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守忠
冬日的太阳费了好大劲才爬上了俺村的牛王山,把阳光洒在了背坡大哥家的院子里。
四四方方,四眼正窑,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小厨房,月台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花盆,有耐火材料的,有塑料制品的,还有残缺不全的锅锅盆盆废物再利用的,小厨房之间扯着六根黑色电缆线,台阶上方那根是晾衣服用的,其余五根供葫芦藤往上爬。
要是在夏天,院子里郁郁葱葱、五颜六色,一群群蜜蜂这拨走了那拨来,叫不上名来的小鸟,不时在窗户与花盆间跳来跳去叫个不停。到了秋天,满架的葫芦从空中垂吊下来,傍晚时分,左邻右舍的儿孙们蹲在地上手托腮帮,静等“葫芦娃”从里面蹦出来,一等就是大半夜……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有节奏的切菜声伴着字正腔圆的晋剧曲牌,碗和盆取代了唱腔锣鼓,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厨房里传出大哥标志性的响动。
“人在哪屋了?”大街门外有女人高声打问。
大哥正在角色里哪能听得见,倒是这喊声把眯眼晒太阳的小花狗给惊起来了,它汪汪汪地跑到厨房向主人“禀报”。
“大爷,不到十一点就做饭啊?”狗不叫了来人站定。
这女的身穿红色呢子半大衣,个子不高身体厚实,脸被冻得红里透紫像个彩蛋,她一只手拿着一沓粉色的纸,纸上挂着一枝绿色圆珠笔,另一只手拿着一款宝石蓝的华为手机,手机上有一个壁虎皇历吊坠儿。
这把年纪了,叫大爷的人自然不少,大哥仍低头切着白菜唱道:
嗯——那——
老祖宗一时且不得一时,
喉咙里似伸出了手,
饭量赛过后生一个能顶俩。
奈何我做饭笨手笨脚娘嫌太慢。
哈哈哈……
大哥唱得有板有眼,完完全全沉浸在晋剧乐趣之中。
“大爷,咱村要成立戏迷协会,你给咱把活动室收拾起来。”她边说边拿起手机看。
“今天是腊月初七,一周时间弄完,开放的时候咱们搞个仪式。”
大哥跳出角色:“我妈九十八了,她跟前离不开人,我可抽不出空来,再说那套东西相当复杂,不是凭一半句话就能搞定的。”
大哥把湿漉漉的双手往油光可鉴的棉衣上一蹭,抬起头来还要继续往下说,却发现原本门口站着的人闪了。
哼,走就走吧,这是给小学生布置作业?
大哥又想,刚才的话是不是让人家不舒服了,可我还没有说完话呀!
午饭后,一鼓作气洗了一口锅两个盘三个小碗四只筷,舍不得用水,厨房又特冷,比平时少洗了两遍,就这样吧。
回到东窑,他点燃一支香烟猛地连吸几口,紧接着鼻孔里徐徐冒出似一撇一捺两股烟,这两划在他头顶迅速形成两个圈圈,停留片刻,慢慢悠悠飘向窗外。
大哥手夹着香烟准备再往嘴里送,可举至半空停了下来,把烟掐灭在烟灰缸,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来人好像进了里面小侄儿家。
即便一墙之隔,大哥还是更习惯用手机联系,虽然78岁了,跟许多年轻人一样,机不离手,他快速找到侄子的微信,急迫证实自己的猜测,最主要是弄清来者何人。电话不能打,打电话别人可能会听见,岂不尴尬?
“谁在你家了?”大哥用了个表情包发问。
“我姐说找你谈戏迷活动的事,你不搭理她。”一段正吃饭的短视频一并回复过来。
大哥一看是新一届支委委员、妇委会主任李文娟。
李文娟与侄子是姨表关系,从桃花坡嫁到村里成了钢小家媳妇,现在全家都搬到了镇上明珠小区居住,村里有公务回不去就在亲戚邻家吃个便饭,村干部有的如她,“走读式”的。
今天侄子家的午饭比平时多了精制小菜,一碟烤花生米,一碟猪头肉,一碟泡菜和一碟油泼辣椒。
大哥进来的时候,李文娟正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一股醋又加了两勺辣椒,看得出她的胃口不错。
“我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走了?”彼此熟悉大哥直接问。
李文娟把挑起的面条又放回碗里:“大爷,我是说戏迷协会的事来,俺觉得你不待搭理这事,才走了。”
“好吓我,还思谋着哪句话说得不对,让当官的不高兴了。”大哥对村干部是有心结的。
“咱也算沾亲带故的,还客气什么,再说了,人家县长才是个芝麻官,大爷你说这委员能算什么官?”
