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娟 林 飞
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2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3页。,提纲挈领地总结出中国共产党百年来开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新境界的历史经验与成功之道。建党时期,中国共产党运用马克思主义应对中国面临的文化危机,赋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新的生机与活力,为新时代更好地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提供经验借鉴。
旧有的、笼罩一切社会生活领域的思想体系之解构或崩坏是任何一个代表着全新价值观念体系的新“主义”入场的重要契机,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亦是如此。儒家价值观念的崩坏大大减弱了旧有价值观念体系对新“主义”的冲击或挤压。同时,报刊舆论溢出于官方体系之外,官方话语的主导性与权威性在承载新“主义”的文字书写中不断被消解与重构,新“主义”在儒家思想崩坏的间隙获取着生存和发展的社会历史空间,为“主义”的引入与涵化奠定了基础。
传统中国社会依托儒家价值观念体系衍生出超级稳定的家族结构、社会伦常以及君臣关系,“君权理论与伦理理论的这种完全对应重合,使儒学道统拥有顽强的抗破坏能力”1《李良玉史学文选》,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1-62页。。只是这种抗破坏能力在西方列强船坚利炮之下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与挑战。一是知识分子从以往对政治威权的依从转向痛斥。局势的混乱和北洋政府的对外屈辱求和、对内奴役人民的境况,与知识分子的预期形成强烈反差。尤其是北洋政府在维护列强权益、寻求列强支持的同时,用种种名义来搜刮人民的金钱2参见[日]长野朗:《中国社会组织》,朱家清译,上海光明书局1931年版,第180-181页。,促使政权的合法性与权威性日渐消解。众多知识分子在此过程中逐渐疏离政治,甚至痛斥政府。毛泽东直指军阀政府专制的本质,称“中国名为共和,实则专制,愈弄愈糟”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泽东早期文稿》编辑组编:《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10页。。无独有偶,邓中夏绝不相信军阀能实现民主政治,在他看来,军阀“局限于纯粹自私的目的,他们没有任何固定的政治路线”4《邓中夏全集》上册,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3页。。二是知识分子从以往对政治想象的崇拜转向离散。一方面,以往的“天下”局限于中国自身疆土,随着西方国家的介入,“天下”无论是从疆域还是从理念层面都在向世界拓展,打破了知识分子对“天朝上国”的封闭式想象;另一方面,以往政府所倡导的“大同社会”的政治追求与现实中政府的腐朽没落、软弱无能形成鲜明的现实错位感。西方殖民者的涌入及其在中国享受的各种“特权”,消解着封建政权在知识分子心中的权威性,革新政权与汇聚成党日渐成为知识分子的新取向。总之,知识分子在批判社会弊端的同时,早期社会变革的思想悄然而至。
儒家经典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根基。“中国古典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宏伟的知识体系……,解决问题的先例则积蓄在史书中。士大夫的任务就是正确地解释这些书籍,发现确切的答案。”5[日]佐藤慎一:《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与文明》,刘岳兵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然而,近代以来知识分子从卷帙浩繁的经史子集中难以找到挽救民族危亡的答案,传统儒家经典的权威性受到质疑。西方著作受到知识分子追捧,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衍生的文本根基悄然变革。有学者以译书目录为参照,对比1899年出版的《东西学书录》与1904年问世的《译书经眼录》,发现“辛亥时期前五年的译书出版量几乎相当于以前50多年的总和”6史革新:《论辛亥革命时期的西学传播》,载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6期。。经史子集失去其原有中心地位,这一点在五四运动以后表现得尤为明显,以下三个方面是建党时期儒家经典地位边缘化的生动注解。
第一,知识分子阅读中心由经史子集向西方经典著作转移。在思想文化的传承中,可供阅读的经史子集在塑造社会意识形态与国人价值观念中发挥着重要作用。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传统知识分子步入仕途的路径发生转向,阅读书目以及关注的重点发生改变。例如,周恩来在其求学阶段即已熟读《论语》、《孟子》、《大学》等儒家经典,有着良好的儒学造诣。留学法国后,周恩来研读大量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比如《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国家与革命》等7《周恩来年谱1898-1949(修订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页。。瞿秋白、邓小平等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亦有相关经历。可见,当传统儒家经史子集对日益融合的世界历史难以维持其原有的解释力时,先进知识分子通过各种途径接触西方书籍,探索新的救国救民道路。
