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川
随着春风意,它翻几页书,我就读几页;秋风来时,也是如此。
所以,我不是读书,是读“春秋”。
我读的“春秋”,和孔子的《春秋》不是一个版本。
孔子厄陈蔡,奋而作《春秋》。我慵懒散漫,于酒足饭饱,而读时光。
有时,我自横书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书里的爱恨生死,我故意搁置它一个晚上。书中主角的刀,不得不举在夜天上,当我的月亮。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我藏开瓶器于身,待时而饮;我藏打火机于身,待时而吸;我藏面具于身,待时而戴。
我藏笛子于身,待时而歌、而呜咽、而哭;我藏钥匙于身,待时而归。
我非君子,过安检,我藏充电宝于身,竟也安然过关。
而我心里,藏着的君子,如一把生锈的剑,只待做梦时,才象征性地挥而舞之。
斯是何世?我非孔夫子。我仅仅是一个文化行业小职员。身处计算机、打卡机、手机之间。
斯是何时?初冬者,下单淘宝,棉袄既来,逃离岗位,沐乎雪,浴乎风,与二三子,聚于火锅,饮而归。
斯是何人?我又醉了,却十分清醒。回家记下请客账单。还在账单背面写下不知谁的句子:诸事渐非原面目,老夫仍是旧婴孩。
群居数日,说话一堆,而言不及义。饱食之余,除了登山看云,无所用心。
忽然记起古人的告诫:群居守住嘴,独居守住心。已经迟了。
遂举头看天,什么也没有。天上也没有记录员,人间也没有记录员。无论信口开河说了什么,都没有痕迹。
遂与大家作别,回去独居;浇花、养鱼,并看住自己的心;马虎不得。
因为心,它本身就是一个记录员。
饮酒之道,少有人知。
佐歌、佐肉,非也;微醺、大醉,非也;英雄慷慨,名士狷狂,诗人浪漫,非也。
于杯中看见乙醇分子式,非也。
于座上看见窗外浮云者,方为得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酒之外某人、某事、某物之间也。
近日文成所食:土猪肉如亲戚,炖白萝卜如邻居,烹笋如同事,三者天天能见。辣椒酱如送快递的——
时来时不来。
树人公的文章,尤其杂文,比喻如下:如投枪、如匕首。
见恶人、小人、佞人遇树人公的文章落荒而逃状,我复又添加:如板砖、如罚款单。
夜半读先生作品,有案拍案,无案拍大腿。
有一次,拍的是墙壁,惊了邻家妇女。
还有一次,拍的是床。彼时,月光汩汩,正如沧浪,没过了半间房子、半个人世。
彼时,读鲁迅,比喻又作更改:
如舟、如桨。
与你,好久不见,忽然对坐,竟然无语。与你,马上分别,执手相看,又是多时。我们只知道,此刻——
窗外,鸟,落于电线。雪,落于鸟羽。天地如双唇,温柔地合一。
这个世界,只有心跳,已然没有时间。
某某书生,显然是某校博士生,高声轻蔑地议论着,某冢中的古人。
冢中的古人,一声不吭,仿佛败馁、落于下风了。
其实,何须对辩。无声的古人,用一身白骨,笑尔书生:一身的肉,要在世道与时光,被一天天剐净;直到最后才知道,冢中天地,不异于万古长空。
武帝读《子虚赋》,惆怅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与作者同时,幸何如之。
而始皇帝,与许多书生同时,不幸何如之——他坑埋了那些书生,书也在灰烬里,化作了一声叹息般的青烟。
谁还愿意同时,请自己来填空。
双十一夜,上网,京东商城,某女为我下单。扫货扫得背心一件,三分之一价,占大便宜。
只是,十一月十一日,得背心,得放到明年夏天才能穿。
下单女,我妹子。有其兄必有其妹,不妨拿笔记之。
前几天在甘肃,后几天在海南。
在甘肃,冻得我想穿秋裤。在海南,热得我想脱皮肤。
幸好仅仅是几天,回到辽宁,一袭短衣裤,上街看星星,如同流萤。过街的一个美女,如同仙女,来自白羊座。
白羊座,是我心里的一个省。住着我爱的那个女生。
去那里,我愿意脱掉一切,只剩一颗心。
那座据说已经历时千古的城,我曾住十年。
一千年,加上十年:一千零十年。
其他人我不管。
是我,给这座古城,增加了十年。
而这算什么。另一座据说三千五百年的城,我路过,住了一天。
是我,给三千五百年的城,增加了一天。
请于该城城门处写上,该城历史:三千五百年零一天。
