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麦卡锡小说《老无所依》多重主题空间的构建

2022-11-08 07:56
学术交流 2022年3期
关键词:麦卡锡悖论警长

冯 国 军

(齐齐哈尔大学 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科马克·麦卡锡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他的小说创作视野广阔、内容丰富。他的10部小说按背景不同被划分为南方小说、西部小说和后启示录小说,尤其是他的西部小说,更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的地位。但笔者认为,他的小说具有自己独特的统一的麦卡锡式的风格:阴郁、暴力、血腥、残酷和恐怖,这是他小说创作的标签。无论是他的哪类小说都没有摆脱打着麦卡锡印记的文学范式。他的创作中传统叙述和现代言说互为交织,讲述着人性的沉沦、西征神话的破灭、传统文明的消逝和人伦道德的崩塌。这里没有人性的觉醒,没有牛仔和西部英雄的胜利,也没有法律的匡扶正义,更没有世界毁灭后的重建壮举。这样的悖论“将读者带入后启示时代”。在后麦卡锡小说中,传统元素和后现代理论交融共生,在充满悖论的故事中达到了强烈的反讽效果,造就了小说的丰富性和歧义性,为读者呈现了多维复杂的文学世界。麦卡锡小说的情节结构看似简单,却有着多层次的主题意向,“他要引入‘情境’(situation)、‘境况’(circumstance)和‘现世性’(worldlyness)等观念,重新建立文本与历史、社会和人类活动的关联”。我们仅以《老无所依》为例来探讨麦卡锡是如何在简单的情节叙述中构建多重意义空间的。

一、 从标题说起:拜占庭的幻境

“2005年,《老无所依》的出版,隆重地拉开了麦卡锡后启示录文学创作的帷幕。该小说融合了通俗小说、南方小说和西部小说等诸多元素,成为麦卡锡小说创作中可读性最强的作品。”这是麦卡锡唯一的一部警匪小说,由于采用了通俗小说的模式,开始评价并不高,甚至很多著名评论家认为是低俗无聊之作,但是当评论家再次阅读时,却发现这是一部 “可以持续阅读的意味深长的书”,而且每一次阅读都能发现新的意义,连小说的标题也引来了很多争议。标题是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大部分评论都认为《老无所依》的标题来自英国诗人叶芝诗歌《驶向拜占庭》首句“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拜占庭——曾经的东罗马帝都,古代精神贵族的理想之地,象征着永恒的艺术和永生的精神。

(一)“old men”的双层含义

叶芝的《驶向拜占庭》意在摆脱衰老而痛苦的肉体,追求精神的永恒。国内麦卡锡研究专家陈爱华认为:“《老无所依》的深层内涵与叶芝的这首诗有着共同的指向。另外,《老无所依》的老人‘old men’有着双层含义:一是指以贝尔为代表有着传统道德的老一辈;二是指上帝,因为在西方文学中上帝是以老人的身份出现。”国内另一部论麦卡锡的专著把《驶向拜占庭》的首段诗句当作了《老无所依》论文的题记,干脆认为“这是一部反映老年世界的小说”。我们暂且同意《老无所依》标题是因叶芝诗的启发而获得灵感的,但麦卡锡的“老”和叶芝的老人其实是毫无瓜葛的。叶芝的老人是不适应现代社会而想返回古代理想之地追求精神永生的老年人,而麦卡锡的“老”绝非仅指老年人,因为这部小说也绝非反映老年人生活处境的作品。虽然上帝是以老人的身份出现,但麦卡锡这里的老人却不是上帝。由于受西方宗教文化思想的浸染和影响,在麦卡锡的宗教观中,上帝可以软弱,可以缺失,但不会无所依靠,他认为上帝本身就是光,是人类精神的信仰之光。

(二)“老”的三个层面的涵义

文本是进入作家精神世界的唯一通道,任何脱离文本的想象都是荒诞的。从文本意义上看,《老无所依》中的“老”有三个层面的涵义:一是小说文本的表征意义,指以贝尔为代表的被现代堕落社会打垮了的老一代传统之人。二是深层意义,指人类的精神衰老。三是本质意义,指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衰败。所以,《老无所依》是在通俗警匪故事外衣下对社会、人伦、历史和未来的精神追问,是在广阔文学背景下对人类生存危机的更大格局的思考。小说讲述的不是个人命运的沉浮史,而是人性堕落和道德沦陷的人类精神史。小说义无反顾地将读者带入到人类最黑暗社会的底部,无情地揭开现实世界的真面目。“老无所依”是对现实社会日益堕落的无可奈何,是对当代美国社会精神道德迷茫无依的绝望。美国民族是一个讲究实际的民族,美国文学中是缺乏浪漫主义精神的,对美国作家来说,拜占庭只是个幻境,麦卡锡的《老无所依》中根本就没有拜占庭,没有那永恒的精神理想之地,所以通过深层次阅读就会发现,它和叶芝的诗根本没有共同的指向,那又何谈驶向拜占庭来获得精神的永恒呢?

