在吴泰州看来是好的,有个地质学者说过,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和大自然做伴,探索科学的奥秘。如果张某平一辈子安心做学者,会不会也活成他这个样子?这就是造化弄人吧。话又说回来了,张某平的一生,又是波澜起伏的一生。他活得精彩,就是那苦,也是造物者严厉的惩罚,可不像自己,生活乏味平淡……
吴泰州看了这些资料,突然生出念头,想痛痛快快地活,不要窝窝囊囊,像张某平这般,想骂人又怕得罪人,到后来只是被利用和抛弃,在小说里骂几句,又有何用?他不是小说家,他要行动起来,如果他再见到邓辰,要当着全体老师的面,怒斥他的忘恩负义,哪怕得罪陈院长也在所不惜。他也明白和陈院长的矛盾所在。去年评选省级优秀拔尖人才,吴泰州被抽到当评委,可他没有给院长争取这项荣誉,反而将称号给了学院的徐教授。徐教授学问很好,朴实木讷,不善于走动关系。吴泰州当时也不知为何,意气用事,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回来后,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陈院长好长时间不搭理他。他和这位徐教授也不熟悉,帮助他拥有荣誉,他没有任何表示,连顿饭也没请吴泰州吃。吴泰州感觉懊悔又失落。他想扮演一个公正清明的包拯,可惜被救的百姓“根本不拿包子当正经粮食”,满腔的爱无从给予。
这次事件之后,陈院长给他小鞋穿,先是逮住他给学生监考迟到,在学院微信群里怒斥了一顿,又来个“釜底抽薪”,挖走自己的学生“反水”。吴泰州和陈院长吵闹过几次,双方不分胜负。但陈院长毕竟是院长,总有无穷手段对付吴泰州,吴泰州只能忍着。吴泰州想着自己慷慨激昂的场景。邓辰肯定是被他怒斥得灰溜溜的,陈院长严肃的脸上也闪着无可奈何的寒光。这才是快意人生吧。
吴泰州想着,丢掉资料,扶着眼镜笑起来,笑声在走廊里回荡。
人生都是得意时忘形,倒霉时抑郁沉痛。苏东坡式的旷达,也不过是文人们的意淫。吴泰州回江西老家,很喜欢乡亲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他轻描淡写地讲着大上海吓人的房价,老乡们被骇得直瞪眼。他还懒洋洋地讲到各种高档娱乐场所,好像他是那里的常客。他的学问,也是用来吓人的武器。他和老乡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他在学生和领导那里吃了瘪,想起自己牛烘烘的样子,也很惭愧。自己和张某平有啥不同?钱财、房产、车子、优渥的地位,这些东西,古代和现代又有什么不同?比起张某平,他可差得很远,起码人家在上海买别墅,出入上层社会,一度介入中国高层政治。他算什么?不过是可怜的小爬虫。如此一想,他又有些同情张某平。张某平是生在了动荡时代的“庸人”,而他则是盛世“小庸人”。所谓“阶层差异”,不过是一群隔着纱笼的蟋蟀的痴梦,听到彼此的声音,就以为高虫一等或低虫一筹,其实在造物者看来,都是任意摆布的蝼蚁罢了。
这批资料吴泰州陆陆续续地看完,心中的怀疑也越来越重。好的资料研究学者,也应该有一颗“侦探”的心,能识别历史的诡计和暗藏的玄机。这类书信,如果从白风岭寄出,依照当时劳改农场严格审查制度,很难顺利往来。即便有人违反纪律,帮助张某平投寄和收取,这些信件又是如何被保存的?爱琳女士真存在吗?还是说,这些信都是被监狱没收后,收集整理而成的?又是谁对张某平这样一个“死老虎”感兴趣?不得不说,张某平活得狼狈,后来又不幸牵扯到某重要案件中。案件主犯,正是当年他在创造社时期认识的好友。
爱琳女士:
你上封信问我好不好,我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形吧。白风岭处于广德和郎溪交界处,地貌格局复杂。石英岩与砂岩、粉砂岩比较多,造成岗地和丘陵多。这里的萤石叶蜡石也很丰富,如果开采后,做成漂亮的摆件,会给书房增色不少。这里的野菜也多,有马齿苋、野韭菜、老鸦蒜、蒲公英、水浮莲、水葫芦、稗草、鸭舌草、节节菜、回叶草、丁香蓼等。漫山遍野的野花,是这世界唯一的亮色。从田里劳动回来,看着荒野中的野花,为这些平凡而又伟大的生命感动着。生命总是好的,活着才会有希望和爱。
夏季,劳改农场经历旱灾,地被晒得开裂,好像惊人的伤口,喝水都变得困难。秋季,旱情缓解,秋雨连绵,浇得人心里长了毛。好不容易盼到了冬天,又是如此湿寒。我在潮冷的地板上睡着,被冻醒时,却以为是在小洋房,要找洋酒取暖,或是在日本包宿的主家,喊着让女仆去拿热茶,用日语呼唤了一声,才突然醒悟,我是在监狱里呀。这里连续下了一周阴雨,阴寒得厉害,关节病痛得我睡不得。晚上,四下荒野有狼,瘆人的嚎叫声此起彼伏,我并不害怕,反而觉得亲切。仔细听着,好似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哭声,断断续续,哀哀切切,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最近形势较紧张。农场外有敌特分子捣乱。他们在农场周围点燃数十堆篝火。黑暗里,火光狰狞,吓走了狼群和野物。管教们整夜轮班,怕发生意外,非常辛苦。有的犯人也不安分,暗中磕头祷告着什么。他们太愚蠢了,都需要被教育。
你问我写信累不累?我习惯写东西了,几天不写,手里还有些痒。在这儿不能写小说,但能写些字也是好的,写信对我来说,快乐而充实。我也不断写着申诉信,虽然没有回应,我也一直在坚持。我不想死在监狱,那实在是太过凄凉。
由于营养不良,我的腿脚浮肿了,按下去都是坑。你能给我寄点上海的奶糖和点心吗?这些东西放得时间长。实在不好意思,太谢谢你了!
