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军(陕西)
你又编那些藤子?土墙问。
嗯。立墙埋着头,手指如飞。
这些藤子能给你吃还是穿?你看年轻人都进城去了,你为甚不走?
立墙把编好的藤条凳子递给土墙,换他屁股下的钢管椅。土墙一脚踢开,你要死在藤子上?
爹您消消气。立墙把凳挪到太阳下,戴上茶色墨镜。土墙站起,气哼哼拖拉着椅子进屋,戴上眼镜就是城里人了?你是要气死老子!
立墙问句,你去不去?眼看土墙钻进里屋,知道是白问,径自走向文化站。
五间一层半的洋楼,青瓦白墙,看着气派惬意,门一左一右两个黄铜牌子,一个写着杨庄村文化站,一个写着曲丽县示范文化站。立墙拿抹布把两个牌匾擦了,弧面上漫射的夕阳光芒耀他的眼。门虚掩着,老人们都已离去。立墙把大厅里的沙发垫布扯平捋顺,靠背椅子重新归位。垃圾筐是净的,水磨石地面上倒是有两三瓣橘子皮和几张糖纸,屋角也藏着几口痰迹。扫了拖过,去规整书。除了这间聊吧,左边两间是文化书屋,右边两间是棋牌室。
书屋收拾起来容易。开始立墙是担心的,书架高大,书却很少,自己的藏书看着一溜儿,摆上架少得可怜。国家推行乡村振兴政策以来,文化武装是重要内容,必选书目里的书源源不断配送进来,五年不到,一间屋子已经堆满,只有一间可以搁书架。钢化玻璃书架原先是透明的,能两边看透,现在全被书籍隔断。书架一再加楔,书架间供读者坐憩的凳子不断被撤走。
文化站借书要登记,但借书的人实在太少,就不再登记,谁要拿回家也行,每种配书都是好多本,不怕缺。即便如此,书还是越来越多,搞不好明年还得撤掉一间棋牌室用来放书。
年轻人都进了城,村里的老人也一个个被接进城去。教书先生刘老师会来翻翻书,他说我不进城,教了一辈子娃,还让我去带孙子,没门儿!老伴儿要去哄孙子,又担心他一个人吃不好住不好,常督促儿子回来接。刘老师把新鲜蔬菜和晒的干菜给儿子车里塞满,就是不留自己的座位。老伴儿走后,也没人催了。
立墙抚着书脊,这些自己从配送车上搬下,又一一归类放上架子的书原模原样地站立着。
立墙去棋牌室。一间屋里两台自动麻将机,一间屋里三张棋盘,军棋、跳棋、象棋。围棋摆在聊吧,没人玩,撤了。文化站刚建成时,老人们个个笑逐颜开,吃过饭就来站里拉呱、下棋、打麻将。慢慢,棋牌室进人少了,后来观者与玩者吵了架,连争来抢去的麻将机也少有人玩了,就在聊吧谝闲传,稀稀拉拉的。立墙把麻将推进机器,机子盖盖上,电源线拔了。棋牌室是新梅负责的区域,显然,新梅今天也没有来过。
又检查了一遍电源,确定都关了,立墙锁了门。
天已黑尽,立墙朝灯火里走。四间两层楼房是立场家,他的堂兄,五婶的儿子,都进城了。五婶前年去世,立场一家除了清明上坟,再也不在村里出现。三间一层半大理石砌墙的小别墅,是石强家,他在南京工作,2018年盖的房,房修好,家里的家具齐全,装了热水器空调,走时说立墙,钥匙给你一把,请你照看着。花了几十万,你还不如租出去呢。租给谁啊!万一有个啥事我还回来了。石强又给立墙兜里塞一包香烟。旁边是石强的弟弟石虎的地基,按照石强的想法,父母留了七间庄基地,弟兄俩一人修三间,中间那间搭棚,支一案乒乓球台。石虎说,我是要老死在农村吗,城里房贷还没有还完呢。他这片地只打了地基,算是圈在自己名下。
再往前,都是砖墙到顶的楼房,一律儿锁着门,黑灯。
立墙走过一扇门就喊一声。
青青娘?
