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罗周 整理:罗周 向阳
《痴诉》《点香》是两折戏,各有一套完整套牌,然而从结构上看,它们却是一个整体。其样式为对子戏,主角是以丑应工之诸葛暗与以贴应工之萧惜芬。他们同为社会底层之人,一个是瞎眼算卦先生,一个是被人欺凌的装疯丫头。
《痴诉》之始,诸葛暗上场唱首曲之【六幺令】“叫神仙口儿打诨将人骗”,自述生存状态,靠坑蒙拐骗赚取口粮,低到了尘土里,多么卑微!其自报家门时,还特别交代了一句“自从放子洪相公去,恐怕有是非轮到我,不敢出门做生意……”寥寥几笔,却将一个真实、贫贱的小人物活画出来。他行了正义之举后,非但没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反而怕惹祸上门,缩头不出,直等到风平浪静,才敢出去谋食。
接着剧本转入对萧惜芬之描述。没有惯见的自报家门,也没有点破她之装疯卖傻,而是安排了一付一净演坏孩子,拿砖头当糕片骗痴丫头吃,以表现萧惜芬饱受欺辱之生活状态。一付一净所唱曲牌也是【六幺令】,相同之曲牌选择指向了诸葛暗与萧惜芬对子戏人物之对称性。
坏孩子戏弄萧惜芬时撞上了诸葛暗的卦摊,诸葛暗横扫盲杖赶走了他们——作者用这种看似随意的方法,极快地勾连上了两个主角,继而进入《痴诉点香》之主体。起点是二人之相遇,前史是有人告诉萧惜芬,遇见诸葛暗会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终点呢,是诸葛暗给萧惜芬卜了一卦,说她就要否极泰来了。从起点至终点,这段路途的走法,仅看《痴诉》或仅看《点香》,还看不清晰,将它们合为一折,才发现其大结构是“三诉”:贴向丑的三次倾诉。
萧惜芬第一次说我有话要告诉你时,诸葛暗有些好奇。萧惜芬先唱了一支【斗鹌鹑】“他把我小痴儿终日胡缠”,叙述她被欺凌的漂流生活。诸葛暗于此之态度是关心的,他问她“日里那亨”“夜里那亨”,又道“你痴便痴,也要存子点丫头家廉耻”,看似嗔责,实则充满关切。
到萧惜芬唱【紫花序】“俺痴儿何曾背了纲常典”时,诸葛暗的态度开始转变了。他不是越来越同情关心她,而是向反方向、向全然不似个正面人物的方向转变,转为了“戏弄”,作耍般地让小痴儿叫天叫地以取乐,所谓:“(丑笑)个个痴子要哭天就哭天,要哭地就哭地,直脚痴弗杀个哉!”
自述到第三支曲子【柳营曲】“小痴儿也非是颠”时(萧惜芬之自述唱词,多以“小痴儿”开头,声声哀诉,极有特色),诸葛暗之态度已变为不耐烦,换言之,在“一诉”的大层次中,通过一个个小回合,诸葛暗之反应不断“往下盘旋”,真实细腻。
小痴儿问道“恁与俺将八卦安排,何日有个团圆”,夺走了诸葛暗的卦筒,诸葛暗以起卦为由将卦筒骗到手后呸道:“我与你起八八六十四卦,你也没一个好日子。”贫苦人生,已将诸葛暗压到不堪重负,他没兴趣也没气力“同情”别人,只希望这痴子快走,免得搅了他生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直没“资格”拥有同情心的人,最终——人们看到,却保留了他最质朴的善良。
接着萧惜芬一口气唱了【小沙门】“小痴儿,也有个椿萱”与【圣药王】“小痴儿,桌儿上,有美羹甜”两曲,诸葛暗已懒得搭理她。这时,唱段中之“夹白”频繁出现。萧惜芬嗟唱其人生命运时,诸葛暗不断咕哝他自家的艰难。昆曲中,要特别慎用夹唱夹白,以免相互搅扰,为什么《痴诉》里这一段却成为了经典?为什么男女主角相互搅扰,无论唱还是念,受众都无法得到完整享受时,却仍觉得很好看呢?因为这正是作者或者说是戏剧情景所追求的效果,其目的不是欣赏唱念,而是在表现两个贫寒人各行其事的底层生活,他们,光是要维持自己之生存,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诸葛暗根本没有心情听萧惜芬“白嚼蛆”,生意做不成,只好收摊,这里进入了“二诉”。在絮絮叨叨数曲之后,萧惜芬第二次说:“先生,你不要去,俺还有说话哩!”但这时,诸葛暗只给了她唱一支【调笑令】的“耐心”,便破口骂她“臭花娘”,相互拉扯间,还将萧惜芬重重一推!
