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诗选

目录

源头之曲 3

一碗泉 5

玛曲:黄河向西 6

明月是身体里逃出的孤独 7

在汉长城垛口 8

马场的夜晚 9

骊靬古城 10

光 明 11

格尔木的午后 12

雅鲁藏布江 13

我有一种深埋的孤独 14

在可可西里边缘 15

敦煌的鹰 16

瓜州的悔悟 17

花草滩 18

雨外弦音 19

风吹过 20

暮 旷原之野 21

六月六： 冒烟的石头 22

路 上 23

西藏之灯 24

可可西里 25

虚 空 26

一颗萝卜 27

在西海固 28

黄羊滩 29

荒野辞 30

我看见群山沉默如金 31

后记： 诗人何为 32

源头之曲

我要说下的是:雪山、 草原、 溪流以及奔跑的精灵

这些与祖国缠绵的词汇

清凉、 健康、 柔软、 原初， 还有朴素的呼吸

我要刻下的是:姓氏、 名字、 族源的六字真言

这些颜色发黄的徽章拓在秋天原野上

并且喃喃自语: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

你必须要学会叩拜、 赞念、 口若悬河的吟唱

打开时光门扉回到太古， 使用石器、 钻木取火

猎取心灵里野蛮的兽

你无需远眺， 只保留此刻的安宁和自由

大海以远， 头顶是欲望饱满的蓝

然后是青黛信仰以及子孙的游牧与农耕

黄河自古天上来

噫。 龙腾九天

2009 年 2 月 11 日

一碗泉

沙中取水 草上散步

十万沙子十万草

腾格里南缘

一碗泉水足以拯救

一片鸟声

沙子无言

开着秋天的门

青草有约

只是无人路过

一碗泉边:标语漫天

渴——

仿佛一只蜥蜴在腾格里大漠念叨着什么

仿佛一个俗人对生活的彻悟

2009 年 3 月 13 日

玛曲:黄河向西

我看到你缓缓倾斜的身子

以及面向阿尼玛卿的泪水

让风中格桑

失声呼喊

那是决绝回望

玛曲草原

一个人疾驰的身影

完成一生转折

2009 年 3 月 17 日

明月是身体里逃出的孤独

月光下， 我唯能收获的

是一地踉跄的脚步

和破碎

如果仰望一次星空

那一轮明月

竟是我身体里逃出的孤独

2009 年 5 月 2 日

在汉长城垛口

如果给垛口砌上篱笆， 给空气种下膻腥

我相信一株狼毒花的香气会被风吹走

如来一粒盐在草根隐居， 一把泥土黑暗了星宿

我知道两种方言的交易会成为罪恶

当六月的雪缝补了道德， 一只鹰怀念青草

一场胡天羌地的革命沦丧了一个家族

八百里的狼烟啊——

今夜我写下的是:驼背上的羊皮和丝绸

那个在羊颊骨上刻字的牧马人

来自原州。 他热爱泥土、 女人

他把一方伪造的印章埋在长城的垛口下

他的想象来自弥天大谎

如今， 我发现——

一只土拨鼠沮丧地站在垛口上， 抱拳远望

2010 年 6 月 6 日

马场的夜晚

没有听到马嚼夜草的声音

这个夜晚注定被孤独包围

夏草正肥， 躲在胖叶子下打鼾的夏虫

是旅行者遗失在大地上的标记

山丹马场。 光荣与梦想已经生锈

万马嘶鸣的图景被时间风干

那只隔夜的蝴蝶

已经忘记马蹄识香的手艺

事实上， 当载重的卡车穿过马场的夜晚

我分明看见， 低矮的马棚上的尘埃

和几只小兽四散而逃的痕迹

仿佛是一幅年久失修的地图

噫。 勇士之手——

竟挥不动21 世纪轻浮的皮鞭

2010 年 6 月 20 日

骊靬古城

