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晓
杏珠蹲在屋后河边想心事。
河岸两旁的树荫合力遮蔽了天空,河水被树影染成了绿色,杏珠蜷在这一大片绿荫之间,怔怔地望着平静的河面,她的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阿琴对她说的话:
“我娘说你是童养媳。”
“什么是童养媳?”
“就是从别人家里抱来的女娃,养大后给儿子做老婆的。”
“做谁的老婆?”
“大荣。”
“大荣?大荣是我阿哥哎!”
“又不是你亲阿哥,等你长大了就成他老婆了。”
杏珠不响,她还是不太明白“童养媳”的意思,她问阿琴:“你是童养媳吗?”
“我怎么会是童养媳呢?”
“你不也有阿哥吗?”
“我可是我娘亲生的!”
“那我也是我娘亲生的!”
阿琴挑起水来愤愤地走了,她觉得杏珠不识相,自己明明是出于好心才告诉她这个事情,却不料对方杀过来一记回马枪。但是杏珠的反问却令她当真有些疑心起来,她想起家里人对阿哥常林的各种偏袒来,阿哥摔破一叠碗,家里没人说他一句,她打破一只碗,祖母就大喊“前世作孽”,这么想着,阿琴也有些惴惴了,脚步随着心跳快了起来,桶里的水晃荡了出来,她要赶快跑回家去问个清楚。
杏珠依旧蹲在河边,她不相信阿琴的话,自己明明是爹娘的女儿,怎么就成了童养媳了呢 阿爸说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是从渔船上捡来的,这话是不用当真的,因为全村的大人都是用这句话来戏弄小孩子的。
“不听话就把你送回到渔船上去!”小娃娃常常会被这样的威胁给震慑住。大人们最喜欢观察这个时候小孩子的表情变化,那受了骗的小脸蛋涌上来一股热乎乎的潮气,小嘴一直往下瘪下去,眼睛眨巴了两下然后就冒出大滴泪珠来,有的小孩会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哭得小身板一抖一抖的。杏珠一度以为大人们都这么说是因为渔船上有很多人家不要的小孩,她还特地跑到码头上去看过每一条停靠的渔船,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弃婴的踪影,原来“渔船上抱来的”这个说法就跟“小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或者“是从西瓜里钻出来的”一样,是大人们瞎编的。“那么‘童养媳’这个东西会不会也是瞎编出来的呢?”从别人家里抱来的?给大荣做老婆?杏珠想不通其中的关联,她有很多疑问,想去找阿琴她娘问个清楚,可又退却了,她想弄清楚又不想弄清楚,为什么要费力去弄清楚一个瞎编出来的东西呢?可是万一这不是瞎编而是真的可怎么办呢?
平静的河面泛起一道道涟漪,杏珠循着水波望去,只见一群野鸭悠闲地游了过来。一棵杨柳树横卧在河面上,柳条垂入水中,有几根柳条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着,鸭群游进了柳丛中,几只鸭子似乎是想上岸,但惮于杏珠的存在始终保持着警觉的距离。它们在柳丛间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嘎嘎地叫了两声游到别处去了。杏珠想起了阿爸,他摇着一条船出去卖栲栳,不知道现在船走到哪里了,这次出船阿爸带上了阿哥,说是让阿哥在船上帮衬着点,两人走了已经快两个月了,一船的栲栳走了两个月还没有回来,看来生意是不好。
杏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名叫泉家潭,村里家家夹柳条,户户做栲栳,是远近闻名的柳编之乡。做一只栲栳,分“前道”和“后道”,夹白、晒干、浸泡、编织这些前道工序常由女人完成,而劈竹、烘烤、撑圈、安底这些后道工序都是体力活,基本由男人承担。阿爸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娘做出来的栲栳都只完成了前道工序,所以全是半成品。
杏珠看着娘那两只长满老茧的手非常靈活地操作着,心里想着阿琴刚才对她说的话,她想问问娘这事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从别人家抱来的?是不是童养媳?可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她对于这个未知的答案有些害怕,万一娘说“是”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小荣去哪了?”杏珠问。
“家里没米了,剩几个铜板全给他去买米了。”娘说。
南边来了一个人,衣衫褴褛,破洞不补,裂缝不缝,犹如披了一身垃圾皮,所以人称“垃圾皮茅大”,是个收旧货的。
“福贵嫂,最近可好呀。”茅大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他比梅珍和福贵都大了不止一轮,却称福贵为阿哥,称梅珍为阿嫂。
茅大问起上次那个毛竹罐头。梅珍说东西还在,只是福贵不在,她一个人不好做主。茅大伸出三根指头来,意思是愿意出三块钱买这个罐头,杏珠记得这人上次只肯出两块,阿爸没有同意。
梅珍虽然嘴上仍说着自己不好做主的话,但口气明显软了下来。杏珠知道娘是有些动摇了,三块钱换个毛竹罐头,不少了。
“后塘村的胡道士说这个罐头至少值十块洋钿。”杏珠的声音是很响的,表情是很坚定的,好像的确是有胡道士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但她把不准十块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所以暗自有些发虚。
“你这个丫头肯定在嚼舌头,后塘村哪个人我不认得,弄出来个胡道士咯,还十块洋钿,三块洋钿都天上弹个洞了!”茅大激动地作势要走,见没人留他,拉过旁边一条板凳便坐了下来。
这么快就被戳穿了,杏珠心里打着小鼓,嘴上仍坚称确有胡道士这样的一个人。茅大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游说着,梅珍却只顾编手上的栲栳,没怎么理他。从三块一路升到五块,梅珍总算顿了一顿,看得出是有些松动了。茅大便乘机说要再仔细看看这个罐头,说不定有什么裂纹上次没有注意,如果品相没有问题可以再加一点。梅珍让杏珠去屋里把东西拿出来。杏珠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忸怩地进屋去了。
杏珠知道这个毛竹罐头肯定是个宝贝,她还记得茅大上次来的时候说这是个笔筒,她把罐头从柜子里拿出来,细看罐面上的雕刻,山峦之间有一叶扁舟,在她看来就是阿爸的那一条小船,旁边有几个字,杏珠不识字看不懂。她真舍不得把这罐头交出去,在屋里立了半晌,才把罐头握在胸前,走了出去。
茅大把罐头接过去仔细盘看着,一会儿说这边有一点磕碰,一会儿又说那边有一条干纹。他伸手去摸腰袋,另一只手仍抓着那罐头,两只爆眼珠子就像粘在上头似的,难分难离。他摸出一个脏污发腻的蓝布帕裹,也不打开,只将手伸进去,将钱握在手心里递与梅珍:“喏,铜钿拿牢。”
梅珍接过来一看,顿时有些发蒙:“啊?怎么只有三块?不是说好了五块的吗?”
茅大满脸堆笑,鼓起的褶子里似乎藏着积年的污垢。他怀抱笔筒从板凳上站起来,一面说着“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三块钱很好了……”,一面转身急急往外溜。梅珍是那种最老实的农村妇人,明知被敲了竹杠也不晓得怎么咒骂对方,何况现在还有三块钱在手里,也不能说对方是骗子,只好眼睁睁看他走掉。谁知这时杏珠一个箭步冲上去,眼睛一霎,已经把罐头夺回来了。
茅大先是一惊,冲口一句骂娘的话,但随即又挤出笑容来,重去摸他那装钱的帕裹。
杏珠看见弟弟小荣从远处走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黑狗。杏珠说:“娘,要不就算了吧。你看,小荣回来了,他最喜欢这个罐头了,要是被他晓得要卖罐头,他肯定不肯的!”
茅大有些发急,硬把两块钱往梅珍手里塞:“喏喏喏,铜钿拿牢,罐头给我,快点快点。”
杏珠紧抱着罐头,作势要往屋里去。
“好了好了,再加一个铜钿。”茅大喊道,“六块洋钿总行了吧!”。
听见娘应了一声,杏珠便止住了脚步。茅大骂骂咧咧地又把帕裹从腰袋里掏出来,这次是光明正大地将帕子的四个角展开,叹了一口气,拿出一块钱来,交与梅珍。
梅珍将手心里的六塊钱数过来又数过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凭空少了一块似的。杏珠抱着罐头迟迟不肯交出去,见娘向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把东西给人家,却仍是迟疑地倒退了两步。但她捧着罐头的两只手到底是放松了,茅大见势便上前一把将罐头拉了过去。此时小荣离家只有十来步路的距离了,茅大赶紧把罐头塞进了自己的随身布袋里。
走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杏珠,朝梅珍跷起大拇指:“这个丫头,值得的!”
梅珍掂了掂手里的铜钿,她明白茅大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在意,她认为杏珠还小,是不会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可是杏珠偏偏就听懂了,她把阿琴对她说的话和“值得的”这三个字连起来她就明白了——茅大是在说:这个童养媳养得值得。
小荣买回来的米倒在米缸里只有浅浅一层,勉强把缸底覆盖住,将这点米烧成稀粥再搅进麸皮也最多只够他们三人吃上两天而已,要不是今天将那毛竹罐头换了钱,接下去的日子恐怕只能靠卖一只栲栳换一点米来度日了。
杏珠知道家里的米缸空的时候多,满的时候少,她知道家里穷,但并不以为苦,她似乎从来没有受过精神上的苦,在她看来,挨饿和干活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苦不苦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没有一户人家的米缸是永远满着的,没有一个小孩是不用干活的,没有谁比谁优越,也有没有谁比谁低贱,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是“童养媳”这个东西却令她很是不安,她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下午,娘从柴房里取了两只库存笆斗,让杏珠上街去卖。杏珠用一根两头翘的桑木扁担一头挑一只,唤了一声黑狗就出门去了。
到街上去的这条路杏珠是再熟悉不过了,路两旁是大片的桑树地,杏珠是眼睁睁地看着树上的桑果子由青转红,再由红变紫的。杏珠家没有桑树地,只有一小块篱笆地,但杏珠是不缺桑果子吃的,因为一到这个时节左邻右舍都会送桑果子到家里来,有的邻居还会叫她自己去桑树地里摘果子吃。昨天她还和弟弟小荣一起去了隔壁炳发家的桑树林里,两人吃到嘴巴和双手全都变成了乌紫色,一笑,牙齿也变成紫色的了,舌头伸出来,也是紫的。
走了桑树地,穿过一条大路就到了街上。所谓“街上”就是一条三百多米的沿河长廊,在这条长长的廊街上,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茶馆、米店、布行、点心铺、杂货店……再看那轮船码头,有停满鸬鹚的鱼鹰船,有去往大城市的客船,有装满沙石的扁平货船,也有摇到外婆家的摇橹船……早晨是这条长廊最热闹的时候:农民们在地摊上叫卖着自家地里刚摘的新鲜蔬果;渔民们划着载满鱼虾的小船到码头上来交易;茶馆里坐满了喝茶聊天的茶客,很多老头天不亮就到茶馆里来了,一直要坐到午饭时候才走,对于他们来说,在茶馆里一边呷着茶一边聆听着各路小道消息是最惬意放松的了。
杏珠经过茶馆的时候总要往里面瞅一眼,看看阿爸是不是也在里面,今天也是如此,从茶馆门口走过的时候不自觉地停了脚步,往茶馆里面望望,即便明知阿爸此刻人在外地,是不可能悠闲地坐在茶馆里喝茶的,但她还是要往里面看一眼。当然她这小小的希望肯定是落空的,虽然也是在她意料之内。
午后的河街相比起热闹的早市来就显得清淡许多了,但廊棚下来往的人还是不少的。杏珠卸下扁担,把两只笆斗放在地上,在靠河的廊椅上坐了下来,黑狗在她的脚边趴下了。黑狗是很乖的,杏珠觉得它是全村最乖顺的一条狗,每次出门,它都静静地陪着她。杏珠坐的位置靠近轮船码头,上下码头的人都从她面前经过,穿过廊街的人也都能看到她的笆斗。她每次出来都是坐这个位置,不吆喝,也不把笆斗端到人家面前去,只是坐在那里,等别人来买。她想着需要的人看见了自然会买,不需要的人说再多也是不会买的。
一个老汉在笆斗跟前立住了,那么精瘦矮小的一个人,拄着扁担的手却是粗大异常,像一只树精。问过价钱,是七角钱一只,心里暗想便宜。他弯下腰来去摸笆斗的边缘,接着把脸贴着内壁仔细研究起来,这瘦老头原本就有点驼背,有可能眼睛也不太好,所以几乎是要将上半身都投进这笆斗里去了。
廊椅上还有两个老头对坐在那里聊天,都跷着二郎腿,将手交叉在膝盖上,看人来人往。见那老汉从一只笆斗里出来,又钻进另一只笆斗里,反复几次,似乎难以定夺,便也凑过来帮他一起挑选,可是这两位军师的意见很不一致,一个说这只好,一个说那只好,弄了半天仍旧定不下来。
“五角洋钿么也差不多了。”老汉斜眼望望她。
杏珠只是摇头。她不会跟人还价,所以干脆给个底价,但即便是底价了还是免不了各式各样的还价,所以她只能摇头。
“五角洋钿卖只给他么算了。”一位军师帮腔道。
“你实在选不好么干脆两只都买去。”另一位军师对老汉说。
老汉似乎接受了这个建议:“一块钱两只,都给你买去。”
“七角最低了,爹娘交代的。”杏珠答道。
老汉不耐烦起来,皱眉喊道:“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倔的,真不会做生意。”
两位军师见买卖双方都僵在那里,便又出手相助。
“这两只笆斗做工是蛮好的。”一位军师说。
“嗯,七角洋钿不算贵的。”另一位军师说。
老汉朝两位军师翻翻白眼,又将那佝偻的身子重新投入到一只笆斗中去了。
半晌终于挑定一只,扁担一挑走了。杏珠看他的背影有些滑稽,像是长着两条腿的笆斗在走路。
杭州班客船从南边缓缓驶来了。
船在码头停稳后下来了十几个乘客,有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相当引人注目:一张白净标致的脸孔;烫着鬈鬈的波浪头;身穿深色雪青短袖旗袍,脚踩粗跟黑皮鞋,在周围一片黑蓝布衫的映衬下更显风姿楚楚。杏珠觉得这个女人很有城里人的派头,想着肯定是从杭州来的,便一直注意着她。但慢慢就发现她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手拎小包轻松前行,行李自有别人帮她拿。这女人带着个孩子,还有不少行李,全靠她自己一人带动。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一只长方形皮箱,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这个包袱因为过于庞大,所以不停地从她肩上滑下来,导致她走走停停,有些狼狈。
从码头走上廊街有好几级石阶,女人把抱在怀里的孩子放下来,空出一只手来牵着小孩慢慢拾级而上,这小孩还很小,走得很慢,每上一步台阶女人就夸小孩一声。杏珠坐在石阶旁的廊椅上,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一步一步往上走。女人的头发有些乱了,有一撮直挺挺地翘在外面。她手拎肩扛地拿了这么多东西,竟然还有心情慢悠悠地牵小孩上楼梯,杏珠不能理解她的做法,想着先把行李拿上来,再把小孩抱上来不就快多了吗?
女人一抬头看见杏珠在看她,就朝杏珠微微一笑,杏珠怔了一怔,一下不知如何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僵在那里,过后又觉得没有回她个笑容,有些亏欠了似的。突然她捧起剩下的那只笆斗,向那女人递了过去,此刻她只想着帮忙减轻些负担,至于到底是“送”还是“卖”,她没有去想。
“谢谢你啊,小姑娘。”女人将肩上的大包放进笆斗里,再把手里的皮箱也放了进去,“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她解开那小孩衣服口袋上的别针,掏出一个墨绿色针织钱包,“多少钱啊?”
