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军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13—14世纪中叶是英国历史上少有的人口爆发期。在这近100年的时间内,英国的人口至少翻了一倍,甚至可能翻了三倍。[1]迅速增加的人口使得可耕地资源变得日益紧张。为了缓解这一问题,人们力图通过开垦荒地来获取更多的耕地,从而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农业大垦殖运动。据布劳德伯里等人考证,仅1200—1300年间,英国新开垦的耕地面积至少增长了一倍以上。[2]72-73尽管如此,由于受到土地面积的制约,农业垦殖并没有从根本解决人们对土地的需求。因此,当时的人们还被迫采取分割土地的方法来缓解这一矛盾。麦克法兰通过对英国农民的遗嘱以及法庭卷宗的研究后指出,到了13世纪前后,即使在那些奉行长子继承制的地区,分割继承的方式也已经比较普遍了。[3]这种方式尽管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地关系紧张,但也导致了农民土地的碎片化,从而产生了大量的小土地持有者以及次级佃农。米勒、哈彻、戴尔以及哈勒姆等人都认为,到了14世纪初,英国有60%的农民家庭持有的土地面积不足10英亩。[4]神坂一通过对1279—1280年英国百户区卷宗的研究表明,当时有72%的自由农持有地和48%的维兰持有地,其土地面积甚至都不到6英亩。[5]布鲁斯·坎贝尔通过大量的研究后指出,黑死病前,英国小农(包括维兰和自由农)的数量之多,几乎成为了农民财产模式中最引人注目的特征。[6]尽管学术界对中世纪农民维持生计的土地面积估算不尽相同,但就整体情况而言,黑死病前的英国存在着人地关系紧张的问题是不争的事实。(1)例如,基西科普洛斯(Kitsikopoulos)认为,中世纪农民家庭维持生计所需的最小耕地面积为18英亩;而托尼则认为,中世纪普通农民家庭所需的最小耕地面积为15英亩。如果按照这些学者的标准,当时英国有近四分之三的农民是无法维持生存的。见:H. Kitsikopoulos, Standards of living and capital formation in pre-plague England: a peasant budget model[J].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New Series, Vol. 53: 2 (May, 2000). pp. 248—250。如何利用有限的土地来养活庞大的人口,这是中世纪英国史研究中所无法绕开的核心问题。[7]
从20世纪中叶开始,一些历史学家就13—14世纪英国农业生产率增长与否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波斯坦认为,人口增长导致了13世纪英国土地和劳动生产率收益的递减。到了14世纪早期,英国的农业生产率已经下降到了马尔萨斯危及的触发点。[8]J. Z.蒂托也认为,中世纪英国的农业处于“一种长期的贫瘠状态……因此,农业生产率水平可能很低”。[9]钱伯斯对此进行了概括性的总结:“由于中世纪人口的激增……对农业资源的压力已经导致了土壤的退化以及产量下降,并且严重地削减农业生产力。不仅如此,农业技术已无法应付日益增长需求的挑战;比这更糟的是,由于耕地对牧场的侵占,使得已达到现有极限的农业技术开始衰退……马尔萨斯危机的每个条件似乎都在这里出现了。”[10]到了20世纪中后期,有关中世纪英国农业落后的观点似乎成为了学术界的主流思想。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中世纪英国农业在整个欧洲都是落后的,直到17、18世纪的“农业革命”时代才实现真正的超越。[11]