院子是黑的,睡了。
海海?
一只肥硕的老鼠窜进草丛里去。
慧慧婆?
半天了,深院里传出一阵咳嗽,哎,你进来坐坐?
不了,您早点歇。
立墙每天要在村里喊一遍,没有应答的,他自己替他们答。
刘老师应该在看书,窗户里影子直直的。立墙没有喊。
再往前,是自己家,立墙听见父亲磕烟锅,可立墙不想急着回家。他继续往前走。月亮爬起来,隐在云缝里,树影斑驳。月亮走,我也走,立墙哼着歌,蟋蟀合着他。露水上了草,悄悄湿他的鞋。他想起维特曾经也这么走着,那个家伙,晚上不睡觉想他的绿蒂,翻来覆去地想,都神经衰弱了还想。绿蒂是谁?土墙问。维特的女朋友。维特是谁?一个年轻人。城里人吧?不然他有啥子想头?立墙说,村里人就不能想?能,村里人能想瓦瓦湖。
新梅?
立墙喊。
半晌,新梅朦胧月里出来站在立墙对面,大声说,你巡村哩?又压低声音说,你快回去。
我想喝口水,立墙朝屋里走。新梅在门外大声喊,立墙,巡完村赶紧回去,土墙叔身体不好。身后把门关了。
立墙说,看把你吓得,我又不是鬼。
新梅说,我怕蛇。
立墙坐下,问,我给你编的凳子呢?
一个小姑娘跑出来指着里屋说,叔叔你是说那些藤条凳子吗,在卧室床边。
丽丽回来了?丽丽在县城中心小学读一年级,住校。立墙拉她过来。
不叫丽丽,我叫涵月,妈妈才给我改的。
呦,这么洋气的新名字,立墙竖起大拇指。
叔叔你看我的头发,洋气吧?
立墙看涵月的发型,两条麻花辫换成了齐刘海压肩直发,可爱的瓷娃娃一样。
周末嘛,去接涵月,顺便把她捯饬一下。新梅手扶在椅背上,看着涵月,灯光下眸子里光点闪烁。
立墙看新梅,发型也换了,波浪形的发丝包围住白皙的脖颈,刘海分开,收在淡淡的眉毛上边。立墙脸有些发红,端水的手有点哆嗦,慌忙往灯影里挪了挪,嘴上说,怪不得你今天没去文化站。
文化站乏味得很。新梅把涵月搂住,摸着她的两只小手。
怎么乏味呢?里边可以下棋打牌,有那么多的书。书是知识的海洋,对吧丽……涵月?
慧慧婆说,她喂的两头猪,今年下了一窝猪娃,九只养半大,卖了也不够饲料钱;青青娘说,坡边的地种粮食亏本,今年种了花生,不想花生让老鼠兔子刨了一半,亏得更厉害……有意思吧?
有……
天天听有意思吧?
英语四项技能中,阅读和听力属于输入型技能,口语表达和写作属于输出型技能。学生平时没有大量的阅读输入,加之不勤于思考,表现在论文写作时,没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人云亦云,论文自然缺乏新意。
我爹的故事就有意思。
你爹?我买了几十年的药治病,病没治好,钱花完了;我处了好几个对象,他妈的都是婚骗;我编了一辈子藤箱,我真的死在了藤箱上……有意思吧?
我爹的藤编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他的相片挂在文化馆最显眼的地方,咋了?我就是要把它发扬光大!
算了,不说了。
立墙不想和新梅争,像父亲一样的絮叨他也厌烦。他喝水,忍不住又说,你很好看。
新梅叫涵月去做作业,涵月噘嘴一步一回头进屋。
立墙,新梅叫,看着立墙笑。
你是哪里来的?新梅神神秘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
问过五婶,五婶没告诉我。立墙有些沮丧。
你白白净净的,一点不像土墙叔。新梅跷起二郎腿笑起来。
立墙说,爹说我是他和波浪发的,你不许说出去!我偷看过娘的照片,我和她一模一样。
我也是波浪发。新梅哈哈笑,前仰后合,又忙捂住嘴,朝里屋看看。我听老队长说过……
说什么?