杏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像是在帮忙,而像是硬要人买,她觉得有些难为情,轻声答道:“嗯,七角洋钿。”
对方付过钱,把装着皮箱和大包的笆斗背在肩上。杏珠还没见过有人既穿旗袍又背笆斗的,觉得这样的搭配有点滑稽。
“这样就轻松多了!”女人把身边的孩子抱了起来,对孩子亲热地说:“跟姐姐再会。”
这孩子的头被一件薄衣服松松地包着,杏珠一直没有留意这个孩子的脸,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包在衣服的小脸有些异样——这张脸是白色的!眉毛也是白色的!连睫毛都是白色的!——这孩子是一个“羊白头”!
“再会。”孩子奶声奶气地说,说完就转过身去趴在母亲的肩上了。
穿旗袍的女人背着笆斗抱着孩子走了,杏珠在廊椅上坐了一会儿,她努力地回想着那张被包裹起来的小脸,孩子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但肯定不是黑眼珠子,虽然整个头都被衣服包住了,但不难看出是一个女孩子。杏珠以前听人说起过“羊白头”,说得了这种毛病是治不好的,她今天第一次见到了“羊白头”,除了惊讶之外,心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怅惘。
黑狗跟着杏珠走在回家的小道上。
今天把两只笆斗都卖掉了,这样的事情是不大有的,以往常常是等到天黑也卖不出去一只。经过阿琴家桑树地的时候,杏珠看见阿琴正在里面摘桑果子吃,她快走幾步,不想让阿琴瞧见她,因为她预料着阿琴又要跟她说“童养媳”这件事了。
“杏珠——”阿琴的声音怎么这样响,整片林子都回荡着她的喊声。
“杏珠——快来吃桑果子——”阿琴朝杏珠挥着手。
时间还早,去吃一会儿吧,杏珠这么想着,也朝阿琴挥了挥手,钻进了桑树林里。
两人在一棵桑树上摘果子吃。黑狗在草地上自顾自嬉闹着。
“我娘说了,我是亲生的,不是抱来的。”阿琴说。
阿琴说话的腔调和她娘冬平嫂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她娘的翻版,那姿势那神情那语气,要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信。
“你问过你娘没?”阿琴问。
杏珠不吭声,只往嘴里塞那紫色的浆果,她觉得阿琴家的桑果子比炳发家的甜一些。
“我娘说天底下的童养媳就数你最好命了,别家的童养媳都是又打又骂,你看玲子,从早到晚地干活,还要被她娘扭着头发打,以后还得给炳发做老婆。”
杏珠暗暗吃了一惊,她并不知道玲子是童养媳,只晓得她娘是经常打她的。
“玲子真可怜,所以我不爱上她家去玩。”阿琴说。
“你娘还说了什么?”杏珠摘着果子,尽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我跟你讲哦——”阿琴向杏珠移近了些,低声附耳道,“我娘说你是从姚家墩上抱来的。”
“姚家墩?”
“嗯,姚家墩!我娘说那户人家前头已经生了四个女儿了,就希望有个儿子,结果生出来一看又是女儿,他们家老太婆当场就把你扔到马桶里去了。”
“马桶——!”杏珠大叫一声。
“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很多女娃娃一生出来就直接扔马桶给淹死的。”
“为什么要给弄死呀?”
“穷呀!养不活呀!”
“那为什么还要生出来?”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要是个男娃娃,就给留着;要是个女娃娃,就扔马桶或者送人。”
“为什么呀?”杏珠早已停了摘果子的手,脑子里跳出来无数的“为什么”。
“因为男娃金贵!女娃不顶用!”
“谁说女娃不顶用了?我看玲子就比炳发顶用!”
“反正大人都是这么说的。”
“那,那我怎么没死呢?”
“说是你阿爸正好从这户人家门前经过,就把你要了去,带回家了。”
杏珠出了桑树地,手和嘴都已染成了紫色。如果说之前她对这个事情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那现在她已经信了七八成了。
“谢谢你,阿琴。”杏珠在小路上喊。是在谢阿琴请她吃桑果子,还是告诉她关于童养媳这件事?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用谢——”阿琴在林子里喊。
杏珠还未踏进家门就闻到了香味,她知道饭桌上肯定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炒螺蛳。走进家门往饭桌上一瞧,果然有一碗炒螺蛳正冒着热气,螺蛳碗旁边是一小碗酱菜,还有盛在小碟子里的一块腐乳。
娘正在灶头上盛粥,小荣已经把三双筷子发好了。杏珠把卖笆斗的钱交给娘,接着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冲洗自己那两只紫色的手。
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小荣得意地告诉她螺蛳是他从水塘里摸来的,杏珠摸摸他的头夸他能干。杏珠是吃螺蛳的能手,一吸一吐非常老练,而小荣却需要一根绣花针把螺蛳里面的肉挑出来。
杏珠一边吃螺蛳一边说着今天卖笆斗的经历,她是很愿意做这样的汇报的,一只笆斗是怎么卖出去的,买主是个怎样的人,都是很有说头的,当然要是没有生意的话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今天两只笆斗都卖出去了,于是就有两个经头可以讲了。杏珠模仿那驼背老汉是如何把上半身投到笆斗里去的,还模仿着两位军师是怎么帮腔的,当然她也提到了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和小羊白头。小荣一边用绣花针挑着螺蛳肉一边听着,阿姐的講述让他觉得出去卖笆斗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生出一个羊白头来呢?”杏珠问。
“那谁晓得呢?”娘说,“北边丁老六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养出来的儿子是个傻子喏,真是天晓得。”
“那我是你生出来的吗?”阿小突然发问,眼睛斜斜地瞄着娘。
“你们三个都是从渔船上捡来的。”娘刮了一下小荣的鼻子,笑道:“谁不乖就把谁送回到渔船上去。”
杏珠吃螺蛳的时候发现几乎每一个螺蛳里都有很多的小螺蛳。现在正是螺蛳繁殖的季节,这些小螺蛳让她突然想起阿琴说的一生下来就被扔进马桶里的女娃娃,那些女娃娃不就是和眼前的这些小螺蛳一样吗?都是没有长大就死去了的。
杏珠和小荣很快把一碗螺蛳消灭掉了,娘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两个孩子吃,她自己不吃,说是大肚子不能吃螺蛳,其实只是为了留给小的吃。
饭后杏珠把碗洗了,和小荣在门前的空地上逗了会儿狗,乡村的夜晚是没什么娱乐的,除非有人来家里串门或者去别人家串门,不然的话七点钟之前肯定都已经躺在床上了。躺在床上也不睡觉,常常是玩一会儿,聊一会儿才睡。
弟弟小荣和杏珠睡一张床,娘大着肚子一个人睡一张床。小荣还不想睡,赤着脚跑到娘的床上让娘给他讲故事。杏珠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她想起阿琴在桑树地里对她说的话。那些话是多残忍荒唐:把刚生出来的娃娃扔进马桶里淹死?杏珠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毛头在粪水里挣扎的情景,不由猛地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在被子里杏珠闻了闻自己的两只手臂,想着身上是不是还带着粪水的臭味,她使劲地闻了许久,并没有闻出臭味来。她听见娘用非常轻柔的声音在讲故事,她又觉得整个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坏。如果阿琴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也比别家的童养媳幸运多了。不知怎的,杏珠又想起了码头上遇见的小羊白头,那穿旗袍的女人对那孩子是多么亲切,她的眼里满是爱意,一点儿也没有嫌弃的意思,她怎么就没有把小羊白头送给别人或者扔进马桶里去?为什么有人会把自己健全的孩子送掉或者弄死,而有人却疼爱着身体有残缺的孩子?
这许许多多的问题,她是怎么想都想不通。她睁眼望着黑暗的虚空,渐渐有些困了,倦意阻止她继续思考下去,她的眼皮慢慢合上,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杏珠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唤醒了,她知道娘是和鸟儿起得一样早的,而她自己是不必这么早就起来的,她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杏珠翻了个身,继续往黑甜的梦里沉下去,可那醒了一半的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一阵呼噜声。屋里有人在打呼噜。
杏珠猛地睁开眼睛,见身旁的小荣还在熟睡,丝毫没有受到呼噜声的影响。她仰起脖子向另一张床望去——是阿爸!是阿爸回来了!
杏珠跳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阿爸跟前,阿哥大荣也在里边睡着呢。杏珠有些恼自己睡得太沉,连他们回来都没有听到。
阿爸阿哥回家了!在他们离家的日子里,杏珠经常想起他们,担心他们,她知道在外面跑船卖栲栳是很辛苦的,她和娘一样,怕他们遇到坏天气,怕遇到坏人,她的心里有很多的怕,但她也知道阿爸是一定要出去的。这艘船是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下的,有了这艘船,阿爸就能到远一些地方去卖栲栳,就能赚更多的钱。可是阿爸每次出去跑船都要一两个月才能回家,有时候还会带回来很多没卖出去的栲栳,现在看到阿爸和阿哥都安稳地回来了,杏珠就放心了,她轻轻将门掩上,进了灶间。
娘在灶台边烧粥。
“阿爸什么时候回来的?”杏珠问。
“半夜里回来的,”娘说,“两个人到了家里也不上灯,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以为是贼骨头进来了,黑里摸了个榔头准备拼命,结果一听是你阿爸和阿哥的声音。”
娘给杏珠盛了一碗粥:“以前从来没有在半夜里回来过,哪有在半夜里回来的?我觉得不对。父子俩进屋倒头就睡,我也没法问。”
杏珠看得出来娘很忧愁。
“你阿爸的钱袋子是空的,我去河边看过了,也不见我们家那条船。两个人出去两个月,回来了没见到钱,也没见到栲栳,连船也不见了,就回来空落落两个人,其他啥都没有,该不会被强盗抢了吧。”
杏珠到桥头去洗衣服。天刚亮,雾蒙蒙的桥头还没有人。杏珠把脸盆放在临水的石阶上,对岸传来公鸡悠长的打鸣声,东一处西一处,彼此呼应着。在这长鸣声中,裹在绿树与河流间的村庄醒过来了。
有轻微的脚步声过来了,有人在旁边石阶上蹲下来,杏珠偏过头去望一眼,是炳发家的玲子。
“玲子你来了啊。”
“杏珠你这么早。”
“我阿爸阿哥回来了,都是他们的衣服。”
杏珠将阿爸的一件衣服放进河水里来回漂荡几下,突然瞥见旁边一只手臂上有几道青紫的淤痕。
“你的手……”
“被我娘拗的。” 玲子的口气倒是非常平淡。
杏珠轻轻哦了一声,心想玲子她娘可真狠心,拗得那么厉害。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是童养媳呢?”
杏珠呆了一呆,她没想到玲子就这么坦然地说自己是童养媳。一件衣服在水里漂过来漂过去,都忘了要去洗它。
“你说,我会不会,也是抱来的呢?”杏珠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说给她自己听。
“你咋会是抱来的呢?”玲子非常确定似的,“你不会是抱来的。”
这时又来了两个洗衣妇人,扯着嗓子叽里呱啦地在那儿高声攀谈着,她们的到来使得杏珠的沉默合理了些。清晨的桥头只听见那两个妇人响亮的声音了。
杏珠抱着脸盆回到家里,把洗好的衣服在屋前空地上一一晾好,一进屋见娘坐在竹椅上拭泪,便连忙放下手中的空盆,跑过去问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娘光是抹泪不语。
杏珠跑到里屋一看,阿爸不在,大荣和小荣还睡着。她打开碗柜找寻阿爸的茶罐头,茶罐头果然不在那里,可见是上茶馆去了。杏珠拿了板凳坐在娘的身边,问阿爸的船是不是真的没了。“船被抢走了,船上的栲栳也统统被抢去了。”说完便嘤嘤地哭起来。
杏珠觉得背上有一道汗,簌簌地沿着背脊淌下來。
“你刚去桥头你阿爸就起来了,稍微扒了两口粥,拎着茶罐头就出去了,问他么他也不肯多讲,他心里肯定也难受。”
“阿哥——阿哥——”突然响起小荣的叫声。
杏珠和娘进去一看,小荣正光着两只小脚丫子站在大荣床前,一边推搡着大荣,一边叫着“阿哥”。大荣被弟弟的叫声唤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出手来摸摸小荣的头,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阿哥,你快起来,快起来和我玩。”小荣继续推搡着他哥哥,半晌,大荣终于伸了一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了,他亲了一下弟弟的脸蛋,小荣便爬到他怀里去了。
杏珠立在旁边,感觉阿哥两个月没见似乎是有些变化,可细看之下又说不出变在哪里。梅珍只是心疼儿子,觉得大荣黑了瘦了,在外头风餐露宿那么多天,肯定吃了不少苦。
大荣一端起粥碗,梅珍就盘问起他来,问他船是怎么没的,是在哪儿丢的。大荣只顾着往嘴里扒粥,直呼酱瓜好味,梅珍想着儿子肯定是饿坏了,便等着他吃完再问,谁知大荣一喝完粥,放下碗筷便一个箭步冲去门去,梅珍见状立刻叫杏珠去追,小荣也跟着跑了出去,黑狗趴在门口,见小主人们一个个都往外跑,便噌的一下站起来,急急地追了上去。
大荣跑得快,本是能摆脱“追兵”的,见杏珠一直跟着他不罢休,想想到底还是要面对的,于是垂了个头,讪讪地回去了。
“船开到南浔码头,阿爸上岸去买点东西,让我留在船上看着,我……”大荣支吾着。
“你怎么了?你睡着了?”梅珍急道。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大荣是个老实孩子,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隔壁常林或炳发身上,他们必定会把责任全推到那偷船贼的身上去,绝不会承认自己的疏忽。
“哎呀!”梅珍一下站起来,非常激动,扬手在大荣的颈背上重重拍了一记。她是从不对孩子动手的,这次却没有忍住。
“船是一定要看牢的呀!怎么能睡着了呢!”梅珍恨道。
大荣伏低做抱头状,见娘在那气得直跺脚,便不敢作声了,只怯怯地望着她。梅珍气呼呼地坐下来,将一只手肘搁在桌上,把脸转向窗外,仿佛不愿再听下去。杏珠和小荣眨巴着眼睛,望望阿哥,望望娘,都不敢出声。
“等我醒来的时候船已经在江面上来,但还不远,能看见码头。我听见两个男人在说话,可是一句话也听不懂。我知道是碰到偷船贼了,想着我一个人也打不过他们两个人,所以也不敢出声。”
“他们没有发现你吗?”小荣问。
“栲栳一摞摞堆得很高,他们没看见我。”大荣答道,“我在那想着逃脱的办法,可是江面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杏珠和小荣屏住了呼吸,娘把脸转了回来。
“然后呢?坏蛋发现你了?”小荣问。
“嗯,被他们发现了。”
“你跟他们打起来了?”小荣露出非常期待的神情,他最近听了孙悟空打妖怪的故事,总是拿了根木棍当金箍棒挥舞着,他倒是很希望阿哥跟坏人打起来。
“没有,没跟他们打。”大荣说,“这两个人块头倒是都不大,手里各拿着一支船桨,朝我逼过来,我有些害怕,就转身跳到河里去了。”
“打都没打怎么知道打不过呢?” 小荣似乎不能接受阿哥这种不英勇的行为。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娘喃喃念道,“是不能跟他们打的呀!这种人是下得去狠手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然后我就游回去了,幸好离码头不远,和阿爸也遇上了。”大荣说。
“阿爸有没有揍你?”小荣笑道,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没揍,他说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不过我宁愿他揍我一顿。”
“你们怎么回来的?”杏珠问。
“幸好阿爸钱袋里还有点钱,我们就搭别人的船回来了。”
梅珍在旁听得心惊胆战,原来不止船没了,连儿子也差点丢了。她简直不能想象大荣和偷船贼对峙的场面,因为一想就觉得十分后怕,心就突突狂跳起来。儿子出门在外,为娘的最怕的不就是这个吗? 她虽对大荣仍然有气,但望着他却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梅珍决定今天要炖只鸡,她不好说出真实的缘故,只说自己近些日子来嘴巴苦没胃口,趁着今天家里人口齐了,炖只鸡给肚里的娃娃补一补。兄弟俩听见娘叫他们去鸡窝抓鸡,立刻欢呼着撒腿冲了出去,他们知道鸡窝里的那几只鸡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到的,连过年都不一定会杀鸡。
福贵回来的时候快到饭点了,平时他可不会这么晚回家,早上四五点出门,坐到差不多七点来钟也就回来了,家里有一堆活要忙,哪能净泡在茶馆里呢?福贵和村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茶馆是每天早上必定要坐一会儿的地方。福贵丢了船,心情自然糟,口袋里也没有钱,可茶馆还是照去不误的,似乎不走这一趟就缺了什么。对于丢船这件事情,福贵不想多说,今天他在茶馆里只是默默地喝着自己的茶听着别人讲话,一句话都不想说。但这只是一开始的场面,茶友们见许久未见的福贵回来了便纷纷围拢过来搭话,想听他说说这两个月在外头跑船有什么新鲜事,福贵摆摆手不愿多言,旁边的人看他这副颓丧模样觉得蹊跷,定要他讲讲发生了什么事情,被那么一馆子的人怂恿着,他只得开口了:“船被人劫去了。”
只这么说一句,茶馆里就炸了锅了,一阵唏嘘过后众人便催他讲怎么丢的船。福贵原本是不愿意回想这件糟心事的,可是被一茶馆的人围着,似乎也起了说一说的劲道,于是他从头开始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从茶馆里路过的人一看里面这幅场景也好奇地走进来。平日里喧闹的茶馆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福贵一个人的声音。等他说到发现船不见了可儿子还在船上的时候大家都长吁短叹起来,担心这儿子也一同被劫走了;等说到大荣自己从河里游了回来的时候,众人都松了口气。大家的反应给了福贵讲下去的动力,他似乎成了一位说书先生,在说一部关子书。
福贵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等把这件事情说完,茶馆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一番,已过十点了。听客们心满意足,各自回家了,众人对于这件事情的总结是“船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人没事就好了”,至于买船的钱要攒多久,赚不赚得到钱,吃不吃得饱饭,他们是不在意的,人人都觉得这一上午过得值得,他们决定明早还是要早点过来,说不定还有这样的故事在等着他们。
众人散去,福贵也回家了。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闻到了炖鸡的香味。
饭菜都还在灶上,福贵便在梅珍身边的竹椅上坐下来与她一起编栲栳,对着自己的妻子,他沉默了,刚才在茶馆里的劲头也没了,但他想起了他人的劝慰“船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人没事就好了”,他想用这句话来安慰梅珍,可是梅珍并没有提起船的事情,只是说:“那个毛竹罐头卖掉了,六块洋钿卖给茅大了。”
“哦,六块也不错了。”福贵道。
“家里柳条不多了,要买了。”
“好,吃好饭我去买。”
梅珍在六月里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儿子,小名唤作阿宝。
杏珠非常疼爱这个小弟,总是将他抱在怀里,怎么看都看不够,她感觉世间所有的美好全都凝聚在了这张小脸蛋上。透过那两颗乌黑的瞳仁,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仿佛很远却又近在眼前的纯净无瑕的世界。
很快,村里都知道福贵又添了一个儿子。福贵去茶馆喝茶,茶友纷纷向他祝贺,有人向他讨教生儿子的秘方,他说前头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想着再来个女儿,结果又是一儿子,有人便问:“你不是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吗?”