“亲戚归亲戚,村干部就是官。”大哥脸上露出笑容。
其实,李文娟断定大哥绝对不会拒绝,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大哥是戏迷。
有一年夏天,大哥上火多日卧床不起,忽听到外面打发死人吹打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哥一骨碌翻下土坑,找了个脸盆和着王八小的节奏敲打起来。大嫂见状满脸惊愕,回过神来狠狠地在后背上捣了大哥一拳。第二天大哥就挥舞鞭子“得儿——驾”赶着他那两头心爱的小骡,出现在生产队的秋耕农田里。大嫂说是她打出一记漂亮的神拳,治好了大哥的牙疼,其实不然,唢呐鼓点晋剧韵味才是医治好大哥的灵丹妙药。粗茶淡饭可以,破衣服烂鞋子可以,就是不能没有晋剧,无晋剧不生活。成立戏迷协会建活动室对大哥来说那是正中下怀呀!
“村里想通过戏迷协会举办一些活动,丰富村民文化生活,大爷你是这方面专家,砖头的砖啊,你来牵头。”李文娟顺着话题开玩笑。
“砖头石头无所谓,一来我年岁已高,二来家有老母我脱不开身,不过我向你推荐银元,他还算年轻,你看怎样?”
“你的意见很重要,可你不能袖手旁观当甩手掌柜,圈内的影响力还是数你这个。”李文娟竖起大拇指。
“哪里哪里,愿尽绵薄之力助咱村红红火火,把晋剧唱响五亩坪,冲出光石板,登上星光大道大舞台。”大哥利用村里的地名不着边际画了个大大的饼。
“会长人选就按你说的,另外你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来,咱们商量着来,村里大力支持,大爷,你就放开手脚干吧。”
晚上,大哥就开始忙了起来,铺开纸,拿起笔,挑灯夜战勾勒计划,还在微信里给银元和金堂留言,请他们明天前晌九点来家商议事情。
当年他们都在村剧团,大哥是武场打边鼓的,银元是文场拉大胡的,金堂是敲锣拍钗的。打边鼓的,行话称为鼓师,是舞台表演的总指挥,一切唱念做打都得听其鼓点左右,其位置作用与交响乐团里的指挥是一个意思,大哥文武场通吃,十里八乡老少爷们都知道他是个把式。当年市晋剧团成立之初,大哥前去应试,唢呐大胡和理论样样过关,成绩名列前茅,可到迁户口办手续的时候,村干部以成份高为由死活不给办,大哥就这样与“铁饭碗”失之交臂,踏踏实实与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
那个年代,像样的村都有像样的剧团或者文艺宣传队,演一些样板戏和自编自导的节目,当然还有传承下来的古装戏。农闲时邻村上下互访互演,开锅拉面管饱,演出完毕再赠送一块写有“艺术精湛 友谊长存”的牌匾,演员没有出场费,剧团也不收一分钱。学校加上剧团,这是一般行政村的标配,农村的文化气息浓厚,乡亲们感觉精神生活充实,肚子瘪但差不多人人都装有几出戏能哼哼两句,即兴表演信手拈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哥早早起床扫了院子洗手做下饭收拾停当,接着又起草筹办戏迷活动室的工作计划。
可等到九点一刻,金堂和银元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哥这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没看微信,随后又一一电话口头通知。
大哥一招呼,俩人如运动员比赛,一里多地的距离没几分钟就过来了。
沙发上一个,椅子上一个,大哥给他们敬烟倒茶。
“村里要成立戏迷协会还要收拾个活动场地,咱们责无旁贷啊,叫你们过来就是一起商量商量看咋整。”大哥直奔主题。
“太好了,太好了!要不咱们大冬天还得往外跑找地方,还要看别人的眼色,有时候等一后晌也轮不着露一手。”
别看金堂的腿脚不行还老爱往外村跑,他的戏瘾最大,有一次为了弄几下,竟然跟别人急红了眼,拿起锣锤直接把对方的右手敲得像只胖猪蹄,为此还赔了人家三百块钱的医药费,媳妇得知后生气地训斥他,你这个七锤还敢用锣锤?