第二,宣传和解读西方社会思潮的新型报刊杂志备受先进知识分子追捧。建党时期,新型报刊成为知识分子接触新思想的重要媒介。沈泽民考取河海工程专门学校后,深受新思想新思潮的洗礼,开始广泛阅读《新青年》杂志、《申报》、《时报》等进步报刊8钟桂松:《沈泽民传》,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同时一改只读圣贤书的传统士人心态,参与并组织学生运动。林育南给《新青年》编辑部的致谢信中谈到:“我们素来的生活,是在混沌的里面,自从看了《新青年》渐渐的醒悟过来,真是像在黑暗的地方见了曙光一样。”1《林育南文集》,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混沌”一词,含蓄地表达出林育南对新思想的赞扬与对旧思想的批判。那些曾经依托经史子集获取功名的知识分子将注意力转向新式报刊杂志,西学思潮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第三,先进知识分子撰写文章的引文注释中管窥阅读重心的位移。注释是作者对文章特殊名词与重要概念的解释说明,有助于帮助读者理解与突出文章重点。同时,注释也可从另一侧面凸显作者阅读的视域边界,展现作者的文章厚度、涉猎范围。从表1可以看出,陈独秀、李大钊等早期中共党员的文章涉及到多部西方哲学、法学、政治学著作,儒家经典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奉为圭臬。儒家经典经历从“中心”到“边缘”的位移转变,为西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思想学说的入场与聚合提供可能。
表1:李大钊陈独秀五四运动期间部分文章中注释概述
政治的续存依托于特定的文化,政治威权的弱化导致对支撑政治合法性的文化形态的质疑亦在此间勃然兴起。自五四运动开始,反传统的浪潮此起彼伏,儒家的伦理纲常、价值标准、道德规约等均成为知识分子批判的主要对象,家庭伦理革命基础上的社会革命暗潮涌动。
第一,家庭伦理的批判。孝文化融入到传统礼法,成为人们行为规范的重要约束,并与道德体系中的仁爱、诚信等密切关联。此时,儒家文化末梢神经家庭关系以及由此衍生的孝文化都成为批判的重要对象。一方面,“非孝论”兴起,先进知识分子将个体从家庭密织的人际网络中独立出来,为其思想与认知的革新奠定基础。汪大燮曾发牢骚说:“什么‘非孝论’,什么‘恋爱神圣’,已成为少年中国的新经典了。”2陶菊隐:《北洋文流:六君子传》,群言出版社2015年版,第259页。施存统就曾于1919年在《浙江新潮》发表《非孝》一文,被迫离开浙江第一师范到北京参加工读互助团。另一方面,以“孝”为基础的父权权威、家庭关系、婚姻链条等均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恽代英直指儒家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迂腐落后思想,在他看来,孟子所言的八个字荒谬至极,实乃压迫人的工具3参见《恽代英文集》上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90页。。吴虞在读完鲁迅的《狂人日记》后,在《吃人与礼教》一文中指出鲁迅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着礼教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4吴虞:《吃人与礼教》,载于《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6号。。以家庭的亲、孝观念稳固社会秩序、强化政权合法性的企图日渐破灭。
第二,尝试构建新的价值标准。近代以来知识分子逐渐否定维系封建专制的道德体系与价值标准,冲击封建社会的秩序传统,并寻求建立新的道德规约与价值标准。陈独秀在《我之爱国主义》一文中倡导“勤、俭、廉、洁、信”的新道德规范。傅彬然则在面对旧社会种种“因循”、“敷衍”、“苟安”、“保守”等恶惯习时,强调通过普及教育、通俗演讲、组织联合群众、创办工人补习学校以及出版新思想的书籍报刊等方式推进“文化运动”,同时强调以群众作为后盾同军阀作斗争5参见傅彬然:《学生今后的方针应该怎样》,载于《浙江新潮》1919年第1期。。知识分子对传统儒学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传统儒学近代以来所面临的困境,反映了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传统儒学价值与信仰的怀疑与动摇”6范玉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儒学的关系》,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1页。。而恰是这种对儒家思想的怀疑与动摇,使得儒学所赖以生存的文化基础日渐解体、传统人身依附关系减弱。传统君臣理论的政治信仰、社会结构与思想观念发生变化,为后续各种主义的进入奠定基础。