福贵笑笑,呷口茶不接话,旁边有人压低声音替他解释道:“那是他家童养媳。”
对方一听似乎很不相信:“真的?那是看不出来的。”
福贵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一句:“儿子女儿都一样,小孩子我都喜欢的。”
福贵喜欢坐在临街的位置,因为比较方便看行人听市声,有时见到熟人,也能聊上两句。这些天他在茶馆里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有时候稍微坐一会儿就起身回家去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像有些老头子一样,一坐就坐到饭点。家里又添了一张嘴,他得早点回去干活。夏收时节马上要来了,村里的栲栳佬都在日夜赶工,等夏收一过,就是秋收了,秋收是栲栳最为畅销的时节,对于做栲栳的人家来说,夏收秋收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当口。可是福贵没有船,这个时候家家要用船,很难租到船,即便租到了,租钱也高得离谱。
这天清早,福贵在茶馆门口临街而坐,恍惚地望着码头上一船船的栲栳往外运。从南边过来一个人。这人本是面无表情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一眼瞥见了福贵便立刻堆笑道:“哎哟,福贵阿哥么。”
福贵觉得这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对方名字来,只好敷衍道:“长久不见。”
“听说你又得了一个宝贝儿子,恭喜恭喜呀!”那人作揖道。
福贵笑着道谢,脑子里不停地转着,想搜出这人的称呼。
“你那只毛竹罐头我刚刚转手卖掉,润钱不过一只银角子。”
福贵这才想起来原是垃圾皮茅大,便道:“我就知道你趁我不在钻空子呀,要是我在家,我肯定不卖的。”
茅大嘿嘿笑笑。
福贵看茅大这幅喜滋滋的样子就知道那个毛竹罐头的润钱绝对不止一只银角子,便道:“你晓得我老婆心肠软,敲她竹杠啊你。”
“哪里敲竹杠呀!我是割肉哎!跟你说过了吗,就进账一只银角子!”
福贵笑着摇摇头,低头吃了一口茶。
“家里还有没有这样的东西了?”茅大问。
“就这一件,被你讹去了。”福贵答道。
“要是什么时候寻出好东西了记得要跟我讲的哦。”
“哪里来的好东西呀?跟你说过了么,就这一件,再也没有了。”
“有么肯定是有的,就不晓得你舍不舍的了……”
福贵略怔了怔,蹙眉望望他。
“嗯……”茅大嗫嚅难道,“嗯……你们家那個童养媳蛮厉害的哦,这丫头灵光的。”
“你想都不要想!”福贵把脸一沉,别过头去。
“哎呀,误会了误会了,我是说这个童养媳养得好养得值,没有别的意思。”
福贵不作声。
“哎呀,这个嘛,这个……”
福贵站起身来要走,被茅大拉住了。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要是不同意就当我没说。”
“你说吧。”福贵并不坐下。
“你这下有三个儿子了是吧?”
“你想抱个去啊?”
“对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上次买毛竹罐头的时候看见你家老二了,哎呀,小孩子大起来可真快呀……”
这话倒是令福贵相当意外,他原本以为茅大要的是刚出生的阿宝,没想到他竟看中了小荣。孩子多的人家送掉一两个是常有的事,但福贵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虽然现在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了。
“你看你三个儿子一个丫头,要养大四个小孩不容易的。我呢,没有成家,以后叫谁来给我送终呢,所以我就寻思着抱养一个,刚生出来的小孩我是弄不来的,像你家老二这么点年纪是最好不过了……”
福贵摆摆手:“我不舍得的。”
“我也晓得你不舍得,所以我也不特地去寻你,喏,今天正好碰到,那我就问一声看看。”
福贵的眼前浮现出小荣的小脸来,小荣常常喊饿,大荣和杏珠虽然也饿,但他们是不会说出来的,可是小荣还小,他饿就要说出来。
“本来我也想算了,可这不听说你又得了个儿子吗,所以才跟你开这个口。”茅大道。
“我不舍得的。”福贵仍是这一句话。
茅大自顾自道:“你们家老二我一看就知道是个乖孩子,我就喜欢乖的,闹腾的我是不要的。老二叫什么来着?”
福贵依旧不响。
“哦,想起来了,你家老大叫大荣,那么老二就叫小荣,对对对,小荣小荣。”
福贵要走,茅大连忙跟上几步:“你也不用急着拒绝我,回去跟阿嫂商量一下,要是你们肯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要是不肯也没有关系,我再去问问别人,反正这个年头生得多养不起的人家多得是。”
“不用商量的,我不舍得的。”
“富贵阿哥啊,你也要为小的想一想呀,等他们大起来吃得还要多,靠卖这么几只栲栳能喂饱这么多张嘴吗?你要是肯把小荣给我,我肯定让他吃饱,不光吃饱,我还让他到学堂里去读书!”
“读书”两个字在福贵耳边噼啪响了两声。
“我这个人你不要看哦,会看相的!我光看小荣两只眼睛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他要是读了书,以后出来就是个文场先生,如果运道好,说不定还能当官。”
福贵知道读书是好事情,虽然他自己从来没上过学堂,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让孩子去读书,但家里这么穷,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有钱去读书呢?
“我不舍得的。”福贵还是这一句话。
福贵回家后并没有跟梅珍提起这件事,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去养,他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可是米缸里那少得可怜的米实在喂不饱这一家子人,一锅粥煮好先给孩子们盛,盛完了往锅里倒点水加点麸皮再煮一煮,夫妻二人就喝那稀薄的米汤水度日,如果一只栲栳都卖不出去,那么连这样稀薄的米汤水也喝不到了。送,是舍不得的,即便他肯,梅珍也不会肯的;不送,茅大的话犹在耳边——生出来养不起,这说的不就是福贵他自己吗?
福贵从走出茶馆的那一刻就在想这件事,一直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了他还在想着这件事。
夜里,一家人习惯在熄灯后聊会儿天,一开始是孩子们的主场,因为他们觉得在黑暗中聊天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只听得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就跟玩游戏似的,要是谁在黑暗中放了一个响屁,那可就不得了了,一连串各式各样的假屁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在满屋的欢笑声中,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就听不见了。
小孩子的入睡是一瞬间的事情,刚才还在黑暗中忽闪的亮眼睛一会儿工夫就合上了,一个孩子不作声了,另外的很快也就跟着安静下来了,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道入梦乡去了。接下来就是大人的聊天时间了,福贵和梅珍在静谧的夜里闲聊着,说的都是一些不要紧的琐事,比如今天阿宝的上嘴唇被蚊子咬了一个大包以至于整个嘴都肿起来了,又比如天井里的茉莉花出了好多小花苞,过两天就香得很了,当然有一些在白日里已经讲过的事情还是可以拿到夜里来嚼一嚼的,这些旧话常常能嚼出一些新的味道来。有时候一件事情讲完之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以为对方已经睡了,可黑暗里忽然又过来一句话,于是新的一轮对谈又开始了。
今晚福贵常常走神,只管“嗯嗯”地应答着。梅珍见他今天不怎么作声,想着也许是累了,便也沉默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今天遇见茅大了。”福贵到底还是说了。
“茅大啊,有讲起我们那个毛竹罐头吗?”梅珍还没睡。
“他说转手润钱一只银角子,我看是不止。”
“一只毛竹罐头居然这样值钱,真是想不到。”
“茅大没有生养,他想抱我们小荣去做儿子。”因为看不见对方的神情,所以胆子就大了一些,话就这样说出来了。福贵竖着耳朵,想要捕捉那黑暗中任何轻微的消息。半晌没有动静,但福贵知道,梅珍的眼睛是睁着的。
“你怎么说?”梅珍问。
“我回头他了,我不舍得。”
天上一轮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大地。
“茅大这个人我们不了解,”梅珍说,“如果肯对小荣好,那我也舍得的。”
福贵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梅珍是绝对不肯的,“他说,要是肯把小荣给他养,他会让小荣去读书。”
梅珍不作声,福贵也不再说什么了,从他这个位置能看到窗外的月亮,非常圆满的一轮。
阿宝吃奶的时候总是非常悠闲地摇晃着外侧的一条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但实际上梅珍的奶水是非常稀薄的,因为没什么营养的东西吃进去。
有邻居送来一袋锅糍。锅糍是糯米蒸熟后摊在大锅里做成的,对于坐月子的产妇来说,一碗“糖滚鸡蛋锅糍汤”是很补元气的。梅珍舍不得吃这袋锅糍,对于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她总千方百计地节省着,想着万一家里没米了可以拿出来充饥。家里母雞生的鸡蛋她也舍不得吃,因为留着可以卖钱。
这天早晨,福贵摸了两个鸡蛋,解开锅糍袋上的红绳,做了一碗“糖滚鸡蛋锅糍汤”给梅珍吃。梅珍嘴上说“不要吃”,但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还是坐了下来。她拿起调羹舀出一只糖滚蛋,轻轻吹两下,送到进旁小荣嘴边,让他来吃。小荣微微张着嘴,很有一口吞的趋势,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说让娘先吃,大家都笑,夸他孝顺,他便更要做出样子来,直把那调羹往娘嘴里塞。梅珍推让不过,一口咬下去,红彤彤的蛋黄就现出来了。
梅珍非常惊喜:“家里这几只鸡,也没什么东西喂它们,生出来的鸡蛋竟然这样好。”
福贵笑道:“家里这几个娃,也没什么东西喂他们,一个个的都挺灵光的。”
梅珍瞪了他一眼:“人跟鸡怎么好比呢?”
“我是说,我们家家风好。”福贵笑道,“我是说,你持家有方。”
梅珍抿嘴瞪他,但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她想福贵这个人,有时候嘴笨到三锤子敲不出个屁來,有时候又会文绉绉地蹦出些四字成语来。梅珍把咬了一口的鸡蛋又送到小荣嘴边,这次他非常自觉地张开嘴巴,啊呜一口把整个鸡蛋含进了嘴里。梅珍又找出另一个糖滚蛋,用调羹将它切成两半,一半送到大荣嘴里,一半送到杏珠嘴里。杏珠抱着阿宝,梅珍舀起一点锅糍汤,吹吹热气,送进阿宝嘴里,阿宝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张开嘴奋力向前拗着,意图再来几口。
门前空地上堆满了新买的柳条,上面铺着稻草,大荣和杏珠正在往上头浇水。与上次买的成条不同,这些新条是每天需要浇水的,等到来年春天发了芽,就要夹白了。
“锅糍汤可真好吃啊!”杏珠说。
“要是能天天吃上一碗就好了。”大荣说。
“要是能顿顿吃上一碗就更好了。” 杏珠笑道,“每次都放两个鸡蛋。”
“两个哪够?”大荣说,“放六个吧,家里每人一个。”
“六只糖滚蛋?那得用多大碗去盛呀?”杏珠简直不能想象一碗锅糍汤里放六个鸡蛋。
“再多抓两把锅糍进去,烧得稠稠的。”大荣说。他顿了顿,又说:“我有一次吃了一碗很稠的锅糍汤,可好吃了!”
