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金
那次车祸后,信长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看东西时模模糊糊的。视线里的人和外在世界处于混沌之中。信长想,应该做好当一个盲人的准备了。
刚开始,他是悲观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摔这摔那的。每次摔过东西之后,信长都很后悔,当他冷静下来,坐在房间里的时候,会哭,哭很长时间。信长想到车祸中去世的妻子可音。这样,信长哭得更厉害了,整个房间都被他的悲伤感染了。如果说在信长哭泣之前,整个房间的寂静是白色的,那么当信长哭泣的时候,那白的寂静就染上了血,是红色的了。那红色中生出的画面来自信长的回忆,来自那场车祸。车祸的场面在信长的回忆中,默片一样,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动作,都消失了,但红色没有消失。那红色是在黑暗之后来临的,是悄无声息的。也许那车祸只是死神安排的一场戏剧,主角是信长和可音,但戏剧中的女主角可音被死神带走了。信长当时在机械的碰撞中昏迷着,他在潜意识里挣扎,想驱赶走死神,但他浑身没有力气,他无法动弹,身体被卡在车里面。他看到了死神嘴角的狞笑,把一团白色气体样的东西装进口袋里,践踏着可音的肉身,离开了。信长愤怒的目光追过去,但死神的脚步轻盈,飞快地消失不见了。路边被风吹动的野草,发出呜咽。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一切由红变黑。信长用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但看到的事物仍旧微乎其微,光线是跳跃着的。他的手企图去抓住可音的手,他的嘴里在喊着,可音,可音。即使他知道死神已经带走了可音,但他仍用微弱的声音,在呼喊着妻子的名字,仿佛那样可以把死神召唤回来,把妻子的灵魂还给可音。他的呼喊是徒劳的,死神早已经无影无踪。信长听到几声鸟叫,黑鸟,是乌鸦。它们从远处飞来,落在树上,随时都要冲下来啄食可音的肉身。那叫声让信长觉得有一种玻璃破碎的感觉。草丛里隐隐有窸窣的声音,信长看到一群衣着鲜艳的小人在那里窥看着,她们目光惊恐。
是一位女徒步者救了信长。她发现信长的车栽到山路下面,打了报警电话,把信长送到了医院。经过简单抢救,信长活了过来。他的妻子可音在山里就已经被判定死亡了。信长脑部受了伤,视网膜脱落,视觉神经受到损害,其他地方没事儿。信长醒来的第一句就是,可音呢?女徒步者在他身边,安慰着他说,你是说你的妻子吗?她已经去了天堂。信长怔住了,他恍惚没听清女徒步者的话,又问了一句,你说可音去了什么地方?女徒步者说,天堂。这次,信长听清楚了,女孩说的是“天堂”,那个虚幻的地方,他也更多是听说,那个虚幻的词语代表着死亡。那同样是一个美好的归宿。是“天堂”而不是“地狱”。信长哦了一声,问,你是谁?女孩说,我是一个徒步者,我发现你们出了车祸,我就……是我报警把你们送到医院。信长说,谢谢你。女孩说,你有什么家人吗?要我打个电话,把他们叫来?信长摇了摇头,只有我和可音,我们是孤儿。两个孤儿。信长看了眼女孩,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一头短发,乌黑乌黑的,看上去像一个假小子。信长问,可音在哪儿?女孩说,在医院的停尸间。信长挣扎着要起来,女孩说,你还不能动。信长眼睛含泪,说,我要看到她。女孩说,你还不能下床,医生不让你太激动了。这样对你的伤势不好,可能会让你失明。信长说,不,我要看到她。女孩说,看到又怎样?一具尸体而已。女孩的这句话说得有些残酷,带着秋风了。女孩觉得自己的措辞有问题,她后悔这么赤裸裸地说出“一具尸体而已”,她安慰着信长说,等你好了,再去看,要不,我代你去看,给你录一段视频回来。信长想了想,说,那算了。他可以想象可音躺在冰柜里的样子。他哭了。女孩说,你必须控制你的悲伤,否则,你的眼睛真的会失明的。信长说,失明也好,再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女孩在车祸现场的时候注意到那躺在地上的女尸,那真是一位美人。那种优雅凛冽的美,透着高贵。女孩当时被那种美吸引了。如果那不是一具尸体的话,女孩一定会上去搭讪,并和她成为朋友的。在那凛冽的美之上甚至让她看到死亡之美。那一刻,女孩吓了一跳。她在打报警电话之前,对着现场拍了一张照片。其实,在信长问起他妻子的时候,女孩是想把手机里的那张照片拿出来给他看的,但她觉得还是不让他看到为好,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女孩说自己是徒步者,那只是她临时想起来的一个称呼。其实,她是到山里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想到遇到了信长和妻子车祸的现场。
女孩问,我看那条山路还算平坦,你们咋就……
信长说,我和妻子刚刚在蓝湖度假村回来,突然看见一道光从路边的树木之间射在路上。可音突然近乎失声地喊叫着,前面有东西。我也看到了那道光,我以为是别的什么,连忙躲避着,没想到就……
女孩说,那到底是一道什么样的光呢?