儒家道统日渐式微,传统价值观念的没落更是形成了巨大的文化空场,传统文化亟待在与其他思想文化碰撞中激发新的活力。知识分子“不再因为是支持同一政治制度,或一致信仰儒家思想,或维护共同的合法特权,而团结在一起了”1[美]费正清等编:《剑桥中国晚清史》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53页。。他们主张革新中国社会封闭、落后的制度基础、思想土壤,重构社会价值体系、伦理结构,从不同层面提出救亡主张。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在与各种救亡图存思潮的碰撞冲击中,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最终为先进知识分子所信赖选择。
建党时期,传统价值规范的影响力与控制力锐减,知识分子的文化认同弱化,终极关怀无所依托,造成其精神上的空虚失落与情绪上的彷徨无主2许纪霖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上册,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第12页。。知识分子思想信念方面呈现一种无序、空场的新样态。这一点从五四运动时期知识分子的日记中可窥知一二。俞秀松的日记中曾记载朋友仲九来信,大意为“此番出走,无非想和烦闷先生脱离关系,只和‘自杀’作最亲昵的朋友”3上海市中共党史学会编:《俞秀松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赵平复在日记中记载自己的两种心态:“有时呢,觉得自己渺不可言,在轻尘中飞荡,实在毫无意义,……有时呢?则扩张到无限大,穷宇宙所不能盈,所以又处处时时似宇宙不能容我,而我竞无容身之地。”4《柔石日记》,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9页。因彷徨、失落而迷惘于生命,选择“自杀”之路的知识分子亦不在少数。在原有的文化价值体系崩坏下,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原有体制中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深受新式西方价值观念冲击,充当传统的“卫士”。新的中西方书籍共同涵养而成长起来的新型知识分子则更渴望用新的“主义”探寻中国的新出路。可以说,探寻新“主义”引导下的价值、信仰与理念成为建党前后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共同面临的问题。这也成为“主义”进入中国的重要历史语境,更是个体接受与容纳新“主义”的重要契机。
五四运动时期各种主义层出不穷,报刊标题中出现多达330余种“XX主义”5王磊:《论五四时期的“主义文化”及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影响》,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即便是上到政界大员王揖唐、封建军阀陈炯明,下到在校读书的大中小学生,无不大谈主义。当时在思想界、知识界和理论界形成了主义满天飞,学说满地跑的现象6参见张品良:《传播学视域下的中央苏区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131页。。只是“主义”泛化的境况中,知识分子一时难以彻底了解“主义”真正的内涵,存在理解上的误置。另外,西方文明破产论一度甚嚣尘上,各种西方“主义”舶来品是否真正能够救国救民,也令中国知识分子感到茫然。此时,知识分子曾一度难以笃信某一“主义”,要么不断地更迭所信奉的“主义”,产生“主义”的游离与信仰不坚定的现象;要么出现多种“主义”同时信奉,在各种“主义”的纠葛对话、碰撞交锋中,自身价值观与信仰处于迷离状态。正如史华慈所言:“这些年轻人中许多人信奉共产主义仍然是非常暂时的和表面的事情。他们仍然是五四时期的年轻人,试验各种学说但没有笃信一个。他们以先前接受基尔特社会主义,托洛茨基主义或博爱理论的同样态度接受共产主义。”7[美]本杰明·史华慈:《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陈玮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9页。
中国近现代各种社会思潮的产生,都有“救亡图存”的思想动因8高瑞泉编:《巨变时代的社会思潮与知识分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页。,“主义”已成为知识分子寻求思想信念依托的必然选择。社会主义学说作为众多思潮中的一种为知识分子所了解。吴玉章曾回忆称,社会主义学说描绘人人平等、消灭贫富的远大理想大大地鼓舞了我,“这个远景虽然是美丽的,但是如何能够实现它?我们当前应该做些什么?我仍旧是茫然的”9《吴玉章回忆录》,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版,第105页。。各种社会改造思潮的涌现使得知识分子逐渐将关注重心由西方国家制度转移到社会改造理论。
重建国家政体、建立现代政治党派一度是当时知识分子的重要诉求。然五四运动后,以往知识分子企图通过重建国家政体实现救国、寻求身份象征与政治认同的想法在政府更迭、国家势弱的局势难以扭转的现实中逐渐发生变化。
首先,留学知识分子在西方国家中看到了资本主义国家的现实,使得知识分子质疑资本主义制度的先进性。当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醉心于欧风美雨时,欧美正经历着劳资纠纷、分配不均、罢工运动等社会问题交织下的政权动荡。这点在梁启超的《欧游新影录》中可窥一二。此外,留学欧洲的蔡和森亲历法国劳工运动,看到随处可见的标语上充斥着国家“贫困”、“破产”、“革命”等语词,有的工团联合会声称资产阶级“已犯了腐败社会的罪恶,他那筋挛挛的凶势,几使社会成了尸僵”1蔡和森:《法国最近的劳动运动》,载于《少年世界》1920年第1卷第11期。。这也促使知识分子将思考进一步延伸,视域从国家独立延伸到之后可能存在的社会混乱、不公等问题,“社会”成为他们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