杏珠一只手端着半盆水,另一只手往铺在地上的柳条轻轻泼着水。
“你什么时候吃的呀?”她问。
“就那天跟阿爸去姚家墩买柳条。”大荣答道。
杏珠略怔了怔,泼水的手停在那里。姚家墩。姚家墩?她默念了两遍。
“那天走出来一个大婶,端了一碗锅糍汤叫我吃。”大荣在那儿回忆着,“那碗锅糍汤又甜又稠,放了两个鸡蛋,可真好吃!”他的眼前浮现出那碗锅糍汤来,满满一大碗,装在描花洋瓷碗里,两只红心糖滚蛋,藏在厚厚一层锅糍底下。
“她为啥给你吃锅糍汤?”
“她叫我毛脚女婿,说我是她的女婿咯。真是奇怪,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毛脚女婿,姚家墩,童养媳,这些词飞快地串在一起,在杏珠的脑袋里碰撞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明白了大荣还不明白的一些事,现在她已经相信自己就是一个从姚家墩上抱来的童养媳。那女人是她的生身母亲吗?她给大荣吃锅糍汤,难道是因为她对这个当初被扔进马桶的女儿还有感情吗?杏珠似乎想通了一些事,但更多的问题随即又冒出来了。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那个抛弃她的家,那个地方净是些冷血的坏人,会把刚出生的女婴投到马桶里去。
“阿爸怎么说?” 杏珠问。
“阿爸说那大婶家里有四五个丑姑娘,说要许一个给我,我才不要呢。”大荣自己也笑了,他见杏珠蹲在那儿不作声,稍稍有些诧异,因为在平时她肯定要取笑他了。
半晌,杏珠方道:“那个大婶,她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还说了什么?”大荣偏过脑袋想想,“那我忘了,当时我就顾着那碗锅糍汤了。”
“姚家墩离这儿远吗?”杏珠问。
“在西面,走走个把钟头。”
杏珠不敢细问下去,弄得像是她要去那儿似的。大荣却在那儿自己提起来了:“大通桥往西,一直走,穿过一片杨柳林……”
杏珠的心里活动起来,但又立刻觉得自己荒唐,到那个地方去做什么呢?去找寻自己的生身父母吗?去向他们要个说法吗?一个当初被投到马桶里的弃婴现在又寻了回去,这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吗?
杏珠断定自己是绝不会去姚家墩的,她不敢去也不能去,她不知道怎么去,一直往西走真的能到吗?到了那儿以后要怎么办?即便找到了又能怎样?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口望望?还是进屋去问个清楚?不不不!杏珠简直能看到厌恶的驱赶,听到鄙夷的嘲笑,要是阿爸和娘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肯定要难过的。
下午,打过中觉,福贵和大荣各自挑了一担栲栳又上街去了。杏珠背了一只笆斗也出门了。这只三斗笆是杏珠自己做的,虽然撑圈安底这些后道工序是阿爸帮忙的,但到底是她自己编起来的,而且样子十分精巧,所以她非常得意。这样小巧的笆斗杏珠一共做了两只,昨天背到街上卖掉了一只,今天打算再去碰碰运气看。黑狗趴在门槛里面,并没有要跟去的打算,它的肚子已经鼓出来了,它也要做母亲了。
杏珠走出桑树地,来到大路上,对过就是廊街了。她朝西面望望,能看见大通桥。
“大通桥往西,一直走,穿过一片杨柳林。”大荣的话在她的耳边响起。
她不自觉地朝西走了一段,来到大通桥下。桥堍上有一间土坯小屋,杏珠走过去朝里头望望,只见一尊人来高的桥神菩萨,坐在莲花石座上,黑乎乎的看不清面目,菩萨前头一个蜡烛架,一只方形香炉鼎,鼎上有五个大字:奉敬大通桥,杏珠虽不识字,也能猜到是与供奉桥神菩萨相关。
杏珠双手合十,对菩萨拜了拜,在心里问道:“菩萨,你说我能去吗?”
抬头细看那菩萨,黑着一张脸,似乎不是很同意,又说:“我去去就回来。”
檐上落下来一只乌鹊,翘着尾巴在地上立住了,杏珠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它要是叫出声来,那就是菩萨同意了,它要是不出声就飞走了,那我就不去了。
杏珠盯住那乌鹊,只见它翘着尾巴在那儿蹦跳了两下,张开翅膀就飞走了。
“看来菩萨也不要我去。”杏珠心想。
正要往回走,突然头顶屋檐上传来嘎嘎两声,是乌鹊的叫声!杏珠往外退两步仰头向上看,果然是那鹊子停在上面,它低头朝杏珠望望,又嘎嘎地叫了两声,仿佛在催她快走。
杏珠对菩萨再拜了三拜,低头看见那香炉鼎里头的竹香一律向西倾着,不禁更确定了菩萨的旨意。
杏珠坦然了一些,她不是去寻自己的亲生父母的,只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走走罢了。她的心里有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计划,那就是沿着脚下的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到了姚家墩以后随便逛逛,看看那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然后再沿着这条路走回来,她是不会跟姚家墩上的人说一句话的,更不会去打听那户人家,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她走了这一趟,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安全了,于是迈开步子往前去了。
远远地迎面来了一辆牛车,杏珠突然紧張起来,她怕那赶牛车的人是认识她的,如果那人跟她家里人提起来,说是在这条路上看见她了,那回去要怎么说呢?杏珠想找块布把自己的脸包起来,可是她只穿了一件单布衫,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包脸。她想到可以把背上的笆斗套到头上去,可是这样做太傻了,说不定更加引人注意。路的两旁是水塘,没处可躲,只好面朝水塘,免得那人看到她的脸。
那牛车慢慢走近了,杏珠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害怕听到那人喊她名字,问她怎么在这里,又不敢把脸偏过去,看看那人是不是她认识的,所以只好用手捂住两颊,对着水塘傻站着。见到那牛车走得远些了,杏珠旋转身来。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十分可笑,傻里傻气的,又恼自己过于胆小,没有看清楚来人就慌了手脚,她决定接下来不能这么傻了,一定要等看清楚了再说。
迎面又陆续走过两三个人,杏珠老远就张望清楚了,都是陌生面孔,于是渐渐放心下来。她想着再走下去应该是不大会遇到熟人了,因为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一路过去,只是稻田,水塘,桑树地。杏珠想着大荣说的那片杨柳林,她想尽快看到那片杨柳林,到了林子也就快到姚家墩了,到了姚家墩她就立刻回来。可是杨柳林一直没有出现,杏珠觉得已经走了一个多钟头了,也许两个钟头也可能有了,但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走了多长的时间,说不定半个钟头都还没到。
杨柳林一直没有出现,杏珠开始怀疑是不是大荣记错了,她开始觉得去姚家墩的路不是这么简单的,也许并不像阿哥说的那样一路往西就能到的,也许是要转几个弯的,也许过了杨柳林还要再走很长的路才能到,杏珠有些害怕自己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天都要黑了,她看见旁边的田埂上站着一个老伯,于是就问他姚家墩是不是就在前面,老伯说一直往前走就能到,杏珠问前面是不是有一片杨柳林,老伯说对的,穿过杨柳林就是姚家墩,于是她就放心大胆地走下去了。
那压得低低的巨大的银元宝一样的云朵下忽然显出一片绿色的林子来,是杨柳林吗?杏珠朝前快走了几步,如果不是因为背上还背着个笆斗她早就奔跑起来了。
“穿过杨柳林就是姚家墩了。”大荣的话又在杏珠的耳边响起来了。
杨柳林里尽是杨柳树,杏珠走进了这片林子,就像是走进了一个绿色的梦。林子一眼望不到头,前后左右转一圈,除了杨柳树没见着别的。脚下原来还算宽敞的道路变成了一条细细的林中小路,杏珠想,还好有这么一条小路在指引着她,不然在这片杨柳林中她肯定要迷失了方向。
杏珠在杨柳林里走着,她觉得这林子美,比桑树林美多了,她抬起头看天,长长的柳条从上空垂挂下来,被风吹动的柳条在她头上拂过,像是在跟她打招呼。杏珠放下背上的笆斗,把下巴抵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沿着树干往上看,她喜欢从这样的角度看一棵树,一棵并不高的树用这种方式看就会显得特别高,简直要耸入到云霄里去。
杏珠靠着一棵树坐下来,她并不觉得累,她只是想在这个绿色的梦里多待一会儿,她觉得今天这一趟没有白走,这片美丽的杨柳林是她最大的收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杨柳树聚在一起,她看看放在青草地上的笆斗,再看看身边的杨柳树,她想这笆斗不认识柳树,柳树也不认识笆斗,可是它们本是同一个东西。杏珠想到了自己,她不认识自己的亲生母亲,那女人见了她也未必能认出她来,可是她们原本是一体的。这么想着,杏珠从地上站起来了,这片林子不是她的目的地,她的目的地是姚家墩,虽然她知道那个地方并不会比这林子更有看头,可是她还是要去的。
杏珠背着栲栳沿着地上若隐若现的小路往前走,她低头看看路,再环顾一下四周,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好像这林子是她一个人的似的,她喜欢这儿,她想永远待在这绿色的梦里,可是她又想赶快看到林子的尽头,因为她不能太晚回家。
林子里只有鸟叫声和蝉鸣声,杏珠似乎还听见了非常微弱的猫叫声,她想起以前她总是把猫叫声当作是婴儿的啼哭声,她的心随着那啼哭声揪着,到处去找到底是哪家的小毛头在啼哭,直到有一次发现原来是竹林里的猫在叫,后来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就不再忧心了,她知道那不过是猫咪的游戏罢了。
林子里的知了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停止了鸣叫,于是那微弱的猫叫声就显得清晰了起来,杏珠觉得这一阵阵的猫叫声可真是像极了婴孩的啼哭声,以至于她真的有点怀疑附近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小毛头在哭泣着。杏珠在原地转了一圈,林子里不见一个人,她佩服起那只在暗处叫唤着的野猫来,竟能发出与婴儿啼哭一模一样的声音来。
越往前走,这声音越加清晰起来,杏珠细细辨认着这声音到底是猫叫还是小孩的哭声,她的心开始拎起来了,这不是野猫的叫唤,这是婴儿的哭声!
杏珠知道声音的来源就在自己的前方,她背着笆斗跑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是一个毛头!有一个小毛头在林子里!
杏珠看见远处正前方有一只篮子一样的东西,哭声就是从那篮子里传出来的。难道篮子里装着一个婴儿?杏珠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她赶紧朝着那篮子跑过去,往篮子里一看,果然是一个襁褓中的毛头!
这孩子的左半边脸从额头一直到嘴角有一整片乌青的胎记!
这拼命哭喊的孩子已经将襁褓挣散了,露出了娇嫩的上半身,两只紧紧握着的小拳头似乎在抗争着什么。杏珠解开已经松了的襁褓,看了一眼又重新将它包好。
是一个女婴。
一个被抛弃了的女婴。
一个生下来就是阴阳脸的女婴。
杏珠把孩子从篮子里抱起来,像平时哄阿宝那样轻声哄着她。这娃娃止住了哭声,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杏珠看,杏珠也盯着她看,她觉得这小东西的眉眼生得很好,要是没有那半脸胎记肯定是个漂亮孩子。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互相对视着,小东西咧开小嘴朝杏珠咯咯一笑,杏珠也笑了。
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在自己手里。
怎么办?
她不敢把孩子抱回家里去,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即使抱只小猫小狗回去也不一定养活的了,更不要说是一个人了。
那就让这孩子在这林子里等着?等着那愿意抱养她的人来将她带走?
或是那狠心将她抛弃的父母改了主意,回到林子里来把她抱回去?
姚家墩就在前面了,可是杏珠不想再往前走了,她现在只想着赶快出现一个好心人,把这可怜的孩子带走,然后她就能放心地回家去了。
西边好像有人来了。杏珠立刻把孩子放回篮子里,躲在一根粗壮的树干后面。她突然想到这小孩的父母也有可能和她一样,正躲在哪棵树后面静观其变,于是扭过头去细看了一遍周围的杨柳树,并没有发现有人的踪影。她在树后站了一会,手摸着肩上的背带,突然想起自己还背着一个笆斗,鼓鼓地凸在外面,简直让人一眼识破,幸好不远处有一处矮矮的灌木丛,她赶紧背着笆斗躲进了灌木丛的后面。
小路西边过来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他从装的篮子面前经过的时候就只转过头往篮子里望了一眼,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来,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像是这路边的弃婴对于他来时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
那男人刚走,篮子里的孩子就又开始哭起来了,杏珠正要跑过去看看,发现路的东面来了一个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矮胖大娘,她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快跑了几步来到篮子跟前,朝那篮子里一看,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神色。她把手松松地捂在自己嘴上站了一会儿,然后犹犹豫豫地朝西面走了两步,她边走边回头,走了几步之后又小跑回来,杏珠见这大娘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想必她定是在念阿弥陀佛。
她到底还是没有把孩子带走。
杏珠来回跑了几趟,有人来了她就躲起来,人走了她就立刻回来。来去几个人,每次都抱着希望,每次都希望落空,没有一个人愿意要这小孩。
太阳已经斜下去了,再不走的话夜要来了。
一只蝉叫了起来,林子里的蝉全跟着叫了起来,杏珠心更乱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这个时候大家都各自回家了。
“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下一个路过的人就要了这孩子了,再等一个人,就再等一个人。”杏珠这样对自己说。
东边走来了一个人,杏珠赶紧躲起来。
那人在篮子跟前停住了,他弯下腰去看篮子里的孩子,他弯得如此之倒,以至于要投进那篮子里去了,是个驼背。杏珠想起来了——是那个曾经跟她买过笆斗的老伯!
只见那人把篮中孩子抱了起来。
杏珠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碰到好人了!
她想起这老伯曾经跟她讨价还价。早知道就不收他钱了,她想。
只见这老汉把手上的孩子放在了泥地上,然后拎起那只装孩子的空篮子,将篮子左右打量一番,然后拎着篮子走了。
杏珠呆住了。
杏珠踏上了回家的路,背上的笆斗里装着一个婴儿。
她转过身看身后的杨柳林,林子在落日的照耀下变成金色的了,每一片柳叶都变成了金叶子。一片金色的树林,仿佛一个金色的梦。
杏珠扭头看看背后笆斗,只见这小毛头就这样实实在在地躺在那里,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的,她真的捡了一个孩子。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得赶紧回家。
杏珠觉得腿酸,但是她不能停下来,她知道家里人肯定在担心了,说不定已经到处在找她了,她想起有一回迷了路,很晚才回到家里,阿爸以为她被人贩子拐去了,娘以为她掉河里了,从此她只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就一定留心着回去的路,再不让自己迷路了,可是眼前回家的这条路是那么的漫长,估计走到天黑也才走掉一半的路程,杏珠恨不得背上长出一对翅膀来,好让她快点飞到家里去。
可是回到家里以后要怎么说呢?怎么面对爹娘呢?捡来的孩子不会凭空长大,这张嘴是要喂东西进去的呀。
杏珠的两只脚在不停地往前走着,她的心是退缩的,是胆怯的,是恐惧的,因为她带回去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她不害怕被打骂,她怕的是阿爸的沉默,娘的哭泣,她想到自己是一个童养媳,一个童养媳捡了一个女娃娃回家,多么荒唐!
