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翻译文学的视角分析林纾《魔侠传》与杨绛《堂吉诃德》

2022-11-10 15:53刘雅琳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关键词:林纾译本杨绛

刘雅琳

法国比较文学家梵·第根曾在其著作《比较文学论》第七章《媒介》中指出,“对译本的研究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将译文与原作进行比较,看是否有增删,去考究译本所给与的原文之思想和作风的面貌……二是比较同一作品于不同时代的译本,从而逐代地研究趣味的变化,以及同一位作家在各个时代所产生的不同影响。”

林纾翻译的《魔侠传》最早于1922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正式出版于1978年。考究两位译者在不同时代翻译出版塞万提斯的同一部作品,并非意在比较两种译本孰优孰劣或分析“复译”现象,而是通过比较同一作品于不同时代的译本去考察两个时期的文学观念、文学风尚的变化。

一、译本分析

林纾翻译的《魔侠传》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在中国的首译本,从英文版转译。林纾与陈家麟合作,在翻译时将此书分为4段,共52章,因与1712年P·模特克斯出版的英译本章节一致,故马泰来先生认为“林纾翻译的《魔侠传》可能是据此英译本转译的。”学界基本认同将林纾的翻译生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魔侠传》属于翻译势头下降的后期,这一时期“其译笔逐渐退步,《魔侠传》就处于这一时期”。《魔侠传》出版后在当时并未产生多大影响,远不及其前期所翻译作品的影响力,“林译出来,毫无动静。”

从内容来看,林译的《魔侠传》只翻译了《堂吉诃德》原著的第一部。第一部更多表现出讽刺的特征,在第二部中塞万提斯才对堂吉诃德这一人物形象进行了升华并赋予其美好品德。原作内容翻译的不完整使读者无法完全体味到这一经典文学作品的伟大,但林纾让《堂吉诃德》这一西班牙文学经典在当时以文学史知识的形式进入了中国读者的视野。

福柯评价“《堂吉诃德》是第一部现代文学作品”。林纾在翻译时,没有完全忠实于译本,一系列二元对立、虚构性、丰富与多义的现代性等元素都未被译出,故而其现代气息读者也无从感受。另外,除了对原文有所删减之外,桑丘诙谐幽默的语言风格以及文中与西班牙历史文化传统互文的语言也并未译出,林纾在翻译时还增加了原文所没有的语句。这与后期林纾的翻译态度有关,也与当时所流行的“意译”风气有关。

相较林纾的《魔侠传》,杨绛所译《堂吉诃德》(上下两卷)于1978年出版,是国内第一部直接由西班牙语翻译而来的书。杨绛谈及,“‘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委我一项翻译任务:重译《堂吉诃德》。”杨绛翻译《堂吉诃德》不像林纾,是出于译者自己的选择,而是带有“完成任务”的属性。另外,杨绛翻译时所依据的版本也与林纾不同,其使用的是1952年于马德里出版的弗朗西斯戈·罗德利盖斯·马林编著本第6版。

杨绛翻译《堂吉诃德》所处的时代对待翻译的态度已不同于清末民初林纾所处的时代的风气,且可供参照的英法等版本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比如“弗洛利安的法文译本就省去了原著中重复的片段,删除了一些枝蔓的情节,以迎合法国人的阅读喜好。”为了忠于原著,杨绛开始学习西班牙语,在翻译的过程中由于时代因素还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译稿也曾被迫上交过。“1965年,《堂吉诃德》第一部翻译完毕……1972年8月,不得不又从头翻译”。

杨绛虽是中途学习西班牙语翻译《堂吉诃德》,但译本既忠实了原文,又不失文雅精致,契合了中国读者的口味。但其中存在的误译现象和“点烦”手法的使用曾为学界所诟病,比如董燕生认为杨绛的译文“比他的译本少了11万字,删掉了其中的部分章节”。相比“译文严格采用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董译本,杨绛蕴藉简练的译笔与接地气的韵味,其文学本身的意味和修为更为浓厚。

二、时代分析

安德烈·勒菲弗尔曾将操纵文学翻译的因素归为三种,包括诗学、赞助人和意识形态。林纾的《魔侠传》和杨绛的《堂吉诃德》在不同程度上都存在一些问题,还原到各自所处的时代语境,可以一窥清末民初与杨绛翻译《堂吉诃德》时期文学翻译所崇尚的风气以及时代对翻译的影响。

林纾多通过“意译”的方式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以达到启迪民众、宣传思想、救国的目的。其翻译活动与以商务印书馆为代表的近代出版机构的关系极为密切。从1903年,林纾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伊索寓言》开始,其便开始了与商务印书馆长达20余年的合作,并成为商务印书馆的股东。基于此,林纾的翻译选择和翻译行为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赞助商力量的操纵。

甲午战争惨败之后,抱着向西方学习、救亡图存的目的,晚清知识界开始呼吁译介先进国家的政治小说、科学小说,于是中国兴起了第一个大规模域外小说输入的高潮,而林纾在其中贡献最大。晚清的许多翻译家如梁启超、严复以及林纾等,在翻译时始终强调要为我所用,借题发挥。在当时,“翻译”这一活动所涵盖的内容相当广泛,包括“删改、重写、缩译以及重整文字风格等”。当时正处于对翻译的探索时期,时人极少关注译者的专业素质及自觉意识,故林纾等翻译家对所译作品有非常大的自主权。