新梅却闭了嘴。立墙站起来去拧新梅,新梅躲了。立墙再扑,新梅两只胳膊直直把他撑住。两个人僵立脸脸相对,像极了一尊叫“爱人”的雕塑。
你快回去,涵月要休息了,新梅松开手。
我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的闲话。
可是我在意。
立墙回到家,土墙已经睡了。
太阳照在瓦瓦湖上,波光潋滟,藤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百灵鸟成群结队,一会儿飞到藤稍,一会儿飞进水曲柳林,或者俯冲,啄食湖面的水蜘蛛。
爹,你多久没来瓦瓦湖了?
叫爸。土墙不搭立墙话茬,粗粝的手掌抚摸着水曲柳。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教立墙叫他爸爸,世事变得太快了。
我要在斜口这边筑一道坝,把泉水引过来。我计算过,一年的泉水有几十万立方米,整个湖面可以扩大十倍,坡顶上修亭子,藤子围住湖水。假期会有学生来这里研学,平日游客在这里游玩。道边建凉棚,我带着一帮徒弟编藤子。
你编箱子吗?
还有凳子、梳妆盒、文具包,总之不能浪费这么美的山林湖泊,荒废你的手艺,你的名字写在县城非遗传人名录呐。
这得花多少钱,单靠你?
我和石强哥商量过,他愿意掏钱,海海也愿意。
那是石强的房在这里,海海爷不愿去城里。
村里空房这么多,稍微收拾一下就是农家自助客驿。
客姨?
小旅馆嘛。
城里人吃多了会来?村里人都往城里跑呢!
年月慢慢不一样了,城市霾大,这里空气新鲜,鸟语花香。
你该在城里买房,我手里攒了点钱。土墙嘿嘿笑了,仿佛泄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村庄会重新热闹起来的,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有很多拨款。
没人有什么用?!
我不是想着引人嘛,聘你当瓦瓦湖湖长,藤编艺术指导。刘老师当文化站名誉站长。立墙挥着手,目光在山林逡巡,就像他晚上巡视村庄一样。
给你交个底,我手头有二十万,你在城里看看房,首付差不多够了。你都二十七了娃。
我不去城里,人的根都在这儿呐。
你是犟驴,你想走我的路吗?土墙揪了一把藤子,愤愤地扔在湖面上,水蜘蛛飞也似的四散逃走。
这片湖水还可以搞泥疗……
立墙回头,土墙往坡下去了,一只百灵鸟在头上盘旋,土墙挥手赶走了。
爹。立墙跟上腰背已经佝偻的土墙。
我是土埋脖子的人了,每年有两千块钱非遗补贴,养老够了。你还年轻,快去城里吧村主任。我很后悔叫你立墙,叫立强也比这个强。新梅人不错,掌柜急性脑膜炎死了,也是可怜人。土墙背着手,嘴上吊着烟袋一晃一晃,说话含混不清。
立墙去找新梅,新梅把菜花掰碎焯了,晾晒在场面上。立墙扔下摘的一抱野苜蓿,给新梅说,多新鲜啊,窝浆水。新梅又焯苜蓿,空干,窝进浆水缸里。
这些将来都是宝贝。
你吃饭了吗?新梅终于停下来。
没。立墙真饿了。
我给你下碗面。煤气灶拧开,新梅三两下端出一碗面来。
赶快吃,面窝住了,乱瞅啥?
你换碗了?