她知道这孩子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是谁也不要的一个负担,可是她實在不忍心撇下这个小毛头,让她孤零零地躺在杨柳林里。那个老头竟然狠心到带走了那个装孩子的篮子,让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就那样躺在泥地上。人竟然能无情到这个地步。
一个毛竹罐头都能换六块钱,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竟然没有容身之地。杏珠不能不管她,黑夜的柳树林会把她吃掉的。杏珠觉得她背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幼时的自己,她这个曾经被扔进马桶里的孩子捡了一个同样被扔在路边的女婴,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捡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她把她自己给捡着了。
眼睁睁地看着天黑下来了,杏珠的心更焦急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她只盼着赶快回到家里,天要是全黑了那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路上没有灯,村里的人家都睡得早,在一片漆黑当中她要怎么回家呢?
晚风徐徐吹来,这风吹在杏珠身上倒是恰到好处,她已经走得满身是汗了,好像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似的,她的两条腿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只是在机械地轮流往前交替行进着,她的心好似也起了变化,她好像变得无所畏惧了,不管怎么样,先回了家再说。她在心里一直念叨着“回家”两个字,以至于别的什么都先抛在脑后了。
突然间,她想起来躺在栲栳里的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从走出那片杨柳林到现在为止,这小毛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过,她是睡着了?还是饿昏过去了?不会是死了吧?杏珠停下脚步,把栲栳轻轻地放在地上。一停下来她的两条腿就直打战,晃得她都快跌倒了。她定了定神,让自己站稳了,然后把头转过去看那娃娃。小东西的眼睛是闭着的,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她把手轻轻地搭在孩子的脸上,脸是温热的,她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小鼻子底下,有气息的流动。这孩子的确是睡着了,不是死了。杏珠放心了。
杏珠重新背起装着孩子的笆斗来,她突然觉得这小不点儿可真乖巧懂事,要是她一路哭喊着,那杏珠可就真的要头大了,像是她从别人家里硬生生地劫了一个娃娃回来似的。
前面就是大通桥了,过了桥就快到家了。回到家里要怎么说呢?难道说,是渔船上捡来的吗?不,不行,那么是从哪里捡的呢?
杏珠刚才还勇敢着的心现在又怦怦跳起来了,她实在想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来。她像是犯了什么罪,怕人晓得,在那临时编着谎话,但因为过度紧张,脑袋只是一片空白,什么谎话都编不出来。
桥神菩萨的香火堂口挂着一只灯笼,杏珠边走边合起手来,朝那菩萨拜拜,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
走进漆黑的桑树地,杏珠伸长了脖子往家那边望去,有灯光在那头亮着。
家就在眼前了,可是杏珠却放慢了脚步。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说。要怎么说呢?她很想逃走,钻进桑树地里躲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有人迎上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杏珠回来了!”
冲出来很多人了,简直像是整个村的人都来了似的。自己的晚归必定已经惊动了左邻右舍,她不知道要怎么走到这些人当中去,更不用说她还捡了个孩子回来。
杏珠硬着头皮往前走,觉得前头有一场暴风雨在等待着她。
“哎呀你总算是回来了呀!我们已经出去寻过一轮了!”冬平嫂第一个迎上来。
“你到哪里去了呀?”
“这么大个人了还拎不清,弄到这么晚才回来,你娘都心焦死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不是碰见坏人了呀?”
“你再不回来,我们要出去寻第二轮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杏珠低着头一声不吭往屋里走,她能想象着刚才满村灯笼火把的景象,这场面越大,她越是害怕,像是举全村之力通缉逃犯,现在被他们找到了。她默默祈求着背上的小毛头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哭出声来,她虽然非常慌乱,但是还在那儿计划着,先把装着孩子的笆斗藏到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去,等到众人散了再提这个事情。
“嗯啊——”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让一切全都静了下来。
梅珍低头看她怀里的阿宝,她第一反应是阿宝哭了,可是阿宝好端端地在朝她笑著。
杏珠的心狂跳着,简直就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哎呀!”有人惊呼起来——杏珠背上的笆斗里躺着一个小毛头!
这小毛头的脸有一半是乌青的!
“哎呀哎呀——”一屋子的人惊愕到只会说“哎呀”两个字了。
“哎呀哎呀哎呀——杏珠啊杏珠——”冬平嫂把小毛头从笆斗里抱出来,“哎呀哎呀——前世作孽哎——”
一屋子的人都围着这个如同小怪物一般的婴儿,也不管她浑身散发着排泄物的臭味。冬平嫂把襁褓打开,看了一眼这孩子是男是女,然后两三下又给包了回去。
“我就知道是个女娃娃。”她说。
杏珠把笆斗放下,站在角落里不作声,她偷眼望了一眼阿爸,阿爸坐在桌边的长板凳上皱着眉头盯着地面,杏珠又偷偷朝娘望去,只见娘正皱眉看她,赶紧低下头去。
“哪里捡来的?”有人问。
杏珠不响,直把头垂下去。
“是不是码头上捡的?”
杏珠紧闭着嘴唇,她绝不能说出来,要是让人知道这女婴是在姚家墩那头的杨柳林捡来的,那就乱上添乱了。
“问你话呀,哪儿弄来的?”梅珍突然厉声问道。
“就,就路边。”杏珠把头缩了一缩,仿佛将被打似的。
“哪条路边呀?”阿琴奶奶问。
“我,我迷路了,不认得路。”
“哪里捡来的还到哪里去。”梅珍哑着喉咙。
炳发娘瞟了一眼身旁的玲子,说:“杏珠啊,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去捡了这么个阴阳脸回来,要是我们家玲子到外面去捡个小孩回来,那肯定要被我打死了。”
“哪里捡来的还到哪里去。”梅珍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杏珠不敢看娘,她觉得在场的人都变得很大很大,只有她自己缩得很小,千万条冰冷的目光从上头射下来,把她牢牢钉在地板上。
“你们不要动气,今天这么晚了就算了,明天再做打算。”李家大爷劝道。
杏珠怯怯地看了一眼阿爸,阿爸仍是紧锁双眉,垂眼不响,他一只手握着桌上的茶罐头,将它微微地旋来旋去。杏珠将目光偏了一偏,看见阿哥和阿弟趴在里屋的门框上偷偷看着,只露出两个头。
“明天去问问看,谁家要就送给谁。”
“有谁会要?老实说,这个毛头是很难送出去的。”
“是的呀,谁家要个阴阳脸做童养媳呀。”
“不要说做童养媳了,做丫头都没有人要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梅珍的眼眶红了,杏珠是不忍看娘哭的,于是自己也落下泪来了,而那满身臭味的小毛头越哭越来劲了。
“她肯定是饿了,要么先让她吃点奶?”有人提议。
梅珍显然是不肯,抱着阿宝起身进里屋去了。
冬平嫂突然意识到手上抱着的这个孩子奇臭无比,于是满脸嫌恶地把她甩给杏珠了。杏珠抱着这臭烘烘的孩子一动不敢动,她不敢贸然给这个小东西洗干净,也不敢给他换上阿宝用的尿布,什么事都得等大家伙散了再说。
邻居们又哎呀来哎呀去了一番,把一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比如杏珠是多么多么不懂事,这长着一副阴阳脸的毛头是多么遭人嫌。最后散场的时候大家都劝慰着福贵和梅珍,让他们不必过于担心,因为这个小东西自会有出路的,没有人要就把她扔掉,要么偷偷放到渔船上去,要么扔到荒野里去,只要不放在家里就行。
邻居们一走,杏珠赶紧打了盆温水给这臭烘烘的娃娃清洗身子,洗完之后偷偷地拿了一条阿宝的尿布给她包上,再用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她裹上。她知道这小毛头肯定是饿得慌了,想着给她弄点米汤,可终究还是不敢。
家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她不敢把捡来的孩子放到床上去,只能抱着孩子到柴房里去。她用柴房里的稻草打了张地铺,把小娃娃放在稻草上面,自己悄悄走到门口,想听听阿爸和娘说些什么,可是黑暗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杏珠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的孩子不见了,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子。昨天半夜里,这孩子哭闹了好几回,想必肯定是饿坏了,可是杏珠没有办法,全家人都睡了,她不敢再发出什么响动,只能来回摇着她,哦哦地哄着她。
娘在灶台忙活着,杏珠轻声叫了一声“娘”,梅珍也不去理她。杏珠贴着墙,慢慢移进里屋,看见那小毛头正和阿宝躺在一张床上,她已经醒了,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旁边的阿宝,伸出手来要去抓他,但是因为离得远,所以努力半天也够不到。她一见杏珠,仿佛是认识她似的,哦哦地跟她打招呼。杏珠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望着她粉扑扑的小脸蛋,觉得这脸真像是一个大桃子,虽然这个桃子的表皮有一大块黑斑,但那并不意味着这是个烂桃子,桃子还是个好桃子。
“阿桃,你是一个好桃子。”杏珠轻声对怀抱里的孩子说,小阿桃好像听懂了杏珠的话,咧开小嘴朝她笑。
这天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来看阿桃的。有些人上午来过一趟了下午又跑来了,包括昨天晚上已经见过阿桃的邻居们。茶馆里的茶客们听闻了这件事也跑来看西洋镜了。
杏珠抱着阿桃坐在凳子上,被登门拜访的人们团团围住,如同罪犯接受着严刑拷打。
“哪儿捡来的?”每个上门来人都要问她一遍。
“走着走着迷了路,路边捡来的。”她比昨晚要镇定多了。
“可还找得到是哪条路呀?”
“天黑了,看不清,不知道是在哪儿。”她小心地抬起眼睛望望众人的表情,仿佛并没有人疑心。
又来了一批人。
“哪儿弄来的?”又有人问。
旁边便有人替答道:“说是路边捡来的,天黑了,记不清哪条路了。”
一个谎重复来重复去,让杏珠感到十分煎熬,她又非常害怕,觉得随时有被戳穿的可能,如果恰巧来了一个当时的过路人,那不就全部穿帮了吗?
“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毛病呀?可别是个傻子哟!”
“那倒不像,你看她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的,不像是傻子。”
杏珠坐在板凳上,犹如坐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但即便她万般不情愿,孩子是她捡来的,她就要负起责来。有几个昨晚在場的人又上门来了,见到阿桃就像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吃惊,有几个人原本有点想法把这孩子抱去做童养媳,一看这女娃脸上的胎记那么大一块就彻底打消了念头,还有一些人是纯粹来磨嘴皮子的,说来说去就是这孩子是不该捡的,谁捡着谁倒霉。一天下来,来来去去好几拨人,却没有一个愿意要这孩子的。
“小毛头给你做老婆,你要不?”有人逗小荣。
“我才不要呢!”小荣凶道。
小阿桃暂时留了下来,她好像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所以非常识相,不哭不闹。杏珠大部分时间都抱着阿桃,连出去卖栲栳也带着她一起走,杏珠觉得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愿意多看这个孩子一眼,她希望尽快有好心人来把阿桃抱走,可是她又害怕阿桃被稀里糊涂地送掉。
福贵和梅珍托人去打听邻村有没有人家愿意抱养女婴,来的人一看阿桃的脸后都摇摇头走了。左邻右舍都说得赶快把这孩子送掉或者扔掉,时间长了就更难办了。杏珠一听这样的话,就抱着阿桃往外走,她不想这孩子再被抛弃一次,要送也要送给心地善良的人家,可是哪里有什么心地善良的人家愿意要这个小怪物呢?虽然这小怪物在杏珠的眼里一点儿也不怪,那闪亮的眼睛明明流露出一股子机灵劲来。
家里的栲栳做出来的多卖出去的少,米缸又见底了。
这天下午,杏珠和大荣一起出去卖栲栳,桑树地里一条小道,大荣走在前面,杏珠走在后面,阿桃躺在杏珠背上的笆斗里。杏珠现在不管到哪儿都要带着这孩子,一来是怕给家里人添麻烦,再就是怕她被随便处置了。阿桃与这只笆斗是老相识了,躺在里面觉得很舒适,所以一声不吭。
走出一段路,还没出桑树地,垃圾皮茅大迎面来了。
“呦,大荣么,到街上去啊?”茅大笑道。
“嗯。”大荣老实应答,他与茅大自然是不熟的。
“听说你妹子捡了个小孩啊?”
杏珠恨恨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茅大竖了竖大拇指,笑道:“我咋就捡不到呢?”接着伸长了头颈往杏珠这边凑了凑:“在哪捡的?我也去捡个来。”
杏珠一开始只当茅大是在取笑她。“我咋就捡不到呢?”茅大的话犹在耳边,“在哪捡的?我也去捡个来。”杏珠越想越觉得不对,他想捡个孩子吗?难道他是来要阿桃的?这条路不就是去她家的路吗?该不成……?
杏珠有些慌了,虽然今天她把阿桃带出来了,但是如果爹娘应允了,那该怎么办呢?她扭过头去,想看那人是不是往自己家里去,只见他在路边停了下来,解开裤带预备撒尿,杏珠立刻把头扭回去了。
杏珠和大荣到了河街之后就分头去卖各自的栲栳,平日里阿爸也和他们一起出来的,三个人占三个地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阿爸今天没有出来,他今天像是童心大发,一直在跟小荣耍着玩,还和小荣一起抽陀螺,连午睡都抱着小荣一起睡,真是有些奇怪。
杏珠和往常一样,在靠近码头的廊椅上坐下来,她把阿桃从笆斗里抱出来,用一条手绢盖着她的小脸,只露出她的鼻子和嘴巴,小阿桃不愿意脸上遮这么一层痒痒的东西,所以总是把头甩来甩去,企图摆脱盖在脸上的这条手绢。她把手绢顶开一些,杏珠就给它重新盖回去,她不想路人看见阿桃脸上的胎记而大惊小怪问东问西的,现在她终于能够理解以前那个旗袍女人的感受了,就是总想把孩子带在身边,以免她受到伤害,可又想把她给藏起来。
认识杏珠的人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总要把那手绢掀起来看阿桃两眼再走,人们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对于这孩子只有惊愕了,那一大块胎记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小毛头亮晶晶的眼睛和咧着笑的小嘴要比乌青的胎记可爱多了。虽然阿桃在人们的眼中仍是一个长着阴阳脸的小怪物,但大家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总有人伸出手来要抱她。阿桃虽然不喜欢盖在脸上的这块手绢,但是她很喜欢别人跟她玩捉迷藏的游戏。“你躲到哪儿去啦?怎么看不见你呀?”手绢一掀开,“哦,原来你藏在这儿呀。”这个时候阿桃简直乐极了,咯咯地露出半颗小白牙。
回家路上杏珠走得很慢,她总觉得茅大肯定是上家里去了,说不定这个时候了还坐在家里等着呢。
杏珠把卖栲栳的錢交给娘,她发现娘的眼眶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
“娘,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今天茅大有没有来过?”