其次,政治革命的现实让知识分子开始质疑政治革命的有效性。军阀的互相挞伐使得百姓流离失所,腐化作风令知识分子对为官望而却步,民主改革的美好愿景迅速破灭。政治上的失败使得知识分子质疑资本主义制度的先进性与有效性。而巴黎和会北洋政府外交失败冲击并瓦解着知识分子对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向往,国人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科学与民主的崇拜心理发生动摇。顶层设计的美好蓝图在政府更迭、国家势弱的现实中日渐失去市场。
最后,社会力量聚合与重构促进“社会”观念的兴起。随着新学堂、报刊社会团体以及各种组织的兴起,原来家国体制下儒家所建立的秩序被打破,民间社会力量觉醒,国强而社会弱的现实不断得以改观。此间,“社会”观念逐渐从国家观念中剥离,开展社会改造成为不少知识分子的新诉求。如果此前部分知识分子在种族革命、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之间对社会革命持怀疑态度的话,那么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则进一步促使社会问题、社会改造等成为知识分子关注的对象。知识分子在经过喧嚣的文化概念实验和学院专门化训练的技术崇拜之后,开始更加紧迫地思考有效解决民间疾苦的方法。
早期知识分子对改造社会的重视促进了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为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奠定了基础。“社会改造”、“社会革命”与社会主义的关联日渐密切。一些无政府主义对它们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关联性论证,“社会革命为二十世纪之革命,为全世界之革命。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不能并立者也。国家主义主自利,社会主义主至公”2葛懋春、蒋俊等:《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8页。。而一个署名“愤侠”的作者更是撰文指出“欲破坏现在之社会组织以谋建设者也。是为社会革命主义。”3愤侠:《狭义社会主义与广义社会主义》,载于《社会世界》1912年第1期。而且,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自在的契合性和亲和力,不少知识分子理解社会主义初始都是从中国已有的历史史实中探寻依据。资产阶级改良派梁启超在介绍社会主义时将其与中国的井田制相关联,在注释中曾言:“此与中国古者均田之制颇相似。近世社会主义之学者言,其法理甚详”4梁启超:《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西方卷)》,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0页。。1911年在上海成立“社会主义研究会”的江亢虎,也将中国古代的思想与社会主义相攀附,指出其“吻合社会主义者,随在而是”5林代昭、潘国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从影响的传入到传播》上册,清华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85页。。中国传统的历史文化语境为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被接受奠定了基础。然民国初的社会主义宣传,仅仅是介绍马克思主义,并非信仰,更不打算付诸实践。他们思想体系中所谓的社会主义,实际上是各种社会主义思潮、资本主义思潮与封建主义的混合体,马克思主义从来不占主流地位6参见田子瑜等著:《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初期传播史(1918-1922)》,学习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这一认知随着历史进程的推进而改变,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与革命性真理日渐为先进知识分子所认可与接受。
受进化论的影响,社会主义代表着比资本主义更高级别的历史发展方向,逐渐成为一种新的潮流。特别是十月革命以后,“自从共产党在俄国得势以后,西方空气的振动渐次波及了中国,于是‘社会主义’就变成最时髦的东西了”1新凯:《共产主义与基尔特社会主义》,《民国时报·觉悟》,1921年11月22日。。而且,十月革命让先进的知识分子看到“布尔什维克主义”提供的反帝的整套蓝图,“有一个以主义为指导的纪律严密的党组织,可以进行极有效率的行动”2许纪霖、刘擎主编:《新天下主义在当代世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70页。。这对于处在迷惘中的知识分子来说极具吸引力。而且,马克思主义提供的社会改造的方法论与未来前景的描述,引起知识分子的重视。其中,《共产党宣言》之十大纲领被张闻天、谭平山等多次翻译。毛泽东、周恩来、陈独秀等先进知识分子,在对各种社会思潮的比较、践行中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转向了马克思主义阵营。然马克思主义在传播中遭到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等的批评。在与错误思潮的论战中,中国共产党用马克思主义来解决文化危机,并且利用各种资源进行思想建构。