张声敬上
1959年10月20日
也许这个虚无缥缈的“爱琳”,一开始的确是真的,后面这几封信,是否还是爱琳本人写的,就不清楚了。按照日期排序,后面这几封,非常简单潦草,远没有前期信件内容丰富。虽然只有半年多时间,但俩人通信多达二十多封,可见联系密切。因为没有信封,他无从根据邮戳来判断真伪,只能苦苦地思考。吴泰州的心里,还有一件悬而未决的事,那就是这批资料到底是不是邓辰的?他为何不向自己讨要呢?
吴泰州整夜地失眠,人很快憔悴下去,眼睛直勾勾的,头痛欲裂,耳鸣如雷,发展到胸闷心慌,课也没法上,只能在家里休养。妻子看他整日发呆,也心情烦躁,和他大吵了几架,不再搭理他,每天只是给他弄了饭,就出去跳广场舞,要不就是到美容院。儿子上高中住校,一般也不在家里,忙着学习,没空搭理他。
吴泰州实在忍不住,给邓辰打了电话。谁料,邓辰一口否认,说,什么资料,我根本不晓得,那不是我的。吴泰州吃了瘪,心里的疑云更浓了,又跑去查收发邮件记录,也不是近期别人寄给他的。难道有人要借这批资料暗中谋害他?
黑夜里,妻儿都已睡下,他躲在书房,呆坐着,抱着那些资料,好像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可爱的婴儿。他拿出张某平的最后一封信,小声诵读着:
爱琳女士:
糖、奶粉和点心都收到了。好久没吃到上海的东西了,太好吃了,非常感谢。但你说,最近的几封信,你没有收到。这也很正常,请你不必去邮局查问了。
大田里的活儿,我快做不动了。我想改造肉体,改造思想,可已油尽灯枯,没了气力。
夜晚难熬。胸闷,气短,满头大汗,好似溺水的人,被压在那强大的水下,不得喘息。为了配合大跃进,监狱养了千头猪,要实现猪肉产肉量翻两番的重任。晚上,猪娃们吃不饱,都在嗷嗷地叫,更让人不能入睡。我们被要求割草喂猪,每人定量只有21斤。早上不到六点,大喇叭放革命歌曲,鼓舞人们去山上找苜蓿,积粪,给猪吃。实在没那么多正经粮食,猪不上膘。
据说有犯人殴伤管教。管教们心情也不好。11月份,上级传达了指令,白风岭归了安徽。管教干部们从此不是上海人了,工资待遇降低很多。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了。这也是我最后一封回信。我病得直不起腰,这几日竟下不了床,只能口述让狱友代为执笔。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不怕死,只不想死得这么丢脸。有啥办法?我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从梅岭到皖南荒野,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我再也无路可走。
绝望是不真实的事物,只有短暂的窒息和等待,才是可以计量单位的东西。只要我们还有呼吸,日子就要继续。我们如此贪婪地想活着,无法光明正大地活着,就苟且卑微地活着。只要你还能感受这世界,你就无法真正地解脱。我只想缩在这世界里,变成一颗坚硬的核桃。我只想悄无声息地活着,活到一定年龄,悄无声息地死去。可这些也都成了奢望。我逃不掉,我在人群之中。人生匆匆,我要享受上帝的恩赐。只可惜,我想通过这支笔,赚取人生的享受,却一错再错。
之前给你的信,不知收到没有,管教说,我的信有些内容不好,被扣留了。有的可以发出去,但需要修改。我改不动了,就这样吧,你能收到最好,收不到,就当是我自说自话了。
我死后,家人不来看我,麻烦你来一趟,我这里还有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几本旧书,包括人文地理学,送给你做纪念,骨灰随便扬了吧,散在漫天白茅草间,与天地共休息。
来世再见吧,祝好。
张声敬上
1959年11月29日绝笔
结束了吗?爱琳女士最后如何了?吴泰州带着迷惘,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终于读完了一部长篇小说。他看着那些发黄的纸片,突然发现,纸片上的字迹,虽然有些是第一套简化字,大部分还是繁体字,但好像并非那种老式蓝黑墨水留下的印记,而是比较新鲜的钢笔痕迹,似乎经过了做旧和晾晒处理。难道这是一批“假资料”?