“啊?没有啊。”
杏珠不见小荣,以为他跑出去玩了,于是站在家门口大声喊他回家吃晚饭,平时只要杏珠这么一喊,不一会儿小荣就会从某个地方钻出来,可是今天杏珠喊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小荣的踪影。福贵叫杏珠不要喊了,他说小荣跟着国红阿姐走了,到镇上去住一段时间。
国红阿姐是村长的女儿,今年十九岁了,刚到镇上小学当老师。她是村里的孩子王,不管多小的孩子都能和她玩到一块。以前杏珠和大荣常去她家玩,小荣也非要跟去,去了又不肯回家,哭着嚷着要在那儿过夜。
“国红阿姐来过了?”杏珠问。
福贵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杏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阿姐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想到把小荣接走了,难道是小荣缠着她一定要跟她走的?可是一看爹娘的脸色,她就不作声了。杏珠知道他们舍不得小荣,但小荣跟国红阿姐去,那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大荣问。
福贵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说:“想回来了就回来了。”
杏珠有些羡慕小荣,竟能跟着国红阿姐到镇上去了,她想小荣肯定开心极了。
“说不定他到时都不想回来了。”杏珠笑道。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小荣果然没有回来。
“小荣怎么还不回来呢?”杏珠问阿爸。阿爸站起身来,出门去了。
“小荣什么时候回来?”她问娘,娘转过身去,不响。
杏珠想起以前小荣总爱赖在国红阿姐家里,现在会不会也是赖着不肯走了。
“小荣会不会在那头过得太好,不想回家了呀?”她问阿哥。大荣说不会的,国红阿姐待他再好,他也是要回家的呀。
夜里杏珠做了个梦,她梦见小荣跟着一个人走了,他边哭还会回头看。杏珠心想,你哭什么呀?这不是你巴不得的吗?她定睛看那牵着小荣的背影,那背影怎么不像是国红姐姐的呢?那背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可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哎呀,不是国红阿姐,是个男人!小荣怎么跟个男人走了呢?不会是拐子吧?
杏珠慌了,拼命往小荣跑去,嘴里喊着“小荣——小荣——你快回来——快回来呀——”那牵着小荣的人听见了杏珠的喊声,突然回过头来。哎呀,是茅大!怎么是茅大呀!杏珠吓得停住了脚步,茅大也停住了脚步,突然他回转身来,向着杏珠冲过来了!杏珠掉头就跑,拼命往家里跑,眼看着快到了,敞着的那扇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在那儿使劲敲门,喊着:“开门呀,快开门!”没有人开门,茅大追上来了!追上来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抓她了!
杏珠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是梦。
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梦在杏珠心里生了根了。
小荣真的是跟国红阿姐走了吗?
怎么走了这么多天了还不回家?
他该不会是跟别人走了吧?
会不会被茅大领走了?
“在哪捡的?我也去捡个来,我也去捡个来,我也去捡个来……”
杏珠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不!不会的!不要乱想!小荣怎么会跟茅大走呢?他是跟着国红阿姐去的。阿姐肯定把他照顾得很好,等他回来的时候肯定比以前胖一圈了。
半个多月过去了,小荣还没有回家,阿宝和阿桃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
杏珠越来越不安了,她觉得小荣真的是跟别人走了,至于这个别人是谁,杏珠不敢确定是国红阿姐。她常常望着家门口朝南的那条小道,她希望那桑树林中突然出现一大一小两个人来,那是阿姐领着小荣回来了,可是无论她如何望眼欲穿,她希望看到的场景都没有出现。
时间的流逝让杏珠有些确定了,小荣恐怕是真的跟别人去生活了,不会再回来了。阿爸和娘总是回避着提起小荣,杏珠知道自从她把阿桃捡回家的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似乎总有一种悲伤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她想会不会是因为她捡了个孩子回来,所以爹娘就把小荣送给别人去养了,要是送给国红阿姐也就罢了,可万一不是国红阿姐而是别的什么人那可怎么办呢?
家里的黑狗生下了一窝四只狗崽子,其中一只明显弱于其他三只,每次喝奶的时候都被挤在外面,所以它总是垂着个头,好像是害羞,又有些打不起精神来的感觉。三只壮实的狗崽子陆续被人要走了,只剩下那只垂头丧气的小黑狗无人问津,于是这唯一留下来的小黑狗就成了阿宝和阿桃的玩伴,这两个小娃娃每天记挂的只有这只小狗,只要看见了这只小黑狗,别的什么都不要了。
杏珠觉得这只小黑狗是幸运的,它能天天和它娘待在一起,还有两个小娃娃,那么诚挚地喜爱它。杏珠觉得有时候人还不如一条狗,有时候一个小孩还不如一条小狗。
看着小黑狗的时候杏珠就想起了小荣。
黑狗还没生的时候,小荣就在猜黑狗的肚子里有几只狗宝宝,刚开始他猜只有一只,后来黑狗的肚子大一些了,他就猜是两只,他还常常一本正经地问黑狗,“你肚子里有几个娃娃呀?”
小荣不知道黑狗生了四只小狗,他要是现在回家看到这只小狗,还以为黑狗只下了一个崽。
“小荣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杏珠在心里呼唤着。
深秋已至,大荣和隔壁常林一同到北边的山头上去拾柴火。常林是阿琴哥哥,比大荣大一岁,已经跟着一个打金银的师傅学手艺了,这天师傅难得放他半天假,他就叫上大荣一起去拾柴。
两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旁高高的苇草随风摇摆着,常林跟大荣说了一些他在银匠铺子里的事情,他建议大荣也去拜个师傅学门手艺,不管是木匠还是石匠,多门手艺多条活路。常林是个灵光角色,他觉得光靠做栲栳是不行的。
“你们家小荣还没回来?”常林问。
大荣点点头。
“他该不会是被茅大骗走了吧?”
“茅大?這跟茅大有什么关系?”
“那天我看见小荣跟着茅大走了,他还跟我挥了挥手呢!”
大荣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带着怀疑的表情看着常林。
“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去看戏,说看戏还有糖吃。”常林说。
大荣似乎有些想起来了,小荣走的那天他好像是见过茅大的,但是他不能确定,他有些记不清了,大荣的性子就是不记事儿的,过去的事情他总是糊糊涂涂的。在他眼里,过去了的事情就过去了,他是不愿意费脑子去回忆的,除非那些印象特别深刻的,比如姚家墩上的那碗锅糍汤。可是小荣这件事情是马虎不得的,小荣是他的亲弟弟呀!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跟谁走了?为什么还不回家?这些问题他平时是不想的,即使起了那么一点念头,他也立刻不去想了,既然阿爸说了,小荣是跟着国红阿姐到镇上去了,那难道还有假吗?可是常林居然说小荣是跟着茅大走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常林的话如同一个大铁锤,在他的头上猛敲了一下,把他给敲蒙了。
“小荣跟着茅大走了?”大荣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嗯。”常林点点头,非常确定似的,“茅大的肩上还背了一个包袱。我觉得有些蹊跷,心想会不会是茅大把小荣骗走了,可是朝着你们家一看,你爹娘都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呢,所以我也没多想了。”
“小荣跟着茅大走了。”大荣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他转过身飞快地往家里跑去。
他看见杏珠坐在门口竹椅上,手里拿着一只五斗笆,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杏珠面前,问:“小荣,小荣走的那天,我们,我们是不是,是不是碰见茅大了?”
杏珠一惊。
大荣的话像一缕黑烟,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小荣,茅大,那可是她梦里的猜测呀!怎么大荣也把他们联系起来了呢?
杏珠朝大荣点了点头,她看见阿哥眼里满是焦急和担忧。
大荣冲进屋里,杏珠放下手上的笆斗,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的哭声是一点点起来的。
起先是大荣的呜咽声,后来这哭声渐渐大起来,似乎还夹杂着梅珍的号啕声,大荣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哭了,他都已经几乎忘了他自己还能这么肆无忌惮不管不顾地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原来常林说的是真的!小荣真的跟着茅大走了,弟弟再也不会回来了,弟弟就这样被送人了。哭声惊动了里屋的两个毛头,阿宝阿桃也跟着啼哭起来了。杏珠感到心窝子一阵酸疼,仿佛一颗心被钻头搅着,令她不得不弯下身来,蹲到地上去。她承认是自己错了,如果当时没有把阿桃捡回来,那么小荣就不会被送掉,是她让小荣离了家。
一个月后,阿宝生病死了。
冬天来了。
家里的栲栳已经堆得很高了。福贵想租一只船出去跑跑看,但因为某种畏惧心理,一直没有向人打听。这天清早,福贵在茶馆里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一旁的洪三伯拉住了他:“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再坐会儿。”
福贵说:“还得回去做栲栳呢。”
隔壁桌的水根把头凑过来说:“现在栲栳生意不好做,做出来,卖勿掉。”
福贵不作声,只用两只手撑住头。洪三伯看他那样愁苦,劝道:“生人头吃人饭,天无绝人之路。”
“卖勿掉,卖勿掉。”福贵喃喃道,“没有船,也出不去。”
“哦。”洪三伯若有所依地点点头,呷一口茶,把声音低了一低,“要么,我的船借你。”
福贵抬起头来,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洪三伯叹口气,道:“不过福贵呀,只能借你三天,初一又要用船了。”
三天也可以,能到最近的镇上去。
“今天家里还要派些用场,明天一早给你,冬至夜里要还我了,因为跟村里那帮烧香老太婆说好了,初一要载她们去庙里烧香。”洪三伯解释道。
福贵连连道谢,约好:明日五点,码头交船。
第二天一早,三点不到福贵就起来了,他蹑手蹑脚地在灶台上弄了点东西吃,都是昨夜梅珍已经准备好了的,番薯、芋艿、麸皮塌饼,稍微热下就能吃了。
福贵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他沿着桑树地里的小路往码头走去,寒风吹在他的头上令他的两只耳朵冻得嗡嗡作响,他突然想起来帽子忘记戴了。
福贵站在码头上等船,河街上冷冷清清的。福贵知道这条街等再过两个时辰面貌可就完全不同了,他的眼睛注视着河的北面,因为船会从北面过来。洪三伯住在漾北村,摇船过来要一刻多钟的时间。河街上的店铺只有茶馆一间刚开了门,时间还很早,茶馆的小伙计在店门口生煤炉,看见福贵,便招呼他到茶馆里坐着等。福贵摆摆手拒绝了,他问伙计几点了,伙计看了一眼店里的西洋钟,说快到四点半了。福贵在码头上站了一会儿,船远远地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早到,所以我也早一点。”洪三伯笑道。他把船头缆绳交在福贵手里,福贵心里十分感激,但碍于嘴笨,只是握住对方的手,接连道谢。
“今天我是茶馆第一人。”洪三伯扬着大步往茶馆去了。
福贵跳上船,将竹篙一撑,离了码头,往家的方向去了。
福贵出门后不久梅珍就起床了,自从阿宝死后她脸上的两块巴掌肉就直挺挺地削了下去,她吃不下也睡不好,忧愁总是围绕在她的眉头,可是生活还是得继续过下去,该做的事情该干的活一件都不能落下。今天福贵要出船去,这可是一件要紧的事情,怠慢不得。她把大荣杏珠叫起来吃早饭,三人吃完早饭之后就开始把家里的栲栳一趟趟地背到屋后的河边。
冬日的天亮得晚,河面上仍是黑乎乎的。梅珍提着一个红灯笼,在岸边等着福贵。
船缓缓地靠了岸,一家人将河边的栲栳全部搬到船上,福贵叫大荣回屋帮他拿一下他的帽子,大荣很快就把帽子给取了来。杏珠和大荣把能穿的衣服穿上了,两人都戴上了平时不怎么戴的帽子,他们将要跟着阿爸一起出船去。让杏珠也跟着一起去是娘提出来的,她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娘说光是水路就去掉半天,掐头去尾,实打实就两天时间而已,一定要抓紧时间多卖掉一些栲栳。杏珠从来没有出过这个村子,她倒是很想出去镇上看一看。
梅珍把铺盖交给福贵,另外还有一个包袱,包了些番薯、芋艿、麸皮塌饼之类的食物,让他们带在路上吃。
船离了岸,福贵摇着橹,杏珠和大荣坐在船头,朝岸边的娘挥手,河面上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薄雾,娘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那白雾之中了。
船转了个弯,杏珠熟悉的河街就出现在眼前了。这条几百米的河街此时正是热闹非凡,廊椅上坐满了人,不时有人在那儿向福贵打招呼,福贵高声回应着。
过了这条长长的河街,村庄就落在后头了,前面是更加宽阔的水域了。
江面上时不时出现一两个土墩子。经过一个大土墩时,阿爸淡淡地说:“这是孩儿墩,专门埋死掉的小孩的,我们阿宝就在这里。”
杏珠和大荣立刻回过头去,几百平方米的一个土墩,覆着焦黄的杂草。
杏珠紧紧盯住这江中的墓地,想将它牢牢记住。她的眼前浮现出阿宝的笑脸来,她那么宝贝的弟弟竟在这里!杏珠想起阿宝被装进棺材之前的场景,她哭着轻吻了那冰冷的小脸,乐呵呵的阿宝不笑了,他的脸是青紫色的。杏珠原本以为弟弟是被带到附近哪座山头上去了,哪里曉得他竟在离家那么远的一个孤岛上。这孩儿墩离家那么远,他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孩儿墩远去了,它渐渐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了。
家里只剩下梅珍和阿桃了。
梅珍在等一个人来。昨天她到街上去卖鸡蛋的时候,听见豆腐店的王大娘说起有一个杨寡妇,说是愿意收养阿桃,梅珍问那寡妇知不知道阿桃脸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王大娘说知道的,人家说了不介意,于是娘今天就在家里等那杨寡妇上门来要孩子。梅珍知道杏珠舍不得阿桃,所以就便让她跟船去了。
杨寡妇说要来,但到底什么时辰来是不知道,有可能上午来,有可能下午来,也有可能改了主意不来了。
为了等那杨寡妇来,梅珍是一刻都不敢踏出家门。难得遇到一个愿意收养阿桃的好心人,可不能错失了这次机会。梅珍也曾想过就让阿桃在这个家里留下来么算了,但这个家实在是太穷了,阿宝生病了没钱看医生,借钱看了医生又付不起药费,好不容易把药汤给阿宝灌下去了,没多久孩子的头就垂下去了。阿宝的死让梅珍觉得当初把小荣送走是明智的决定,养不活孩子就舍给别人吧。梅珍现在已经没什么奶水了,她取出月子里别人送的那袋锅糍,抓了一把,加水煮化了,用调羹喂给阿桃吃:“阿桃啊,你多吃点吧,多吃点。”
梅珍在屋前空地上编栲栳,她时不时地往南边的小路上瞥一眼,只要路上有人出现,她就探着脖子仔细辨认着——如果是男人,她就不费这个眼神去看了,如果是个女人,那她要站起身来,好好研究一下来人是不是王大娘说的那个杨寡妇,虽然她也不晓得那杨寡妇长什么样。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影,仔细一看,是一大一小两个人。梅珍最近常是泪水涟涟的,所以视线总觉得有些模糊,但她还是能看得出那个大人不像是一个女人的模样,便把头低下去继续编栲栳,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娘——娘——”的呼喊声,那不是小荣的声音吗?她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小孩朝这边奔来,是儿子小荣!
小荣回来了!