古罗马走失的刀子。 骊靬

当我抵达你的渴望时， 意甲联赛正在疯狂进行

骊靬古城。 你向西的睡眠是一次对故乡的回忆

你忧伤的青稞是一次征服的创伤

如果意大利通志残缺着记忆

如果对自己的肤色不再怀疑

今夜。 安静的黄泥小屋里

甘肃永昌农民张永贵向我复述别人发现的家史

——你看， 意大利的狂欢

你看， 河西走廊的霉暗

是啊， 古罗马把惩罚的鞭子

一不小心遗落在巴丹吉林的边缘

2016 年 7 月 5 日

光明

火藏于木， 一棵树紧紧守着内部的黑暗

守着欲说还休的疼

把根须

向深处

再使了一把劲

2010 年 7 月 2 日

格尔木的午后

半块云彩闲挂， 半块荒漠

迎接雨水

半首诗奔波在路上

期待转折

半途的爱情修葺渡口

拯救慈悲的错误

半缕喀喇昆仑的风

吹黄牧场

剩下半缕

修补神圣

我拖着荒凉的肉身

和半册心经

喂养一生的疾病

2020 年 7 月 22 日

雅鲁藏布江

内心如此平静， 从拉萨到山南

此时应当是旁白的段落

描述两岸的青稞。 游走的说唱艺人

来自村落， 抑或是遥远牧场

他涉水而行， 有时对着天空发呆

神秘背影， 让藏雪莲盛开于云朵

让沸腾的鲤鱼开口唱诵

从山南到拉萨， 内心如此婉转

次仁罗布的普通话里塞满风干肉

偏偏贺颖灿烂， 燃烧着昨夜的酒精

她激动， 大颗的泪水

被疾驰的风刮进雅江

宽阔的水面上， 一群黑颈鹤

兴高采烈地迈着诡异的步伐

2020 年 7 月 28 日

我有一种深埋的孤独

但阳光浓稠， 芍药肥大

翻过山冈， 蜷缩的天鹅被天空辞退

我无比爱怜

钢琴的呜咽在低音部徘徊

沸腾的苦咖啡

在光的抛物线上渐渐变凉

我分明看见

白天鹅脱下雪山的袈裟

在藏地， 我比天空空多少

一首藏歌翻越神山歌唱人间

我来到世上， 万水千山， 你却不见

偏偏芍药盛开

如果你辜负了时光， 我背着一世的孤独

阳光一样浓稠

2021 年 7 月 25 日

在可可西里边缘

一个懒于抒情的诗人勾勒奔跑的美

野驴和藏羚羊， 哦， 这自然之子， 让我置身粗犷

原野的方程式里鲜花怒放

车子上， 一首周建军歌子的副歌转折， 迎头撞见

绝命的狭路

这闪电的兄弟， 适合稀薄和广大

晨曦是过去

缓慢的黄昏才是永无尽头的未来

要死也要死在你怀里， 一如

苍穹和繁星， 一片呵护一点。 然则一闪而逝的

必是我无法左右的命运

迎头撞见， 一个泪流满面的环保主义者

啃着肥硕的羊肋巴

2021 年 7 月 27 日

敦煌的鹰

鹰有神示,无限荣光在于飞翔

寒冷内心有超度念想

三危山绝命海拔

大地上的光阴走如奔兔

一面被偷走的风马旗

羞愧的星宿上揳进信仰

无论如何,疏勒河边

我咽下的只是活命的抒情

没有对天空伪造伤害,遥远的黑河

你顽固的智慧藏在沙尘暴里

但对一只兔子的渴望,甚至麻雀

那只是走向一个异性的热炕

在20 世纪工业革命里,有一种嘶鸣

我只怀念四平八稳的早晨

2021 年 7 月 28 日

瓜州的悔悟

南方雨林,草原格桑

瓜州一定失望

鹦鹉学舌,杜鹃啼血

瓜州抬头探月

半页诗经,几段离骚

瓜州埋下断章

七月流失,八月飞雪

瓜州胆中炼糖

风高放火， 黑夜翻墙

妹妹你在何方

瓜州,瓜州,你这投奔甘肃的穷小子

肠子黑青,反穿衣裳

2017 年 9 月 3 日

花草滩

花草滩上无花,这是事实

花草滩上只有黑白相间的羊群

啃食光阴

往往会有不设防的致命邂逅， 如果假以时日

