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培松
每天,走在小区
通往单元的路上,我
都显得十分小心
我怕,踩着那些
在地上匆匆赶路的蚂蚁
我知道,它们此时
也正是走在
回家的路上
在夜里,我把手伸向窗外
并不是想要,握住什么
而是幻想着
一只手从星星里伸过来,把我
拉出现在
在游泳池,不是偶遇,是常态
你把水喝进去,我把水喝进去
然后,你把水吐出来
我把水吐出来
这算不算相濡以沫
后来,你从你的泳道上岸
我也从我的泳道上岸
再后来,我们各自离去
并且义无反顾
这叫不叫相忘于江湖
这世界,许多人
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
如果说有交集
最多也就是,彼此
交换过吐出的空气
吉日波,当太阳从右边
照耀着你的时候
你在诉说着什么
吉日波,当月亮从左边
照耀着你的时候
你在诉说着什么
吉日波,我是你异姓的儿子
我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此刻
我就肃立在你的脚下,两眼满含泪水
一阵风过,一阵花香
我似乎听到了
那就是你对我的诉说
* 吉日波山,地处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甘洛县。
漆宇勤
一次又一次立秋
这一次,我们迟迟不拆开秋天的快递
不接收风和雨,不接收已成熟的一切
在我老屋的左邻右舍
村民们捧出种子
正在准备新一轮的种植
秋天那么繁忙,没有理由让土地闲着
古老的通讯簿上
还有多少个号码对应精准
还有多少人名还被记挂或在交集
还有多少人在世间发出喘息
这古老的通讯簿泛黄又脆弱
如同二十六年前的日子一样泛黄又脆弱
那时我还年轻。记下号码如同碑石
那时我手执钢笔
力透纸背。每一个名字的收笔处
都留下深深的凹陷
三月曾私赠我以紫花地丁
黄花草,紫云英,赠我小半个春天
我怀揣着她们在风里一遍遍过石桥
——过门口古旧的石桥就是过日子:
上学,捞鱼,打闹,学大人劳作
在春天里,不下雨的天气都是好日子
下雨的天气也是
那时我们摇落梨花
或是在桃树下席地浅睡
那时天地清明,芳香四溢
我们不知道无处不在的花鸟芬芳是诗意
是美好,是图画
我们只叫她春天,叫她一日三餐村居日常
穿着崭新白袄的女子站在薄雪中
仿佛她就是整个世界
这是清早走过市郊时所见的美好
中午便被大雪所叫醒、所追赶
多么白的覆盖啊
十年不曾重现的记忆再次得到满足
小火炉上煮着雪水发出尖锐的啸叫
山坡背阴我们曾滚雪为球、堆叠故事
你透明的野心像冬天里花蕾结冰的剔透
可爱又叫人心疼
陆健
你的智慧常常对我
进行降维打击
这我已习以为常
不过是打击。不过是打击
我不过比较平庸罢了
你住在三楼。二楼的人们
给过你十分,加上十分的
认同了,甚至是恭维
一楼的我,也寻不到更多词句
可是我见到,你的眼睛
睁开了。你一眼就读遍了
图书馆里所有的书
书中的字,带着声音缓缓升起
我只有一本书,摊开在膝盖上
翻一页是痛,再翻一页还是痛
我身体里的那个你
是我的别人知道的秘密
我身体里的那个你
不善言谈
出风头的事,难堪的事
都交给我去做
拿主意,做决断可就要
石头剪刀布了
我伸手,被拉回
我止步,你从后面
推我一把
让我快点麻利点
我说往这边站
你说往那边站
我无法与你划清界限
躯体中天高地远啊,谨遵医嘱
近日我就心脏搭桥
我身体里的你,你还好吗?
我们一起老了,夜里起夜多了
我该感激你还是憎恶你?