随着史学研究的深入,进入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波斯坦等人的“中世纪农业衰退说”受到了强有力的挑战。哈勒姆和佩尔松等学者认为,在14世纪中叶以前,英国的粮食产量一直都在增长。尽管这一时期英国社会经历了人口增长的高峰期,但通过鼓励农业技术创新,农民提高了农业生产率。此外,更多的人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思想和创新。[12]布鲁斯·坎贝尔和马克·奥弗顿通过对中世纪英国农业经济的研究发现,尽管黑死病前英国人口众多,但农业生产率并没有经历李嘉图式的下降。1340年英国农民的农业生产率比1600年时高了113%,比1700年高出43%—135%,直到1800年,英国的农业生产率才与14世纪初基本持平。[13]38瑞格利和菲利普·斯科菲尔德利用庄园账簿中所记录的农业雇工工资情况对中世纪的农业生产率进行了研究。他们认为,中世纪英国的农业生产率在14世纪中叶以前就已经达到了历史的高峰期。[14]萨帕斯尼克通过对什一税账簿和庄园法庭卷宗的研究发现,黑死病前英国农民每英亩耕地的平均产量至少增长了21%—81%,他们完全可以实现自给自足。[15]
上述研究不仅从根本上驳斥了“中世纪农业衰退说”,而且也进一步表明,尽管这一时期英国出现了人地关系紧张的情况,但是农业经济却不断增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然而,这一时期的英国农民是如何利用有限的土地来实现这一伟大成就的呢?学术界至今尚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2)由于缺乏有关中世纪农民产量的直接数据,因此,很多学者都在强调农民与领主生产效率的差异性,以此来突出中世纪农民的生产率的提高,换而言之,他们都是采取了一种间接的数据来计算农民的生产率。对此,坎贝尔也表达了自己的无奈:“在工业化前的英国,尽管农业生产率不再被视为经济增长的一个障碍,但当时的农业劳动是如何达成这一成就的,这仍然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16]26-46有鉴于此,本文将尝试利用多学科的文献资料,对这一时期英国农业生产率增长的原因作一探讨,进而重构中世纪英国小农经济的历史景观。这不仅对于深入了解中世纪英国历史具有重要的意义,而且也可以为当今的发展中国家如何有效地发展农业经济提供一定的借鉴。
影响农业生产率的因素很多,其中劳动力、土地以及资本是最为重要的因素。对于中世纪的英国小农来说,土地和资本是他们所欠缺的。但是,他们拥有大量的劳动力,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土地和资本的不足。因此,这些小农往往以牺牲一定的劳动生产率为代价来换取农业生产率。[17]我们把这种生产方式称之为“劳动密集型”农业。它可以在单位面积内以极大的强度进行劳作,特别适合那些以家庭为单位的农业生产。
研究表明,劳动力的投入数量对13—14世纪英国农业生产率的提高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在这方面,农民要比他们的领主有着明显的优势。[18]坎贝尔通过对13—14世纪诺福克郡东部小土地持有者的研究表明,他们在土地上所投入的劳动力数量是领主的6倍。[16]39哈罗德·福克斯也指出,在14世纪早期,德文郡的小农每英亩投入的劳动力为13.4人工日—13.7人工日(畜牧业和农业相加)。如果其中30%的时间用于畜牧业,那么每英亩耕地上投入的劳动力为9.38—9.59人工日。[19]克里斯托·弗索顿通过对汉普郡的雷普顿庄园的研究表明,在1209到1349年之间,这个庄园的小农平均每英亩的劳动力投入为14.57—20.38人工日;其中1300到1349年期间,高达18.25人工日。按照三圃制的惯例,这个地区的休耕地占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左右。按照最大的休耕率33%来计算,这就意味着那里的农民平均每英亩的劳动力投入为9.7—13.6人工日,其中间值为12.16人工日。[20]
表1 13—14世纪中叶,拉姆齐庄园农民劳动力的投入情况