这一推,既是要给诸葛暗一个下场的契机,也令他的善良透了一线。萧惜芬被推后,跌落在地,暂时昏厥,诸葛暗看不到她的状况,担心她跌杀了,于是轻轻叫唤,确认她无事后才逃也似地下了场。而《痴诉》也结束于萧惜芬再访诸葛暗的决意。
“三诉”之地点由卦摊变为诸葛庙,这也正是《点香》最主要的内容。那么《点香》为什么不叫《诉冤》呢,因为这一折戏里,最精彩、最有个性处是诸葛暗之表演,以处处有程式、又处处不见程式的松弛自然的丑行艺术来表现诸葛暗之日常生活。看上去与主要内容无甚关联,却指向了更高的艺术价值:悲悯。
诸葛暗上场之唱【秋夜月】“一个痴儿一个瞎”,这科诨多么悲凉、多么哀冷,你听了,想笑又笑不出,甚至觉得你想笑的情绪都是很残忍的。昆曲舞台以自我调侃的方式,将一个盲人的贫苦、无助、卑微,以丑行之具有审美价值的表演展现给受众,让人一面“欣赏”,一面又不忍心“欣赏”,真是震撼!《痴诉点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用喜剧的方式,细细描绘生活最苦难的模样,饱含着对生命的悲悯,尤其表演艺术为文本增色颇多。
江苏省昆剧院的演出版对《缀白裘》版做了微调。比如《缀白裘》中诸葛暗去隔壁借火,“徐亲娘说道:‘先生,阿是兜火烧夜饭吃?’我妆个假官勉,说道:‘正是。’徐亲娘说道:‘先生,我里有现成泡粥拉里,阿要吃子一碗去罢?省子亦要自家去烧。’我也正用得着哉,说道:‘那亨多谢介?’吃子厚掇掇介三大碗,吃得饱支支。”演出版放大了诸葛暗之“装腔作势”,徐亲娘问为什么借火时,诸葛暗张口就答:“借火就是要烧晚饭吃了”;徐亲娘问他要不要吃泡粥时,演出版改为诸葛暗嘴上说着不要不要,一面连吃三碗。不用凄苦的方式,而用“侥幸”的、“欢乐”的方式,来描摹困境。
另外值得注意的,表现盲人生活时,作者在小层次上,用的都是“两份儿”,即对称的双重方式。譬如,诸葛暗发现庙门洞开时一猜贼二猜狗;点香时一头没点着再换一头点,“当着不着,两头都着”;睡觉时板凳这头睡不着,再换一头睡。精彩的表演塑造出了昆曲舞台上独一无二的形象。及至“香点了,门关了,火熄了,肚皮饱了,睡吧、睡吧……”他细碎碎的贫穷生活已被表现得酣畅淋漓。
随后,萧惜芬闪身而出,开始了第三次诉说。直到这一次,诉说才真正打动了诸葛暗,令他产生了“将心比心”的“同情”。诸葛暗唱【步步娇】道:“正是愁人莫与愁人说。”明面上说痴子不知瞎子苦,内在展示的却是“愁人”之间的动容关切。萧惜芬自述坎坷命运这一段,编剧写得中规中矩,结尾却颇有意思。
萧惜芬说,毕弘告诉她,若遇诸葛暗便会否极泰来。诸葛暗反骂毕弘道:“我又不是神仙能变法,又不是豪侠有枝节。”始终不脱小人物之性格底色。那么,《痴诉点香》之“结局”是怎样的呢?是诸葛暗很虔诚、很有仪式感地、认认真真为萧惜芬卜了一卦,告诉她卦象显示,她很快便能与亲人相会。是不是作者想不到其他解决办法了,只好这样“装神弄鬼”?并不是的。《痴诉》首曲,诸葛暗已自述了他卜卦之实,是“口儿打诨将人骗”;《点香》将终,他道:“小姐要问终身,这又何难?待我卜一课便知端的。”这是一次善意的欺骗,是他唯一能用来慰藉这个比他更可怜更悲惨更走投无路的生命的法子,给她继续忍受苦难的信心与信念。
诸葛暗唱的末曲【清江引】,《缀白裘》版词为“教我听言词,数尽残更夜”,演出版则改为“教我泪珠儿,洒尽残更夜”,加强了情感感染力;而《缀白裘》中萧惜芬自叹:“那有女儿家受这般凌辱也!”也被演出版改为诸葛暗之唱“她是个女儿家,怎生受这般凌辱也!”
尤其还有一句,诸葛暗对萧惜芬道:“倘若冷,还有个锅盖拿去盖。”这等苦涩之科诨,既暖到极处,又冷到了极处!
《痴诉点香》以萧惜芬对诸葛暗的三次倾诉为段落划分,其欣赏点不在于萧惜芬人生真相之步步揭示,而在于两个在尘土中翻滚的卑微、善良、无助的生命,怎样相互倾听、相互慰藉。从中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底层之凝注、关切、悲悯与尊重,其深沉深刻,难得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