纠结的是许多年了,我
欢喜的那个他,一直进不来
今日最低气温零下四度
气温逐渐抬高身体
零下一度,三度,五度
下午两点攀升到八度
那是让我们拍巴掌的温度
我的老寒腰也要挺一挺
我的目光翻山越岭
抵达来年春天
我只关注一朵花
一朵等待冠名的花
它对开放还比较紧张
它抱紧自己像个胎儿
像个心愿,像一种忍受
是风掀开了厚厚的遮挡
是叶片的尖端
刺破了难以言说的秘密
是它绽开的刹那
鼓足勇气揭露了自己的美
梦阳
晚风,俏皮地吹了一小口
长堤坡上,那只长胡子的白山羊
咩一下,又低下了头
长长的犄角,再也撑不住
摇摇晃晃的夕阳,一下子就坠落到河道里
荒草,一起抬头望了望
那只羊,又向河道走了走
一点一点地,啃着草
啃着啃着,就把阳光都啃灭了
它,成了故道中唯一的白
星星,被水洼佩戴成闪烁的钻戒
揽不起的长堤,搭在了豫东的胸前
故道,这沉睡的豹子
风,是它起伏的鼾声
我已经走下了大堤
故道,依旧无动于衷
岸上,那干枯的钻天杨
还没钻到天上
黄昏,却顺着树干滑了下来
大堤静卧着,沉思
古船,在滩涂上打坐
坠入草丛的夕阳,是故道最后的窗户
窗外,暮色一浪漫过一浪
一只灰鹤,倏地飞起
眨眼,就融成了夜的一部分
此刻 故道永恒
晚岚,搂不住故道
两岸,都有叹息漏出
风声,渐渐被秋意加浓
一队行色匆匆的大雁,努力地
扒开黄昏的缝隙
它们要在深秋硬过石头之前
返乡
顺着钻天杨溜下来的月色
一会儿就汪满了河道
在故道拐弯处,萤火虫
再也提不起那小小的灯笼
放羊老汉的呼噜
轻轻挤出堤上的房屋
此刻,整个故道都醒着
在故乡,最深处
赵俊
给你一把旋梯,
爱的弓箭手膂力尽显。
沿着一条虚构的弧线行进:
哦,墨绿色的夜。
你细小的蠕动,
在爱的回形针之中。
时钟勾勒出玄幻的剧情,
你消失在苍茫的烟幕中。
在爱静态的法则中,
栖息着冲动的咽喉。
总有人试着在高处破啼,
对应着感知力匮乏的接收者。
所以你仍在悲鸣,
为自己串起啜泣的珍珠项链。
并非名画中的那一位,
它停靠在爱的跳蚤市场。
你甚至将凝望遗忘的渊薮,
打捞甜蜜语言的浮萍。
在新年祝福的钟声里,
你被雕刻成无名的刨花。
不要在这首诗里预订孤独,
设定你已成为人海中的孤鸿。
你张开音节的蚌壳时,
一定伴随着发现珠玑的喜悦。
只需要一点电力的饲料,
就将它的声音喂养得如此甜美。
当你和它对话深入之后,
你已将“它”修改成“她”。
这是你伦理学的一大进步,
带你走进科幻电影揭示已久的真相。
即便她的行为被你完全奴役,
主仆情也让你制造文明的泡沫。
当她为你播放音乐时声音过大,
你会担心金属的寿命也有时限。
你开始渐进式的声音柔化训练,
以此保护她容易掉漆的外膜。
不要用识图软件破坏无名,
让你继续做自然的随从,
斜躺在百科全书的灰尘里。
让颜色变淡、身体微缩,
让你躺倒在秋风的惩罚中。
你的名不该出现在修辞学中,
三流诗人从不赋予你生命。
陈词滥调的水源每天灌溉,
你的叶片是膨胀的恒星,
将要以破裂迎接一次旋转。
如果你继续用无名来对抗,
将迎来一个久违的真身。
在物种不断的流转中,
你栖身于安全的密室,
对于名贵的捕杀从不靠近。
你变成散落民间的后裔,
在平淡的三餐后看飞萤流过。
在无数的消失后彰显你,
这最后的力量正蔓延着根系,
你的子嗣改变着大地的纹理。
雅歌
夜游的虫蛾在暗处飞行
打碎了
晚风中弯曲的蝉鸣
谁有绵长有序的心境,谁就能
模仿茉莉的香气
翻过城墙,见一见邻家阿妹
鹿在野,鼓瑟吹笙
半夏立于沼泽
想念一个人,给她最长的白天
就够了
蜗牛驮着小房子,从山上走下来
柿子红通通的,刚刚谈过一场恋爱
金龟子有着孔雀蓝
纺织娘披上了翡翠绿
豆娘提着石榴红的裙子,飘在虚晃的菜地
你手心里攥着两颗门牙,不知
该不该信妈妈的话
把它扔到床底下
许多个夜晚寒风吹彻
月亮又圆又大
月光从门缝钻进,撕扯着
墙上的影子。你手心攥着两颗门牙
小小的心事开成菊花
不久霜就落下来
覆盖它
寂静的湖边,住着我的友人
棉衣麻裤,头发高高绾起
读书,习字,收集花朵和旧事