(三)世俗的故事与哲学的高度

从《老无所依》的标题就可以判断这部小说绝非平面、线性的单一结构,他的主题也绝非警察追捕罪犯那么简单,把世俗的故事讲出哲学的高度,是麦卡锡创作的一贯风格。他的小说总是有一个或几个神秘的高人,或是老人、或是流浪汉,讲述出充满哲理的人生真谛;有时候也借坏人之口,如《血色子午线》中的战争疯子法官、《老无所依》中杀人狂魔齐格,来揭示美国社会的本质。

麦卡锡是语言建构大师,其显著的特点就是把简单的故事情节放进复杂的语言迷宫,构建起小说的多维意义空间,让简单的故事变得丰沛而立体。“文学的多种价值是潜在地存在于文学结构之中的”,而《老无所依》的多种文学价值就潜藏于奇特的空间构建之中。

二、叙述与独白:现实空间的构建

麦卡锡的《老无所依》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由一个装有百万美元的箱子引发的追击血案,一部分是老警长贝尔在小说每段章节前的独白。像这样第一人称独白的结构方式,在麦卡锡小说中尚属首次出现。这就好像正在放映一部惊险刺激的凶杀电影,而那个老警长就是现场解说员。老警长喋喋不休地分析这场凶杀案的前因后果,分析道德的、法律的、政府的、信仰的原因。这样的结构方式在小说创作中其实是一种大忌。无论是传统作家还是现代作家,都极力把自己的观点意图隐藏在文学表征的后面,让读者自己跟随人物的行踪去探寻深藏在文学表征后面的深层意义,文学阅读其实就是一场读者和作者捉迷藏的精神游戏。所以,很多作家的创作都在刻意打磨这种“隐藏的功夫”,甚至麦卡锡在《老无所依》之前的小说中也都设置了文本的秘密。经过近十年的沉淀,麦卡锡的创作风格更加成熟、流畅、自然,《老无所依》似乎已经大道至简,把小说文本的表层故事叙述(警匪追击)和文本内部深层的意义剖析(警长的独白)并置于明处,让读者在好看、易懂中误以为终结了语言的游戏。殊不知,这是作家故意让老警长的独白对警匪故事叙述进行解构。

解构主义盛行于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代表人物是雅克·德里达,他认为写作和阅读中的偏差永远存在,解构阅读就是打破单一的心理习惯和思维习惯。麦卡锡用幽默的、自己解构自己的结构方式将《老无所依》从通俗的警匪大战故事中区分出来,把小说引向广阔复杂的文化空间和人类的精神空间。所以,老警长的独白不仅是为了缓冲故事的紧张情节,也是来诠释造成这个血腥杀人案件的多种因素,“因为文本有‘背景’和‘前景’,有不同的叙事观点,有可供选择的意义层次”,《老无所依》多层次的意义空间就是在独白对叙述解构中构建的,这也是麦卡锡小说的复杂深刻之处。

(一)对美国社会沉沦与堕落的全景式描绘

毒品犯罪、持枪恐怖暴力是美国社会两大顽疾,《老无所依》中的越战退伍兵摩斯打猎时发现了毒贩火并现场留下的巨款,过着简单清贫生活的摩斯禁不住诱惑,拿走了毒贩装有两百多万美金的箱子,从此走上了被追杀的逃亡之路。

追杀摩斯的齐格没有来路,在贩毒组织做杀手,他极为傲慢膨胀,自称没有对手,手提气压枪畅通无阻。齐格以极为嚣张地挑战法律为出场姿态,为检验自己的逃脱能力,他故意让警察抓进警局,并用手铐残忍地勒死副警长,然后扬长而去,开启了他疯狂的杀人模式。他在追杀摩斯的过程中,没有缘由,随机杀人,用硬币的正反面决定人的生死,他以尊重杀手承诺为名,在完成任务后,还杀害了无辜的猜错硬币的摩斯的妻子。齐格把拿到的那笔巨款送给了一个社会身份地位更高更加隐秘的毒贩头目,说明贩毒已经渗透到美国社会的上层。“一般来说,美国传统文学将景观描写成一个充满希望、宁静和乌托邦理想主义(utopian idealism)的地方,而麦卡锡则将景观描写为既是一个充满暴力的场所又是一个反映社会暴力的空间。”杀手齐格就是这个空间的制造者,麦卡锡不仅表达了他是撒旦式恶魔的寓意,还暗示他是把美国社会推向毁灭的黑暗幽灵。