资料来源:Eona Karakacili, English Agrarian Labor Productivity Rates Before the Black Death: A Case Study,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64, No. 1 (Mar., 2004), p.40。
从表1中可以看出,在拉姆齐地区,那里的农民平均每英亩耕地投入的劳动力为8.9个人工日。
综合以上数据我们可以看到,13—14世纪英国农民平均每英亩的劳动力投入是非常高的,即使按照最低8.9个人工日来计算,这也足以与近代早期的一些农场相媲美。例如,帕克和克莱因曾对19世纪早期美国农场的劳动力投入(仅播种面积)进行过研究。他们发现,美国东北部农场的农民平均每英亩投入劳动力最多,其中播种小麦的劳动力投入强度最大(每英亩产量为14.5蒲式耳,接近中世纪的产量),平均为每英亩44.7小时。假设每天工作8或10小时,那么,每英亩的劳动力投入量分别为4.5或5.6个人工日;在美国南部,每英亩劳动力的投入量仅为3—3.74个人工日。[21]罗伯特·艾伦也曾对1800年前后英国农场的劳动力投入进行过估算。他认为,在400到450英亩的大农场里,每英亩(播种地和休耕地)劳动力的投入量为9.25个人工日;在100到150英亩的普通农场里,每英亩投入的劳动力量为16.6个人工日。如果去掉三分之一的休耕地,那么,平均每英亩的劳动力投入量为6—11个人工日。[22]由此可见,即使与近代早期的农场相比,中世纪英国农民在耕地上的劳动力投入量也不落后。
这一时期英国农民之所以能够在农业生产中投入如此巨大的劳动力,一方面是由于家庭劳动力较为富裕,而持有地面积又相对较小;另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的生活压力所致。斯通就曾指出:“生活的压力迫使当时的农民在耕种自己土地时采取了精耕细作的密集型劳动。”[23]对此,戴尔则提出了相反的意见。他认为,中世纪农业家庭的过剩劳动力并非全部投入到了农业生产之中,他们还可以从事雇工劳动来赚取工资维持生计。[24]然而,从事雇工劳动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维持其家庭生活,却存在很大的争议。实际上,到了13世纪晚期,随着农业工资的下降,雇工劳动力已经出现了过剩。[25]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已无法找到足够的工作来改善他们的生活。[26]卡拉卡希里对14世纪拉姆齐修道院庄园劳动生产率的研究表明,当时农民从事雇工劳动的机会是很少的。(3)埃尔顿庄园是拉姆齐修道院地产中劳动力投入最高的自营地,每英亩土地上投入劳动力为13.4个人工日。该庄园拥有432英亩土地,而潜在的劳动力则有300人。根据卡拉卡希里的估算,该自营地上仅需要大约三分之一的劳动力就已足够。见:E. Karakacili, English Agrarian Labor Productivity Rates before the Black Death: A Case Study[J].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64: 1(Mar., 2004), p. 34; E. Karakacili, Peasants, productivity and profit in the open fields of England: a study of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D].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Toronto, 2001, p. 92,148。因此,尽管雇工劳动是中世纪农民经济的一个重要组成因素,但这种因素并不会多到足以从根本上改变大多数农民家庭生活状况的地步。就大多数小农而言,他们只能把大量的劳动力投入农业生产之中。而当时的农业生产条件,也使得这种劳动密集型的耕作方式拥有一定的发挥空间。