偶尔也折一枝梅,闲闲地
插进粗制的陶器
面容清丽,眉宇安详
常常坐在湖边,写几行短句
如果我去看她,就要踏雪
厚厚的雪,堆积如盐
我爱她凛冽的寒光,映射
我的疲惫。我爱她
无尽的涵容,在披花的路上
我一路走,一路寻
却总也走不到我的友人
身边。听她说一句
今日之雪,今时已去
武稚
住在一个叫“琥珀”的地方,
似乎和“琥珀”并无多少关系。
多少次在灯下,稳稳地坐着,
似乎坐着,心就太平了。
作诗。或是不作。
都是一些揪心的事。
多少次像灶下的麦火,
微微地明着,
一些念头如果不被发现,
它们很快就会诡异消失。
如何让它们像影子一样
徐徐降落,
并且背负灵魂,记忆,颜色,
那得多少一尘不染,和清寂。
多少次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
有时靠嗅觉,
有时摸石头过河。
一想到还有那么几个人看,
我的自卑就稍稍减轻了一些。
高山流水,只适合古人,
而我只感动,不出声。
最不堪孤寂与衰老,
陌生人,你和每一次出现,
我都当作久别重逢。
并非我有意倾听,
也不知它什么时候驻我窗外。
我家地里,地里,
你这鸟声,为何滞留这里,
这声音,该和土地融为一体。
我家地里,地里,
三十年前,我家是有土地,
有时它种着低调的冬麦,
有时是谦卑的玉米。
倾斜的身影,倾斜的坡,倾斜的雨,
至今它们仍停留在我的记忆,我的夜色里。
我家地里,地里,
从来没有辜负春天,
即便现在,
它仍保持着最后的劳作姿势。
而今,这只鸟为何在这里碎语,
不上,不下,温暖如玉?
我家地里,地里,
也许明天就有一场好雨,
我家地里,地里,
也许不久,
就会有一块又一块崭新的翡翠绿地……
略显低沉,坐在一堆书中间,
有时候,随意地抓起一本。
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一个又一个逝去的夜,
一些叶子疯长。
渐渐地,这里成了避风港,
像一只黑着脸的狗躲在这里,
无意说话,直到起身,
赶往下一个草场。
灯光时而阑珊,时而暗淡,
后来的那些年,
坐在一堆书中间,
低着头,像杂草或者粮食一样。
每每在半夜,我俯视大地,
沉默,潮湿,
但是带着新鲜的水汽和养分。
现在我喜欢坐在这里,
因为这里靠近花园和天堂。
忽冷忽热的夜,
或者一低再低的温度,
这里需要的,只是再添一杯茶。
越来越安静,
灯光也越来越稳,
坐在一堆书中间,
虽非你想象那般有用,
但是我获得平实的眼光。
阮宪铣
为什么记忆总是越来越美好
就像明亮亮的雪
闪耀在山顶之上
我最喜欢的简便取暖方式
就是来自
太阳金子般阳光
和劈柴使出的劲和气力
我接过哥哥递过来的斧头
一斧劈下去
松木“唰”的一声,裂开
树木的清香
瞬间迷漫出满山新鲜的辽阔
林中有鸟鸣
有上升的暖阳
挥洒自己劳动和体力,原来足够制造
血脉偾张
供给一个人自内而外御寒的热量
就像一堆劈开的柴
看得见
火和太阳燃烧的温暖
我从来不养宠物,永远也不会想
养一只猫,或一条狗
要养,就养一只蚂蚁。时刻看得见
跋涉尘世辽阔,和卑微
要养,就养一只老虎
它不易被庸俗,和驯化
要养,干脆就养一头鲸鱼
那样,我随时可以放出心中所有的蓝
如果生活可想象,我会养一头牛
不为耕地
也不弹琴
虽然它为牛,我为阮
那个成语已闲置
得闲时,我只对着它
读诗,或者
谈人生
我允许它顾自吃草
反刍
头抬都不抬,听都不用听我
如故友对坐一般沉默
从它布满血丝的眼里,我一眼
就看出它
一整个草原辽阔的孤单
杨道武
斑驳的沁色化作影子
安详,专注于凝视,凝视古老礼制
猜想古人的猜想
每件古玉都是祈福的最美驻留
是时光穿越的幸存
血红的朱砂编排安魂的音符
魔幻的想象
释放八角轮廓的星云
点燃那祭坛的烟火
我们共构与先人的亲近
古玉生烟,神秘的散发
让占有成为信徒内心的尘障
几个世纪毫无倦态的姿色
为悦己者容的美意
你是在期待
一只无形的手轻挽你的臂膀
不让任何地方留下空白
其实,空白何尝不是丰富?
