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当
立夏徒步到海滨
群鸥不曾照亮孤云
夜里时常冻醒
不知夏冬
这不像是芝罘
倒更像是法兰西
在碧绿的山坡上
白色而欢快的帐篷
我想住在郊区
那样就可以开车进城
像外国小说写的那样
途经一些音乐与河流
比如养马岛
我可以说到烟台去
我说的烟台就是芝罘
现在我住在芝罘
海住在郊区
有时他进城看我
顺便买点东西
偶尔做爱
他使用贝币
我们的生活是一座贝丘
最幸福的是写诗
只写短诗
其他时间都用来活着
其次幸福的是写长篇小说
用一生的时间
写一部长篇小说
最后消失在小说中
如果最后的最后
小说也丢失
那就算是死后的彩弹啦
半夜醒来
书房通神
那里有一个作家
正在伏案工作
在向着黑夜
攫取星辰
身体的周围散布奇迹
生活的器皿如同星体环绕
通往厨房的小径
咖啡与雪,光与盐的市集
像通往大马士革的路
洒满启示
那里沉默仿佛冰河
词语浮现有如鲸落
他敲击文字像织一件寒冷的毛衣
织进惊异
织进巫师唤醒记忆
以及窗外雪的银羽
在我行经的尘世
没有比做一个作家更幸福
一个足不出户的人最爱旅行
他发誓最远不出虚构的市区
他缩短距离以延长生命
他读《杜环经行记》至此不觉疲惫
“波斯自被大食灭
至天宝末已百余年矣……”
厨房里粥锅浸灭炉火已两分钟矣
滚筒洗衣机掀起的改宗风暴
犹在撒马尔罕以西
露台——以弗所的希腊人边境
或近在沙勿略的果阿
客厅,《洛阳伽蓝记》引宋云之说
“王常年大会皆在此寺
国内沙门咸来云集”
当地板上猛犸群过白净草原
凡不知几千里……
他骑着沙发的骆驼
掠过那些看不见的城市
把加油站一一指给忽必烈汗
近来人间多雨
果报变得迅速
暗示时间即将结束
回到天地之初
爱恨舍得一一归零
概不赊欠
在宇宙尽头的小卖部
贩卖孤独
若见到汝
能飲一杯无
如在卡萨布兰卡
偏又与你相遇
冬夜我经过冬夜的大海
没开车窗
生怕被大海认出
像沙漠面前
蒙面的阿拉伯妇女
像分手的爱人
悄悄经过对方的城市
忍不住内心翻滚
却装出大海一样平静
大海一样冰冷
早晨我在城西爬山时
杜小同通常在城东海边散步
我们在朋友圈中交换了山海
像交换了中间一城的信物
今天他来到我诗中
有一天我也会出现在他画里
宿醉之后一个人的长夜独行
城市打开它的魔盒
在视野看不到的穹窿深处
记忆扭结的莫比乌斯带
骑旋转木马周游世界
黑夜要从日子中独立出来
命令我进行一个人的游行
当爱情悄然展开向白昼的偷渡
那些古老的欢娱
如绘制在屏风上的虚无
渐次剥蚀,露出梦的基础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步履不停,轻快着告别的脚步
轩辕轼轲的名字里有四个车
像是开着四个圈的奥迪
结果他却一个车都不开
我特佩服不开车的
就像佩服不喝酒的
怎么做到的呢
不平凡的人都有些怪爱好
比如不开车、不喝酒
不过,我见过轩辕轼轲开摩托车
确切地说是小木兰牌女式摩托车
而且还是酒驾呦
在本世纪初的临沂之夜
沂水河边的烧烤摊冒着淡水河边的烟火
他骑着小木兰像骑着花木兰
他不开车却让人怀疑他在开车
他用小木兰驮着喝醉的我
像没有驮着没有喝醉的我
那真是一个小小的黄金时代呦
就连后来倒闭的木兰摩托车
当时也闪着汗血宝马的金光
起先是一张白纸
他面对一张白纸
提笔、蘸墨、书写——
纸上开始出现点
出现线条
出现更多的点
更多的线条……
他持续不断地书写
直到白纸上充满笔画
他的眼里只有笔画
没有字
是的,字是不存在的
只有笔画
只有墨和线条
只有不存在的笔画
和不存在的墨和线条
他持续不停地书写
直到纸上出现一座墨的森林
他继续不停地书写
直到笔墨之间
忽然闪现一片林中空地
多少人穷尽一生的书写
只是为了能够侧身其中
聆听寂静的消逝
苏醒啊,雾中河流
沿河漫步的日子
田园牧歌一样远去
转眼就是十年
河流拐弯处的电视塔
每晚还会亮起
像透明的菠萝
护城河在那里拐了一个弯
像說好了似的
爱就那么轻易拐了一个弯
多年来,我坚信一个真理——
给河流通上电
灯塔就会亮起
就像此刻走到这里