坎贝尔指出,1348年以前,英国农业的高生产量是靠大量的手工劳动来取得的,与今天欠发达国家的情况类似。[13]38-105约翰·兰登也认为,在中世纪的英国,除大块耕地外,大部分的小块农田都是依靠手工工具来精耕细作的。[27]88但是,中世纪的农民究竟是使用了哪些手工工具进行劳作的?这些学者并未加以详细地论述,而且庄园档案中也没有相关的记载。多德曾指出:“尽管这些档案资料对于研究中世纪农业经济非常有价值,但它们对农民的农业实践却没有多少直接的描述。”[28]因此,要想对这一问题进行探究,我们必须超越单纯的历史文献资料,利用中世纪遗留下来的文学、宗教肖像及考古遗迹来进行考察,这种方法被称为资料的多元化。[29]
在中世纪庄园档案中记录最多的农业工具是犁。因此,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犁是中世纪英国农民所广泛使用的生产工具。实际上,犁在中世纪的英国是一件非常昂贵的农具,即使那些较为富裕的农民也未必都拥有耕犁。[30]例如,14世纪达勒姆修道院庄园的一份财产清单显示:在那些持有18英亩以上土地的富裕佃农中,只有67%的人拥有自己的犁;拥有11至18英亩的普通佃农中,仅有43%的人拥有自己的耕犁;而在拥有10英亩或者更少土地的小农中,仅仅出现了一只犁。[31]在1325年萨里郡的班斯特德庄园,按照惯例,凡是拥有15英亩以上土地且没有自己耕犁的佃农,如果要想履行犁地劳役的话,就需要去手工翻耕4天的地来加以替代。[32]由此可见,14世纪中叶以前的小农几乎很少使用犁来耕地。
那么,他们究竟使用何种工具来翻耕土地呢?中世纪的一些文学著作通过记实的手法为我们提供了明确的佐证。成书于13世纪的文学名著《沃尔特的亨利》一书中就曾谈到,“中世纪的农民主要用铁锹来翻耕土地以及挖沟”。[33]另一部文学名著《农夫皮尔斯》中也提到,朝圣者“用铁锹翻耕土地,之后,他们还在田脊上进行挖沟”来帮助农夫皮尔斯进行耕作。在这本书中还谈到,隐士们和农夫皮尔斯一起劳作,他们用铁锹翻耕土地和施肥。[34]这表明铁锹作为一种手工工具在当时的农业生产中已经普及了。当然,铁锹并非是中世纪英国农民的发明创造,实际上早在罗马-不列颠时期铁锹就已经出现了,后来沿着罗马帝国的边境逐渐传播开来。但是,直到中世纪早期,铁锹作为一种耕地工具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因此,在英语文献中很少能够看到有关铁锹的记载。[35]不过,从一些考古学的资料来看,直到12世纪前后,铁锹才开始在英国的农业生产中得到普及。[36]即使到了中世纪晚期,铁锹仍然在农业生产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例如,在15世纪初伍斯特郡的9个农民财产清单中,有3个列出了铁秋,并没有列出犁和犁的配件。[37]除了文本资料,中世纪的宗教肖像画中也证实了铁锹的广泛应用。例如,9世纪时,有关亚当劳作的肖像画,描绘的是他用锄头来进行耕作。但是,到了13世纪时,更为常见的艺术表现形式则是亚当用铁锹来耕作。[38]那句著名的谚语“当亚当还在耕田,夏娃还在织布时,又有谁是绅士呢?”(When Adam delved and Eve span, Who was then the gentleman?)最早是约翰·鲍尔在1381年农民起义期间引用的,继而传遍整个北欧。实际上它是来自12世纪戏剧中的语言,原意为“亚当用铁锹劳作,夏娃用棉花纺纱”。[39]由此可见,至少从12世纪开始,铁秋作为一种农业工具已经广泛地应用于土地的耕作。
除草是另一项费时费力的农业生产劳动,但却是农业增产增收的重要保障。中世纪时期田地的杂草比较茂盛,这些杂草与庄稼争夺土壤中的养分,从而会降低粮食产量。[40]339因此,除草也就成为了一项非常必要的田间劳作。在中世纪,除草工作通常在仲夏前后,即6月底和7月初的几周内进行。中世纪的文学著作《沃尔特的亨利》中也明确告诫人们,在约翰施洗节(6月24日)后进行田间除草是最有效的,如果提早或者延后都无法彻底地清除杂草,因为此时杂草的根部是最为脆弱的时期。[41]