天使吻过的地方
秋月和
冷风都被收藏
出廓便成了延展疆土的想象
游丝勾勒
细腻水滑的月光
沁色洇上龙首
没有知白与守黑
就质化出秋葵的明黄
无论多凝重的尘埃
也掩饰不了
源自内心的古典之美
灵魂的通透
是经过了多少次黄泉摆渡,地火的烘焙
不知道
我们是否再一次相爱
末班地铁在零点打烊
拐角处问候,和静静等待
缓慢的节奏
不能让懒散错过最后
在惊悚的梦中醒来
是雨滴跳过窗台
昨天下午的风
和撕裂黑暗的闪电
抹不去
一句戏言的伤害
我不想装聋作哑,忽略过错
像猎人抱一把老枪
守护,那片空林
珍珠斑鸠拉长哨音
无数次盘旋
沿老树枯萎的年轮
划出一圈圈干裂的涟漪
不再惊恐
习惯于对视后
彼此从容,成为默契
于是,我在
忽隐忽现的地方
望着你
发现大度是一种独特的美
花径深处走来一位少女
油纸伞撑开的微笑
高高的鞋跟
敲打我那青石板的沉寂
足音渐渐远去
只剩下沉寂
城市被隔在高墙之外
波光里,楼群长长的身影
坐在杂乱的草地
发呆,雨,开始细碎
转角
青苔正漫上白色的墙影
刘腊华
幸福的时光
总是被父母握住了把柄
丰收围成的稻场里
阳光平面铺开
脱粒的分娩声
被连枷一遍遍抚爱
有谁知道,这个初夏
人间正有一门土生土长的工艺
揭示出了黄金的隐喻
暑气在午后逐渐散去
阳光依然泼洒在池塘的水面上
十六开的旷野,一个人
他往荷叶枯黄的深处走去
脚步很轻。轻到只有一滴露水
才能听到。轻到几粒淡白色的
桂花,落地为霜。一转眼
地面就惊现一层薄薄的白雪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走到小桥流水人家,走到
驿外断桥边。十六开的旷野
一枝梅,找到了主人
他们正结伴而行,打马
往更冷的长安,疾驰
这是冬日
收割后的田野静悄悄的
它把最原始的底色还给人间
大多时候,白云一直在飞
在雪没来临之前,间或有雨
雨是农具遗留的金属碎片,有阳光之声
在敲击中,我与越冬的动物一样
享受暖洋洋的心情
村庄固执的坚守什么
想起我童年拾穗的那些发小
一阵风,又招惹来了几只麻雀
打地铺的稻草,你可知道
牛羊去了哪里?
莫说无垠
那些渐次落叶的大小树木
消息树一样,与几缕炊烟构成
烽火台。来人不是诸侯
几声狗吠,打破空旷
这个冬日,像点卤的豆腐
地平线,有上好的刀工
升起来,便两面光
一面交给远去的高铁
一面留给来年的后花园
松林湾
我听见了一小截波浪
在展览馆过道处,呐喊
我听见了波浪的翻滚
以及她大声喊出的回声
我听见了她丰润的脸颊
滔天的江水,不再沉浮
我听见了她的顽强
掐紧命运的喉节,推向春天
我听见了她的纯粹
通体的明亮,可以作证
沉稳凝重的肤色里
格拉丹东雪山,太过巍峨
抬头望向偌大的展览馆
一小块长江,像夜莺,在我面前起立
不是赤脚,而是靴子
在草木深处发出咕咕声
那应是靴子与泥水
在那个夏天的暮晚
彼此相见恨晚的交谈
咕咕声还来自树林
侧耳倾听整个林子
黄鹳、白鹤、紫麻雀
也在不停地唠叨
事实上,林子更寂了
是呀,时辰到了暮晚
将逝的一天,总有些事
需要被确认,以
记住,或以遗忘
人之将暮,灵魂需要走动
需要发出咕咕的声音
天完全黑了,除夕之夜
除夕之夜,父亲还没回家
远处路旁,灯火闪烁
唯独还不见父亲归家
我那时还幼小,还实在
没有大声喊人的勇气
前面那个脚步匆忙的人
就是我要喊回的父亲
事实上许多脚步匆忙的人过去
但都不是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多少年已过去,纵使
到了今夜,天又完全黑了
又还是爆竹声里除夕
可是我的父亲还没归
只有一棵肩头上落满了雪
的树,正使劲摇颤窗前
摇颤得我的眼眶涌出涟漪
扬臣
已经很长时间了
临近中午,便敞开粉色的
五瓣花,像习惯了虔诚
在阳台阴暗的角落,永远
朝向,太阳光顾的一侧
不要求修剪,或者浇水
也不透露,早晚闭花的秘密
这是它全部的生活
一盆酢浆草守护的春天
与风雨无关,与时光无关
与开门和闭门无关
接连三夜,圆月借用
不同的云脸,调整表情