洋瓷碗是经摔打,可不好去油污,就换了。
白皙得跟你一样。立墙笑。
新梅端着白瓷碗,筷子在碗里慢慢荡,拨开面儿上的菜叶子,细声喝汤。
立墙呼噜呼噜吸面条,面底下拨出两颗鸡蛋,白白地让肉末裹住。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立墙细致咀嚼着鸡蛋的清香,盯着埋头吃饭的新梅。
你说。新梅不抬头,她的脸和白瓷一样细白,热气扑上来,白里透红。
坡上野苜蓿旺盛得很,发动大家割回来窝浆水。
就这事啊?新梅白了一眼立墙。
现在生活太好了,山珍野味时兴了,苜蓿窝成浆水,晒干,随吃随取,好吃还实惠。
你去割,喂猪都用饲料了。新梅看立墙吃完了,收拾了碗筷,给他泡了杯茶。
满山遍野野苜蓿、野缨子(野胡萝卜)、白蒿、蒲公英,这都是宝啊。现在村里人除了收割季节,大都闲着,正好务弄这些。你带着大家去采摘,我来往回背。
就你劲儿大。
还可以请刘老师去丽丽——看我这记性,涵月学校宣传,周末带学生们到坡上来,认识植物,顺便知道怎么取采食材。
我给涵月报了英语和绘画班,她周六也要全天上课了。
这么小的人,上恁多的课,咱们那时候连幼儿园都不上呢。
一代人跟一代人不一样,现在孩子起步都要跑。说呢,你得给我准备点钱,现在的课外班不得了,一节课你知道要多少吗?三百!
啧啧,那得窝多少缸浆水啊!
我还想给她报个舞蹈班,女孩子嘛,得有个特长。
让她跟我学藤编吧,我把爹的手艺全教给她,这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赶紧拉倒,我都不学好吧。新梅头摇得风摆藤条一样。
我说的事你得答应吧?
啥事?
割苜蓿嘛。
我答应也只有我一个啊,海海爷能割,还是慧慧婆能割?你掰着指头算。
你带头,还有青青娘。
我说吧,还不如买些羊,让它们去“割”,不费劲,羊肥了价还高。
这主意好!立墙高兴地直拍大腿,又想到什么,说,你还可以帮我个忙。
你尽想些不打粮食的事,我不听。
文化站不是有那么多书吗,你普通话好,领着大家读读书,不要让大家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扯是非,我这些天就在读《少年维特的烦恼》,多吸引人啊!
领着老头老太太们读《少年维特的烦恼》,亏你想得出。新梅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新农村……
哈哈哈,你动员你爹来我就读。
他不来,我来!
我发现你跟你爹一样傻,他叫几个婚托骗光钱财,人家生的娃他都当是自己的……新梅忽然打住。
你说什么?立墙猛地站起,茶水泼出来烫了手。
老队长……什么也没说。新梅忙不迭地跑回屋里,想提暖水瓶出来,又站住不动。
我的娘啊……立墙喃喃着,瘫在椅子上。
当文化站站长的事还没有落实,慧慧婆扯着嗓子喊,刘老师殁了,刘老师殁了。
一村的人聚在刘老师的场院里,等刘老师的三个儿女回村。刘老师已经被穿上老衣,脚朝外,头向神桌,脸上遮上白纸,停放在堂屋。
刘爱党扑向刘老师遗体,绊在门槛上踉跄倒地,也不起身,匍匐向前,一手紧紧抓住父亲穿着新布鞋的脚,拍打着木板嘶喊着,大呀大呀……
刘爱国早回,跪在瓦盆前烧纸,眼泪下雨一样打在火焰上,瓦盆腾起一阵阵烟,嘴里不停重复着,大你咋就走了,咋就不等等我退休回来照看你……
刘爱凤已经哭晕过去,倒在新梅怀里抽搐,新梅掐她的人中,才慢慢苏醒。
待到晚上,大灯挂起来,刘老师的三个儿女以及他们的子女,都已穿上孝衣。慧慧婆说,一个男人家,把自己的老衣安顿好了,子孙的孝衣安顿好了,棺材也是早做好的,你们回来就是个剩闲。刘爱凤的孙女脱了自己的孝衣,在胳膊上戴了白袖箍。刘爱凤胀着眼圈低声呵斥说,换回来!新梅扯扯刘爱凤劝,也行,心里哀悼着,孝衣只是个形式。孙女扭身依偎到母亲那边去了。
刘爱党刘爱国和立墙商量下葬的事。
我的意思是大苦了一辈子,葬了,在坟前立个大理石碑,排排场场的。刘爱党手比画着。
现在都要火化,咱土葬,还要排场……刘爱国提醒大哥,意思是大动干戈影响不好。
人死了总归要有个去处,后代祭奠也要有个去处。
弟兄两个争执不下。立墙说,先让老人入土为安,立碑的事你们再商量。
刘爱国问立墙,主任我大留下遗言没?