我会爱上岩画上的女子

她柔情似水， 蜜语甜言

只是,时光啊——

被黑风吹散的长城垛口下

爱情毒药,来自一次失身的记忆

这些猝不及防的细节， 多像

羊与青草的盛宴

至于花与非花

在这个广大的草原上

无关紧要

2017 年 9 月 11 日

雨外弦音

这雨水与绿色无关， 美女葬身鲜花

孤傲的红桦捧起一汪百年心事， 独自倾诉

猎猎如风的牛皮战旗依稀有着当年之威武

柔若无骨的倩影啊， 射雕之人已幻化成

峡谷中的风铃

为一位绝色女子摇曳出关山之外的绝唱

雨落泾河， 大雨遮掩了天空的伤口

如烟的情绪在桦林间弥漫

并且升腾， 连同那不被世人知晓的秘密

在凉殿峡听雨， 往事把七月抽象得眩晕

我的名字已写进黑暗的玄石深处

拥抱一种久远的恩情

2016 年 3 月 7 日

风吹过

风吹山阴:一块散落民间的瓦熠熠生辉

风吹秋草:时光的马车已瘦骨嶙峋

用一片落叶和你交谈

那临水的声音， 渐近渐远

泅渡于死亡的河流

我左手翻晒地狱的粮食

右手啜饮天堂的美酒

仿佛戴罪的鸟儿偷听了黎明的秘密

风吹过， 秋风走了大寒来

谁能倾听我的忏悔

2016 年 4 月 11 日

暮 旷原之野

一个影子落下来， 一万个影子落下来

在清冽的光晕中

独对金樽。 我要饮断千年的豪肠

让马蹄踏碎坎坷的归路

只有风声， 这高原的衣裳

敲响了黑夜的钟声

疯言醉语过后， 谁手持一册经卷

独自面向西风

请挽留这最后的时刻， 十二月的黄昏

我已走过如歌如梦的旅程

我把颂歌献给你， 还有一段墓志铭

伴着千年佳酿献给一颗破碎的心

2016 年 4 月 7 日

六月六： 冒烟的石头

日头太亮

大地上的事情

日头不懂

六月六的草与禾苗

渴得要命

更重要的是

一堆吞云吐雾的石头旁

狐狸拔毛

蛇蜕皮

六月六的日头

它的哲学是

让石头冒烟

至于别的

那是月亮的事情

2016 年 4 月 20 日

路上

山阴积雪， 山阳树木参差

青藏线蚯蚓般追赶远方

普天之下， 我和你

不过是大千世界一芥子

此行无需意义。 听从召唤

看呐， 一群披着黑氆氇的赳赳牦牛从山阴滚滚而来

山阳处， 几只拜访老友的旱獭

抱拳而立， 目送我奔向拉萨

那个骑马而过的汉子

可是我十年前结拜的兄弟？

——在路上， 我不禁被大美青藏深深诱惑

——在路上， 我向自然取暖， 朗诵天鹅的诗篇

2021 年 7 月 9 日

西藏之灯

完全理解， 一只羊把头颅扔向山冈

迁徙的斑鸠， 把青稞埋在河谷

我只看见三座茫茫雪山

支起一口大锅

煮着

普天下的奶茶

肥沃的肋骨

2021 年 7 月 13 日

可可西里

众草的兄妹、 众牲的兄妹、 众鸟的兄妹

如果此地空旷， 世界多么荒凉

天空洒扫， 乌鸦拾柴， 羚羊生养子孙

而一位僧人， 背影恍惚

他走过的砂石路， 寸草不生

沿一道闪电指引方向

一定是爱情敲门， 鹰隼立于寒流张望

直立的旱獭拼命呼叫另一只回家

三头公羚羊的犄角折了， 败北略显悲壮

而失恋的流浪汉刚刚吃完泡面

在落日下辨别回家的路程

沿命运的胆汁开出病历

2021 年 8 月 9 日

虚空

把一杯水倒空。 我拿着杯子看上面的文字和图画

一点， 一点， 把时间挪动了几米， 把自己老了几分钟

老去的， 还有眼前的水仙花——尽管我昨天才买回来

正午， 蝉鸣更激烈了

碎了一地

我和杯子之间， 除了沉默

还隔着一张

朱哲琴的唱片

2010 年 9 月 9 日