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之间本来存在契合因子,其相遇或碰撞过程中自动、自觉颇为重要,但马克思主义要真正被中国共产党所容纳、接受甚至践行,其所开展的自为性的思想塑造亦不容忽视。毕竟,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不仅在身份上依然是自由浮动的游士,在心态上更是没有安顿下来,总是要依附在某个阶级、党派或社会政治力量身上”3许纪霖等编:《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交往(1895-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页。。此间,中国共产党人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对先进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塑造。
近代以来,中国的价值文化体系的塑造方式发生根本性变革。传统价值观念塑造主要以私塾、官学为中介进行意义生产和价值塑造,并依附于礼仪制度规约等开展价值隐性渗透。近代以来,报刊杂志从以往的官方体系溢出,成为新兴观念塑造与传播的重要场域。一方面,近代报刊杂志从以往官方价值的输出通道演变成为与官方博弈、监督政府的物化载体,并发挥着思想孵化、同构、聚合的社会功能;另一方面,报人群体为聚合接受新思想的人群营造物理空间,在围绕“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展开论证与言说的同时自身容受这些思想。中国共产党在建党初期借助于新型报刊,实现马克思主义话语的内嵌,同时撰写文章与各种错误社会思潮进行辩驳,以言行事,改造着自身的认知。
从表2可以看出,中共一大代表、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者中很多都是媒体人,他们接受过良好教育,具有强烈的爱国意识,有着较为丰富的组织学社与创办读书会的经历。在印刷传播技术的影响下,中国共产党人利用近代报刊传播面广、速度快的特点,搭建交流平台、评述时事政治、传播近代思潮。建党初期的中国共产党人用新型学社、学堂等媒介取代了以往的个人修养、宗教祭祀、朝廷仪典,使其成为营造价值观念的新兴场域。而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从一开始便内嵌到报刊杂志所营造的新兴场域,报刊杂志亦演变为知识分子争夺话语解释力、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形塑主义之理想信念的重要介质。
表2:建党时期先进知识分子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途径4 参见田子渝等:《1918-1922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初期传播史》,学习出版社2012年版,第35-52页。
社会主义进入中国,一开始并不是一个独立性的存在,而是夹杂在各种“主义”之中,并逐渐与社会学建立联系进行思想传播。正如前文所述,人们对社会问题的重视促使社会主义引发人们的关注。“近年来,社会、社会化、社会学、社会问题、社会主义、社会政策等等名词,非常流行,几乎人人必道。”1存统:《社会化的意义》,载于《学生杂志》1924年第11卷第4号。社会主义的解释亦与社会化等概念密切关联,如社会主义本来所说的社会化,是减绝资本以后的社会化,是“榨取‘榨取者’”使土地及其他生产机关归为共有的意思2存统:《社会化的意义》,载于《学生杂志》1924年第11卷第4号。。因此,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将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内嵌到社会学理论中进行思想传播,塑造青年群体的革命意识。
学科的内嵌离不开高校。早期关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多是高校的知识精英,使得高校在早期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中处于“摇篮”和“策源地”的位置3周良书:《高等学校与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以北京大学、上海大学和广东大学为例》,载于《马克思主义研究》2012年第2期。。李大钊在北大任教期间创办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讲授《唯物史观》、《工人的国际运动与社会主义的将来》等马克思主义理论课4萧超然:《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60页。。1922年北京地区20名党员中有17名为北大成员5钱聪、王刚:《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大学的早期传播》,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在上海大学所设置的课程中,中国共产党人宣传马克思主义理论基本上都是建立在与“社会学”有关的课程中。其中,瞿秋白讲授的《社会哲学概论》、《现代社会学》、《社会科学概论》等多门关于“社会科学”的课程,后集结成《社会科学讲义》4辑出版。