娘赶紧放下手中的栲栳,站起身来向儿子跑去。
小荣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这棉衣是娘给他做的,头上戴着绒线帽,也是娘为他织的。梅珍发现小荣的脸瘦削得像一只小猴子似的,门牙缺了一颗,两只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失了以前的活泼灵气,看着这张小脸,梅珍的心头一阵酸楚,可是当着茅大的面她不能说什么,她既不能说儿子你瘦了,也不能责问茅大怎么把孩子养瘦了,送出去的儿子犹如泼出去的水,心疼只能藏在心里,嘴上还是要对茅大千恩万谢的。
茅大进屋喝了茶,说他要出趟远门,来去大概十天,不方便把孩子带在身边,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没有办法,只好把他带来。小荣一直跟着娘,娘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娘一坐下来他就依偎在娘的身边。
直到茅大走后,小荣才到处去找家里其他人。娘告诉他,阿哥阿姐都跟着阿爸出去跑船了,小荣既不问阿宝去哪儿了,也不问船是哪里来的,他好似是忘了这个家里的很多事情。他看见家门口的小黑狗就跑出去跟狗玩了,也没有问起那黑狗到底生了几只狗崽子。那唯一留下来的小黑狗长得很快,它已经褪去稚气了。梅珍觉得小荣跟着茅大过了几个月似乎有些木讷了,以前这孩子每天都有很多话的。
还没到饭点,梅珍就开始做饭了。她本想煮饭,但看看米缸里少得可怜的米,还是加水做了粥。打开碗橱,一碗咸菜蚕豆瓣,一碟子腐乳,于是想着给小荣煎个荷包蛋。她走到放鸡蛋的洋瓷盆前,伸手摸了一个鸡蛋,往回走的时候顿了顿,转身回去,又摸了一个。
两个荷包蛋盛在小碗里,放在小荣跟前,小荣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梅珍不吃,就看着儿子吃:“慢点吃,等会儿娘去掘点荠菜来,裹荠菜馄饨给你吃,你说好不好?”梅珍觉得现在只有在“吃”上下功夫才能弥补对儿子的亏欠了。小荣把脸埋在碗里,不住地点头。
梅珍突然想起来今天有人要来,于是就走到屋外去张望一下,看看那南边的小路上有没有她等的人来。
小荣已经吃完了一碗粥,他火速冲到灶台边,以最快的速度添满了碗,他的手在盛粥,眼睛却一直盯着娘,像是在做贼似的,他的眼睛里只有食物,却忘记了这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梅珍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见路上没人过来,就又回进屋里去了。她一踏进门槛,小荣突然把饭碗往桌子底下一塞,眼中满是惊慌。
梅珍一愣,瞬间眼泪就涌上来了,一把抱住儿子,跪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
小荣这时也放声大哭起来。小荣一哭,梅珍愈加不忍,只将他再搂紧些,哭得再大声些。
“不走了,娘再也不让你走了——就算饿死,我们也死在一起——”
梅珍亲儿子的脸蛋,突然发现孩子的腮帮子处有几道细长的抓痕,她把小荣的衣领解开,发现脖子上也有这样的伤痕,便问小荣这伤是怎么弄的,小荣说是猫抓的。梅珍掀起小荣的衣服来,看到小荣的后背上有数道被猫爪抓过的痕迹。
“茅大阿爹叫我烧一碗饭,我用一只碗舀了一碗米,结果烧出来的饭就多出来很多,茅大阿爹很生气,他说我连一碗饭和一碗米都分不清,他把我套在一个麻袋里,还放了一只猫进来,他把麻袋口子绑牢了连我和猫一起打,我赤个膊,就被猫抓成这样了。”
梅珍轻抚着儿子脸上脖子上的伤痕,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了。她不能去想小荣被装在麻袋里挨打的场面,放一只猫到麻袋里连同孩子一起打,从没听说过这样残忍的打法!
“不是人——不是人——是只畜生——畜生都不如啊——”
梅珍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她一只手狠命地拍自己的额头,捶自己的胸口,懊悔自己当初把孩子送进了火坑。小荣见娘这副样子,用力去拉她的手,拉不住,便又去抱住她的头。
下午,梅珍总算平静了些,但只要一想起刚才小荣藏碗那一幕,又会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
小荣倒像是忘了所有这些事似的,乐此不疲地跟两只黑狗嬉闹着,时不时地发出笑声。
“娘,你刚才不是说要裹荠菜馄饨给我吃吗?”小荣问。
梅珍笑了,这话连她自己都忘了,小荣却还记得。
“好,娘给你裹荠菜馄饨。”梅珍笑道。
小荣提着个篮子到出门挖荠菜去了。别看他那么一丁点大,挖野菜他是老手了,荠菜艾蒿马兰头,与他都是老熟识了。现在这个季节,屋前屋后的桑树地上全是野荠菜。
“就在附近挖一些,可别走远了。”梅珍在门口嘱咐着,她不能和他一起去,因为要等那杨寡妇。
杨寡妇终于来了,她块头蛮大,满脸堆笑。
梅珍把阿桃抱给她看,这杨寡妇把孩子接过来举着面前,一面端详,一面嘴里发出啧啧声:“真是可惜了,如果没有这块记,还真是……”
“是的呀,”梅珍说,“样子蛮好的。”
“她是前世作孽,阎王老爷把印盖到她脸上去了。”
梅珍问:“这孩子抱去是自己养吗?”
“嗯,自己养。”
终于有人肯把阿桃带走的了!梅珍如释重负。
“是当童养媳吗?”梅珍问。
“是啊,给小儿子的。”
“哦,小儿子多大了?”
“六岁。”
“哦,六岁,六岁好,我小儿子也六岁了。”
杨寡妇问这毛头身上有没有别的毛病,梅珍说没有,但她不肯相信,三两下便把阿桃脱得精光。这么冷的天气,阿桃只管在那儿擎着拳头瑟瑟发抖,都不知道要哭出声来。梅珍看着不忍,拿了一条小被子,将她一把裹住。
“那他大了,要是不肯咋办?”梅珍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本是不用担心以后的事情的,给了别人就是人家的事情了。
“他不会不肯的。”
梅珍一听非常疑惑,便问:“这孩子的脸,以后……”
那女人像是被梅珍的这么多问题问得有些不耐烦了,便道:“我这个人是直肠子,实话跟你讲,我这个小儿子是个瞎子,瞎子么也不在乎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你说是吧?我觉得姑娘家好不好看无所谓,只要听话肯干活就是实惠。”
“瞎子总比傻子好。”梅珍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要是瞎子人好,那也能过上好日子。”
“不瞒你说,之前也领过一个九岁的小丫头,那小丫头脾气倔得不得了,一打她就逃出去,骂她么两只眼睛横过来就这样瞪着你,被她气啊气死了,所以我把她送回去了,还是抱个小一点的好,从小养到大,就不会跟我作对了。”
梅珍有些迟疑了:“前头这个丫头,你是怎么打她的?”
梅珍的这句话挑起了杨寡妇的劲头,她以为是在向她讨教打孩子的手段。
“哎哟,小人是一定要打的,不打哪能知道规矩呢?不听话就绑起来打吊起来打,拿根针戳手指头,套在麻袋里扔只猫进去打……”
梅珍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从不知道打孩子会有这么多花头,还都是这么残忍的打法,梅珍觉得这杨寡妇和那茅大倒是很对头的。
“哎呀,又不是自己生的,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我敢说,就凭这张阴阳脸,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要她的。”杨寡妇斜睨着双眼,观察着梅珍的脸色。
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真的没人要她了!
可是摆在眼前的明明又是一个火坑哪!
这杨寡妇看梅珍迟迟不吭声,就想着再敲一记重锤,让梅珍自觉自愿地把孩子交给她。
“哎呀,你们家的事情呢我也晓得点的。”杨寡妇晃了两下脑袋,颇为得意地说,“我听说这个小孩捡回来不久之后,你们家小儿子就没有了,我就在想啊,会不会是这两个小人八字相克,你小儿子被给她克死了呢?”
杨寡妇很有把握自己这一招定会让梅珍下定决心,把自家儿子克死了,那不是仇人吗?难道要把仇人留在家里吗?
不出所料,梅珍果然下了决心。
她想到了她自己,小时候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家里的兩个哥哥掉到河里溺死了,算命的说是她把两个哥哥克死的,说她是克兄弟的命,于是家里就把她送掉了。
“你回去吧,孩子不送了。”梅珍冷着脸把阿桃抱进屋去了。
这杨寡妇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她本来确信今天是要抱个孩子回家的,可现在竟然空手而回了,她一向对自己的说话水平很有把握的,便琢磨着自己哪句话讲错了,可想来想去似乎每一句都是说得在理的。
“让你白跑一趟,难为情。”梅珍立在门口说道。
“你要想清楚啊。”杨寡妇说,“我出了这扇门,你再要懊悔,那就来不及了。”
“不懊悔。”梅珍朝她笑笑。
穿过西栅的安澜桥,船缓缓地驶进了凌波镇。
过桥洞的时候,阿爸一本正经地说:“要过桥了啊,小孩子不能讲闲话,嘴巴闭牢,谁要是在桥洞里讲闲话,谁就会变哑巴。”
杏珠早就听过这个说法,所以在过桥洞的时候一直抿着嘴。
过了桥洞,大荣对杏珠说:“小孩子过桥洞的时候要对桥公桥婆跪拜。”
杏珠立马回道:“那你刚才怎么没有跪拜?”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四岁了。”大荣说。
进了镇子,全是水路,一爿接一爿的桥迎面过来,简直应接不暇。杏珠心想还好没上阿哥的当,这么多桥,要是每过一个桥洞就要跪拜一次,那怎么跪得过来?
杏珠的眼睛没有闲着,她一会儿看看河道的左边,一会儿看看河道的右边,其实两边也不过就是些白墙黑瓦的临水民房,或是落不到雨雪的沿河廊街。不过这河街可真够长的,前后望望,都看不到尽头,只沿着河道一路跟出去。
福贵一边慢悠悠地在河上划着船,一边朝着河道两边喊:
“卖栲栳唻——栲栳——有人要伐——”
有人驻足往河面上瞅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了。在石阶上洗衣服的妇人眼看着一船的栲栳从她面前经过,也没有动一下要买的念头。一群小孩子趴在石桥上,笑嘻嘻地看着船从远处慢慢向着桥的方向驶来,他们在猜测堆得那么高的一船栲栳到底过不过得了这矮矮的石桥。当船平安无事地从桥底下穿过去的时候,这群孩子蹦跳着欢呼起来,像是在庆祝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临河的一扇开着的窗户里倚出来一个老太太,她朝河上招招手,福贵就把船往窗边摇过去了。老太太要买细柳条编的装针线的鞋扁,福贵就拿出一只鞋扁来给她,她眯着眼睛将手中的鞋扁翻来覆去地看,冷不丁地突然朝天喊出一串名字来,为的是呼唤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也来看这精巧的针线鞋扁。这一连串名字的主人们听见了唤声,全部嗡嗡地挤进了这扇不大的窗户里,争相传看着十几只相同样式的鞋扁。这些在福贵眼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鞋扁,在女人们的眼里却能分出个高低好次来。最后每个女人的手里都拿了一只自认为是最好的鞋扁,团结在一起同福贵讨价还价,叽叽喳喳地非要一个很低的价钱,还摆出一副要是不同意就全都不买了的阵势,福贵是不善于同一群女人还价的。得逞了的女人们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心满意足地从窗口消失了,这笔开门生意看似是卖出去了好几只,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赚头。
“卖栲栳唻——栲栳——笆斗——鞋扁——有人要伐——”
离了这扇临河的窗户,福贵又开始吆喝起来。
杏珠也学着阿爸喊起来:“卖栲栳唻——栲栳,笆斗,鞋扁,有人要伐——”
她刚这么一喊,河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就扭过头来,往她这边看,杏珠觉得有些难为情,她觉得自己远没有阿爸喊得自然,甚至还很别扭,似乎是出丑了,她把头转向河道的另一边,不敢再喊了,等她偷偷瞄一眼那河边的小姑娘是否还在看她时,河岸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廊棚下有人喊“栲栳佬,过来过来”,福贵赶紧把船朝着廊棚靠拢过去。这个人胖得很,挺着一个大肚子,看上去像是一个有钱人,福贵从河边的石阶上了岸,胖老爷要了几只栲栳和笆斗,让福贵直接送到家里。福贵挑起扁担跟着那老爷走了,大荣和杏珠在船上等他回来。大荣把留在岸上剩下的栲栳重新收好放回船上,杏珠觉得这个胖老爷派头很大十分傲慢,但比起刚才那些讨价还价的女人们还要好一些,因为他买东西爽气。过了一会儿,福贵回来了,他说这个胖老爷蛮大方的,没还价。阿爸笑了,大荣和杏珠也笑了,这个镇子在杏珠的眼里变得可爱起来了。
船从西到南,从南到东,从东到北,从北再到西,沿着这条河绕着镇子走了一个“口”子。
船停靠在利济桥前面的小码头,这里是镇上最热闹地方,从桥堍到上孙街下孙街,商铺林立,早晚市集各路小摊贩抢着占位。福贵挑着一担的栲栳上了岸,他让大荣留在船上,让杏珠跟着他走。
大荣留在河上继续摇船,他跟阿爸来过镇上几次,对这座无船路不通无桥路难行的小镇也算是熟悉了,他知道除了眼前这条贯通东西南北栅的大河外,镇子里面还有好多纵横交错的小河道,有些河道虽然窄到容不下两条木船同时并排行进,但为了做生意还是要把船摇进去吆喝几声的。三人说好天黑以后在西栅轮船码头会合,福贵交代大荣一定要把船看好了,可不能再让别人把船给偷去了。
杏珠跟着阿爸寻了一块路边空地,把栲栳放下来,两人坐在一旁的石阶上。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人对他们的栲栳多看一眼,倒是旁边一个卖烤番薯的,生意相当好。这样冷的天,闻到烤番薯的香味,的确会勾起馋虫来的。有一个人蹲在福贵边上,手捧一个斤把重的大番薯,吃得龇牙咧嘴的,杏珠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那番薯看,福贵偏过头去不看,他怕一见杏珠那样子就会忍不住又要掏钱。
那人把番薯吃得差不多了,用门牙一遍遍地刮着番薯皮。他把屁股朝福贵这边移了移,问他是不是从泉家潭来的,当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十分得意,说他就知道卖栲栳的十有八九就是从泉家潭来的。“你来晚啦。”那人说,“夏收秋收的时候来,栲栳生意才好呀。现在要买的人家都买完了,去卖给谁呀。”
福贵只是苦笑,不做解释。
父女俩回到西栅码头,大荣已经把船停在岸边,啃着家里带来的冷番薯。福贵在那儿计算着今天总共卖了多少钱:“今天生意虽然清淡,但至少没有吃白板,明天要早些起来,尽量多卖掉些。”
码头上有一个候船室,福贵让孩子们在这里过夜,自己就睡船上。这候船室的门是关不紧的,只用门后的一块砖头抵着。屋里左右两边靠墙各两条靠背长椅,两条长椅拼在一起就成了一张小床,能睡下一個人。两个孩子和衣躺在长椅拼成的床上,身上盖着家里带来的小被子,长椅上有靠背,所以人不会从上面翻下来,但要是翻来覆去,那两条长椅中间的缝隙就会变得越来越大,人就会从那缝隙中掉下来。虽然阿爸用绳子把两条长椅绑住,但是禁不住反复动弹的。
冷风直往门缝里钻,躺在这冰凉的木椅上,杏珠觉得冷,她把身上的被子裹裹紧,打量着眼前这小小的候船室。屋里倒是有一盏洋油灯,灯光本来就弱,加上厚厚积尘的缘故,只幽幽地照着一角。墙壁上有大片乌黑的霉迹,三个等夜班船的乘客蹲坐在地面上,彼此没有交谈,似乎是不想打搅两个孩子睡觉。杏珠觉得很对不起这三个人,原本他们还可以坐在长椅上等船,可现在一共四条长椅都被她和阿哥占了去,他们就没地方坐了。那等船人并不觉得那两个孩子占了他们的位子,他们只觉得孩子可怜,住不起栈房,只在这冷飕飕的候船室里过夜。杏珠倒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反而觉出一种趣味来,她还从来没有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过夜呢!可是风飕飕的,当真是冷,杏珠又把被头紧了紧,她想着只要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冷了,便闭上了眼睛。
屋外的西北风拉着极悠长的调子,呜呜地扫荡着江面。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福贵已经带着杏珠在早市上蹲了两个钟头了。早市上的人可真多!似乎整个镇子的人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杏珠的耳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卖河虾的渔民扯着喉咙吹嘘着今天的外港河虾又大又新鲜;卖小白菜的农民让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人看一看他的小白菜是多么的水灵;昨天那卖烤番薯的又来了,把一个番薯扳开,让对方看看到底是黄心还是红心;旁边一个馄饨担子,一屉屉馄饨流水似的下到锅里,锅盖也不见盖上,滚滚地向外涌着白汽,将整个摊子团团包裹住。
人人都在叫卖着手中的货物,阿爸也喊起来了:“卖栲栳唻——栲栳——有人要伐——”
“卖栲栳唻——栲栳——有人要伐——”杏珠跟着阿爸喊起来,她觉得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喊一喊是没什么可难为情的。
早市一过,杏珠便跟着阿爸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走了。他们穿过镇上一条条弄堂和一座座小桥,高声吆喝着:“栲栳——卖栲栳嘞——栲栳有人要伐——”
经过一家生面店,那店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抽烟,面前系一块蓝布围裙,沾满白花花的面粉。
“老板,栲栳看看吧。”福贵放下担子。
那店老板往前走两步,把烟叼在嘴里,空出两只手,捧起一只栲栳来:“这两只栲栳倒是不错。”
“老板眼光好,我们家的栲栳做工很讲究的。”福贵忙道,“你看这经线,拉得多紧。”
对方似乎动了心,朝店里喊:“阿芳,栲栳要买两只伐?”