立墙想了想说,没有,慧慧婆去串门,发现刘老师门开着,人躺在床上已经走了。唉,你们是不知道,刘老师每天端两只凳子在场里读书。
两只凳子?
两只,自己坐一只,面前放一只。教了一辈子书,他是不甘心村小没了啊。
是吗,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那以后刘老师就再没到学校那地方去过,路过都是远远绕开。说着,立墙揉一把眼圈,揉出一手的水。
村里老人是大事,大大小小都是刘老师的学生,能回来的都回来送别,立场、石强、海海也赶了回来。大家给刘老师上完香磕过头,都在场里坐下,席面和丧事流程是包出去的,专业公司负责,回村的人说是帮忙,也是聊天谝闲,立场回忆刘老师教书时的趣事,话不到几轮,离村已有时日,各有各的生活已说到尽头,大家小时候谁去瓦瓦湖摸鱼挨了父母的打,谁爬树跌下来伤了屁股的话题也早索然无味,只好一圈一圈发烟。刘爱党刘爱国发的是黄盒芙蓉王。村里有规矩,红白喜事席面可以尽劲儿往好做,但给每个帮忙人发的毛巾和烟酒得看平均行情,一般村里人过事发十五的烟,刘家姊妹都在外面,征得村主任立墙同意,提高了档次。大家烟还有半截,立场手里掂着九五之尊,石强拿出软中华,挨个散。软中华才点上,海海又拆了自己的细南京,第二盒发剩下的,连盒塞给了土墙。
我不抽这烟,没劲儿。土墙一直抽烟锅,别人给立墙的纸烟,拿回给他也不要。
怎个不抽?海海拿的都是好烟,给我买的整条,我都舍不得抽。海海爷骄傲地在兜里摸,摸出一盒白盒云烟。海海赶忙从兜里又扯出盒细南京给爷爷,腆笑着说云烟都过时了,过时了。
丧事三天逝者入土,入土后家属是不走的,等头七过,这样丧事才算隆重。安埋了刘老师,一路好走丧事公司撤走,村里又恢复了安静,刘家人除了吃饭散步,就是等头七。石强、海海、立场本来吃过酒席就要返程,硬是叫立墙劝住,说有大事商量。
立墙说的大事,是想趁人齐把村里建设的事说说。他进了石强的门。石强已经把院子、房檐下廊倒水冲洗了,客厅、房间反复拖过。立墙给石强描述了自己开发旅游业和编织业的设想。
哥,如果瓦瓦湖拦了坝,一道两行的人编着藤子,游人织布一样,你想想那热闹场面!
嗯。石强应着,给立墙递过一根红好猫。
哥你不是只抽软中华吗?
哪来那么多闲钱?这座房子把我都掏空了。
哥你答应过给村里投资的。立墙想起石强电话里的爽快,没问题没问题,你是不是这样给我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疫情一起工厂发工资都艰难,好不容易挺到现在,如果有人要,我连这房子都想变卖了。石强猛吸几口好猫烟,眼神盯住立墙,要不村里把我房子买了吧,可以当游客接待办,也可以按你的意思改造成农家客驿。这房子可是照别墅盖的,放在城里值老鼻子钱了。
立墙本来想说你的工厂工人又扩招了,脸皮薄毕竟没有说出口,掏出房钥匙还给石强。
立墙又找海海。
我刚要去找你,正好。海海身旁立着几个大包袱,海海爷圪蹴在一边闷头抽烟。
你这是要干吗?