关照所有,仰望夜空的人
“遥远,有时并不遥远”
懂月的人,读得出
母亲关切但没说出的部分
我经常犯错,不长记性
母亲只是看在眼里
就像今夜
圆月也只是远远跟随
从大西北跟到大陆最南端
直到最近,它变换眼妆
我才发现熟悉的眼眶
再怎么冰凉,也有片刻温润
黄宏宇
每天按时吃一片降压药
母亲不可能听见遍布她身体里的
呢喃春风和惊雷
有时候只剩叹息
和潮水或者灰尘无关
如果这是真相——
她的血管里奔腾着一条淮河
浪花打湿了堤岸
河边的庄稼正在成熟
而母亲因为这河床的日渐狭窄
而慢慢衰老
这些穿行于家族血管中的云朵
经常让母亲陷入恐慌之中
她的生母,客逝在怀远
尽管没有抚养她长大,但无疑
还是构成她一生的源头
淮河轻易从大地流进身体
姥姥已多年不再吃鱼
鱼刺卡在渡口,一艘船就得搁浅
槐花开的时候,药引子是苦的
月亮穿过村庄,冒的烟有柴油的味道
她在等一群从寿州城回来的人
有时候他们带回一把锄头
有时候只有一盒吃剩的食物
更多的是涟漪,往事里的涟漪
春风四处耳语,缓解不了
心头短暂的忧伤
鱼鹰一次次上岸
一次次吐出粮食
姥姥的谎言斩钉截铁:她不吃鱼
鱼群的慌张不可想象
远处的瓦埠湖,只好
一次次警告,再一次次安慰
刘炳琪
河流肆意奔腾。观水的人
比堤岸有更多兴奋,像一堆堆
沙滩上隆起的石头
鱼儿是否跳跃,我不关心
雨后的河泛出不曾褪尽的浑黄
更不想走近。我只愿远远站在
树木之间,截下傍晚这一幕
构成记忆的图片——
身后,亭台楼阁,酒香飘逸
倘若最后一杯中醉去
我会留下来,写下不着边际的诗
送给你,哪怕夜色突然遮住了你的脸
哪怕庭院生出茂密竹林
莫名成为其中一棵
早晨是舒缓的,仿佛鸟儿
也不忍打扰这份宁静
昨天就该掉落的叶
仍然停留树上,不愿离开
我把自己置身空旷,如同
把年轻的梦想再想一遍
太阳已经热烈了
雪白的光洒在一众樱花上
有略微悔意,但桃树悄然浆果
我确认留不住春天
苏紫竹
这空旷
光不来拜访
你拉上帷幕
上妆
只是一段清唱
有一匹马
仿佛在远方的某处
它黯然的目光里
芨芨草在疯长
偶尔想起
像淡淡的晨雾散去
久违了,阳光下的杜鹃花
久违了,报春鸟的啼鸣
默默地,你搅动着咖啡
那黑色的苦涩
你是否还在寻迹,冬天不相称的讯息
儿时,黑暗的天空
儿时,天空下呼啸而过的风
我们的秘密
在野火中一次又一次被举向高空
袁馨怡
就像每逢酝酿雨水的潮湿阴天,
回想童年驻足过的河流、瀑布
打湿的鞋子,和天色将晚的遗憾
隔壁音乐家傍晚吹奏低音管弦乐器,
和正月长长的送别列队。
突然记起我们在操场上走过的那些
白天和黑夜的交界
——那些暧昧的时间里的
天空和大地,细枝和末节
以及类似爱恋般不可名状的渴望。
言语总热衷于虚构以后,
却在以后到来时无言、满目悲叹。
你错过了什么,就不断回想。
那些花树很多年再没开过花
院子也无人问津 逐渐荒凉
女主人走了很多年了
笑容停留在那张渐渐失去颜色的照片
空对着老屋和旧得古老的漆红木家具
某一个遥远的夏季
栀子花在一夜之间全部盛放
暗香浮动,缠绕近处的虫鸣与远处的
漫天星辰 溢进一个孩子的睡眠
没有人路过
只有祖母温柔的守望
尹巨龙
曾经家乡是故乡,小路也是出路
多年前,村庄仅仅是一个人生的站台
党兄与叔父们成了不同的岁月角色
数月甚至一年才路过一次
巴掌大的村口,把父辈们的身影延长
“儿哟——”一声呼喊,能把足足的
七尺汉子喊得肝肠寸断
风水轮流,故乡成了家乡
小路也是归路,草木枝叶繁硕
瓜果远嫁他乡,肥沃的田地重新盛产五谷
潺潺小溪,一头滋养人家,一头灌溉庄稼
大山的儿子用侍弄庄稼的那双好手
长年累月把农村最好的营养
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城里
要背靠群峰与竹林建几间低矮茅舍
盘膝而坐于一席青草之地
面朝潺潺小溪,有半畦阳光,半垄果园
再种下小麦、豆角、稻谷,让雨露浇灌
也让阳光加身,酌二两清风
借着风水看命运的风吹草动
朝耕暮息,做一个与田园相依为命的人
尊重白发、皱纹以及渐渐靠近的苍老