在中世纪早期,农民都是用一种小锄头来清理杂草。这种除草工具是一把绑在直柄木杆上的窄刃,可以插进土里割除杂草的根。但是,这种除草工具也极容易给庄稼造成损害。到了12世纪前后,一种新型的除草工具——长柄除草钩开始出现并很快得到了广泛的应用。[27]99这种新型的工具特别适合给谷物以及麦地除草。其前端酷似一把小镰刀,与一根前端分叉的木棍绑在一起使用,可以在保持直立状态的情况下非常精准地割断或拔出杂草。更为重要的是,它可以在已播种的田地中进行除草,不会对庄稼本身造成伤害,更加便捷和实用。
在中世纪的庄园账簿中一般将除草放在“sarclacio”或“sarculatio”标题下。[42]这是因为罗马人使用“sarclacio”一词来表示锄头,中世纪时仍然沿用了这个词。在英语中通常将其翻译成“hoeing”,表示“锄地”之意。当长柄除草钩这种新型工具出现时,在英语中最初并没有相对应的词。因此,拉丁语“sarculus”这个词就成为了“除草钩”的称谓。[43]从中世纪的一些农业书籍中也可以看到对这种新型除草工具的介绍。例如,中世纪农学家菲茨赫伯特在其著作中就描述过两种长柄除草工具:一种非铁质的除草钩,主要用于较为松软的土壤;另一种则是铁质的除草钩,主要用于坚硬、干燥的土壤。[44]前者要比后者便宜,而且农民自己也能做。[45]此外,在中世纪的手稿插图中也可以找到当时的农民使用除草钩除草的佐证。例如,在12世纪的月历图中,6月的标志就是一个拿着钩子除草的男人。韦伯斯特指出,这是一种“独特的英语”语言形式。[46]
尽管铁锹和除草钩只是一种简单的手工工具,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仍然具有一定的生产潜力。它们具有制作成本低、操作简单以及灵活多变的特点,并且可以根据特定的土壤条件、湿度水平以及多变的土地景观,以微妙而多样的方式进行田间劳作,从而大大提高了农业的生产率。[47]当然,使用这些手工工具进行劳作比较费时费力。然而,对于那些面临着雇佣劳动竞争激烈且有生计需求的小农来说,他们生产的目的首先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消费需求,因此,这些手工工具的使用并不妨碍他们对土地进行精耕细作。当然,中世纪英国的小农经济之所以具有一定的生产力,不仅仅是因为小农们在单位土地上投入了更多的劳动力,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更精确、更有效率地完成特定的农业生产活动,这两点在本质上是相互联系的。它提醒人们:即使是劳动边际收益递减所带来的生产增长,对于社会发展来说也同样重要。
众所周知,农业产出的多少与土壤肥力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土壤中营养元素的有效性下降时,植物的生长和产量就会下降。[48]51以波斯坦为代表的学者之所以认为中世纪英国农业经济处于衰退的边缘,其原因之一就是认为土壤肥力不断下降。他们认为由于人口的压力,许多的牧场变成了耕地;牧场的短缺导致牲畜数量大幅度下降,进而导致了肥料的短缺,土壤的肥力也必然走向枯竭。[49]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在人口压力较大的情况下,小农的资源配置往往是一种内在需求相互博弈的结果,而在这种博弈中,农业与畜牧业生产往往会达到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50]实际上,中世纪的农民通过广泛种植豆类以及饲养家畜,使得土壤的肥力始终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51]
豆科作物不仅可以通过固化氮元素来补充土壤中的养分,而且还可以为人和家畜提供食物和优质饲料的来源。从13世纪晚期到14世纪早期,英国各地就已经将豆类用作肥田的作物进行了普遍种植。[52]例如,在1327—1340年的《霍尔克姆(Holkham)圣经》绘本中就有一幅这样的插图,在这幅图的上部,男人在犁地、播种和挖洞,而女人在纺纱和梳理羊毛。图片的底部则是一个人弯着腰,左手拿着一根铁质的种植杖,右手拿着一颗豆子正在放入地上已挖好的洞内。[53]而14世纪的一本文学书籍——《中世纪的家庭指南》中对豆类种植也有过详细描述。书中指出,一个农夫妻子的任务之一就是种植和照料豆子,包括如何用种植杖挖洞,如何用泥土覆盖种子,如何照料刚出土的嫩芽等等。