他惊骇地从椅子上跌倒,妻拉开灯,睡眼惺忪地质问,大晚上不睡,你折腾啥?
吴泰州什么也没说,只是愣愣地盯着散落一地的材料。妻看了一眼这些东西,惊讶地说,你这些天就为这些玩意儿犯傻?
你见过这些材料?吴泰州惊讶地说。
你都忘了?妻没好气地说,这些破烂儿,不是你让买的吗?
我买的?吴泰州更震惊了,说,怎么会是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不是你买的,还是我买的?妻抢白了他一句,又说,那年你在日本访学,临走前嘱咐邓辰,从文汇路旧资料市场购了一批老档案材料,你都忘记了?
吴泰州这才模模糊糊记起,好像的确有这事。当时他急着出国,看到这批资料,就让邓辰代为购买,并让妻签收的,难怪印象不深。这批资料是假的?谁伪造这样的资料?吴泰州想起旧图书市场那个贼眉鼠眼的文物贩子。他买这些资料,也花了不菲资金。也伪造得太像了吧,造假的人功底很深,最起码有现代文学硕士以上的水准。
他仔细想想,这些资料的确有问题。50年代末期劳改农场通信制度,他多少了解一些。犯人大致一个月可与外界通信一到两次,且要严格审查,透露农场信息肯定不行,也不会容许大段地讨论人生。对于问题信件,大多要归入犯人副档,由中队档案室统一管理。当然,如果有特殊目的,想钓出监管人更多心理隐秘,进而考察评估,就不好说了。可张某平能有啥价值?爱琳女士真的存在?现在的造假风气真可怕,连史料都有假货,害得他空欢喜了一场。
这些天的紧张困惑水落石出,吴泰州没多少欣喜,反而有了几分失落。他披上衣服,独自下楼,已是午夜,小区沉睡着,几盏昏黄路灯,伸着脖子,孤独地醒着。吴泰州背着手,缓缓地踱步,感到暗夜一点点地从脚边缠绕上来,又倏然飞走,强烈的阳光照过来,时间在快速回拨,周围风景不断变化,高楼消失了,变成了简易平房,再变成旧式红顶石屋,最后变成了一片荒野。吴泰州一片眩晕。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无人荒野前行。星光灿烂,高耸入云的巨大蕨树随处可见,墨绿天空不断旋转,怪鸟飞腾,无数披着兽皮的野人,举着简陋木矛,从他的身边走过,继而是成群结队的长毛象。他甚至闻到野象的骚臭味,看到它身上蠕动的虱子。他刚想伸手接触,飞快跌入一个裂开的峡谷,大股洪水冲向他。他拼命挣扎,呛得咳嗽,又被洪水冲入一望无际的海。熔岩在海底翻滚,蠕虫在沉积物中打洞,勒畸虾与软舌螺,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生物,飞快地游动着。眼前最多的,还是成千上万只飘荡的三叶虫。它们围着他欢快舞蹈,仿佛某种诞生仪式。这是寒武纪吗?吴泰州感觉自己融化在了史前海洋……
吴泰州这学期课不多,课余时间,非常注意养生。他每天早上跟着小区的一群大爷大妈练习八段锦和养生桩,没事就打坐,培养元气,减少烦恼。他和邓辰、陈院长的关系缓和了,虽不能相处融洽,最起码见面不再吵架。那批真假莫辨的资料,被吴泰州丢到地下室。他是一个严谨的学者,不能将这些暧昧的东西拿出来。他整理资料时,还掉出了一张简短信笺:
张声:
你好,我是许爱琳的丈夫,请你不要再写信给我的妻子了。你正在白风岭接受人民的改造,要好好地反省,不要再放毒气给无辜的女人。否则我会汇报给监狱党委,对你不客气。爱琳本就是神经质的女人,如今更有些疯疯癫癫,还闹着要和我离婚。不管你有没有别的心思,都请你自重,不要再增加自己的罪恶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最终会消失在群众的汪洋大海。
祝改造成功!致以革命的监督!
爱琳的合法丈夫
1959年12月7日
他从未去过安徽的白风岭。不知为何,他想去那里看看,捡些石头做纪念,据说那里还有寒武纪的化石,想来这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