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卡夫卡《在流放地》中的错位叙事

2022-11-10 15:53侯乃芝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关键词:错位旅行者卡夫卡

侯乃芝

“错位”作为一种相对概念,与本位相对,但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和原则来判断错位与否。“错位”这一概念的模糊性决定了使用该词的宽泛性。在文学中,有关“错位”的使用基本上是从其词意本身出发,强调位置的偏离和非常态。孙绍振在《审美价值结构与情感逻辑》里阐述道:“作为美学观念基础的是康德的审美价值论。康德在审美价值论中对于非功利性、非认识性、非逻辑性的论述,为我的思想提供了有力的经典根据。我对真善美统一的传统学说发出挑战,我没有像康德那样让真善美三者在一般层次上处于对立的地位,而是让它们处在互相错位的关系中,提出了三维‘错位’的观念。”因此,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学研究中,孙绍振在康德的审美价值论的基础上明确提出“错位理论”。简而言之,错位叙事就是作者在文学创作中所采取的一些使小说偏离应有位置或是正常状态的设置。卡夫卡带着怀疑和批判的精神,通过小说内部的各种非常态的设置,指向既有的真实,同时指向可能的真实,有利于去发现被遮蔽或是被隐藏的现实。

德国学者格哈德·诺依曼(Gehart Neumann)谈道,在卡夫卡的笔下,“尽管寻求和发现起初还是被置于一种相互矛盾的关系中,但是,紧接着这个第一阶段的倒转之后,随着一个‘但是’就出现了一个意义相反的转折:这句话重新开始,但却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我们将卡夫卡《在流放地》中的这种叙事称之为“错位叙事”,即在一个叙事单元按照既定的道路进行下去的过程中,总会出现其他的叙事单元来影响此叙事单元,从而使原叙事单元偏离既定的发展轨道。《在流放地》中错位叙事的呈现主要围绕着“人物设置的错位”和“情境设置的错位”两个方面展开。

一、错位叙事的呈现

(一)人物设置的错位

纵观《在流放地》中的人物,其形象既不算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中的人物,又不全是脱离现实、虚构出来的人物。现实与虚构的巧妙融合形成了这些性格鲜明的人物,即士兵和被判决者、军官、旅行者,他们几乎都处于不正常的社会关系和拧巴的心理状态中。

1.动物般的士兵和被判决者

士兵和被判决者两者体现了人与自我关系的非常态化。士兵和被判决者并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而是丧失了主体意识,从人沦为动物一般的存在。从外貌上看,被判决者看上去像狗一样顺从,“似乎尽可以放他在山坡上乱跑,只要处决开始时吹声口哨,他便应声而来”,而士兵的形象则是蒙昧懒散,他“一只手将身子靠着枪,耷拉着脑袋,对什么都不关心”。从面对食物的态度看,二人也完全不具备独立人的特征,而只有动物性的本能。当士兵把粥倒进桶里时,被判决者“像是已经完全缓过来了,一看见粥就用舌头去舔”。而作为被判决者对立面的士兵,“自己也不规矩,把一双脏手伸进桶里,当着贪吃的被判决者的面吃了起来”。诸如此类的动物性的行为都展现出士兵和被判决者处于分裂异化的非常态化之中。

2.奴仆般的军官

士兵和被判决者在行刑机器面前,从人降级为动物,而军官则从人降级为奴仆,也体现了人与自我关系的非常态化。军官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前任指挥官的权力。行刑机器的主人是前任指挥官,而且是唯一的主人。而军官只是前任指挥官的坚定追随者,他的职责就是服务机器,无论是仔细检查机器上面的部件,还是兴致盎然地介绍机器的运转,都体现了这一点。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机器本身要高于军官这一个体,人的个性退居其次,奴性跃然纸上。另外,军官对机器的痴迷已经达到了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他把机器看得与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为了维护流放地的这一整套程序,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素昧平生的旅行者身上,力图使旅行者信服这一程序,帮助他实施计划。当得到否定的答案时,当机器的存在受到威胁时,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与机器同在。他完完全全沦为了机器的奴仆,失去了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意志与意义,最终选择了慷慨赴死。