你问,谁曾唱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今世的确已经不闻其声。
你说,其实,世间已无沧浪水,保温杯里有白开水,汽水瓶里有苏打水,护发器里有啫喱水。
不是的,我回答:
有我眼里,还有最后的沧浪、最小的沧浪——泪水。
——出发的人,我用它给您洗洗腰间的带子;
——归来的人,我用它打湿您伤痕累累的脚。
阿西里西,是大草原;也是彝族语,意思是“大家一起来跳舞”;更是一支民歌。
我五音不全、四肢不协。在阿西里西,没有办法,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舞之、蹈之不足,唯有饮之、醉之。这里的酒,当然有茅台这样的贵族。但我所饮的,是亲和力、平民气胜于茅台的彝族土酒——咂酒。
咂酒盛行于赫章山野村间,其酿造原料为荞子、麦子、高粱、青稞等。
百度上说,咂酒又叫杆杆酒,几人对饮时,咂酒共贮于一坛内,各执咂酒竿一支,伸入同一坛内,手握杆杆,吸入口中,故名杆杆酒。由于咂酒的杆子比较长,没有一定的肺活量,是吸不到酒的。因此,在彝族人家做客吃酒,拼的不仅是酒量,还有肺活量。
而如果是由我来写百度百科,则咂酒又应该叫面子酒。一队耀眼夺目的彝族妹子,唱着民歌来敬酒,哪个豁得开面子不喝。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彝族妹子缠绵悱恻的歌。
其中一个彝族妹子,酒量大于我。其他的妹子,也应该如是,但我已经没有能力去一一PK,唯有率先醉倒。
是的,在咂酒的巨宴长席上,我已被放倒。而远处的山色,还在酒杯里荡漾——所以,咂酒的酿造原料,如果是由我来写百度百科,还应该加上:云贵高原上的清风、碧山,以及漂亮的妹子。
灯下查钱的境界,是无上境界。
耳边来钟的境界,也是。
佛家所谓的:无二无别。
遗憾的是,灯下无钱可查,耳边钟声渐凉。
于是下床,煮一碗方便面。
就着一盏台灯,把人生杂感当调料包,慢慢撕开。
佛问:谁能造塔?
文殊师利起立,摘草,插于空地,答:建塔已毕。
这是极简主义,或者豆腐渣工程。
我不管,反正经常用这种方法,并且真的在一棵插在沙地上的小狗尾巴草之下,得到庇护、栖息和安宁。
酒,人送哪瓶喝哪瓶。
书,风吹哪页读哪页。
一个存折经常清零,一个公文包经常装烟和扑克牌。
后来,烟戒了,扑克牌扔了。
公文包里偶尔有避孕套。
更多时候,是一本书。
本宅男口占五绝一首如下:
“只在家中坐,绝非袖手人。案头一杯水,其上看风云。”
古人云:一弹指顷有小沧桑。而我,半生去矣,仍宅在家,未成大事。
杯水里,看看天地,却还是脆弱得一摇就碎。
于是推开窗户,看看月亮,保养得真好,皮肤依旧白皙,宅在天地之间。
遂得平衡,放心睡觉。
夜半归家。
途中来人,鬼魅一般,打个照面,拦住我:“借个火。”一转身,复又不见。
一生或许只此一面而已。
一生或许只此一支烟的缘分而已。遂抽一支烟,纪念他。
儿时读书灯下,家国而已。
长大读书床榻,男女而已。
而今不读书,几个备用的身份,被他人翻来翻去而已。
你看那云,太缺心眼,经过银行也不停。
你看那云,来了又去,去了复来,无心就是得道。
你看那云,就是僧,天就是某某寺。
你就看那云吧。抬头看看天,就是拜佛,看久了,就是出家人了。
友人经常邮寄礼物来。
茶酒烟糖之类,一半属于女儿,一半属于我。
有从河南来,有从湖北来,有从山西来……
中国地图上,好多省份,都有礼物来。
我和女儿对着中国地图,应该郑重地,鞠上一躬。
一盅酒,可能是假酒。
且当真酒,洒入大江,寄给某某。
如果他戒酒了,就放水而过,流过三峡,发电,用这盅酒。
室中有兰三两盆,想起,才浇。
如同友人,想起,才联系。
今晚,一杯好水,月下分与兰。几句小诗,微信发与某某。
窗外大雨,如同挂起的江河,呼啸而下。
窗外大雨,可以描写成: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黄河天上来。
我何其振奋,抖擞而起。摸纸,摸笔,写诗。写完,还摸,要摸一包烟,而不是龙泉宝剑。
我没摸到烟,复又躺下,以沧海横流的姿势,伸开四肢,呼呼大睡。
小灯就是我的本尊。
小灯就是观自在菩萨。
小灯就是十方三世一切诸佛。
小灯就是般若波罗蜜。
其实,小灯就是小灯。
随其自在,亮了、灭了。
不关他人一毛钱的事儿。
郑州马新朝,老友。爱酒。爱诗。
突闻其病故,惋惜久久。同桌的众人以泪哀之,以酒奠之。