信长说,我也说不好。
女孩说,也许是你们真的撞到了什么,才……
信长说,我相信是那道光。
女孩说,你相信冥冥中的主宰吗?
信长说,你说的是命吗?
女孩说,宿命。
信长说,也许有吧,当一个人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就会找宿命来解答。更多是一种心理安慰和心理治愈吧。
女孩说,嗯。你的解释是我满意的。
信长问,你叫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徒步的?在山野中,你不感到恐惧吗?
女孩说,我叫阿布。至于你后面的问题,我不想回答你。
信长说,哦。
女孩问,你相信爱情吗?
信长说,相信。
女孩看了看伤员般躺在床上的信长,没再问什么。
女孩说,你休息一下吧。
信长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他和可音遇到的那束光,他在慌乱中,躲避着那道光……
眼泪烫疼了信长的眼窝,他闭上眼睛。
信长听到女孩的手机响了,女孩接了电话说,你不用管我,我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不用再说了。也不要再找我了。即使你和你妻子离婚,我也不会……你还是和你妻子好好过吧。至于我,我不会恨你。你也不要恨我。其实,人与人的相遇都是命数,有的人是光,而有的人是黑暗。我们的相遇是黑暗……我会处理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好了,我说我怀孕了,那是骗你的。你大可以放心了。对于我们的相遇,各自悔罪吧,我们都是有罪的人。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这也是最后一次接你电话。
信长闭着眼睛,听到女孩结束通话。他能感觉到女孩的痛苦和挣扎,甚至还有清醒。信长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信长还是不能从那失去可音的悲痛中出来,他觉得悲痛的重量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无力反抗。他听见滴流瓶子里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和他的血液融合到一起。那血液的河流,在身体里流淌,而可音此刻在那个冰冷的柜子里,是静止的,是僵硬的,是……如果他血液的河流可以流淌到可音身体里的话,她是否会复活,是否会复活?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在现场已经看到了死神带走了可音身体里的一团气体,那也许就是可音的灵魂吧。为什么人要有灵魂呢?失去了灵魂之后,肉身就死了呢?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灵魂的人就都是死者吗?上帝造人,为什么要赋予人灵魂呢?也许灵魂并不准确,而是魂魄。而他又要如何安置可音的肉身,那在他出院后经历火的洗礼的肉身呢?他们在蓝湖度假村的时候,看到附近有一个公墓,他们是路过。当时,可音说,进去看看吧。我觉得这个地方有山有水的,将来也许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信长有些忌讳谈论彼此的生死,但他还是跟着可音进了公墓。可音从草丛里随手采了朵蓝色的野花,别在头发上,问信长,好看吗?信长说,好看。可音挽着信长的手臂,两人进入墓地。可音说,你说我们这边咋没有公墓旅游呢?信长想了想说,我们的公墓没有文化气息,有的只是死亡气息。你看看那些墓碑都是冷冰冰的,像不像现实生活中人们的脸孔?那种现实中的势利和冷漠已经延续到了墓地。再就是我们接受的文化教育对死亡也是恐惧的,我们不能用平常心态去面对死。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没有信仰。可音没吭声,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引出信长这么多话。不过,信长说的话,她在脑子里想了想,确实是对的。可音说,但有一点可能是全世界的公墓的一种共性。信长问,是什么?可音说,寂静。信长笑了笑,那笑甚至是顽皮的。他说,如果墓地不是寂静的,那可能就是恐怖电影了。可音也笑了。信长有过一次去公墓的经历,是在北京郊区。