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黄

2022-11-11 09:08乔巧
娘子关 2022年3期
关键词:女主人院子安静

◇乔巧

五百年的回眸,换一次擦肩,撞碎了梦里的依恋。大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开了主人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它疯一样地狂奔着,它不知道该去哪里,它不想回家。它怕那个没有他的院子里安静得像什么,它的狗脑想不出来,它就是怕。它不敢等,它想去找他。它穿过大街小巷,它感到了浑身的无力。雨后的空气里没有一点清新,它闻到了颓废的味道。几片树叶摔倒在积水里,没有挣扎、没有交流,就那样认命地沉沦着。它用舌尖舔了口带着污浊的泥水,它的泪流了下来,划过唇边,是苦涩的味道!

也是炎热的夏天,它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条干枯的河槽里,那里堆满了垃圾。到处都是苍蝇,嗡嗡的嘲笑声此起彼伏。两只通体黝黑却瘦得像皮影画一样,贴到墙上也只是有一点棱角的狗,争夺着一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黄狗的尸体。它看了看自己同样黄的没有杂色的身体。

“是我的妈妈吗?”它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揪痛。它不受控制地想要冲上去抢下那具尸体。可是,它才刚刚想了一下,还来不及动,那两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透过皮影画恶狠狠地瞪着它。它浑身一哆嗦,不敢去和它们对视。它试着往边儿上挪了挪,懦弱吗?它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它顾不上去想,一分钟,两分钟……等待着恶犬随时会咬上自己身体的牙齿,那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摧毁着它最后一点侥幸。

“呜!”它身上传来被刺穿的痛,它哀号着,“这就是命吗?”它还来不及看太阳落山。

“哗啦”“汪汪汪”一阵呛鼻的气味传来,接着身上一阵砸疼,它扑倒在地,那两只恶犬也叫着跑开。

“呜呜呜。”它试着动了一下,想趁机逃离,它知道刚才是有人倒垃圾惊走了那恶犬,一会儿它们肯定还会回来的。可是它的身体实在疼得厉害,它确定它的身体在流血,它感到有一块东西掉下来挡住了它的视线,左耳传来撕裂的疼。

“我的小可怜。”它咬着牙站起,以为自己又会摔倒的时候,眼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它本能地一哆嗦,接着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鼻腔冲进一股不属于同类的气息。

“是刚才那个倒垃圾的人吗?”它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瘫软在一片漆黑里。

再次醒来,入目的是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浓眉大眼,翘鼻梁,有明显唇纹的嘴唇带点紫。他一下一下抚摸着自己的头。“是他救了自己吗?”它想抬起头舔舔他的手,可是扯动了伤口,“呜呜”。

“别动,傻小黄,你不知道跑吗?耳朵都差点被撕下来了,身上还掉了一块皮……”它看到了他眼里的心疼。那一刻,它把小舌头伸在他的手心里,一下一下舔着。

“小黄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吧!”它是幸运的,遇到了他。

他的手上有像自己的脚底一样硬硬的肉,粗糙的,捋着它的毛,带起一串串小小的火花。他做的工作一定很累吧,它看到他每天回家都是满脸疲惫,微耸的肩膀,紧皱的眉头,只是在进门时强撑着眼皮。那时候,它恨极了自己只是一条狗,只能看着他一身风尘来不及洗涮就系上了围裙。它的女主人像一个孩子,总是动不动就要发脾气。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像极了跳孔雀舞的那种。她说她不会做饭,她还说他累了干脆就不要做饭了,叫个外卖或者出去吃。他总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他说外面的再好不如家里做的吃着熨帖,她总是一撇嘴说:“嘁,就说你抠吧,没出息!”

他摇摇头,依然笑着。他总说女人是长不大的孩子,她生了小主人后更娇气了。他小心翼翼地给她剪着指甲,看着睡着的她,他说他很知足。他忘了上班的辛苦,把工作衣一脱,用一块纱巾把小主人绑在背上,这样他做饭的时候,小家伙会安安静静地,不会吵到她休息。他一边吃饭一边把小主人放在腿上摇晃着,听着电子书,它就趴在他床前的地上。直到他睡着了,她在边上玩着手机,瞥一眼他……有时候她说吵得她头疼,就没完没了地唠叨。他只是笑笑,把声音调小一点,再小一点,或者干脆关了声音,边哄孩子边看着一些街边买来的旧杂志。他的听力并不好,它听到过那些人冲他大声地说话,也听到过他们小声地嘲笑。