[54]由此可见,黑死病前英国的豆类种植已经开始普及了。但是,种植豆类作物的劳动成本明显要高于其他作物(种植豆类的劳动成本是每英亩211/2便士,而小麦则是每英亩181/2便士)。[55]63例如,在1359年的库克斯汉姆庄园,该庄园领主在一处园林里种植豆子花费了9%便士;在1301—1302年哈凡特的温彻斯特庄园,每英亩种植豆类作物需花费1先令10便士。[56]在1387—1388年诺维奇的大主教修道院庄园,领主为了在宅基地中种植和脱粒豆子花费了2先令4便士。[57]对于领主来说,投入劳动力成本的增加也就意味着收益的递减,因此,尽管庄园领主也知道豆类的肥田功效,但是巨大的劳动力成本投入仍然会限制他们的种植面积。[58]但是,对于那些农民,特别是持有地面积小且拥有大量劳动力的小农来说,种植豆类却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增加工作强度并获得丰厚回报的机会。因此,农民种植豆类作物的比例要比领主大得多。[55]265-266最近,拉·佩雷尔等人运用大量的史料并结合现代经济学的观点,对中世纪豆类的种植进行了研究并明确指出,中世纪农民种植豆科作物至少是领主自营地的2倍。[59]
一般认为,由于领主拥有庄园里最好的土地以及更多的牧场,因此,他们可以饲养更多的家畜,从而会获得更多的肥料。[60]但研究表明,中世纪农民在肥料的搜集方面要比领主更具有优势。[48]51-77坎贝尔通过对伦敦周边10个郡庄园的研究发现,黑死病前家畜的饲养密度与耕地面积之间成反比关系。他计算了179个自营地的平均饲养密度,并按7个等级大小进行了分类。[61]31-32,179
图1 粮食种植面积与家畜饲养密度的关系
资料来源: B.M.S. Campbell, English Seigniorial Agriculture, 1250-145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81。
根据坎贝尔的研究,1288年至1315年期间,在耕种面积不足100英亩的小块土地上,平均每英亩拥有0.7个牲畜单位,而在耕种面积400英亩以上的大块土地上,平均每英亩却只拥有0.3个牲畜单位。[61]181奥弗顿利用诺福克郡中世纪到近代早期的遗嘱清单,计算了四个不同时期的家畜饲养密度,其结果也与图1所示大致相同。[62]斯莱文利用1283年的世俗协助金税单,研究了13世纪末萨福克郡布莱克伯恩百户区的家畜饲养密度。他得出的结论是,农民饲养家畜的密度是领主自营地的2.2倍。[63]拉·佩雷尔通过对中世纪家畜的大小以及所需饲料的数量分析认为,在1300年左右,农民的家畜饲养密度是领主自营地的2倍左右。[64]
对于上述数据,布劳德伯利曾提出质疑。他指出,1300年前后,在人口密集的东部郡,几乎60%的土地被用来做耕地,因此,很多庄园已经没有足够的牧场或者公有地来养活大批的羊群了,更不要说再饲养其他的家畜了。[2]70实际上,在那些牧场相对较为紧缺的地区,人们通常会采用圈养的方式来饲养家畜。例如,在东盎格利亚地区按,照惯例规定,所有农户的羊都必须放到公共的羊群之中。白天由公共放牧人赶到荒野上放牧,晚上则赶进休耕地上的畜栏中。在这个“移动的羊圈”里,羊的粪便和尿液可以渗入土地中,同时它们的脚还可以把土壤踏实。这种方式不仅可以有效地增加家畜肥料的使用效率,而且还减少了牲畜在休耕地上随意堆集肥料时产生的淋滤和氧化损失。[65]这些羊群就像“行走的粪机,把营养元素转移到休耕地,每年可长达11个月之久”。[66]当然,采取圈养的方式饲养家畜也需要大量的饲料。根据基西科普洛斯的估算,中世纪的耕地每英亩能够产出1171磅庄稼秸秆, 而1英亩的庄稼秸秆足以喂养一头公牛或奶牛长达8个月。[67]因此,对于那些采取圈养家畜的小农来说,家畜的饲料供应也不成问题。此外,如前所述,由于小农种植的豆类作物面积较大,而这些豆类作物同样是家畜良好的饲料来源。例如,前面我们所提到的中世纪文学著作《沃尔特的亨利》一书中就曾提到:“如果把秸秆和干草混合在一起,由于秸秆的粗糙度,会迫使羊更加仔细地咀嚼;如果你缺乏干草,那么,豆荚以及豆杆也是羊爱吃的饲料”。[68]