林纾的译文均选用文言文,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当时的时代语境与知识分子的需求,助力西洋文学引进中国。与此对比明显的是,同一时期,用白话文或“硬译”的方法翻译的作品却并未产生多大影响,林纾选取的以“文言文”作为译入语的策略在这一时期效果很明显。但《魔侠传》出版时受到了以白话文翻译小说为主流的冲击,林纾本人也被当时的文化思想界视为落伍之人,且《魔侠传》属于讽刺小说,在五四时期鲁迅等作家将晚清讽刺小说斥为“辞气浮露,笔无藏锋”,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魔侠传》既不符合试图通过学习西方来变革中国文学的五四精英们的迫切诉求,也无法满足市民读者的消费口味,实在很难产生影响。

不同于在译书上享有自主权的林纾时代,杨绛在翻译《堂吉诃德》时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意识形态的影响。从20世纪50年代起,国家开始对国内的民营出版机构进行整顿,勒菲弗尔所说的文学翻译的“赞助”系统开始由国家负责。埃文·佐哈尔认为,“翻译文学本身也有层次之分……当一部分翻译文学占据中心位置的同时,另一部分翻译文学便有可能不得不处于边缘位置。”此时占据中心位置的可能正是符合政治意识形态目的的。比如,在杨绛翻译《堂吉诃德》时,诸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作品便占据中心位置。

据《全国总书目》统计,1966年至1977年间,国内出版的各类翻译文学作品仅约40种,其中1970年没有出版一部关于文学方面的译作。杨绛所译《堂吉诃德》由于其中的一些元素不符合意识形态规范而被没收,受各种因素的不断干扰,直至1976年杨绛才算顺利“完成任务”,此时的翻译活动与意识形态关系紧密。但通过杨绛翻译《堂吉诃德》的艰苦历程可以看出,此时的翻译无论是对译者的标准还是对翻译的认识较之林纾所处的时代已有了较大改变,突出表现为译者追求对原著的忠实。作为一名译者,杨绛翻译《堂吉诃德》虽不符合当时时代的主流,但其仍旧坚持,可见其对文学本身和翻译标准的执着追求。

不同于《魔侠传》的“毫无动静”,杨绛所译《堂吉诃德》影响十分深远,其中译本已累计发行70万册,不仅在改革开放初期搭建了中国与西班牙友好往来的桥梁,而且将《堂吉诃德》这一文学经典再一次引入中国读者与作家的视野里,《堂吉诃德》所富含的现代性因子及其艺术技巧才能在新时期重新被读者所认识、发现和接受。

三、从“信”“达”“雅”说起

开中国近代翻译理论先河的严复先生于1896年将“信、达、雅”称为“译事三难”。这一观点一经提出,便不断被后世学者所阐释和争论。一方面,国内大部分文学翻译家比如许渊冲、沈苏儒、周作人、郭沫若等,都基本认可“信、达、雅”是翻译及翻译文学的原则和标准;另一方面,也有学者认为严复的提法不够科学,如“雅”这一标准究竟该如何界定。

翻译家或翻译理论家在谈论翻译问题时,都无法绕开“译事三难”。杨绛起初认为,翻译追求的是“信”与“达”,“雅”是一种外加的文饰。但其在校订《堂吉诃德》译文时,又有不同的见解,认为“每次一找到更为恰当的表达方式时,便觉得译文更信达、也更好些”。这里提及的“好”,一定程度上就是严复先生所倡导的“雅”。

林纾不识西文与人合作翻译,任意删改、增加、改动情节,其翻译实践以现有的标准来看很难达到“信”。“译书,则述其已成之事迹,焉能参以己见?”林纾认为,翻译与创作不同,翻译只能叙述原著的内容,不能加入自己的看法,但其在翻译实践中常常背离自己的翻译主张。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严复认为林纾的译本是基本可信的,“既脱稿,侯官严君潜见而叹曰:是中败状,均吾所尝亲历而遍试之者,真传信之书也”,故而对翻译活动的考察、评价应立足于当时的历史语境。当时精于西学的人不多,有林纾的国学修养的人也不多,且二者抱有相同的“翻译救国”目的,翻译的社会功用目的十分明显,和我们如今认为的“传信”不同。

在翻译时,林纾主要采用归化策略,对章回体小说形式的抛弃推动了中国小说的革新,在序文中体现了中西文学比较思想。林纾把自己的看法以序言的形式表达出来,实质上是将自己所受外国文学的影响传递给读者。尽管从文学翻译的角度看,其译文存在很多问题,但若以翻译文学的视角来看,其译文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蒋锡金认为林纾所译小说是“中国新文学运动所从而发生的‘不祧之祖’”。在文学新旧嬗变的过程中,外国文学是一剂有力的催生剂,而林纾扮演的则是外国文学在中国的“引路人”的角色。

不同于林纾译文的高产,杨绛在翻译时追求精益求精,“一字一句,往往左改右改、七改八改……”在傅雷、朱生豪和钱钟书等大家看来,翻译应“保存原有的风味”以尊重原作,也应关注读者的阅读感受,追求“明白晓畅”,这也是杨绛“一仆二主”翻译观的中心思想,即译者为“仆人”,“读者”和“原作者”为主人。另外,杨绛翻译《堂吉诃德》时使用的“点烦”手法也涉及“信、达、雅”这一问题,虽为读者带来了阅读上的便利和愉悦,但其在“信”上的折损也值得探讨。

《堂吉诃德》在中国的首译本《魔侠传》由于特定的时代背景、译者本人以及参译文的原因,在当时并未产生多大影响。而杨绛从西班牙语所译《堂吉诃德》基于时代背景以及译者本人较高的审美标准及文学素养,受到经历了“文化断裂层”的知识分子的广泛欢迎,达到了惊人的销量,译本中所体现的现代性也对中国新时期作家和作品产生了深远影响。对同一作品不同译本在不同时代的译者翻译策略、译介过程、译本影响的分析,动态折射出两个时代文学观念与翻译风气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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