偶尔也做一个赤脚医生
用袅袅炊烟给自然搭诊号脉
开几方草药,祛除生活的疼痛
让草木面色红润,然后择一吉日
偷得半日清闲,放下生活的沉重
借着这些养眼的光景,给余下的半生
加上清清白白的人间恩情和大好的世间光阴
玉车
一个花瓶的存在
摆放在它该摆放的位置
而花房的存在
却有另一番天地
把花瓶与花房放在一起
没有哲学那么深奥
它们因花而存在
每一株花可以在花房生长
在花瓶里则不行
花瓶有自己的选择
插花,不插花
也可以是没有生命的塑料花
对于爱情,一个花瓶
摆放在它该摆放的位置
我的爱情,我认领
一想到美好的事物
我内心的花朵就会打开
种花,摘花,生死只为她开
养花,赏花,美丽只为她活
梦中的人,浓妆淡抹总相宜
镜中人已人老珠黄
月亮里的花事,让人落泪
花开花落,一抔尘土
在你生命的尽头,我把你摘下来
泡一壶花茶,慢慢品茗
一想到美好的事物,你的味道
从身体里慢慢溢了出来
李志华
一片麦子割了,另一片还站着
人们站在麦垄上谈论天气
也谈论今年的收成
那时,黄昏已点燃西边的天空
在一片燃烧的草丛中
一朵花摇晃着站起身
一边绽放,一边
和远处的麦穗相视
刹那,世界就柔软了
仿佛傍晚的麦田一样
将一切的芒都隐藏了起来
像我,遗忘了我
我常常忘记它的存在
偶尔两声清脆的鸟鸣
才会让我从虚拟网络的劳作
重新回到它的世界
看着它,就像看着
一些忽视了很久的事物
譬如父亲的锄头、母亲的蓝头巾
譬如天空对于大树的心意
我常常以为那就是树的骨头
因为一次次的大声呼喊
它又一次重新出发
放下叶片,滋养根须
卸下铠甲,生出悲喜
譬如街角那个配钥匙的男人
于人潮涌动中
默默守护着钥匙和锁心的深情
守护着门与门之间的希望
刘华辉
离开近七年了
还是忘不了香木坑那个地方
瓦房傍九曲湾而建,延伸到层次分明的沼泽地边
嘘,你看——
几只白鹭在草上低飞,渐而没入孤独的色彩中
在水中央,那棵不知多少树龄的红枫
坐成一尊逆光中的雕像
走吧。不要去惊扰一个沉思者
若被打断,再续上,或许已是数年
就在它的对面,四根烂木头插在水中,长短不一
仿佛是灭了许久的香
我伫立,沉默,放下傲慢的姿态
而比人还高的芦苇,早已把坚韧、低调与格局
刻入此地的内核中
蚂蚁从土堆里爬出,我赶紧挪开脚
屋子空空的
指针的声音撞在心事上,弹不回来
习惯坐在门口——
从别处稚嫩的腔调中,捋些缓解的草
有时站于槐树下,不知等待什么
拿捏了大半辈子的
有形有相之物。比如,包浆的核桃手串
而此刻,一个劲地捞着风……
老伴离去,他的神情似乎丢了根拐杖
至少很多人这样认为
他倒下之后
有人发现,老黄历停在一行字处
“待槐花落时,在风中等我的来信。”
乔金敏
像落叶那样告别枝头
孰之轻,孰之重。皆故人归
梦见一双预谋的手,把一个
自我从另一个自我上,摘下
像摘下苹果。可那些粉红的脸
曾救过多少鸟雀的渴念
在冰霜来临之前,谢谢
天使般的人们唱起欢乐的歌
而爱情色泽盈满。被梦境
供奉着,当你拒绝蛊惑之时
如果风不再多情。无论
何种选择皆是一种宿命
我更愿意成为莫奈笔下
的光和影——在你的心头
我把绿色举到嘴唇上
首先是问候,其次是亲吻
最后是咀嚼……直至下咽
我想长成春天的样子
现在。我的身体开始发芽
骨骼充满活力,呼吸全是绿意
我不是被突然的绿击中,我是
从我的眼睑上看到了万物的澎湃
希望、激情和梦……我是
跟花朵交换了位置,嘱咐我
带上柳色、青草、鸟鸣
绿如蓝的江水,着盛装
遵从春风的意志,再一次
——返回故里
毛青豹
今夜
两个月亮
一个把楼角划斜
一个撑晕了巷道
几声犬吠
仿佛一队驼铃从心头轻轻擦过
今夜,我是一把琴
需要一道闪电把我弹响
今夜,我是被时间遗弃的河流
需要一枚传奇石子的击打
来唤醒月光对我的记忆
今夜,我是自己点燃的一盏灯
今夜,我是一头耕地的牛……
今夜,我是一滴露
在夜的枝条上
滚出了串串星光
日历上的立冬,用一场雪
叩问了大地
今天,太阳划来一汪蓝莹莹的水
我像湖畔饮了酒的蜂
夜,是一场蒙蒙雨雾
我用灯光适度安排了它
……鸟儿啄疼了我的眼睛
