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小说中的文学意象—以《琴声如诉》为例

2022-11-10 14:07刘韵俏
名家名作 2022年17期
关键词:杜拉斯情人安娜

刘韵俏

自1932年与母亲搬回法国后,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aret Duras,1914—1996)开始以战争现实为背景的社会现实系列小说的创作,1958年《琴声如诉》发表,作品中拥有镜头般的画面、对话式的情节。她打破传统的叙事模式,将虚构与现实融为一体,她的作品在这一时期开始注重人物心理上的变化,并巧妙将多种客观意象融入小说。

在那时候,她的《情人》未被我们所知,但我们不免在她的早期作品中窥探到那个渡河边上记忆深处的“中国情人”的影子,她用一生在治愈童年记忆,在她的内心深处,情人成为她童年苦难漂泊中呐喊的唯一途径。她始终向往非寻常的生活,停留抑或是迟疑,在每一次试探中回避,悲戚沉落在她内心的苦井中。她用对话式的情节、间接的内心独白,营造了那个时代的氛围。没人说得清什么是爱,但人人都说得出痛苦。杜拉斯的爱是自我哀矜式的同情,她哀怜小说中的女性角色。无论是小说中被逼学琴的孩子,生活单调如一的吉罗小姐,还是渴望自由的安娜,都是她的影子,那些刻骨铭心伤痛的回忆,如影随形,在她的文学作品中同样不可磨灭。她的故事寓于情绪之中,结构支离破碎,情节扑朔迷离。小说没有具体故事,写的是人的思想与感情,但她笔下的人物形象依然能够远远伫立于此。

《琴声如诉》中出现了三个客观隐喻意象,分别是木兰花、酒精和小孩,其蕴含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需求。这些意象贯穿于小说全篇,与作者的情感紧密联系。“安娜决绝独行,带孩子上钢琴课后,总会在海滨大道那里散步闲逛,在这里能让她获得暂时的安全感与舒适感,却无法根除她的孤独。”弗洛姆说,“人需要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联系,以避免孤独。完全孤独与孤立会导致精神崩溃,恰如肉体饥饿会导致死亡”,安娜正是以此方式邂逅了情人肖万。

一、木兰花与爱情的凋零

Magnolia,木兰花,在法国中世纪的民俗中是一片充满云朵的天空,在这里所有发生的事情和奇迹都会消失。安娜衣服上的木兰花隐喻着她内心深处的感情,在法国,木兰代表着一切罪恶和尘世遭遇的瓦解以及一种在赎罪后得到的单纯的回归和自由,她试图告诉肖万带她离开,但当结局似乎确定时,她又开始了迟疑。他们初识时,木兰花象征爱情开始的美好,“在这市区最好的住宅区,那座花园总是紧紧地关着,又是临着大海,从远处看去,人家会看不清那是一座花园。去年六月间,您就站在门前石阶上,面对着花园,迎接我们,冶炼厂的职工。再过几天正好是一年。在您一半袒露在外的胸前,戴着一朵白木兰花。我的名字叫肖万”。肖万对于安娜女性气质的描写,从花园外的窗前看到了她,以及她身上的白色木兰。此时的木兰象征着一份感情开始的美好。

但时间在消逝,安娜也在复杂地多变着。彼时的她,与情人肖万已相识多时,安娜早已感受到自己对肖万所不该有的情愫。这段短暂的婚外情即将结束。那晚,她看到胸前的木兰花已经大片枯萎,这也强烈暗示着她与肖万的感情。敏感的安娜与年轻的肖万彼此注定分离,肖万无法理解安娜心中渴望的是什么,安娜也并没有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停留,在孤独无望的生活中,肖万只是安娜寻求自由、自我哀矜的载体。他出身于工人阶层,焦灼于物质生活,似乎与她之间总有着距离。对他来说,她隐秘、骄矜、充满光芒。他始终无法读懂她。