“就是,就是!自村活动,参与的人会更多,那些爱唱的媳妇们,喜欢看戏的老头们,一下都会聚拢起来,人越多,咱们也就更有情绪露一手了。”银元用方言动词一下找到了感觉。
其实,常住村里的村民大都五十开外了,晋剧也只是在这些人当中有市场,年轻人嫌晋剧的节奏太慢,没多少人喜欢。即使这样,村里为方便戏迷,克服了许多困难,把旧学校的部分教室腾空,优先为戏迷们提供活动场地。
“你就把戏迷协会的重任挑起来,这事你知道了吧。”大哥把目光移向银元。
“李文娟电话里也跟我说过,但没有下文件发委任状,至少也应该在大喇叭上呐喊呐喊吧。”
金堂打断了银元没说完的话:“要什么委任状,这就是搭伙计营生,大家互相帮衬弄弄这点事。”
“我只是开个玩笑还在乎这个?”
“不在乎就不要说!”
他们反复讨论着一些细节,偶尔你来我往高声争辩几句,兴奋激动之情写满了脸。
三人都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家里烟雾缭绕冒烟忽突。
大哥继续说:“关起门来咱们不分大小不论你我,场面上银元你就要冲在前打头阵像个会长,我们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你指哪我打哪!”银元紧接着说。
“咱听老大的话没有错。”金堂也附和。
朴实的村民办起事来没有程序手续之类的讲究,他们觉得理儿能讲得通,事能办得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共事多年,彼此知底,三人如同一人。
说这是个骨干会议也非常贴切,做什么也得抓住关键,但还有其他挡手问题需要解决:音响电器需要电工,背景墙需要设计,幕布需要喷绘,文武场人手不够连跑流程的人也没有,无米之炊巧妇难为呀。
这天晚上,大哥躺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大哥是在大嫂病情加重后,把原来双人床一分为二,大嫂不仅失去了语言功能,而且没有了自理能力,饭靠大哥喂,屎尿大哥挖。大嫂在这边呻吟,大哥就问娘子你有何事大官人在此候着;大哥问大嫂想吃什么,大嫂咿咿呀呀“牛哥牛哥”,大哥立刻明白这是想吃“油果油果”,马上骑上自行车到8 里之外的镇上去给大嫂买油果,同时不忘打回一饭盒豆腐脑,吃完了还喂大嫂一块糖甜甜嘴。大嫂一躺就是六七年,但从来没有生过褥疮,家里一点异味也没有。大嫂弥留之际很安详,偶尔会现出笑容,也许她很满足此世此生。出殡的那天,市里当干部、大嫂的四弟代表主家致悼词,除了回顾大嫂勤劳贤惠的一生,还肯定了大哥多来年的付出,令前来吊唁的人们感慨万分,大哥伺候大嫂的经过才广为人知。
大哥想起大嫂就唉声叹气的,如果她在跟前,还能帮我想想办法出出主意。大嫂的父亲黑小和母亲小妮,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老党员,打过日本侵略者,掩护过八路军,当过路北区的村干部,大嫂虽没念过书,但耳濡目染,通情达理,看问题入木三分,拿出来的定是金点子。
入睡后云里雾里的,忽然,“叮咚叮咚”的声音把大哥惊醒,是母亲按响了呼叫器。
大嫂在世的时候,母亲就跟着大哥一起生活了,大哥说一个是伺候两个也是伺候,义无反顾地担起了尽忠又尽孝的重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弯明月高悬在空中,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了床头柜上的钟表,大哥睡眼惺忪地瞅了瞅,心想不到五点就催起床,伸手拿起手机,熟练地打开晋剧App,界面推出现代晋剧《铸城》:
桃河之畔,
漾泉之边,
这就是我的家乡,
我的故乡,
我美丽的阳泉!
做主人更是看不厌,
更觉得担子沉甸甸……
大哥精气神上涌,穿好衣服翻身下床,在铿锵声中开启了一天的生活。
腊月初九后晌,李文娟早早来到活动室,指挥着人们装饰背景幕布摆放桌椅板凳,这几天她也把心思全部用在了筹建活动室上。
大哥暗喜,新当选的村干部就是不一样,什么事情总能先干一步,这下不用我操心了,可怎么看也觉得幕布的颜色不对劲儿:这孩子呀,也不问一问别人。
“文娟,你到祠堂看看神主那块布是什么颜色。”
李文娟看后恍然大悟,虽满脸不快但还是征求大哥的意见:“重新做一块?”
“村里没钱,再做一块会增加集体开支,将就着用吧。”大哥对李文娟说又像是对周围的人说。
不料这话被前来凑热闹的罗青云听到了。罗青云是煤矿工人非农户,退休后回到村里居住,懂戏,年轻的时候经常在老槐树下给大家说书,见识比村里其他人多,肚子里也确实有点货货。
“村里没钱你们信反正我不信,以前有耐火厂钒石厂,最近建工业园区还被征了1000多亩地,钱都上哪了?”