老警长贝尔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做了几十年的警长,是美国社会发展转变和社会风气日益堕落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老警长贝尔一生勤奋尽责,努力保辖区的一方平安,然而社会风气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好转。他羡慕前辈不带武器执行任务的时代,而现在 “强奸、放火、谋杀、吸毒、自杀,样样都有”,他曾经看到一个新闻,同样的问卷调查,在过去年代,“老师列出的问题也就是学生上课讲话、走廊上乱跑、嚼口香糖和抄别人作业之类的事情,而40年后的现在,老师给出的答案却是强奸、纵火、谋杀、毒品与自杀”。可见,现代社会不仅犯罪猖獗,青年人也自甘堕落,老警长面对社会陷入双向的沉沦,深感无力和无奈。在这场血案中,十几条无辜的生命死在杀手齐格的枪下,而最该死的杀手却依然活着,逍遥法外。

(二)对战争和暴力的反思

“越南战争到了80年代中期变成了另一种景观,被人从远方欣赏,同时也被人误解。”《老无所依》用残酷的真相打破了乐观的误解。很多评论者认为《老无所依》是抨击越战的,因为“小说中的每个主要人物身上都承载着美国的历史重负……在精神上沾染了战争的后遗症”。摩斯是越战中优秀的狙击手,回国后却被社会嫌弃,被政府抛弃。他挣扎在社会底层,遭受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碾压,这也是他无法拒绝巨额金钱诱惑的根本原因。另一个贩毒组织杀手威尔斯曾经是特种部队的上尉,一个多么优秀的军人,现在却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甚至包括老警长在内,都受到战争创伤的折磨,但《老无所依》的题旨不仅仅是批评越战,“人们会告诉你,是越战把这个国家打垮了。但是我从来不相信这种说法。这个国家早就处于糟糕的状态了”。《老无所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美国以暴力和战争征服世界的霸权本质,战争让现代社会陷入重重危机,而这“危机不仅是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生活的危机,更是价值观的危机”,尤其是价值观的精神危机把人性推向更加黑暗的深处。

《老无所依》的确映射了越南战争给美国社会带来的精神损害和道德衰败,但那只是文本的表征,贯穿美国发展至今的傲慢、称霸、好战、逐利的国家意识形态才是《老无所依》中社会悲剧的根本因素,是美国社会必然衰败的历史症结。作为历史原罪的掠夺、暴力和战争,一直是美国社会发展史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或者说是美国人无法逃脱的劫难,这是《老无所依》最深刻的题旨所在。麦卡锡准确地把握了美国历史的命脉,用小说的方式发出预警,可惜并没有引起疗救的注意,且愈演愈烈。

麦卡锡一直是战争的批判者,这一思想贯穿他小说的始终。“这个国家拥有的似乎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历史,同时也是一段血腥的历史。”在美国短短的历史中,经历了多次战争,尤其是越南战争的创伤,毁灭了年轻人生活的希望,让他们在迷惘与恐惧中自甘堕落,加剧了社会道德风气的恶化。“只要我们周围的一切在受难和给自己制造苦难,我们就不可能幸福。只要人类事业的进程还有暴力、虚妄和不公正决定,人类就不可能有德行。”可见,战争和暴力是美国社会道德沦陷的罪魁祸首。

(三)对追名逐利思想的批判

意大利哲学家马基雅维里倡导“人性邪恶自私论”,认为“逐利是人的本性”。这一思想一直以来被西方利己主义者奉为圭臬,然而对人性恶的批判和揭露却是麦卡锡小说的文学追求。美国政府为了财富和利益多次发动战争,从西进运动到越南战争,到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和臭名昭著的阿富汗战争,无论打着什么旗号,争夺财富利益才是帝国主义霸权的本质,这种唯金钱论的价值观打破了美国社会的道德底线,为了金钱,贩毒猖獗;为了金钱,抢劫杀人,甚至像摩斯一样为了金钱不顾性命。麦卡锡借助“老警长的自白及其对‘玛门’(对物质财富贪恋之神)的追问,层层深入,把思考的锋芒转移为对美国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价值取向的批判”。作家以贪恋之神暗喻这个国家追金逐利的价值观,也正是这样的价值取向使这个国家意识形态聚集了黑暗戾气,“在物欲横流的当今世界,如何面对‘玛门’,如何面对人性中的贪婪,如何面对各种无孔不入的资本对人的高贵精神的侵蚀,这无疑是整个人类需要长久深思的问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国这句古话契合了麦卡锡对人性的认知。因为利,才有了人性的放纵:贩毒、强奸、谋杀、抢劫,才有了《老无所依》中现代人的窘境。追名逐利给美国社会带来了混乱和不安,甚至衰败,不仅是老无所依,年轻的一代同样丧失了精神依靠。