这是第二次进到公墓中。那次是和朋友去王小波的墓地。那是一块巨石,既是坟墓又是墓碑,上面刻着“王小波之墓”。除了王小波的墓之外,其他的墓地和现在他和可音所处的墓地没什么区别。几棵松树。坟墓。墓碑。透着阴森。那感觉不是敬畏,而是恐惧。倒是王小波的墓,在日光之下,给人一种亲和感。信长还记得,他和朋友坐在王小波墓前,给王小波点了支烟,立在墓前,然后,他们就坐在那里,享受着阳光的照耀,谈论着王小波的小说。信长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想法是,将来也要找个地方,给自己做一个这样的墓。墓碑和墓是一体的,但他这个想法没和朋友说。
可音挽着信长,从那些墓碑前走过,他们朝着山上走去。虽然信长不喜欢,但信长还是从多数的墓地上看到了等级。有的已经长满了野草,连墓碑都没有。有的确实豪华至极(有石兽和石人陪伴)。路过一座新坟前,花圈被雨淋过后,那种色彩透着诡异。信长能感觉到可音的恐惧,她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身子贴过来。她轻声说,你之前说得还真对。信长问,什么?可音说,我爱你。信长说,我刚才没说这个。可音说,我爱你。她身子近乎粘在信长身上。信长扭过头来,亲了她一下,她四周看了看,说,别让人看到。信长笑了,说,这里哪有人?可音说,那些墓里的。信长笑了,说,你说他们啊!让他们看好了。
两人继续向墓地的山顶走去,到了山顶,他们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地上是柞树的手掌般大的黄色落叶。可音孩子般枕在信长的腿上。她说,这厚厚的落叶真的像地毯。从山顶上,可以看到蓝湖,荡漾着绿绿的水。水中有几艘鹅形状的脚踏船。可音说,我们一会儿回去后,去坐脚踏船吧。信长说,好。信长的目光并不在蓝湖,而是注意着身边的环境,他的目光在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看到距离他们五米远的一块巨石,凸出在地面之上。他愣神了。可音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他问,你说什么?可音说,我希望等我不再年轻的时候,你还爱我。信长说,你认为爱和年龄有关系吗?可音说,但男人还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呀!信长说,我不想为男人辩解,更不想为自己辩解。我是信长,我是我。这么说,不是我虚伪。其实,爱和生命都是在日常生活的磨砺后,才有光。肉身和年龄只是一部分吧,但绝不是全部。看我,说这些做什么?他的手在可音的脸上抚摸着,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亲吻着,粘在一起的嘴唇摩挲着,像是要把彼此吃到彼此的身体里。山下那些林立的墓碑像一个个站立的白色人影在仰望着他们。信长动了欲念,但他克制着。他同时也感觉到可音身体里的火。他没说,她也没说。他们的亲吻已经超然物外,成了墓地的一部分,成了空气的一部分。是啊,好久没有这样了。每天都忙于工作,匆匆忙忙地活着。这次要不是可音上班的商场电路整改,可能还没有时间。可音说,我们去蓝湖度假村待两天吧。信长和老板请了假,两人就来了。信长在一家二手车行推销二手车,业余的时间写诗和小说。
信长和可音童年的时候,都在一家孤儿院。先是信长被人领养,后来是可音被人领养。二十五岁的时候,两人再次相遇,后来就结婚了。
起风了,秋风。可音说,我们回房间吧,有些冷。信长抱着可音,两人从地上站起来。信长说,你再等我一会儿。可音问,你要干什么去?撒尿吗?信长笑了笑,朝着他看到那块大石头走过去,围绕着石头转了一圈,还在石头上拍了拍,然后,双手推了推。石头岿然不动。可音喊着,你干什么呢?信长。信长回来,说,没什么,就是看着那块大石头感到亲切。两人开始从山顶下来。可音说,等冬天,这里落满了白雪,一定好看,到时候,我们再来。信长说,好。两人从公墓走出去,回到水边。信长问,还去坐船吗?可音说,不了,觉得有些累。明天上午去吧。坐完船,我们就开车回城里。信长说,听你的。秋风吹动着路边的树木,落叶翩然。一片红叶竟然撞进了可音的怀里,她抓在手上,说,这红叶真好看。她举起树叶,对着傍晚的光线,清晰地看到那隐藏在红色中的叶脉,血管般,密密麻麻的。她轻轻把树叶放到左手的手心里,说,回去夹在书里,做书签。秋风中裹着未知的冷,吹乱了可音的头发。