金堂说:“我是村民代表,集体经济薄弱这是实情,换届时公布过账,家底明摆着呢。”
罗青云顺手“咚、咚、咚”地敲击了三下身旁的大鼓,义愤填膺,越说声音越大:“既然明摆着,那就拿到明面上让大家看看!”
罗青云与村里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他能说,也敢说,其他人绝对不会这样尖锐,哪敢呀!
“即使查,咱也等不得,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吧。”金堂一边挪移鼓架一边说。
“你说书有说书的规矩,村里办事也有村里办事的规矩,钱、钱、钱,有了钱村里再开个茶馆,你好在里面说书,想说什么说什么。”大哥点燃一支烟塞到罗青云嘴里。
大家都不愿意让戏迷活动室成了传插闲话的是非之地,影响到戏迷协会的声誉。
“文娟,你看下这个。”大哥转过身把节目排练单递了过去。
“怎么,还给我安排《打金枝》唱段啊,我可来不了!”
“你家老公公大伯子大姑姐,原来都是村剧团的台柱子,这样的家庭哪有不唱的理由?”大哥对过往的事情太清楚了。
那年头,李文娟的公公饰演过《沙家浜》里的胡传魁,大姑姐饰演过《穆桂英挂帅》里的佘太君,大伯子演过现代晋剧《艳阳天》里的“小石头”,这一家人的痴迷在村里传为佳话。
“对对对,当年介绍人就是给俺这样吹嘘的,没过门就知道他家人都爱唱戏,可俺就是五音不全没晋剧细胞。”
“你得带头上台啊,哪怕一天只学一句,也可以学会一段完整的唱段,你肯定行!”大哥给予鼓励。
“好,我接受这个挑战!”李文娟懂得重在参与。
又是一个晌午,外甥来给大哥送一周的干粮,大哥迎了出来,接过东西,说你就不要进家了,先帮我接一个人去,大哥把干娘放进冰箱,坐着小车直奔镇上,他接的是村里的电工海贵。海贵在镇里租住,是为了方便孙子上学,这种陪读现象在当下农村非常普遍,村里的学校都被整合了,要读书,到镇上。
镇上到村里本来通有公共汽车,大哥执意私车公用,他觉得海贵会买这个账会领这个情,自然全力以赴。大哥是个急性子,当天计划要做的事情当天就必须完成,村里也只有海贵能把调音台和照明系统玩转,人家有资格坐坐专车。
有资格是有资格,但马失前蹄的事还是发生了。经过两天的工作,海贵把所有电线电缆都连通好了,可调音台就是加不上电,电线是新买的,插座是小卖部刚拿过来的,设备昨天在专卖店试过是没问题的,查来查去就是找不到故障点。
银元跑回家,拿来一盘沾满油渍的电线递给海贵:“这是我开饭店时用过的,你代通一下那根新电线。”
海贵接上两端,推上闸刀,通了!边擦汗边嘟囔:“经验主义害煞人呀,新的就不会有问题?差点把我一世英名毁于这小小活动室。”
金堂在一边阴阴窃喜:还英名,吃熊!
自从开始筹建戏迷活动室,大哥的电话就很难打进去,什么时候找他,听到都是嘟嘟嘟的占线提示音。
有一天,他的手机终于打不出去了,大哥着急得让大妮给充话费。大妮在一所学校当老师,条件相对好些,手机和套餐都是她给配选的,400 分钟的通话时长,没过半月打光了,急得大妮说你也不是就我一个孩儿,找你儿子给充!