我身体的体液还会充满
会电得我一颗心
抖音似地发抖
中年的某个夜晚
酷似少年的某个夜晚
国道上面各种车辆跌跌撞撞
一个少年和那个国家一起
开始了寻路
在鲁冀两省交界处的运河
长长水泥桥
青青河边草
望不到故乡的月亮
迷茫但兴奋
十八岁独自第一次出门远行
去了北京
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以至于中年时时望月惊醒
一个时代如被宝丽莱相机封存
那宝盒里射出的月光
仍然打印着九十年代的诗行
溽夏读书消暑乃人生一大乐事
大暑宜三读——
曰古书,曰佛书,曰批注之书
读至一叹二叹三叹直至金圣叹
须不下楼不窥园不理须发
须祝发入山,杂草不生
寂寞胸中百万兵
而此时余蜷缩于电脑椅上
读一本古罗马谈话集
像咖啡馆里歇脚的朝香客
旁听到外邦人一堆语辞的碎片
琉善,余为汝之擅谑默默点赞
而阅读是对夏日这部长书之回信
如千年岩洞中的水滴
辩论起青苔上浸人心脾的阴影
天下伽蓝万千
余最爱无染寺
无染寺在昆嵛山
傍十里清潭
无染寺始建于东汉桓帝永康年间
现仅存残址
仅存无染寺的名字
若再逾千年
连名字也失传
那才是真的一尘不染
或许无染寺从未有兴建
只是一个僧人起了兴建的念头
这一个念头兴起
已经沾染了尘世的习气
我走在无染寺的路上
我穿越了无染寺
并未与其相遇
我只是穿越了它虚无的名字
广大的庙宇
唯有路边山泉咔嚓咔嚓
不断与我合影留念
像劈开虚空的闪电
照见真容
照见无染寺逝去千年的倒影
小暑,我所思
在江南的浓夏
她有着江南的身子
江南的头发
江南的窒息
正是中古青春长夜缠绵
出将入相,出梅入夏
眉眼儿几分人间消息
看来看去
便有了羞的忧愁
那年我打江南过
我把西湖当水泊
一个猛子扎向雷峰塔
房间被大雾笼罩
笼罩房间的雾也笼罩万物
笼罩着雾
笼罩着雾这个词语
和这个词中缓缓现身的人
他缓缓写下了这场大雾
并融入了这场大雾
像词语中发生的交通事故
也发生在窗外的大雾
之一
这是四点四十八分的伦敦
你准时醒来,不确定自己是生前
还是死后。酷不列颠(Cool Britannia)秋冬多雾
近视裸眼中的舞台深处
阴影沉重,像一只摧毁天空的兀鹫
像彻夜难眠的白昼在你体内如情欲升起
怎样接受这新的馈赠的一天
它疯狂又平静,任人抚弄——
Not—to— be
你穿上死亡这件透视衣
这已不再是一个问题
之二
多少厚厚的文字
抵不过薄薄的一册死亡
你漫长的忧郁
年轻的全集
极端是年轻的象征
自杀是天才的专利
身为女性,咄咄逼人
在杀死世界之前
抢先杀死自己
你雪耻的肉体
暴力的诗
还好,阅读使你我保持安全距离
彬彬有礼,如在客厅
观赏中产阶级的戏剧
有时,我想象你是我的妻子
有着被我蹂躏的过去
有时,你传递给我的不快乐感
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暖
在一场春雨中
穷尽所有的春雨
春雨的一生
闪亮、清明
像早逝的同学少年
在十六岁的雨中家乡小站
送别到此为止吧
挥一挥衣袖
青春的笑容
如同水漂
在雨中的湖面上
一闪而逝
唐诗壮观,书法森严
太白说:譬如裴旻老师
出剑的速度
近于道子线条的速度
子美,你也曾见公孙大娘舞剑器
藝术的奥秘尽在此中
有人比慢
如愚公移山
太行、王屋,上阳台观
正一先生长于坐忘
如今形神俱亡唯余仙迹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
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嗟夫,仙学最难
边关遥远,山水茫然
寻仙不遇,空传画图
十八日,上阳台书
同游者杜甫、高适
我一般不在国内发表作品
我不愿打扰当代文学的秩序
我也不在国外发表
除非现在有更好的地球
可是,我的大作早已翻译成吐火罗文
发表在两千年前孔雀河畔的楼兰古城
是的,小河公主的身上刺满我锦绣的诗行
在我们嗨咻的夜晚
月亮涨红了脸
尖叫着我诗人的名字
我的诗歌一旦写成
就会撒马尔罕纸贵
并且极易引发战争
已经毁灭了焉耆、龟兹和花剌子模
