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先生在辽西的讲座

2022-11-10 21:08薛士东
文学自由谈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成功利读书

□薛士东

无功利的读书

窗外是“三燕古都”辽宁朝阳的千年老街“慕容街”。没有风,时令已进晚秋,但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龙翔书院”的大讲堂里。作家阿成先生是这场讲座的主讲人。面对我们几十个听众 ,阿成先生娓娓道来,用通俗易懂的民间俗话讲述他的人生经历、读书心得和小说创作的体会。只是时间太短了,仅一个半小时。好在我录了音,可以反复聆听,认真体悟。

阿成先生说:“我认为读书最好的方式,是无功利的读书。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这个那个,就是喜欢看。我喜欢看书到什么程度呢?年轻的时候我是无轨电车的驾驶员,开车的时候衣兜里常备着一本袖珍版的古典诗词,唐诗、宋词、元曲什么的,都是小薄册子,很便宜,一两毛钱一本。到一站了,拿出来看一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乘客都上车了,乘务员大声说,关门!我就继续往前开。到了下一站,掏出来继续看:‘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你说读这些东西背诵这些东西,干什么呢?当时就是空虚,就是喜欢。仅此而已 。”

阿成先生说,这些无功利的读书,想不到日后还真是起了点作用。早年他考黑龙江大学比较文学硕士研究生的时候,考试迟到了十五分钟,而且那时还没有任何复习材料,也没上过什么补习班,考试的时候还真的是第一个交卷儿。没想到顺利通过了。总结起来,就是仰仗于当年的无功利的读书。

自信与修改

阿成先生讲,其实就读书而言,选什么书很重要。他认为应该选择自己喜好的书读。“我才不管你是多大的作家,也不管你多么有名,我看好就好,我看不好,对不起,即使是获过什么什么大奖我也弃之不读。这才是正确的读书方法。我们老是讲读书读书,读什么书啊?告诉你,读你喜欢看的书,读你能够看下去的书。这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对写作者来说利莫大焉。不要硬看那些你看不进去的、质量可疑的书。”

阿成先生说,我刚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一是初涉此道,二是又年轻气盛,非常自负,感觉自己是怀才不遇,觉得自己写的挺好啊,为什么这个刊物不选,那个刊物也不用啊?不仅如此,稿子投出去还不断地遭遇退稿。这些编辑是不是有眼无珠啊?是不是咱没有关系,没给人家送礼啊?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非常浅显,也容易做到的真理,那就是要学会佩服别人。这不仅是一种聪明,更是一种智慧。这与个人境界无关。

阿成先生说,“中国人有一个有趣的习惯,只要是印成铅字的文章、文字就深信不疑。我觉得这种认知方式并不可取。我经常把报纸上的某段新闻或者小故事改一改,如果我要写这段该怎么写该怎么改?当然得是值得一改的。如此行径我觉得挺有意思。我要说,一篇好小说一定是改出来的,是反复修改出来的。法国有位女评论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一直奉为座右铭。她说(大意),无论你这篇作品改了多少遍,最后成稿的时候,要给读者的印象,是你‘随随便便’把它写出来的,很自然,很流畅,很亲切,也很幽默、优美。这句话非常有道理。我们修改作品的目的,就是把作品变得轻灵、轻逸、自然,像水一样往前流淌。”

阅读与节点

阿成先生说,中国是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大国,如果你的小说能被中国人认可,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还想什么外国呀?自古以来,比如唐诗、宋词、司马迁的《史记》等等,先人们的这些优秀作品并没有受到外国的影响啊,但丝毫没有泯灭它们智慧的光芒和艺术的魅力。所以,经历过种种的挫折之后,他就想用中国的情感,中国的表达方式,中国人的审美观点和价值观来写小说。这应该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当然阿成先生并不反对欣赏和借鉴外国的优秀文学作品。他说:“只是从此之后,我想作为一名中国作家,有必要改变洋腔洋调的写作方式、叙述方式,用中国的气派来创作自己的作品,抒发自己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鲜活地、有效地、丰富地凸显自己的创作价值。”当然,这种改变还是仰仗于之前的无功利阅读,使得他写作方向和路径的改变得以顺利进行,成为了其个人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写作,一个人的宿命