可音用手拢了一下遮住眼睛的头发,再次说,冬天的蓝湖一定更美,那种白色的美,肃穆的美,我们一定要来哦。信长说,你说了算。可音说,你发现没,这秋天的绚烂和斑斓中,透着一种喧嚣,色彩的喧嚣。好看,但不是最好看。信长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也像古人那样悲秋了吗?我们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信长笑了。可音说,你不觉得我说的是对的吗?信长说,你对。可音说,总觉得那绚烂和斑斓透着一种挣扎,是的,就是挣扎,是拼了命的那种。可音的这种感受是信长不能理解的,他对色彩敏感,尤其是这绚烂的色彩,虽然看上去乱,但其实是有内在秩序的,是层次分明的。信长喜欢山里的秋天,那不仅仅是一种色彩,更是一种气息,从植物中散发出来。可谓秋高气爽了。其实,在公墓里的时候,信长就仰望着天空,那种高不可及,给世界一种空旷,仿佛有什么在俯视着他和可音。
两人回到房间,亲热着。之后,躺在床上,可音说,真不想回城,如果就住在这蓝湖该多好。信长说,将来吧,等我们有钱,在这边买个房子。可音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凭他们的条件,再努力二十年,也不可能在蓝湖这个地方买到房子,但可音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侧过身来,在信长的脸上亲了一下。疲惫的信长,躺在那里,笑了笑,把可音抱在怀里。可音说,泡个澡吧,明天回去就洗不到这样的温泉水了。我去把浴缸放满,我们泡个澡。可音光着身子,去了浴室。傍晚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照在可音的身上,让信长觉得好美,天使似的。她光着脚丫,轻盈地走进浴室。信长躺在床上,想到明天就回去了,莫名地感伤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他甚至觉得自己躺在床上是孤单的,直到听见可音在浴室内往浴缸里放水的声音,他心里才踏实。信长坐起来,倚靠在床头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名字叫《烧纸》的小说。作者是位韩国电影导演。信长平时喜欢看电影和看书,他是看过这位导演的电影《燃烧》之后,买的这本小说集。其实,之前信长就喜欢这位导演的电影《绿洲》,还有《诗》。信长很喜欢封面后面的一句话,是导演说的:“我所有的希望,就是能有一点点的改变。这就像是用一根蜡烛在传递火种,手递手,点燃别人手里的蜡烛。”多么有画面感的一句话,信长想,那么可音就是那个把火种传递给他的人。信长翻到之前的折页处,继续阅读。可音从浴室出来说,刚洗了浴缸,放着水呢。她爬到床上,躺在信长身边说,给我朗诵一段呗。信长说,朗诵哪段?可音说,随便哪段。信长翻到最后一篇的结尾说,就这段吧。他轻声在朗诵着:“它像是一只摆脱鸟笼的小鸟一样飞到半空中,旋即消失了,坠入深不见底的寂静。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是足以惊醒世间一切梦魇的巨大的爆炸声。”信长朗诵完,可音问,这篇叫什么名字?信长说,《战利品》。可音说,哦。那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呢?信长说,这篇,我还没从头看呢,你要听,我就随便找来这一段,等我回家看完后,给你讲。可音连忙蹿跳到地上,跑向浴室,说,光听你朗读了,浴缸都满了,水都淌出来了。你先别看了,洗澡吧。信长说,马上就来。他放下手里的书,来到浴室。可音已经进入浴缸内,招呼着信长说,下来。她伸出一只手,迎接着信长。信长先是一只脚踏进水里,先是觉得有些热,又把脚缩回去了。可音问,热吗?要不要再放些冷水?你看我都在里面了。信长说,刚开始可能就是这样,我再试一下。只见信长再次踏进浴缸,慢慢地蹲下来,嘴里还发出咝咝的声音。他把身体慢慢沉入水中。两人脚对着脚,坐在浴缸内。可音的脚蹬着信长的脚。可音问,还热吗?信长说,现在可以了。可音说,多泡一会儿,到时候,我给你搓搓。信长竟然躺在浴缸里睡着了。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海边的悬崖上,那悬崖在梦中是白色的,在缓慢地坍塌进海水之中。最后,悬崖塌进海水之中,只剩下一小部分露出水面,像座小岛。信长孤独地站立在上面,几只海鸟围绕着他飞舞着。置身在茫茫的海水之中,信长看不到方向,他哭了。是可音把他叫醒的。信长说了自己的梦。可音说,不是还有我吗?可音从水中站起来,来到信长的身边,把信长抱在怀里。信长像个孩子似的依偎着可音。信长透过浴室的窗户竟然看到了远处公墓山顶的那块巨石,他战栗了一下。可音也感觉到他的战栗,问,咋了?信长说,没什么。他的手在可音的身体上抚摸着,可音用湿漉漉的手指在他的鼻子上戳了一下,说你真是个贪吃的孩子。