偶尔,他也会点一支烟站在客厅的窗前,推开窗户,任风吹着,看一个个烟圈顺着鼻尖盘旋而上,把他的思绪也拉向了很远。它明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却仿佛读懂了他眼里藏起的黯然,和嘴角不小心泄露的苦涩。它用头蹭一蹭他的腿,用嘴咬着他的裤管“汪汪”,他看着它,听懂了它的宽慰,他说命运只是偶然,他说要学会看开,他还说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它歪着头使劲儿地想,暖吗?他那么心疼他的女人,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好像从来不知道累。只是,它清楚地看到三十岁不到的他鬓角已有了白发。他每天都睡得比它晚,早上却又起得比谁都早。他要做早饭;叫孩子起床;送孩子上学,再给女主人把奶温在恒温杯里,他才拿一个馒头边吃边去上班。他喜欢养花,夏天,那满院子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他每天都会用凋谢的花瓣给它把身体洗得香香的,女主人是有洁癖的,总说它狗骚味太呛……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说没就没了。它想不明白,它看所有的人都像那两只恶犬。它记得就在他走的前半个月,他就说他总是头晕。女主人看着电视,头也没抬说“想休息就休,不用找借口”。他没再吱声,还是晚睡早起,照常上班。

早上,它看着他干呕了好一阵,什么都没吐出来。小主人上学也迟到了,他只顾上给她热了一袋奶和两个面包带着路上吃,就匆忙送她去上学了。一整天,它都心慌得厉害,它来回在院子里转圈,怎么都停不下来。它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两只恶犬撕裂一样痛,也许更多的是害怕,说不上来的害怕,总之,它真的很慌乱。它听见女主人唠叨了好久,还泼了一院子水,最后它看着她锁门走了,直到他的母亲过来开门……

刚刚还烈日炎炎的天说变就变了,大雨倾盆,它躲在屋檐下,浑身都在发抖,像抽出了魂魄,懵懵的,它用尽了狗脑,还是想不出合适的词形容那种感觉。后来是那一声炸雷,接着就是明晃晃的闪电仿佛刺中了它的身体,它突然就腿软了,它好像看到了他晕倒在雨里,一身的泥污,脸痛苦地扭曲着,周围是冷眼旁观的人们叽叽喳喳。

它的泪流了下来,它不受自己控制地呜咽着。就是那一天,他深爱着的人明明知道他很累,为什么不让他歇歇?为什么还要那么狠心地让他辛苦?连它这狗眼都能看出他的疲惫,它恨他们,恨所有的人,可是它不能咬他们,他那么善良,它若伤了人,他只会低声下气地去道歉、去赔礼,它从没见过他生气。可是为什么?女主人一直没有回来。他都走了……一个人走了。它隐隐地听到有人说,“两个人,如果一个走了,另一个千万别送,否则下次再婚还是不能共白头。”它抖得更厉害了,像触电一样,它把鼻子埋到双腿间。夏天的风吹得它鼻子生疼。

空荡荡的院子里听不到他的呼吸,闻不到他的汗水味,花盆里的花凋落了一地,在积水里默默地落泪。明明中午他还给它喂过一块肉骨头……它记得他端着碗蹲在屋檐下,那一顿饭他吃得很慢,慢得让它以为他睡着了。它看到他皱着眉头,后来他还是没有吃完,他把剩下的饭倒在了它的碗里,站起来的时候他用左手抚着胸口停了好长一会儿,还长出了一口气。它舔舔他的手,他像往常一样拍了拍它的头。它咬着他的袖子不想他走,那个时候它是有预感的吧!他弯腰抱了抱它的头,他说下午下班带它去山上抓兔子,它知道他一直都想养一只兔子给小主人玩……

他是一个骗子,他是最大的骗子,它伸长了脖子哀号着。连着几天院子里都是空空的,他的母亲过来拿了几件小主人的衣服,还在院里给它放了两个很大的盆,一个里面盛满水,一个盛满吃的。它知道他的母亲一直住在老房子那边,小主人这会儿应该也跟她住一起。她摸着它的头哽咽着说他走了,没有人再给它洗香香了,也没有人给它吃肉骨头了,她说让它再看两天门,她就放了它。它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自己要仰天狂吠,可是它的吠声听着那么悲凉,那明明就是呜咽,它的喉咙卡得厉害。它控制不住自己的泪,它好像丢了魂,它不会表达,它只能狂吠着哀号。

又过了几天,他母亲再次来把它带离了它生活的地方,拴在了老房子。她说她可怜的孩子累了,是该歇歇了,她怕它吵醒他。

其实,它都知道,只是它说不出来,他再也回不来了,他放下了他们。一下子失去了生气的院子里除了他的母亲,只有年幼的小主人依偎在奶奶的怀里,还有几个邻居来了又走了,没有人见到他的女人。它的心好像在滴血,他真的不再管他的小黄,现在是大黄了。它拼命地压制着,它快疯了,它想要发泄,它发泄的方式就是咬人。可是,它怎么可能去伤他不想伤的人?哪怕没有人相信。它摇摇头,脑袋耷拉得很低,它用两只前脚在地上刨着。它不敢抬头,怕无法控制自己。