美国社会跨入步履蹒跚的老态,唯金钱论的价值观让这个国家丧失了精神的方向。“美国文学中一直有一个‘别处世界的梦想’这样的主题和想象”,当你在现实中失意时,就退回到那个别处的拜占庭式的理想之地。麦卡锡义无反顾地打破这个文学幻境,呈现了麦卡锡小说的残酷美学:没有“别处世界的梦想”,只有面临“老无所依”这个残酷现实的不堪。

三、悖论与反讽:精神空间的构建

“悖论”一词盛行于20世纪50年代美国新批评理论中,新批评理论家布鲁克斯最先把悖论与反讽引用到诗歌理论中。其实,以这种思维方式进行文学创作,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悖论是最基本的文学属性……这种特性使得文本所说的和文本的含义之间存在着分歧,使其表层意义与深层意义之间存在着分歧”,悖论构成了文学作品的巨大张力,而反讽是悖论要达到的一个文学效果。

麦卡锡的小说充满了悖论,《看果园的人》中杀父仇人却成了主人公的精神之父,《上帝之子》中的巴拉德成了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血色子午线》中的西进运动挟上帝之名却行血腥暴力的罪孽之实。在麦卡锡小说中从来就没有行侠仗义的英雄,因为他自己就像个英雄,孤独而坚韧,他的笔就是达摩克里斯之剑,刺破一切人世间的真相。他用悖论反抗同类小说,目的就是为了直抵世间真相,以达到对时代的突破和超越,我们在此看到了麦卡锡的文学追求。往往某一类小说,如西部小说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模式,但麦卡锡的小说却是披着某类小说的外衣而旁逸斜出,完全不按套路写作,如他的西部小说中英雄的消失,如《老无所依》中追逐与逃跑。悖论与反讽成了构建作家精神空间的主要元素。

(一)哲学层面上偶然与必然的悖论

细读《老无所依》会发现在通俗小说的外衣下处处充满哲学的思辨。生活看似随机,却又走向必然,而必然的结果却又是一连串的偶发事件和不确定。摩斯在打猎时偶然捡到一箱美元巨款,却走上了死亡的必然道路。但在摩斯被追杀逃跑过程中,并没死于杀手齐格之手,而是命丧于偶遇女孩遭遇的另外一场突发枪击事件。警察追击齐格,齐格追杀摩斯,最终谁都没有追到谁,但仍然逃脱不掉摩斯必死的结局。更加讽刺的是贩毒头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为进入办公室的电梯设置了高度保密的复杂密码,杀手齐格却用气压枪直接把电梯轰开。无处不在的悖论,构成了《老无所依》文本的巨大反讽,在黑色幽默中露出麦卡锡式的心酸和愤懑。

(二)法律层面上杀手与警察的悖论

警长贝尔是美国法律的化身,他对杀手齐格一无所知,即使擦肩而过也毫无察觉,每次追踪都比杀手晚到一步,只留给警察枪杀现场,警察似乎成了犯罪杀手的收尸人,直到最后都不知杀手所踪,但老警长确信他又是真实的存在。一般的警匪小说,不管杀手多么凶残狡猾,最终都会被英武的警察抓获或击毙,而《老无所依》中的贝尔警长无论怎样努力却总是抓不住罪犯。这种悖论的叙述反讽了法律在美国现代社会中的苍白无力,警长贝尔悲哀地感到杀手齐格对警察的蔑视:“对我來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知道我之所以还活着,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杀手蔑视警察,警察无奈杀手,在杀手与警察的悖论中,让人感到法律的悲哀,“因为它很少是用来约束好人的。很少。而坏人却根本没法约束”,这是美国社会法律的真实现状和本质:法律只惩罚罪恶,却不能制止罪恶。法律的破防让人心鬼蜮失去了敬畏和最终的规束,美国社会失去了最后一道安全防线。