我要把爷爷接走。七十多的人了,单个窝在村里,但凡有个三长两短,我咋跟我父母交代?
爷爷你真要去城里?立墙问海海爷。海海爷不吭气。
咋个不走?刘老师就是例子,他不管去刘爱党家还是刘爱国家,也许就不会这么早死了。城里吃不好?住不好?还是医疗不好?
我村里还有地呢!海海爷把头扭过来,眼睛剜海海。
还种地?你以为这是以前啊?以前是粮食最值钱,种地就能养活一家人。现在呢,粮食最便宜,十两粮不如一把白菜,两颗苹果顶三斤面粉!
我就不去,没地种窝在楼房里,跟坐牢有啥区别!
这叫享福,爷,安享晚年,你可以打打太极,看看电影,跳跳广场舞。
爷,你去吧,地我来种,总得有人种地。立墙听这爷孙俩斗嘴,耳朵聒噪心烦意乱。转身出来,才想起忘了来的意图,但即便开口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立墙没有去找刘爱党弟兄,因为安埋刘老师回来的路上刘爱党问过他,刘老师的庄基地不知道现在能值几个钱,他想腾点钱给孙子预备套房子。立场家更不用去了,平时就没有联系。
正是农闲,立墙砍了竹子回来,给场面四周扎上篱笆,场的西角挪栽了两人高的杏树,树下设置了躺椅,旁边立了木架,挂了双人秋千。挖了曲曲折折的渠,引了自来水,水里下了藕节,渠上又盖了木拱桥。他去山里转悠,挖了十几个树根,剪了树枝,一一栽进盆里,盆摆在流水曲径边上。场面的空余地方,种了草,草丛里放了石墩和石棋盘。
屋里,立墙掀开顶棚露出半边,堂屋上方形成开阔的二层,边沿加了木质围栏,地面铺了自己编织的藤席,随地可坐。靠墙打制了书架,上面摆放上自己喜欢的书。光线嫌暗,又装了可以自由旋转的罩灯和廊灯。下层,给土墙留了一间通间卧室,装了双质空调和冲水马桶,屋后挖深坑,上覆花草做化粪池。自己的房间也改成通间,半边是席梦思床,半间是沙发和茶几,电视机挂在沙发对面墙。还有一间,用藤子编织成麻花吊带,从屋顶次第垂下,把房间上空隔成热带雨林,各种花在藤子麻花辫上绽放,百灵鸟在花丛里翻飞。地上中间有书桌,南边靠窗还有一排花盆,里面是高大的芭蕉,叶面反射着光,围住半人高一个假山,山上有水循环,水声滴滴答答。
等施工完毕,三根木头立了院门,上面蓬上干藤草,收拢场面篱笆。因是住在瓦瓦湖边,立墙请文化馆老师写了“湖畔”二字,自己对照着刻在木板上,绿漆漆字,淡黄漆底,悬在门上。
你要死在村里,立墙你这个瓜子?整整三个月,土墙冷眼旁观,递的烟扔得远远的。
根在这儿,会回来的,他们都会回来的。立墙马不停蹄地忙,杏树缓过意,莲藕发了芽,草坪绿油油的。为啥不回来?空气是清新的,草木是喷香的,他们为啥不回来!
草木多了藏蛇,新梅怕蛇,你这瓜子!
临近傍晚立墙去文化站,里面冷冷清清的,门半掩着。立墙拉亮门上的灯,他希望这灯一直亮着。回到家,他听见爹爹土墙梦呓中的翻身声,清晰响亮。他侧身躺下,莫名想打电话,掏出手机犹犹豫豫拨出一个号码。
立墙挂了电话翻身起来,披了衣服,大踏步朝村里的亮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