回顾写作生涯,阿成先生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那个时候只要是礼拜天,我就骑个破自行车去编辑部写作。带什么饭呢?就是家里的剩饭剩菜。孩子说,老爸,咱家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又是咸菜又是剩饭的。走苦行僧的道路哇?我说,老爹没写好小说,不配也没资格吃好吃的东西。到编辑部后开始写。记得有一次有一段我不会写了,就站在那儿看着窗外。那是个冬天,窗外大雪纷飞。自己感觉也挺悲怆的。”阿成心里在想,这是图什么呢?尽管如此,还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写作步伐。

阿成先生说,当初写稿子用的稿纸多。朋友知道他爱写东西,就给他送来十几本稿纸。但很快就用完了。朋友说,你吃稿纸啊?过了两天,朋友提了整整一捆五十本稿纸说,这回够你写的了吧?当时他也觉得自己中了邪。有人问,阿成先生,如果有来世你还想当作家吗?阿成先生这样说:“如果真的有来世,打死我也不当作家。太难受,太煎熬了,这是拿自己的生命赌一生啊!如果写不出来,写出来的东西又没人愿意看,情何以堪?如何见龙江父老和家人呢?你一辈子正事儿不干,天天写,除了大年三十和初一不写,所有的节假日都在写,是不是对自己和家人太不负责任了?”这大概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吧。

阿成先生的创作生涯

怎么能把小说写好呢?

阿成先生说,那个时候他已经认识了王倜老师,旧社会王老师曾是哈尔滨东陲商报馆出版的《小说月报》主笔,哈尔滨被揪出的第一个右派。当时他是一中的老师。阿成经常拿自己的小说向他请教。王老师没儿没女,住在一间只有六七平米的小屋子里,一进门就到床边了。加上王老师又是高度近视,两个人几乎是头碰头才认出他来,“哎呦,阿成。”要命的是,两个人都不善于和不太熟悉的人交谈,尴尬地坐了一会儿,阿成把小说放到他那儿就走了。过两天再去取的时候,发现稿子上面红彤彤的改了一大片,都是文中的错字,看了以后汗水顺着脑袋往下淌。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汗颜,真丢人呐。从那以后开始认认真真地写稿子。可是,无论怎么认真,投出去的一篇小说能退十次。因为不甘心不服气呀,这个编辑部不行,再给另外一个编辑部。阿成说:“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用电脑打字,就是用钢笔,我写得像钢楷一样,标点符号都非常标准,错一个字,绞成一个小方块儿贴上,再补写上。编辑的那些退稿信我都会反复读。我这人有个优点,也算缺点,越退稿越不服气,我就不信了,还写。我把单位那个大瓶子的红色钢笔水顺回家(红钢笔水单位人几乎不用)。所以那些年写草稿我一直都是用红笔写。记得年轻的时候买了一个金笔,写得连笔尖上的小金疙瘩头儿都磨没了,就剩后面已经被磨成斜面的铁片儿。我打算留给女儿励志,女儿笑了,说,拉倒吧老王同志,励啥志呀。当年,我家里点炉子全都用我的废稿,卷一卷儿,洒点煤油点着引火。当时卖出去的废稿差不多有一手推车。”

阿成先生在随笔《江边呓语》中写到:

每搬一次家,我总要扔掉一些手稿。这些手稿或机智或拙劣,或真诚或自欺欺人地,真实地记录着我的那一段生活。天可怜见,我每次扔掉的手稿都不少。这使我感到汗颜与自卑。毕竟这些手稿当中有三分之二是真正的废稿。眼下,将他们做废纸卖了,卖给了一个从浙江到东北走街串户收废品的老人,他说,字写的好多哇。我冷眼看了看他,没吱声(从这以后我也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人的冷眼都含有恶意)。他给了三十块钱。我知道,这三十块钱除了能证明我绝对的愚蠢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汪曾祺曾经这样写道:“湖南的何立伟,哈尔滨的阿成,山西的曹乃谦和我的创作思想一致,走的是平实的路子,评论界称他们受我的影响,为抒情现实主义和风俗画笔致,他们都正寂寞地写着……”

“踏踏实实地写中国气派的小说”,这是在阿成先生的讲座上让我铭记于心的一句话。值得一提的是,在听阿成先生讲座时,讲桌上放的那一摞书,是我多年来收藏的十二本阿成先生的作品集(据说他已经出版了四十多本书),这次带到座谈会上,就是想告诉阿成先生,在辽西有一个他的读者,或春或秋,或晨或午,或晴或雨,平心静气,摒弃功利,用一颗欣赏的心阅读着他的作品。

(本文根据录音整理,有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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