二、酒精与流动的情感释放

酒精作为客体的隐喻,两次出现在小说之中,其中一次是在家庭宴会中,安娜不停地给自己灌酒,她想摆脱宴会女主人的身份与枷锁,她想要斩断与情人肖万的种种情丝;酒精让她释放情绪。在西方,酒精与人的精神具有同源性,希腊神话中酒神俄狄浦斯象征着旺盛的生命自然力,隐喻着人本能的冲动与欲望。人在酒精的感召下,受压抑的欲望得到宣泄。面对陈规繁俗,人们狂欢纵饮,原始冲动与感性欲望得到彻底解放。酒精从古希腊的酒神精神开始就是肯定生命里的外在表现形式。安娜频繁饮酒,常是肆无忌惮,不顾场合,在不停的自我疗愈与慰藉中,酒精给予了她生命力。在传统男权社会中,女性处于从属地位,她在宴会中饮酒,又何尝不是一种对阶级主权的宣誓。小说中的咖啡馆,对安娜来说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它能够让她暂时忘记孤独,在这里她与肖万敞开心扉地交流。她又借酒来宣泄情绪,在酒后没有胡言乱语,她的酒掺杂着痛苦、苦闷、孤独、失落,多种情绪交织。

“安娜·戴巴莱斯特喝酒一直没有停过,因为波玛尔酒带有今晚街上那个人还没有接触过的嘴唇的气息,可以毁灭一切的气息。”

“安娜·戴巴莱斯特半闭着眼又把一杯酒喝干。她除了不停地喝酒以外,其他的事她都无能为力。她发现喝酒就是对她直到如今还是暧昧不明的欲望的证实,也是对这个发现的一种差强人意的安慰。”

“安娜·戴巴莱斯特又一次拿起她那刚刚斟满的酒杯,把酒喝下去。和别人不同,她那中邪的肚皮,烈酒的火焰在喂养它的饥饿……她的嘴里含着一个人的名字没有说出来,酒就从这张嘴灌下去。”

酒是安娜寻找安慰、摆脱忧愁的工具,也是她释放自我的媒介。她在咖啡馆里与肖万饮酒,她在对话中短暂地忘却现实生活带来的创伤与磨难。在小说中,酒精是化解孤独的良药,是给人以温暖和希望的琼浆。痛苦是杜拉斯的内在诱因,她的醉酒就是反抗,是更强的生命力面对无聊迷惘的生活的对抗。

三、“小孩”隐喻童年时的记忆创伤

小说中小孩的出现,可视为杜拉斯对过去创伤记忆的投射。童年时的杜拉斯因生活窘迫,常被母亲叫去要钱。小说中,安娜每周带孩子去吉罗小姐家练琴,使小孩得到照顾与抚慰,但小孩却并不喜欢上钢琴课,总是故意与吉罗小姐作对,小孩同时又感到受压抑的逼迫。在咖啡馆与肖万见面后,日落回家时安娜会与孩子在滨海大道闲谈聊天,这些话语虽不起眼,却是内在小孩对母爱的渴望,同时也是她心灵的抚慰,她一边试图表达童年时母亲的逼迫,一边又想要从母亲那里找到内心的渴望。

“小孩从外面跑进来,紧靠在母亲身上,又倾心又幸福。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他的头发。”

走过防波堤,就可以看到滨海大道,这条大道笔直地一直延伸到市区尽头。“抬起头来,看看我”,安娜·戴巴莱斯特说。小孩很听话,他对她的脾气早已习惯了,“有时我觉得我是把你虚构出来的,不是真的,你看。”小孩扬起头,对着她打哈欠。他的小嘴一张开,夕阳最后的光芒一直照到他的嘴里。安娜·戴巴莱斯特每一次端详她的孩子,每一次都和第一次看见他一样。

杜拉斯出生于越南嘉定,她有两个哥哥,大哥皮埃尔凶狠粗暴,经常对她和小哥哥保尔施暴,导致杜拉斯童年时对大哥怀恨在心。她将二哥保尔称为小哥哥,二哥亲切温柔,但在大哥的欺负蹂躏下变得胆小懦弱,更加不幸的是,她的小哥哥在十几岁时患支气管炎病故。她的母亲在柬埔寨的贡布买了块地,因为被骗,所以将怒气与埋怨发泄到她的身上。四岁时,一个越南男孩将她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对她暴露了性器官。童年的不幸,父爱的缺失,使她性格偏执,于是她喜欢从外界找寻她的温暖,她如此渴望童年时缺失的爱,记忆无法抹去,即使模糊,但依然是她内心深处的伤。