3.钟摆般的旅行者

和军官相对,旅行者这个与流放地没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一直在内心进行着一场思想交锋,并一步步被牵扯进事态之中,成为一个钟摆般的“局外人”。从到岛上观看判决至最后亲眼见证了军官以身殉道,旅行者一直处于拧巴的心理状态。旅行者一方面出于民族观念在内心告诫自己要保持作为一个“局外人”所需要的必要距离,而另一方面则出于人道主义在说服自己应该阻止这次处决。最终他选择了双重的不参与:出于理性原则的判断和人道感,旅行者不会和军官一起维护该制度的存在;但他也不会出于同样的原因出面去阻止这次处决。旅行者一直拧巴着、徘徊着,在错位中逐渐认清现实,匆匆逃离。

围绕着人物而设置的各类社会关系的错位,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严密而紧实的网。网内生活的人不断迷失自我,而网外的人如卡夫卡和读者,在一定的距离外透视这个充满病态和破碎的社会,竖起了怀疑和批判的旗帜。

(二)情境设置的错位

卡夫卡在文中以岛上人的生存状态为书写对象,主要讲述了军官、被判决者、士兵在特定情境中的命运轨迹和精神状态。在岛上这一特定情境中,处于情境中的个体在相互参照,表现出了反常的差异性或是重复性,从而有了情境错位的特点。《在流放地》中的情境错位主要有“闯入者的到来”和“重复的循环”两类。

1.闯入者的到来

当个体在特定的空间内生活时,空间内的某些特性就会习以为常、难以发现。当从“闯入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一特定的空间时,一些曾被遮蔽或是被忽略的东西就会显现出来,这就是设置闯入者的效果所在。在原来封闭的社会系统内,“闯入者”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也给这个封闭系统带来了新的认知可能。《在流放地》中卡夫卡笔下的旅行者便是一个闯入者,他“既非流放地的居民,也不是流放地所属国的公民”,而且“他旅行的目的只是观看,绝非更改他人的法律制度”。作者寥寥数语,撇清了旅行者和流放地之间的关系,以一个“闯入者”的视角来看待流放地上的审判程序和处决方式,采用叙而不议的方式,使得作品意蕴更加深刻与丰富。

2.重复的循环

J.希利斯·米勒认为:“任何小说都是重复和重复之中有重复的复杂组织,或以链形与其他重复联系起来的重复的复杂组织。”卡夫卡在小说中同样采用了重复叙述的手法。如果说在“闯入者的到来”中,错位主要呈现出情境的差异性,那么在“重复的循环”中,错位则侧重体现为情境的相似性。本应该具有差异性的历史、人生、社会却呈现出了惊人的相似之处。在卡夫卡小说中暗含的重复情境,突破了具体的时空限制,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的认知和批判。在流放地这个封闭的孤岛上,以军官为代表的旧社会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对“权力”的信仰几乎已成定局,从历史中带来,并将带入历史中去。流放地的统治者不断发生着变化,从老指挥官到新指挥官,但是流放地上的权力运作机制的本质却一成不变,社会历史只是不停地重复循环。卡夫卡意图通过流放地上权力重复循环的历史来阐释西方社会几千年历史的本质。所谓的政权更迭,只不过是他方唱罢我登场,一场场争夺权力的游戏而已。在这一叙述中,历史变或不变,不同的历史阐释方式之间形成了一种错位空间,里面展现的是历史诞生过程的荒诞。

二、错位叙事的形成因素分析

既然小说《在流放地》中不仅有人物设置上的错位,还有情境设置上的错位,那么为什么要使用错位这一手段呢?它的形成因素又有哪些呢?对这些问题的进一步探究有助于更好地解释错位叙事的内涵,也有利于从深层次来理解卡夫卡的小说。通过上文对卡夫卡小说中所涉及的相关错位叙事分析可以发现,错位叙事的形成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权力压迫下的主体选择