而唯独老刘,依然畅饮,饮罢,以诗祭之,以回忆复活之。
以老马的方式,还施给老马本人。
我儿时酷爱捉鱼,而今我的女儿,三五岁的年龄,便以DNA的顽固力量,效仿其爹,见鱼必探手。
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有弄人之趣:
大多时候,我和女儿一条鱼也捉不到,提瓶归来,刻意招摇,作满载状。
为了扣题,再写那瓶。你看那瓶,实乃罐头瓶。以线绳拴其瓶口之螺纹,提于儿童之手,摇摆的姿态极其好看,仿佛有透明鱼,在其中,摇头复摆尾。
作为编辑,我经常难免给人改诗。当然有增有损,所以,多年来毁誉一身,幸亏脸皮结实,毫不在意。
假期无事,没有稿件可以改动,正好女儿读唐诗。拿她的《唐诗三百首》过来,随意翻开,正是王维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提笔改之:“红豆生南国,能发几枝春?愿君莫采撷,此物最害人。”
女儿太小,夺过书去,生气地走开了。
多少年后,她会明白,其爹所改,是多么的用心良苦。
翻开通讯录,都是酒友与长官。
最终没有朋友可联系、交谈。老刘打“114”,和电信某某女业务员聊了五分钟。
得寸进尺,要业务员个人手机号,未遂。
之后,记在日记上:
今日,地球依旧空转,我孤坐在上面。
邻居老李,离婚后,寂寞难耐,半夜敲门来借一包烟。
几天后,还回一瓶啤酒。
可是,我的烟盒上有大前门,根据北京房价,那包烟一定很贵。
所以我看了看瓶酒,发现商标上有一轮月亮
抵得上十座北京,何况一座前门。
于是,提笔开心地记下:大赚!
总感觉有一轮月亮,照着外婆家。
外婆去世,三十多年了。
而每次我去河边打水漂,总感觉水漂一闪就蹿过对岸,飞上半空,之后化作月亮,照着外婆家。
这条河,名曰:光阴。
没事儿时,趁妻子不在,我就伸出脏爪子,拨弹妻子的古琴。
直到邻居义愤填膺。
我便改为效仿卧龙先生,低声吟咏《隆中对》或者《离骚》。
可惜无人三顾,求我出山。
遂主动递上五十份求职简历。
恳求有关部门,查收,录用。当刷碗工,或扫地工,都可。
四体不勤,五谷不识,况农具乎?
得乡间一块废铁,不知其名、不知其用。
击之打之敲之,“当”的一声。铿锵有力,清脆悦耳。
似乎又闻儿时乡野耕耘之牛,昂然一鸣。
瞬间,古老的农历苏醒,古老的五谷苏醒,化作两行泪,怆然而下。
西装之下,我仍是农民的儿子,古老的DNA 苏醒。
上朝的笏板,多么熟悉。
真似奶奶用过的鞋拔子。
远远的,我高度近视的眼睛,还是清晰地看见您侧着身子,挤过齐鲁之间,挤过冬夏之间,挤过人鬼之间,挤过荣辱之间。
到达了我。
在我手中的《论语》上坐下来。
我想给您捏捏肩,给您点一袋烟,谈一谈沪市的股票行情,以及曲阜高粱酒的价格。
有滋味的人,有不同的活法:
治世,翻开《金瓶梅》下酒。
乱世,照着《水浒传》买刀。
此刻,我女儿,照着同桌的作业抄,我还看不出她的前途,只是觉得她或许会活得有滋味。
我帮她扇着扇子,让她的抄袭行为,更有获得感和成就感。
远方,有一座山,山无名。
山上有一座古庵,庵中老翁,头上戒疤九个。
我曾跟他谈人生。
我问:我喝酒吃肉好,还是他吃米饭白菜好。他答:都好。
窗外,一张白纸,似乎飘到了雪峰上,其实是白云。
室内,几片黄叶,摆在案头,那是季节,从天地之间,寄给他的书信。
没有详细地址,书信是如何寄到的呢?
黄叶上仿佛写着:
“无名山、无名庵、无名僧,亲启。
寄信人:知名不具。”
秋风来处,天地廓然。似乎有朋友要来。
其实来的是,一个收电费的,他满脸青春痘,背着破旧的帆布大兜子——估计是他家祖传。
欠债还钱而已。
我家的电费,要平均分摊在我家的书上,每读一本书,应该是三度电。
我自称:夜猫子书生也。
秋风来处,天地森然。此时,朋友不来。
房间里仅存一二蚊子,已如改朝时之前代遗民,翩然作白鹤状,孤单、清寒、坚持,它们之不肯屈服,令我敬重。
遂转身离开,暗自废去了多年神功:拍蚊十八掌。
舍利古塔。千年文物。
而塔上仅有大鸟,人来而不飞,人去亦不随。
有人来,多是拜塔中的舍利子。右绕三匝,磕头而去。
我来,则看望塔上的大鸟。撒些面包屑,或者就是空着手。
大鸟飞飞停停。对尘世,见惯不惊。
谢谢前人歪打正着,以宗教的目的在天地之间,存下这一座古塔,而我称之为:鸟塔。
这是更准确的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