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所描述的内在小孩兼具痛苦与超越两种特性,在面对现实的挑战与生活的折磨时是痛苦的,在反观内心、沉静面对存在时,又能感受到存在本身的超越力量。杜拉斯通过安娜的小孩想要治疗心理的创伤。对她而言,父爱也是奢侈的,她把安娜的情人肖万看成自己童年时缺失的父亲,她唯独偏偏不写一段健康的爱情。她写情人,写工人肖万,这种情感是奇妙的,不仅注定不会在一起,而且会遭旁人与世俗的白眼,但恰恰就是这种奇妙的、刺激的感觉让她沉沦。我们从她小说中的人物安娜身上窥见到,无聊的婚姻生活无法满足安娜或是杜拉斯潜意识里匮乏的爱,在结尾处宴会结束后安娜最后一次在咖啡馆见到肖万,肖万变得冷漠,这直接坚定了安娜离开肖万的决心。当肖万让她在这段模糊的情爱之中受伤,她的态度随即转变,找不到完全的满足,她便放弃了。而后1988年,当杜拉斯再一次回首自己的写作生涯时,她说到自己的写作:“没有序,序又有什么呢?”正是在这种不固定中,杜拉斯实践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在这种意象的维度中构建了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

我们能清晰地感知,在那些黯淡无光的日子里那个女孩是如何度过的。或许是童年时经历过许多失去亲人的痛苦,即使是后来她在巴黎完成学业,自己的写作天赋日渐崭露头角,但她的才华未能弥补她童年缺失的爱。这些都使得杜拉斯笔下的女性心理忧郁而又感伤。面对这个世界,她孑然一身,清醒而孤独;面对暴力,面对死亡,她都如此平静。

在漫长的孤单岁月中,杜拉斯边走边爱,她那些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心灵往事,在个体记忆中被镶嵌到她的一个又一个小说人物中,在这些迷离的时空构建中,她压抑的过往在情感的流淌中释放。那时候,她还年轻,她喜欢暴力、酒精、情爱……她试图唤醒读者在迷惘、一无所望的生活中对美、自由、生命力的渴望。她从不认为自己笔下的女性人物浪荡,而更多的是同情和欣赏。漂泊的生活、童年遭受性侵、接连失去亲人,三方面的脆弱彼此相互影响,使得杜拉斯的作品忧郁而感伤。杜拉斯通过对这些不同意象的描写,隐喻着她性格中相似的情感。这些独特的“消极和渴望”的特质,她们留恋安逸,又憧憬逃离,喜欢孤独,又期待着与他者的结合。于是,她们对陌生的、从未去过的世界总怀有一种心悸的渴望,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原地不动,让我们沉浸在杜拉斯式迷离的情爱之中。杜拉斯自己也曾表达过:“它不再受制于事件的牵制、语言的界限或是意外的事物,而是蔓延成了一种宛如海洋的绵延,变得更为宽广,无边无际。”

四、结语

杜拉斯,当人们再次听到她的名字时,或许已经成了一个时代模糊的记忆;漂泊流离的童年创伤孕育了20世纪法国小说的新篇章。她大胆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写作手法,人物对话占据了文本一半以上的篇幅,电影情节镜头感的肆意流淌,客观意象的隐喻运用让我们看到了她,那个在渡河边上苦苦追寻爱的少女。爱与被爱、暴力与欲望、迷惘与迟疑、凄凉与希冀、创伤与疗愈,都是她小说中包含的主题。相较于经历过二战满目疮痍的欧洲作家,杜拉斯有着在印度十八年生活的殖民记忆,无论是童年时缺席的父爱、偏颇的母爱、孤独的初恋,还是沉重失落的回忆,并没有使她的作品一味地压抑,和平与友善使她的作品充满感伤,一个在孤独中砥砺前行的、人类灵魂的解剖师,促使人们即使身处虚无之中也要面对本心,向往自由,哪怕自由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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