《在流放地》文本内部人物、关系出现错位的原因与权力有着密切的联系。本文所谈论的不是统治权力,而是着重于体现权力体系的受害者及拥护者在权力压迫之下的不同个人悲剧。

在这场判决中,士兵和被判决者本应站在对立的两极,但士兵对他的任务漠不关心、无精打采;被判决者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判决,而且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但他对这种遭遇漠然置之,“像狗一样顺从”。此外,士兵和被判决者还抢粥吃、抢手绢,他们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意识,“兵不兵,囚不囚”,宛如两个狰狞的白痴。尤其是当军官以自己的身体血祭机器时,被判决者的状态是,“他的脸上漾出无声的笑容,这笑容再也没有消失”。他对军官的殉道行为感到满足,还要帮助军官把机器的效用发挥到极致。被判决者作为权力体系的受害者,被害而不自知,事实上他本身也是这一体系的拥护者。这种对机器杀人欣欣然的态度令人绝望,或许旅行者最后独自离开正是由于看到了被判决者和士兵身上的劣根性以及他们灵魂深处的奴性。无形的权力不断地规训和约束着人,使其偏离人之为人的正常轨道,走向了错位的人生。

士兵和被判决者作为权力体系的受害者深受其害,军官作为权力体系的拥护者又是怎样的呢?抛开是非对错,军官是一个殉道者的形象。他追随着老指挥官的足迹,固守流放地这一套设计精巧天衣无缝的判决系统,它几乎成了他毕生的信仰和信念,面对旅行者,他是一种布道者的形象。他拼命展示这一杀人程序设计之完美精巧,就是为了使旅行者可以和他一起维护这一程序。军官对机器的崇拜淹没了他的人性,他喜欢井然有序的旧世界,旧世界的特权并没有让他觉得这里少了点儿人性的温度,反而是引以为荣,誓死捍卫这一特权。我们不能说他没有良心,因为在旧秩序构筑的世界里,他可能属于最有教养也最守规矩的那个群体。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是非标准与道德标准,也正是这一标准成了他们与新世界的鸿沟。卡夫卡对于军官的刻画,可以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权力秩序下的个人丧失了尊严和人性,难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只能走向错位的人生。

(二)距离控制下的主体关系

何为“距离”?“笼统地讲,它是指主体与客体,主体与主体之间在时空、情感、道德、认识等方面的间隔、差异、认同或拒斥。”在小说中,为了使读者对文本中的形象和意义有一定的反应,作家通过采用叙事技巧进行距离控制,以期最终实现小说的阅读效果。错位叙事的形成,除了文本中权力对人物进行压迫之外,与作者、叙事者以及读者之间的距离均有重要联系。

作者在进行写作时,其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隐含着作者对于真实与虚构这一问题的认知和评判。小说《在流放地》中,叙述者的立场可以概括为:他绝不认同“军官”非理性的权力膜拜,却又无法抵抗这种精神传统的引诱;他表现出了对“旅行者”所代表的理性原则的不信任,但又不能指出一个更可信的方向——他在这两端中找不到平衡点,只能任由它们在发展中停滞和错位。叙述者自说自话,从一个陌生化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作者叙而不议,使得小说有着谜一般难解的魅力,有着无限的诠释可能性。

作者在小说内部巧妙地设置各种故事,运用各种技巧,最终的目的主要是与读者之间建立密切的交流关系。卡夫卡在小说文本中,所写的人物或生活大多是荒诞的、错位的,与读者的生活体验有一定的距离。读者在作品中看到被判决者的麻木无知、军官对机器狂热般的精神崇拜时,由于文本与现实间的经验距离难免会对小说中的人物产生非常态的感觉。这种基于读者和小说之间保持审美距离的表现,正是一切充满叙述距离的小说文本必然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当卡夫卡在小说中设置了作者与现实、叙述者的叙述距离时,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的阅读体验,成为错位效果成立的最后一步。在错位的阅读体验中,读者阅读期待的受阻,同时是作者为实现小说陌生化的重要手段。

三、结语

本文通过对《在流放地》中的错位叙事研究,发现错位叙事的呈现主要围绕着“人物设置的错位”和“情境设置的错位”两个方面进行。首先,在人物设置上,士兵和被判决者、军官以及旅行者都呈现出错位的、非常态化的特点;其次,在情境设置上,旅行者的突然闯入、权力的循环往复都突破了岛上这一具体的情境,展现了错位所带来的陌生感与新奇感。此外,错位叙事形成的两大主要动因是“权力压迫下的主体选择”和“距离控制下的主体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本文以“错位”的视角来重新审视卡夫卡的小说《在流放地》,就是对卡夫卡小说研究途径的一种尝试性实践,这也是今后现代短篇小说研究中一个深耕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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