“不要不要。”老板娘尖声叫道。她坐在那儿吃瓜子,边吃边把瓜子壳吐到地上去。
“这两只栲栳做工蛮好的。”老板并不罢休,这倒是给了福贵一线希望。
“不要呀。”老板娘很不耐烦地摆摆手:“旧的用用么好了呀,这种东西很经用的,用不着买新的。”
店老板被这强盗婆似的女人压迫着,只得作罢。
午后的小镇静悄悄的,大家都去打中觉了。路上行人寥寥,福贵和杏珠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长巷里,吆喝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卖栲栳唻——栲栳——笆斗——鞋扁——有人要伐——”
那高墙的小窗里突然伸出一个头来,气鼓鼓地骂起来了,怨这栲栳佬喊得那么响,搅了她的午梦。杏珠把头低了又低,仿佛那骂声直冲到她脸上来。她见阿爸加快了脚步,便也急急地跟在后面,闷声不响地走出这条细窄的弄堂。
过了两点钟,人们陆续从午觉中醒过来了,拖着竹椅板凳到弄堂口晒太阳的人也多了起来。杏珠终于又敢大声喊起来了:
“卖栲栳嘞——”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不难为情了,就算那晒太阳的一群人中有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盯着她看,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了。她把每一个字都拖得长长的,恨不得讓整个镇上的人都听到。
有个老婆婆佝偻着腰,走过来瞧了瞧,问道:“泉家潭来的?”福贵说是。她说她也是泉家潭人,以前也是做栲栳的,后面跟着儿子媳妇到镇上来了,就不做了。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像是她的重孙,自顾自捧起一只五斗笆来,众人都称赞他力气大。小男孩走了两步,一个不当心,笆斗就掉在了地上,那老婆婆笑着弯下腰去将笆斗底朝天翻了个身,让那孩子站在笆斗底上去跳两跳,说道:“就算压上四百斤也不变形。”简直像是在帮忙吆喝。跑过来几个小孩,都争着要站到笆斗上去,有个黑壮的小胖子,用力在上头蹦跳着,仿佛非把这笆斗踩塌不可,杏珠在旁看着,觉得非常心疼。
闹了一阵,并没有人买去一只,两人只好继续往前走。从中午一直走到天黑,杏珠跟着阿爸将镇上的街道和弄堂走了个遍,生意实在是清淡。大荣在远处的河上边划着船边吆喝着,他已经把镇上的河道都过了几遍。
天黑之后,三人重在码头会合。大荣垂头丧气,他那头也没有什么生意。明天就得回家去了,可是带出来的栲栳在船上堆得高高的,这一趟出来看来定是折本无疑了。
晚上,杏珠躺在冰冷的长椅上,她不再觉得睡在这码头候船室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了,她想念家里暖和的被窝,想念打满补丁的被单,想念掺了麸皮的米粥,她想回家了。
清早,杏珠依稀听见人声,有一人说:“这雪可下得真大呀!”另一人说:“今天我已经摔了两个跟头了,屁股到现在还在疼呢。”接着便细说这两个跟头是怎么摔的,说得很有噱头,引出很多笑声。杏珠睁开眼睛,入眼的是霉黑的天花板,她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旁边有人说:“这么大的雪,不知道轮船会不会停班呢。”杏珠揉揉眼睛,朝声音来处望去,看见有几个人挨挨挤挤地坐在对过的两条长椅上,外面的天已经亮透了。
“阿哥呢?阿哥去哪儿了?”杏珠顿时清醒过来,从长椅搭成的小床上骨碌爬起来,跑到屋外去找大荣。屋外是白茫茫的一片,码头被白雪覆盖了,鹅毛般的雪片正密密地从天上落下来,杏珠见大荣正在外面雪地上踩着雪,却不见阿爸和船的踪影。原来阿爸一大早就自己摇船出去了,交代大荣留在码头等他回来,下雪天人少路滑,生意难做,他自己出去转一圈,看能不能再卖掉一些。
雪越下越大,大荣和杏珠一起回了候船室,把剩下的一个麸皮塌饼分着吃了。杏珠把留在长椅上的被子叠好抱在怀里,坐在长椅上等阿爸回来。大荣倚在门边望着江面,期盼着看到那熟悉的小船从这漫天大雪中浮现出来。
小镇的街道空荡荡的,在这样的风雪天里,能不出门的人都不出门了,大家都捧着围在自家暖炉边,任凭屋外的大雪下得再大也随它去。不得不出门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走着,迈一步打两个趔趄,桥上间或有人像坐滑梯似的直接滑了下去。孩子们是不怕摔的,打雪仗的,堆雪人的,可是杏珠和大荣完全没有玩雪的兴致,他们挂念着那独自在风雪中摇船的阿爸。这样的天气,还会有生意吗?杏珠想象着阿爸在这漫天飞雪中高声喊着“卖栲栳——卖栲栳嘞——栲栳有人要伐——”
已经过了午时,阿爸还不见回来,杏珠有些发急,裹着被子走到门边去,与大荣一同望着那飘雪的江面。江面上一艘船都没有,只有大雪在纷飞着。
“大荣——杏珠——”
远远地传来了阿爸的唤声。
“欸——阿爸——”
大荣和杏珠大声回应着,两人冲到码头边上朝江面上满天的飞雪中望去,一只小船影影绰绰地驶来了。
“大荣——杏珠——”阿爸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向着岸上的两个孩子挥手,“卖完了——全部卖完了——”阿爸的声音中满是喜悦。
一船的栲栳全部卖完了?在这样的一个大雪天里?大荣和杏珠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
船慢慢靠近了,船上的栲栳果然都没了,杏珠看见阿爸在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爸笑得这么开心了。
船靠岸停稳,大荣和杏珠跳上了船,各自裹了一块油布挡雪。福贵笑道:“都饿了吧?”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箬叶包,递给杏珠,又掏出同样的一个,递给大荣。两人各自打开一看,不禁都“呀”地叫出声来,在那绿油油的箬叶里,躺着两个青团子,一个圆滚滚的,一个上头尖尖的像是带了根小辫!杏珠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青团子了,但还是隐约记得圆的是甜的,便往圆团子一口咬下去,果然是甜甜的豆沙馅,大荣倒是先咬了那尖头的,是咸咸的雪菜馅。
“阿爸,你吃过了吗?”杏珠问。
“我吃过了,跟你们一样,一甜一咸。”福贵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觉得非常欢喜,可是还是要问一句,“好吃吗?”
“太好吃了,我能一口气吃十个。”杏珠说。
“我能吃二十个。”大荣争道。
福贵笑着转过身,将竹篙用力一撑,高喊一声:“我们回家啦——”
白皑皑的码头渐渐远去了。
小镇渐渐落在了身后,面前只有纷纷落下的雪花。
福贵在船尾一边摇着船一边说:“今天运气真好,一船栲栳全部卖给粮站了,一只不剩!这样的天气能做成这样的生意,我是真没想到啊!”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那站长告诉我呀,我们村里马上就要成立栲栳社了!”
一船的栲栳全部卖完了!村里要有栲栳社了!杏珠和大荣高兴极了,雪花积在头上,冷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心里都热烘烘的。
小船在风雪中走着。杏珠仰头望着漫天的雪花,雪花纷纷下落,她的手掌上接了好多雪花,只不过已经融化成雪水了。杏珠看着手心里的雪水,觉得这一场雪真是为他们带来了好运。不过这么大的雪,阿桃该是好好的,和娘待在家里吧?娘不会在这几天里把阿桃送人了吧?这么想着她有些急了,想着船快些走,快些回家去。
风疾雪大,船走得很慢。杏珠走到船尾,从油布里抽出一只手来,帮阿爸摇动橹索。
“到了码头,先去米行。”福贵说,“要十公斤的一袋的,大荣你先挑一袋回家。我把船还掉,再挑一袋回去。”
“我也能挑。”杏珠爭道。
“就两根扁担,你咋挑呀?”福贵笑道,“你呢,到了以后就赶紧回家去报信,让你娘把夜饭烧起来。”雪已经止住了,但天差不多全黑了,不知道是走到哪儿了。
前方依稀有火光点点,再靠近了些,是长长的一条光带,是河街!前面就是河街了!
“福贵——福贵——”有人坐在廊椅上朝他们挥手。是船主人洪三伯,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
“哎——洪三伯——你等得久了吧——”福贵也朝他挥手。
“我也刚来——”说着便跑到码头上来。
船在码头停稳了,杏珠先跳下船去,把船上的一些行李接下船,洪三伯也伸出手来帮忙。
“呀?一船栲栳全卖掉了?”洪三伯问。
福贵嘿嘿一笑:“我跟你说个好消息……”
两人在那儿攀谈着,大荣挑着空担子去米行买米了,杏珠则是背着她的小笆斗,往家里去了。
长长的河街因为有廊棚遮挡,所以几乎没有落雪的痕迹,出了河街,路就不好走了,一不小心就会捡个大元宝。杏珠在桑树地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她已经滑了一跤了,裤子沾了污泥,她踩着路边那些没人走过的积雪往前走,这样就不容易摔跤,可是棉鞋的头上很快就被雪水浸湿了,脚趾头在湿答答的鞋头冻得失去了知觉。杏珠走不快,可是她想快点到家,她想快点告诉娘所有的栲栳全部卖完了!村上要有栲栳社了!
当然,还有阿桃,阿桃在不在家?会不会已经被送掉了?
马上就到家了,已经能看到家里的灯光了,杏珠喊起来:
“娘——我们回来啦——娘——我们回来啦——”
家里两只黑狗欢腾地朝她奔过来。
“阿姐——阿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一个小孩从那微光里跑出来,大声地朝着杏珠喊:“阿姐——阿姐——你们回来啦?”
杏珠怔住了,眼睛里噙着泪水。
是小荣!
是小荣在叫她!
小荣回家了!
“小荣——”
杏珠往前奔去,顾不得脚下结着冰的泥路有多难走了。
小荣也朝着杏珠跑来了,可是没跑几步,就扑通一下滑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瘪瘪嘴似乎是在忍着痛,只站在原地喊着“阿姐”。
杏珠一见到娘,就迫不及待要把好消息说给娘听,她一边跟娘说栲栳全部卖完了,一边跑进屋里去寻阿桃。
阿桃正乖乖地坐在床上,一见到杏珠,就抬起两只手来要她抱。
杏珠抱起阿桃,跟娘说阿哥去买米了,阿爸在还船,估计马上就能回来了。梅珍立刻淘米烧饭,她今天向鱼贩子阿金买了两条将死的鲫鱼,杀了稍稍抹点盐,埋在雪里,预备晚上洗了炖鱼汤。
大荣买米回来了,一袋米倒进米缸里,米缸满了。梅珍一直在旁说:“这下好了,能吃到开春了。”过了一会儿,福贵也回来了,一进屋就说:“洪三伯真是个好人,怎么都不肯收我钱。”梅珍便说:“过两天我裹些粽子,你给他送去。”福贵应声说好,他把另一袋米扛到米缸边,叉着腰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仿佛很满足似的。
梅珍炖了一锅鲫鱼汤,蒸了几个小番薯,还有一碗咸菜蚕豆瓣。杏珠在那儿盛饭,小荣从她手里一碗碗地接来过端上桌,他发现自己那碗最浅,便嘟着嘴向阿姐表示抗议。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吃上结结实实的米饭了,印象里顿顿都是稀薄的米汤水。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光是闻着饭菜的香味,杏珠就觉得非常满足。
屋外又开始簌簌地下起雪来了。
“早上起来看见天上落雪我的心就凉下去了,哪里晓得竟然有这么一笔大生意在等着我啊。”福贵说,“那个人哦,根本看不出来是粮站的站长,他问我要一只栲栳看看,我就拿一只给他看,谁晓得他看了以后,说一船的栲栳全要了,我一听么就呆掉了呀,还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呢。所以说呀,质量好才是关键,要是东西不好,人家就不要。以后成立了栲栳社,我们也要把栲栳做到顶好……”
杏珠看着阿爸既得意又较真的模样,料想他明早到茶馆里去准定也是这么说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小荣突然说:“我也有好笑的事情。”
“哦?你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呀?”
“有一天我走到庙里,看见那坐着的菩萨突然立了起来,我吓死了,赶紧往外面跑,可是我两脚发软,在庙门口的门槛上绊了一脚,结果把这颗门牙给磕断了!”
小荣呵呵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他现在六岁,过了年就七岁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跟阿哥阿姐一样,是大孩子了,可竟然还会被庙里的菩萨吓到,真是太可笑了。
“坐着的菩萨怎么会立起来呢?”杏珠不解。
“因为我太饿了,饿昏了头呀!”小荣说。
梅珍听了,呆了一呆,眼眶有些泛红了。她看看身边这一桌子人,仿佛不太真切,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梦里头。她用做梦人的眼光仔细地打量著桌上的这几个人,小孩子们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翘起来的头发丝在火油灯的照射下成了金头发了,她扭过脸来望着福贵,发现福贵黑红的脸上多了好几道皱纹。她回想当年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福贵才只有大荣这般大,眼睛一霎,现在已经上到四字头了。她想伸出手去摸摸那几道皱纹,可又怕自己一动弹梦就醒了,所以尽量克制着不动。如果眼前是个梦,也让这个梦做得久一些吧。
杏珠也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只不过现在梦醒了,又回到现实里头来了,所以很是兴奋,一桌人里头数她最忙活,一会儿帮忙添饭,一会儿抱起桃子踱两步。她现在对自己很有信心,对这个世界也多了一些把握,只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能办得成。
屋外又黑又冷,无限的黑暗包裹着这间小屋所散发出来的一丁点微光,黑暗中的一张大嘴,只要轻轻吹口气就将这一点微光熄灭,但在杏珠眼里,整个天地都随着眼前的这间屋子亮堂起来了,如果现在打开门去外面瞧瞧,必定是个春暖花开的艳阳天了。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