它想陪着他,它只想陪着他。这么些年它已经习惯了等他下班;等他洗香香;等他一个人的时候抽着烟摸着它的头;等他带它去抓兔子,他是它活着的希望,他是它活着的阳光。

它的头就要炸了,它喘着粗气,它的眼睛变得通红,它的鼻尖流下了黏液。它尝过那种独自行走黑暗的恐惧,那种一个人的寂寞。它知道他不怕,它知道他已经习惯了他的心里永远有很多人,可是到底几个人心里有他,它不确定,它真的不确定。他想过没有?也许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习惯了抽烟。那个女人一直嫌他是烟筒,说他没钱还学人家抽烟,说他就是烧的。他只是在她唠叨时掐灭了,回头又点上。他总是那么安静,安静地做饭;安静地收拾屋子;安静地抽烟;安静地修剪院里的花;安静地摸着它的头看书;安静地最后一个人孤独地走,它疯了一样挣脱着,它不想让他再孤独。它不知道怎么办,它拼命咬断了绳索,可是那个关它的屋子从外面锁上了。它拼命地咬着门,可是没用。门外他的母亲早已哭得没有了力气。透过窗户,外面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它不会数,只知道又过去好多天了。

昨夜,它好像看见了他,它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它真的想他了。它呜呜地叫着,它委屈地流着泪,可是他没有给它读书,也没有摸它,他的身影一点点得模糊,它疯了一样地冲他吼着,可是他好像没有听到。连日的哀号,它的声音沙哑了,它的唇边挂着长长的黏液。

“今天应该是他下葬的日子吧!”它听到了外面的吹打声和爆竹声,它等不下去了,它用身体在门上撞着,它的鼻尖流血了。主人的孩子虽然上学了,可是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它使劲儿地撞着门,终于,天快黑的时候,外面又恢复了安静,它彻底慌了。他的母亲给它打开了门,它来不及看她的憔悴,冲了出去,它知道它可能差点撞倒了他的母亲,那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可是它没有回头。它要去问他为什么骗它,他明知道他是它的救赎,它会一直等他啊!

它跑过大街小巷,撞倒了人,又差点撞到了车,它的身后传来了骂骂咧咧。它继续横冲直撞着,有人拿棍子追着它打着,骂着疯狗,小孩子吓得尖叫,它知道他的母亲一直在后面哭喊着叫它,它也知道他的母亲一边给被它吓到的人说着好话,一边求他们不要打它。它的腿已经跛了,不知道是谁用石头砸的,它顾不得身上传来的钻心的痛,甚至顾不上回头反咬一口。它跑遍了所有的山头,终于看到一个新的坟堆上堆满了花圈,那墓碑上的字,它不认识,可是它知道那里躺着的一定是他。它感到有什么刺穿了它的骨髓,它伸长了舌头,大口地喘息着,脖子下面一颤一颤的。它扑在坟头上,用前蹄一下一下拍打着,泥土堵住了它的鼻孔,它就要窒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的身下湿了一片,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命运只是偶然

我的悲伤不算什么

我的眼泪不算什么

……

命运只是偶然

为什么遇见又错过

你的沉默让我心如刀割

……

命运只是偶然

用余生许你承诺

……

它闭着眼睛,呜呜着只有他和它能听懂的歌。

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又淋了雨的招魂幡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颓废地杵在那里无力地摇晃着,它跌跌撞撞地回到老屋。他的母亲趴着门框望着,对面窗户上隐隐的灯光,照着她佝偻的身影。像它等他下班一样,看到它的刹那,她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她想笑,可是她的泪再次流了下来,她动了动站麻的腿,差点就摔倒了。它急忙跑过去,用头靠着她,她一下一下地摸着它。

它跟她拉着小主人回到了他的院子。空荡荡的,只有墙角放着的铁链上有一个牛皮带做的脖套,它知道,那是她怕它再闯祸,给它准备的。可是,它不想被拴住,它还要保护他剩下的亲人。它不想让他们再占着他的心里,它不想让他再那么累。它摇摇头,用舌头舔着他母亲的手呜咽着哀求。看着它满身的泥土和发红的眼睛,她终于是不忍心:“唉!那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了,我追不上你!”它点点头。

它代替了他送小主人上学,接小主人放学,谁欺负小主人了,它也只是把他们撞倒了压在身下,从不咬人,就这样,他的母亲也又跟着说了许多好话。冬去春来,它身上的毛怎么也褪不掉,他母亲用梳子给它一下一下梳着。过了这个夏天小主人也就上中学了。

有一天,它突然就不吃东西了,后来跑出去,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回来。小主人哭着想去找它,奶奶说,“不用找了,它去陪你爸了。”清明节的时候小主人在爸爸的坟前看到一堆骨头,和一块腐烂的皮毛,已经分不清颜色。花盆里早就没有花了,院子的墙角长出了一株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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