大哥的电话都与戏迷活动关联。县戏协是民间团体,在本区域口碑不错,实力不容小觑,咱得提前知会人家。其他两个县的戏迷协会也同样对待,电话一个都不能少打了,遇有事情好说话。文场的王小虎和武场的赵大锤,这俩人非常重要,也得有约在先,到时候给咱来热闹热闹捧捧场。
腊月十一这天,村里几位爱唱戏好红火的来到活动室,一进门立刻被眼前的陈设给镇住了:蓝底色的幕布上,印有红、黑、生、旦、丑五行晋剧脸谱,幕布正中间的“乐古岩戏迷协会”七个字十分醒目,铺着红色地毯的小舞台上,齐齐地立着四个单向拾音话筒,文武场分列舞台左右两侧,四排观众座椅对着舞台摆放。
“不可思议,短短几天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不容易,不简单啊!”她们赞不绝口。
大哥说:“活动室的硬件差不多了,就看你们发挥了,大后天下午咱们正式开张,村干部要出席,县里的邻村的好多戏迷还要前来助兴,你们也得有个准备,不要给咱们乐古岩村丢人,不要给咱戏迷协会现眼。”
女人天生喜欢打扮,谁不愿意在人前闪现光芒?于是出现了起早摸黑到镇上烫头文眉的,拿着广告传单找到美容院拉皮贴面膜的,挤上头趟公交车到市里买白羽绒衣黑色长靴子的……从头武装到了脚。
一天后晌,大哥像导演一样给这群媳妇排练,还没唱就因队形站位争吵不已,这个嫌靠边了那个不应该居中,高低胖瘦自身条件全然不顾。
大哥大声地说:“你们站在一起就像万里长城,高低错落,有阵势有气场,知道吗!”
媳妇们好似明白但也不怎么明白,倒是妥协了。
接下来与文武场一配合,荒腔走调忘了词的现象层出不穷,王小虎开玩笑地问大哥怎么里面还有一只狼呀?一直在嚎,捉不准调门;赵大锤问大哥现在你们村还有单干户?这些人怎么不听武场鼓点自顾自唱。
“停!有这样比画的吗?”大哥生气地冲着一位叫改花的喊道。
“不同手势,表达的意思截然不同。”
“生疼生疼的,我动作做得不到位。”
改花的眼角湿润了,她揭起手上厚厚的橡皮膏,细细的小裂痕开遍手背指尖,粗糙的手像榆木树皮。这大冬天的,湿手被风一吹就成这样,农村妇女,家务营生一大摊,忍着疼痛也要做出属于自己的“兰花指”。
再听听其他几位,调子都跑到天涯海角了,而她们依然认真投入,越唱越起劲,让人觉得满是自信。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个唱段终于成型了,这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大哥伸出双手给她们点赞,嗓子发哑,连个好字也说不出来了。
腊月十四,戏迷活动室热闹非凡。三个县和十几个村的戏迷协会送来锦旗,连同本村共四十多名戏迷爱好者云集,以戏会友举行仪式,宣告乐古岩村戏迷协会的成立。
一阵精彩的开门鼓后,年轻的村支书登上小舞台中央,他一改往日的穿扮今天西装革履,打了发蜡的头发直愣愣站着,显得格外精神,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脸:
“尊敬的各位来宾,戏迷朋友们,欢迎来到我们乐古岩村参加活动!”
村支书环视场内,讲到了戏迷协会的定位与作用。
他说,希望把这个文化阵地建设好,管理好,成为贯彻党的方针政策、宣传“两委”决定安排的重要窗口,成为集聚人气、传播正能量、老少爷们赞许向往的地方。
他还说,唱唱晋剧跳跳舞,也是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种体现,这是我们“两委”班子履职的一个目标。大家拾柴火焰高,群策群力一定会把咱村的事情办得更好!
一阵长时间的掌声,村支书脸上春意荡漾。
“咱们今天活动的主题就一个字:唱!”村支书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致辞。
先是三个县的戏迷协会代表登场亮相,《精忠报国》《金水桥》《三娘教子》,虽然都是戏迷耳熟能详的唱段,但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凸显专业素养。
雁子崖村的戏迷喊:“桃花坡的来一段!”
桃花坡村的戏迷喊:“雁子崖的来一段!”
………
戏迷们个个跟通上电似的,马上进入状态,村与村之间拉起了戏,互不相让飙上劲儿。
几曲终了,观众席上有人提议:请李小娟李主任给咱们来一段好不好?
大家附和“好!”掌声响起。
“那我就献丑了。”李小娟站了起来,把伴奏带递给了海贵。
她没有演唱先前准备的《打金枝》,而是自己创作了唱段:
喜鹊唱报春歌
雄鸡舞催人搏
新时代惠农政策暖心窝
乡村振兴定有我
撸起袖子加油干
乐古岩明天更美好
……
耳目一新,李小娟让人刮目相看。
各方戏迷轮番登台献唱,场面高潮迭起。
再看大哥,忙里忙外,招呼来宾,上场操练,还时不时拿出手机,照照这个,拍拍那边,为做抖音留存资料。
傍晚,大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院子,走进正窑向母亲道安,老母亲拿起笤帚疙瘩数落他,你这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一天不着家……
大哥躲闪开来哈哈大笑,双手抱拳道“儿这就去!”他很是认真地比画抬腿搭水袖亮相退下,遂向厕所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