阿布出去买吃的了。
信长闭上眼睛不再想和可音过去的事儿,他要想想如何安置现在的可音。悲伤海流般在他的身体里涌动着。落日沉入了海中,周围陷入深深的黑暗。那公墓山顶的巨石闪现在信长的脑海里,信长有了主意。
信长出院后,安葬了可音,把她的骨灰盒镶嵌在那块巨石之中。那块公墓几乎花光了信长和可音的全部积蓄。在巨石上,信长让师傅刻上“可音之墓”。在“可音”两字的前面,他让师傅给他的名字留个地方。师傅看了看信长,没说什么,继续镌刻着可音的名字。
信长出院那天,阿布突然消失了。
二○二一年的第一场雪,没想到那么大。信长叫了辆出租车,去蓝湖。出租司机说,雪这么大,不能到达目的地。信长说,没事儿,你能开到哪儿算哪儿。司机说,要加钱,我可能就拉不到人,那么远,回来我可能就拉不到人,我不想跑空趟。要不你就换别人再问问。信长说,给你一百二,去桃仙机场也不过这个价。司机还是犹豫了,说,这可是雪天,去桃仙机场可都是高速公路。信长说,一百五,我只能出这个价了。从出事后,信长再没开过车,他仍感到胆怯和恐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开始慢慢变白。司机说,好吧,上车。事先说好,如果雪大,到不了蓝湖,你不能怪我。信长眼中的雪,先是一丝丝的白,然后变成大片的白,再之后就开始模糊,他揉了揉眼睛,仍旧模糊。信长不禁想,这也许是自己能看到的最后一场雪。
出租车出了城,朝着蓝湖的方向驶去。
信长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还是去年冬天可音给他买的。可音喜欢白色,说白色让人显得干净。从那之后,信长也喜欢白色。
司机说,没想到今年第一场雪就这么大。你去蓝湖做什么?信长说,去看一个人。司机说,等雪停了再去不行吗?很急吗?信长说,也不是很急,就是下雪了,想去。司机说,这大雪,不敢开快,即使到了,也要下午三四点钟。信长说,你慢点儿开,注意安全。如果你认为有危险的话,就停下来,我就下车。车内的空调很热,信长把羽绒服的拉链往下拉了拉。他的手指捏到挂在拉头上的饰物。那是一只蝉,是可音买的一块玉,叫玉器店的老板给雕刻的,缀在拉头上。每次,信长穿这件羽绒服的时候,都会摸到。为什么是蝉?可音没说,信长也没问。去年一整个冬天,经过信长的抚摸,那蝉已经开始包浆了,看上去晶莹剔透的,仿佛随时都可能飞走似的。信长的手指抚摸着那只蝉,可音生前的那些细节纷纷复现。那每一个被死亡切成微小的永恒,纷至沓来。信长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他用手抹了一下。
司机接了一个电话,是他妻子打来的,问他在哪儿呢。下雪了,收车吧,晚上给他做好吃的。司机说,这趟活儿跑完就回去。信长从司机的对话中,能感觉到他的妻子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
出租车开始进入山道,司机已经开始叨叨说,路不好走了。如果再走一会儿,不行的话,我就只能把你放下来,或者你跟我回去。信长说,在你认为危险的地方,你就掉头回去,我下车。
安葬过可音后,信长一直在等待这场雪,就像在等一个新世界的到来。他要和可音一起看看白茫茫的蓝湖。出事儿前的那天,可音和在信长坐在公墓的山顶,她就憧憬过蓝湖的雪后美景。
山道走了一半,司机说,实在抱歉,我不能继续走了。你看着山道上一辆车都没有,我怕……
信长说,行,停下来吧,我下去。
司机说,这么大的雪,难道你非要去吗?
信长说,是的。
信长下了车,给了司机一百五十块钱。司机退给他五十,说,算啦,收你一百吧。信长说,谢谢。司机找了个地方,掉头回去。信长看着红色的出租车消失在茫茫的雪中。
信长冒着雪,沿着山道,继续朝蓝湖走去。他心里知道可音在那里等着他。起风了,信长把在车上拉开的羽绒服再次拉上,防止冷风吹进身体里。他的手指抚摸着那只玉蝉,抚摸着,仿佛看到它从他的手指间飞走了,在茫茫白雪中,引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