《老无所依》中杀人案最终没有告破,老警长贝尔在无奈中申请辞职,“那是失败的感觉。那是被打垮的感觉。这种感觉比死亡更让他痛苦”,老警长贝尔在离开警局的那一刻发出了海明威式的悲鸣。这不仅是老警长的痛苦,更是作家麦卡锡的悲愤,法律也拯救不了日趋恶化的美国社会。

(三)宗教层面上现实与虚无的悖论

《老无所依》最大的悖论就是拯救人类精神的宗教却成为压垮美国当代社会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棵稻草。正如警长所说,上帝也许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但他并没有阻止这些社会罪恶的发生。在麦卡锡的小说中,老人还在,上帝却走远。麦卡锡的小说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揭露社会弊端和人性弱点的同时,总是试图找到拯救人类的办法,道德已经沦陷,法律也失去威严和效力,而宗教是否能挽救这个混乱的现世,《老无所依》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可见,宗教已失去精神救赎的力量,它打碎了拯救人心的最后希望。

有评论说《老无所依》是宗教小说,是现代版的“出埃及记”,是“上帝退隐和撒旦复活的故事”。然而,从麦卡锡的第一部小说《看果园的人》开始,上帝就已经退隐,而那个在麦卡锡小说中窜来窜去的撒旦也早已复活。麦卡锡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并在教会学校读书,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有宗教元素。麦卡锡的小说宗教思想很复杂,可以说是他小说最隐秘的精神空间,但对麦卡锡来说,宗教不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精神之光,而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宗教也是他文学世界的一部分。笔者认为,麦卡锡是对现实极为关怀的批判人文主义作家,他的所有小说都是为了现实的书写,他也许借用了宗教中的很多元素,但他创作的目的不是用人类生活去模拟一个宗教世界。宗教在麦卡锡小说中不过是相伴人类磕磕绊绊脚步的一个重要精神存在,他没有用宗教解释这个世界,也没有用上帝改造这个世界,宗教 “到了18世纪,美国社会与美国文学都逐渐世俗化,宗教的因素开始让位给其他生活价值的考量”,尤其经历了冷战和越战以后,信仰宗教的年轻人数量呈下降趋势。同样,麦卡锡对宗教的精神力量也产生了质疑,在他的小说里宗教对现代社会腐败和人性堕落都没有丝毫改善,它和人类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巨大隔阂,那些迷失的上帝的羔羊得不到精神救赎和引领,因为那些抛弃上帝的人,终究也被上帝抛弃了。

《老无所依》用《圣经》故事的戏仿,只是警示美国社会重建精神世界的艰难。

结论:英雄末路,拜占庭的微光

《老无所依》构建的主题空间是复杂的,不光有对现实和法律的批判,还有对国家意识形态的质疑,不光有对宗教精神力量的失望,还有对生命无常的困惑。不仅如此,他还把语言的触角伸向纵深的历史和未来。老警长贝尔经常提起的那个割人头皮的血腥故事,如《血色子午线》就是《老无所依》的前生,所以《老无所依》的今世才充满了戾气,而美国社会的未来就是无望的基督再次降临的世界毁灭,比如下一部小说《路》的世界。《老无所依》结尾是开放的,“不可能有某种特定的、现实的、眼前的‘整体’,只可能有时而聚合时而分离、代表着各种可能性的尘埃。”小说由内部到外部,由微观到宏观,从历史到未来,试图解决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哲学问题。这不仅把一个通俗的警匪小说提高到了宏观历史发展的高度,还巧妙地暗示了小说之间的内在关联并拓展了历史主题空间。

《老无所依》从总体上给人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充满忧伤和悲愤。威尔斯被杀之前的绝望,摩斯老婆生前的最后一瞥,无辜生命的瞬间消逝,一个老警察无奈的悲叹,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让人感到恐怖和不安。但麦卡锡绝不把自己的灵魂逼入绝境,所以,在《老无所依》中不光有无边的黑暗,他“给自己一个挑战,往最可怕的地方去想象,但即使走到了最深最黑暗的地方,他还是很大度的跟自己认输,说仿佛若有光”。《老无所依》中警长贝尔的妻子就是那束人性微光,她温柔贤惠,经常和上帝交流,是爱和善良的使者。老警长贝尔终于承认,妻子是他一生中的温暖,是他存在的意义。在这里英雄末路的老警长和作家终于合为一体,他们与自己和解了,也与“上帝”和解了。在《老无所依》中,“上帝”没有退隐,他一直都在,存在于爱与善的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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