综上可知,由于小农在种植豆类以及饲养家畜方面所具有的天然优势,使得他们可以有效地保持土壤肥力。土壤肥力的保持或提高不仅可以增加土地的产出,同时还可以减少休耕地的面积。例如,到了14世纪前后,在英国的东部和东北部地区都出现了消减休耕地的现象。[69]休耕地的减少意味着土地利用率的提高,从而也就提高了农业的生产率。
通过大量的劳动力投入以及小规模的技术改良,中世纪的英国小农创造了令人瞩目的农业生产率。卡拉卡希里甚至发出这样的惊叹:“这些小土地持有者所缔造的农业生产率如此之高,实在令人敬佩不已!”[70]尽管存在人地关系紧张的情况,但中世纪英国的小农经济尚未达到其收益的递减点。众所周知,劳动密集型的耕作可以实现土地生产率不同程度的增加,当然也可能会导致劳动生产率的下降。如果单从劳动力投入及生产效率来看,黑死病前的英国即使与20世纪中叶发展中国家相比也不落后。例如,在20世纪中叶的非洲,平均种植每英亩玉米需要45.5个人工日,相当于平均每人每年生产148蒲式耳小麦;种植木薯需要每英亩花费94.6人工日,相当于平均每名工人一年生产79.5蒲式耳小麦。在20世纪中期的危地马拉,那里的农民种植玉米每英亩需要48个人工日,相当于平均每个工人每年生产158蒲式耳小麦。[71]在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农民种植每英亩的水稻需要67人工日,相当于每人每年生产240蒲式耳小麦。[72]而在14世纪的英国,种植每英亩小麦需要10.19人工日,但其产量却相当于20世纪初发展中国家的几倍。[73]这充分说明,中世纪英国的小农经济并没有达到其收益的递减点,仍然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况且,在前工业化时代,衡量农业生产的标准不仅仅是劳动生产率,还要考虑到它的边际效用。1350年左右,在那些人口密度大且商业化程度较高的地区,如东诺福克和肯特的部分地区,那里的农民在满足自身消费的同时,还将剩余的粮食当作商品进行出售。
当然,仅仅从劳动力以及技术层面还不足以说明上述的问题。从人类农业发展的历史来看,在前工业化时代,小农经济在世界各个地区都曾广泛存在过,甚至一些地区的小农在土地上的投入并不比同时期英国的少。然而,他们却陷入到“生产—消费—再生产”的内卷化模式之中而无法自拔。究其原因,其关键的因素之一,是土地占有形式的不同所致。在封建土地保有制下,西欧的农民按照习惯法可以长期保有土地,有些庄园农民土地的保有时间甚至长达99年之久!而庄园的地租却长达几十年不变,这种保有已与实际占有已无太大差别。由于农民可以长期拥有土地的使用权,其生产的积极性也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从而也带动了农业生产率的提高。例如,到了13世纪前后,随着农民对土地的实际占有的逐步形成,在西欧的大陆地区,如巴黎盆地、庇卡底、佛兰德和洛林等地的平原,小农经济也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8]296而以小农经济发达的法国为例,这一时期,由于人口的增长、劳动力的增加以及租税的稳定,小农经济也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74]当然,这并不非是说农民比领主以及庄园管理者更有创造力,而是在于他们生产目标的内在驱动力不同所致。他们大部分全取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模式,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家庭的生计进行生产,他们的劳动都是与自身的利益紧密相关的。因此,他们比领主所依赖的雇工以及惯例佃农更具有生产的积极性。[75]
从中世纪英国小农经济发展的经验中可以看出,为了避免农业生产的内卷化、提高农业生产率,除了劳动力的投入、技术改良外,更为重要的是要把土地“交还”给农民,让农民拥有更多、更大的自主权。只有这样才能进一步调动他们的生产积极性,从而为农业发展奠定重要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