该书主要谈论的就是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原理,其中包含许多对马克思恩格斯经典作家相关论著如《反杜林论》的改编与转译等。而社会学系所聘任的教师中多为中国共产党人,“社会学系新聘者有彭述之(社会进化史经济学)、李达(社会思想史、社会运动史)、蒋光赤(世界史俄文)、张太雷(政治学、政治学史)数人”6《上海大学新聘之教授》,《民国日报》,1924年08月21日。。讲授过程中,先进知识分子不是单纯翻译和介绍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而是基于中国实际国情,加入自己的思考,进而推动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推广。例如蔡和森在授课时会经常结合马克思主义原理将知识讲解得生动、透彻,“青年同学们思想逐步开朗,认识也不断进步,使上海大学的学生思想面貌焕然一新”7参见人民出版社编:《回忆蔡和森》,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8页。。
表3: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师授课情况一览表8 参见黄美真等编:《上海大学史料》,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3-89页。
建党初期的中国共产党人充分利用自身教育背景、人际网络传播马克思主义,塑造青年群体价值体系。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处于一个传播媒介更替的过程,但旧有的人际关系网络对马克思主义的内嵌亦产生重要影响。
第一,建党时期中国整个社会结构新旧更替,旧有的人际关系网络尚未解体,传统的血缘、地缘、业缘在思想文化传播中的作用依然强劲。家族、同乡关系形成的人际网络由于地域文化的高度同质性而有较为持久的影响力。毕竟空间和场所是革命行动和社会身份的重要背景和组成部分9[美]萧邦奇:《血路 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卢)传奇》,周武彪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47页。。马克思主义在文化场域的内嵌形成由一人而及一家再及一地方性群体的特征。这形成了建党初期大量的党员很多都是来自同一地域,甚至来自同一学校的客观现象。例如在上海早期共产主义组织中的成员俞秀松、施存统、陈望道等均是浙籍先进知识分子。其中,他们都曾与浙江一师有着密切关联,俞秀松、施存统都曾在浙江一师读书,陈望道则在浙江一师担任教师。
第二,以同学、朋友、师长为核心的关系网络开始在思想文化传播过程中彰显自身的力量。尽管“主义”更多的是私人领域的自我选择,但文化危机中知识分子的烦闷与“意义的虚无”促使他们在精神世界里颇受师长、同学、社团成员等人际脉络中“主义”的选择的影响。一些学生曾抱怨自己师长指导不够,人生迷茫虚无,“既少师友指导,又乏新书参阅,实是不幸中的不幸啊!所以我平时的对象,充满了孤哀生活、忧郁生活、枯燥而机械的生活”1李义炳、张秉仁等:《两个青年的人生观》,载于《学生杂志》1923年第10卷第10号。。林伯渠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的提高就是通过这个渠道,按照他的陈述,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是从当时在北京和日本东京的朋友手中得到的,李大钊同志就经常寄给我社会主义宣传品2《林伯渠日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6页。。俞秀松始终关心杭州地区学生运动,并对学生运动的开展提出具体意见,许多彷徨、寻找出路的青年学生纷纷写信或找他3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青运史研究室编:《青运史资料与研究》第3集,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青运史研究室1983年版,第13页。。
第三,学会、研究会、书社、团体等新型知识分子网络成为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文化场域的重要中介。随着个体迷茫与意义缺失的普遍化存在,会、社、团等社会组织在中国日渐兴起,成为知识分子汇聚并自主抵御文化危机的不二选择。从过去的君子群而不党,到建党前后汇聚成党,思想观念的转变亦由此形成。建党前后北京大学的社会主义研究会、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山东的励新学会、天津的觉悟社、湖北的利群书社、长沙的文化书社、高君宇在太原建立的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团体等等,都为马克思主义嵌入中国传统文化、建构新的价值体系提供了新场域。马克思主义正是在嵌入到这些会、团、社的过程中渗透到中国文化之中,开辟了思想和价值塑造的新空间。
概而言之,早期先进知识分子利用自身的社会身份,借助既有的社会关系与新型人际网络等推动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不仅迅速将马克思主义嵌入到熟人的交际网络,提升了该思想的影响力,而且在推动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同时建构并塑造着自身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