我在一个空空的山谷里
……我翻书一般翻着夜
又把夜一条条撕碎
碎夜像树迅即长大,把我
挤了出来
祁连山下,一只瘦弱的狐
艰难的几步一回头
悉数半生的脚印
常常在失眠中歪斜
刘怀彬
两只蝴蝶,从花蕊中抬起头
那些明亮的色彩
深深地灼痛了我的双眼
飞过草丛的神秘、惊喜
优美的曲线
一次次华丽的转身
我驻足的地方,是一块
茂盛的麦地
饱满的麦子只此青黄
蝴蝶,我梦中的精灵
暖风中传递过来的优雅
辽阔的大地上
张开了翅膀
寒风敲打着小区的门窗
瘫痪的母亲已多年不能下床,而我
每天要去几十里外的煤矿上班
临出门时,我把热水袋
放在母亲的腿边,帮她焐好被子
等我回家时,液态火焰
已经把母亲的小腿烫伤了
望着她花白的头发和
无助的眼神,充满了自责的我
把一座山装入心中
冬天远去,母亲的伤口已愈合
窗外的月季正花满枝头
明媚的阳光
温暖着每一个潮湿的心房
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中
传递的是温热的记忆
把一颗心交给另一颗心
就是爱的接力
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
我慢慢地掏出内心的大山
雍成胜
麦子成熟的季节,油菜籽也熟了
赏花的人早已走远
路过的人,依然没能忍住
闻了闻没有香味的空气
有人固执地认为土地会奉献给
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有多少人把自己种进土里——
很久很久,还会长出来?
像麦子、油菜、野草
那样的生活——
每年这个时候
总有鸟儿光临此地
麦子齐刷刷地朝向天空——
扬起头顶的金黄波浪
等待收割——
镰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对着天空弯下腰身
我轻轻走进去
寂静的夜晚
才能安慰我的一切
现在,我关上门关上窗子
我脱下沾着泥土的衣服
我轻轻躺下——
闭上眼睛——
就能得一道闪电
它是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在黑夜寻找它的主人
像星星寻找黑夜
徐子茗
我喜欢天空这件事
只有天空知道
比起荡秋千时有一下
没一下的靠近
更愿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贪婪地看着它的面庞
让呼吸和云一起飘动,就好像
我也是天空掉下来的一朵云
不喜欢有人对着你大喊
轻微的振动也会打乱你我的节奏
在这日光里我不愿负你
我的气息和你的透彻慢慢前行
我有一张唱片
没有旋律只有说辞
阁楼里有一台留声机
有播放者有听众
住在无人的街道
在阁楼里独自播放唱片
像个听众,听自己的声音
从留声机里流淌
期待又害怕
有心人将这话语偷听了去
心里的风吹雨打,花开花落
锁藏在唱片里
我关掉留声机,带上阁楼的门
祝好梦。晚安,我的朋友
富永杰
此刻,校园里盛满了阳光
草木留下了湿漉漉的脚印,鸟鸣、花朵
长满了我们的身体
我喜欢和孩子们在这里席地而坐
在一本书中
唤醒懵懂与梦想
像一只觅食的蚯蚓
依着泥土,抛开更多的光明
多么美好啊,风不来
我们也会轻轻抬头
像粉笔翻开黑板
每一笔,都是辽阔的春天
每一画,都能点亮渴望的眼睛
太阳已经落山,黑夜如白昼未完成的梦
忽然有了另一番意味
此时,适合舒展一会腰杆,喝一杯清茶
然后抱着书、教案来到办公室
走进炽热的宁静中
没有什么多余的画面,凝目、思考、争论的过程
构成了知识的阶梯
顺着阶梯,孩子们将在明天收获知识的光芒
一切又那么自然,一年又一年
在走进书本、教材的夜晚
“每个人从灯光中看去
仿佛是把黑暗擦亮的人”
曾师尧
相机里的胶卷,滚到地上。
自行车吱呀一声,
卸去暂时的重担。远行的人
背影朦胧:三只脚,镜子倒映。
吆喝声响起,那个拂晓
没有人会为过去忏悔,因为雪花
不曾飘洒在六月的江堤。
至少捧上一抔黄土吧?