一颗萝卜

一颗萝卜在沙地里

憋着气

憋了一夜

她忍着疼

她把沙地疼出一条裂缝

2010 年 10 月 11 日

在西海固

如果崾岘的老柳还活着， 迎风流泪

它拒绝告诉我， 是因为喜悦， 还是悲伤

两只相爱的红狐， 和几只

小红狐， 在树洞里， 默默念诵:小暑过后是大暑

除了雨燕， 还在细雨中返乡的， 只有火凤凰

这苦命的姐妹， 修身的姐妹

怀揣上苍的意志， 皈依天空

道路上， 拓下血迹斑斑的印章

一地麦子， 遍体金黄， 仿佛

腰缠万贯的鸽子， 睁开了眼， 吃完早饭

这世上的辛劳， 不过是一碗肉蛋双飞的拉面

你听， 秋风响起:麦子拥挤， 宜嫁娶——

一个无法抵达远方的人， 适合忧伤

尽管七月流火， 尽管九月授衣

2010 年 9 月 19 日

黄羊滩

除非暴雨， 否则无需抽刀

流水已在西夏的落日里耗干

明月托举几个肥硕的文字

或明或暗

像江湖义士在酒肆相见时

古老的投名状

而黄羊滩的柳树上

一只守寡的喜鹊

看见， 贺兰山上

两只打架的公黄羊

把稀薄的星宿

撞得晃了晃

哦， 地上的树影

也不由自主晃了晃

2010 年 9 月 15 日

荒野辞

在荒野

懒得考虑城里的事情

城里

人太多， 事太杂

我只专注一粒沙

一棵草

或者一朵闲云

在大地上投下一朵阴影

夏日的人心

我亦觉得阵阵发凉

当一粒沙说话， 淌出露水

一棵草歌唱赞美羔羊， 一朵流浪的闲云

便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请荒野的鹰隼作证

2010 年 10 月 9 日

我看见群山沉默如金

风吹过山冈， 草木们斜着身子

朝着偏南的方向张开嘴巴

风紧了， 会喊出:呜……

风轻了， 会溢出:咽……

到底是风吹着草木

还是草木充当风的亡灵

面对一张空寂的草纸， 我

四顾茫茫。 唯独看见

这安身立命的十万群山

沉默如金

2010 年 10 月 13 日

后记： 诗人何为

我不想赘述语言、 情感、 现代性等话题， 这是任何一个当下的诗歌写作者必须攻克的壁垒，是前提， 也是功课。 但生活的酸甜苦辣向我们扑面而来时， 我们必须要解决诗歌与时代的关系。否则， 写作的无效性会让我们的作品随时被湮灭。

回到传统， 回到唐诗， 杜甫、 白居易的现实主义无不召唤着我们， 这个伟大的传统是汉语诗歌坚挺的脊梁， 它不仅照耀着过去， 也照耀着我们， 照耀着不远的将来。

及物的写作， 有效的写作， 这是优秀诗歌本来的面目， 也是诗人构建自身传统的必然， 在基本的常识面前， 我们无路可逃。

如何处理当下题材， 考验着每一个写作者。

我反对不经深思熟虑的写作， 简单粗暴的叙述破坏着诗歌的肌理。 这些年， 这样的作品大面积出现， 也让新诗的合法性丧失了应有的原则。

我反对自私自利的无病呻吟， 空洞、 麻木、单向度、 温室效应， 伤害着诗歌的开掘与探索。这个世界除了 “我” 之外， 还有他者的存在。

我反对风花雪月的浅尝辄止， 我们表达的除了今天， 还是今天。 只有鲜活的现实生活和个人经验， 才能让我们在诗与思的辩证里艰难抵达。

在当下， 诗人何为？ 除了真善美， 其余都是伪命题。

在以下三个维度上， 一刻也不能缺位。 一是站在时代高度驾驭情感； 二是在社会深度里索取语言； 三是在中西诗学的交叉点上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