还要毁灭更多国家
与其毁灭大家
不如毁灭我可耻的才华
让我自愿刺瞎双眼
流放遥远的戈壁
真的不要麻烦大家
我已把自己分好类
活着是一件湿垃圾
死了是一件干垃圾
只有我的诗
是一件有毒的不可回收的垃圾
永远污染了神圣的语言
真快啊,地上的一年
比天上的一年更慢
想念一个人比失去一个人更慢
他们说,人死如灯灭
可是灯灭了还会再灭
人会一直死,死在这里
死在那里
在死里流浪
一个人死了
像上帝取走了他的云
我们每个人都有云
像生日蛋糕,人人有份
但只有诗人才会下雨
因为雨为诗人而作
因为雨——
死亡是大敌呵
大敌当前,人人有责
你要放下手中的事情
好好说服他
就像说服回头的浪子
你要在活着时早早学会与死相处
与死同行
直到相互注入生命
像黑夜与白天
平静地融为一体
你们称之为死
我称之为日出
古人对月的理解远比今人要深
月只照耀少数颗心
对于多数人来讲
月只是一个概念
即便如此,我仍怀疑它已被人偷换
当它徒具其表地蹀躞于往昔的山巅
我们赞美它有如月饼的表面——
散发着通俗易懂的香甜
浑然不觉它在自己深处
已行得甚深
即将穿透月之背面那无垠的镜海
而把影子留给我们指月的手指
而那真实之月如何可能
升起于一颗虚无的心
临这场雪
主要临它的雪意
临它的留白
斑驳、漫漶
脱落了大雪的形迹
大雪不择纸笔
提笔就老
于苍茫书写中回忆
自己也曾是少年雪、中年雪
也曾是敢爱敢恨的雪
敢造作的雪啊
自我来烟台
已历十年大雪
想起你已想不起名字
当白雪落满昆嵛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在房间里走动
他的背影兼具历史性
他经过了茶和杯盏
厨房里水将烧开,灶火将灭
窗台上的假花歌颂着美好的生活
他拿起的书里都是尘埃
阅读——当他眺望来路视线模糊
字里行间子女俱已长大成人
他已成为时代的背景
只等在未来被装裱进相框
那时他定当纯洁得只剩下文字
在干干净净的书上
像他白白净净的脸
一个书生一个儒者
一个体制内的知识分子
永远文质彬彬不生胡须
如今他在房间里走动
他的背影兼具历史性
像内心里的兽怀恨走进丛林
在公务中忙碌了一个上午之后
他得以走到窗边坐下
看一看儒家的远山
写一首理学意味的诗
我喜爱的一本传记
传主是一位古人
但传记作者声称吸引他的正是传主身上鲜明的现代性
他的生平在一个大时代里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关于他的出生地有临清、绍兴、金华三种说法
但每一种都缺乏足够的根据
他的作品里有许多山东方言
但描寫的多为江南的生活
中间夹杂着一些良莠不齐的诗文
包括在所难免的逢迎、干谒
也有朋友之间的往来酬唱
他写给自己妻子还有几个不知名女子的诗句
其中有一首写到珊瑚,一首写到露珠
以及后世的一些题咏
一位明清之际的遗民称他为当朝杜甫或李白
而传记作者坚持认为他继承了龚自珍,诗类鲁迅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诗人
正是当代欲出学术成果的学者们最感兴趣的那种
所有的人都对其知之甚少
因此可以说对其了解甚多
我见过一个有名的画家为他画的一幅画像
可以说与所有的古人一模一样
他更多的形象是出现在话本小说的绣像里
比如《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他的一则日记里提到这篇小说
伴随一次有趣的饮酒的经历
传记作者引用巴塔耶(也许还有拉康)的理论
认为此处充满“性的视觉的隐喻”
他与中国几个早期的天主教徒有一些零散的接触
因此得以记录下了一些真假参半的异象
比如1865年圣洛伦佐节前夜
济南上空出现一具巨大鲜明的十字架
这段记录也可能抄袭自拉丁文的《中国方济各会志》
很遗憾他没有提到王恭厂爆炸
尽管他可能就生活在那个时期当时就住在附近
在经历了人生一些有的没的折腾之后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