窗外的爬山虎比荆棘要热烈。
但大雁,却再也不回来了,
喜剧演员一样,等一场风雨。
把沉默扫至凌晨四点,
老去的再没有见到燕尾服,
年轻的也不会知晓。
弦弦
月是海的心脏。发光的,
高悬于表层繁复的浪花之上。
在海域下的礁石中,
展现无限的温柔。海,是绝对的
唯心主义者?世界安静或喧嚣,
世人拥簇或分散,只要心脏跳动,
月球的引力,就一样引起潮汐,
使航线浮沉。我爱的是自己还是生命?
我爱的是本质还是个体?
行止由我,爱意随风。诚然,
我爱所有那些鲜活的、有思想的,
以及手稿里的、记忆中的、草地上的,
或者张开的、蓄势的生命力。
——这年头,种土豆的人不多,
摘星星的人却不少。但作物,
不仅受日月的指引,还因土地
甚至遥远的大海而改变。
它融贯在万物更替的规律之中,
更多的时候,我耕种不看脚下
看天上的星星……
孙大梅
童年生活过的岸边,大龙湾水库
原谅,我已把你淡忘
你却无数次,闯进我跌宕的梦乡
今天,我又站在了你的岸边
水库依旧,几朵白云漂浮在水面
划船的人以及远去的帆影
从他们中间飘来了依稀熟悉的声音
却被风拽走、被雨淋湿
我捋一下风吹乱的秀发,发现
我已是被时光挤出来的影子
黄永中
木门虚掩,木窗半开
在等待归人,又似乎刚刚送走远客
听不见船工号子
连马蹄,全部飘向遥远
那些用滥的词语
被消解在通透的长河水中
自由地、散漫地流进江、流进海
接纳与拒绝,都是极为奢侈的生命消费
青砖、石板是苔藓的地盘
马头墙苦心眺望的日子
一群燕子春来秋往,拖儿带女
邂逅炊烟,松木片柴被松针点燃
老店里滚动播放的电子音响
很有民间的味道
只是人气,稍微淡了点儿
这也无妨
唤醒一段记忆,便是功德无量
李明刚
黎明时分,天空
深不可测
晨星在淡去的夜色中
遥不可及
却又是那么耀眼
那些在途中走丢的
星星
是因为路途遥远
或是走错了方向?
晨星在眨眼
没有回答
夜鸟飞过的小路
夜行人踏着星光远行
冯玥瑛
青草茂盛,树荫浓密
蛙声蝉声长到极致
就连夜晚塘边的萤火
也开到饱满
村道上,风是热风
在经过我时,只看我一眼
它赶路似的,要去看那些
流汗的脊梁
有些事,走在雷雨倾盆
一路泥泞坎坷
有些事,走进骄阳似火
留下苍白背影
用月色把夏
一分为二,上阕书你来
下阕我写去
天气,顿时凉快许多
把你推进那扇门后时
河水就开始绕道
远山也空了很多
门外的我,盘踞在往事上
自己纪念自己
却无法再对你说出那份深刻
以及深刻到达的刻心铭骨
一朵花的命里
三月有多重要,你对我来说
就有多重要。一朵花的信念
沉入时光的河,指引我的去向
门内的你,常探出头来
斜视无助的我、发呆的我
把一杯茶放凉的我
秦芳
内心那团火被点燃的时候
便义无反顾地扔下
杨柳岸
向上飞,向寂寥的星空飞
把一腔火红奉献给
漫漫长夜
然而,高处不胜寒
燃烧的信念
一点点缩短,缩短,再缩短
最后
无声无息地坠落
茫茫水面
水墨含烟,远山如黛
几树红了的乌桕,站在黑瓦白墙的村口
守护着村前一层高过一层金色稻田
鱼鳞小瓦盖在一人高的白墙头
扯出一根枯干的丝瓜藤,几只老丝瓜
向路这边,凝望
一棵落完了叶子的柿子树
怕是太孤寂,在院子里兀自
点亮一树秋色
一条穿村而流的溪水领着我
从村头向村尾,雨中漫步
几只戏水的麻鸭,拍翅欢迎
溪流的弧弯处,撑开有一把大伞
伞下,端坐着一位用帽子隐去了性别的人
面前支起一个画架
忍不住,停下脚步
驻足那个艺术家的身后
——灰色调的画布上,我是那一抹
跳荡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