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强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阳 550001)
明代天启、崇祯年间,社会上出现复兴古学的思潮,古学的内容广泛,包含了骈文复古。“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的第三次高潮兴起于天启末、崇祯初,主要表现为复社、几社等社团的文学活动。”古代中国文学改革常以复古面目出现,“明代万历中期之后……出现了肯定和学习六朝文的倾向,并迅速形成崇尚六朝文的审美取向,使文坛上继前、后七子师法秦汉文、唐宋派模范唐宋八大家文之后,将复古的对象指向六朝文,呈现‘六朝转向’的局面。”明末骈文延续宋代以来通俗化的方向,更趋通俗和冗滥,有识之士倡导复古以反拨。陈子龙骈文以复古为创新,创造出参错疏畅的骈文风格,为清初骈文复兴导夫先路。他的骈文活动与启、祯间的复兴古学思潮密切关联,其所代表的云间派与西陵派、娄东派有明显的渊源承传关系。
目前,杨旭辉《清代骈文史》,解国旺《陈子龙的骈文书写及其文学史意义》,吕双伟、丁莹《陈子龙的骈文成就及其对清初影响》,吕双伟《清代骈文研究》等对陈子龙骈文进行了探讨,以新视角考察其骈文价值。陈子龙骈文成就颇高,吴伟业《梅村诗话》云:“卧子负旷世逸才,年二十,与临川艾千子论文不合,面斥之。其四六跨徐、庾,论策视二苏,诗特高华雄浑,睥睨一世。”《明史》卷二七七《陈子龙传》云:“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王先谦《骈文类纂序目》云:“华亭崛起晚末,抗志追摹,词藻既富,气体特高,《明史》称工,非溢美矣。”
据王英志编《陈子龙全集》统计,陈子龙文章中可称为骈文者约49篇,在明末骈文作者中属于比较多的,他的骈文与同时前辈马朴《四六雕虫》和蔡复一《遁庵骈语》《遁庵续骈语》的骈文内容很不同,马朴和蔡复一的骈文绝大多数是仕宦和日常应酬骈文,而陈子龙的骈文一部分是社员同题之作,主要是为举业练习,另一部分则是有感而发的作品,其他少部分为应酬骈文。陈子龙的骈文蕴含着丰富的感情,风格迥异时侪,其骈文参错疏畅,具有魏晋骈文风格,可概括为:四言为主,句式参差,长短错落,疏脱流畅,感情充沛。
首先,形式对偶和标准对偶错见互出,整体上具备句式整齐、气韵流畅的特点。《酿川偶笔》云:“黄门五言古,从《选》体入手,后复自为雄丽之作。其大旨宁整毋散,宁实毋虚,宁重毋挑,截然自防。”这是评价陈子龙五言古诗,亦可移作评价其骈文。所谓形式对偶,即两句之间或对应句子之间只是字数相同,对应的字词不是严格的对偶关系,这是魏晋宋齐骈文的特征。标准对偶则是通常所讲的对偶,是宋代以来骈文的主导形式。陈子龙骈文追求句式齐整和变化错出,即王先谦所说的“词藻既富,气体特高”。如作于崇祯四年(1631年)的《求自试表》,《陈子龙年谱》“崇祯四年辛未”条云:“试春官,罢归。……又作……《求自试表》诸篇。”此表乃模仿曹植《求自试表》,曹文载《文选》卷三十七,题名下注:“《魏志》曰:‘太和二年,植还雍丘。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清末谭献评云:“忧危愤懑,喷薄而成,言在于此,意在于彼。”而陈子龙文题名下注云:“不可有其事以存行也,不必无其言以见志也。”他感慨于自己会试落榜而心中有所不平,有感而发。
又如陈子龙《皇明成祖功臣年表序》云:
夫宗英摄会,运移天业者,方之开物,斯有间矣。建武奋功,事同徒步,内向之举,多于季朝。执瑕肘腋,则寄谋贱竖;拥势上流,则属功朝贵。……诸将被不顺之名,居摇足之势,而能协心厉威,襄定弘业。战虽十数,皆仰攻之兵、击众之举也,可谓艰哉!
这篇序载《几社壬申合稿》卷十二,是陈子龙、徐孚远、李雯三人限日程课之作。“夫宗英摄会”以下八句都是四言句(除了夫和者两个助词),是形式对偶。这种组句方式有利于表达完整的含义,文气流畅,句式整齐,修辞典雅,后面连续使用多组标准对偶句式,使文章形式整饬,句子长短间出,富有气势。“诸将被不顺之名”八句则标准对偶和形式对偶交互出现,充分利用对偶和散行句式的各自优长,让句式、词采和文意达到较高水平的整合,体现了陈子龙骈文风格的独特审美,即句式整齐而不失错落,文气流畅而不失蕴含。
陈子龙《郭林宗先生赞》序与《皇明成祖功臣年表序》一样,都是形式对偶和标准对偶相间而行。赞的正文全用四言句,但多是形式对偶。《横云山石壁铭》的序和正文基本都是四字句,形式对偶和标准对偶交错互用,形成句式整齐、气韵流畅的文风。这种骈文风格与六朝骈文为近,陈子龙《复张郡侯书》《答赵巡按书》《上巳燕集诗序》《昆山吊二陆文》等,与南朝梁简文帝《与刘孝绰书》、刘峻《追答刘秣陵沼书》、江淹《恨赋》等文风一脉相承。
其次,陈子龙表、启、册等仪式类骈文通常全篇标准对偶,以形式美为主,兼顾事情本末,这是承继六朝骈文的另一趋向(至徐庾而成熟,宋代达到高峰)。仪式类骈文指为婚礼、节令、庆贺等场所而作的骈文。
陈子龙仪式类骈文具有典雅、整齐、蕴藉、形式美等特点。如《拟诏复建文纪号廷臣谢表》(万历十年),表的前部分文字全用对偶,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等交错出现,或上下句对偶,或隔句对偶,与宋以后骈文多四六句式不同。该文又收录于《听嘤堂四六新书》卷二,文后评语云:“一则阐励幽贞,一则表扬盛德。有体有则,穆乎晋魏以上。”该表逻辑井然,讲究词藻声律,激荡着忠贞之气,有魏晋文风格。又如《安雅堂稿》卷八《拟北虏降附封俺答为顺义王廷臣贺表》(隆庆五年)亦全用对偶。其他如《陈子龙全集》之《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四《七夕戏上天孙表》等亦如此。婚礼注重仪式感,陈子龙《拟上册立皇太子大婚》,对偶严格,用词典雅,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
启为明末日常交际文类,应用广泛,陈子龙曾与宋存标、徐孚远、朱灏、顾开雍等同题而作《谢赉古镜薰笼启》,这5首启首载《几社壬申合稿》卷十七,其后《媚幽阁文娱二集》卷八选录,末尾评曰:“各竞新笔,不拾徐庾剩馥,能使赵鞅魂惊、安丰目瞬。”陈启全文不用“镜”和“笼”字,属于白战体骈文。在句式上,多四字句,间杂六字句,且多“四四—四四”句式。《听嘤堂四六新书》卷一选录陈氏该启和宋存标同题启,文末评语云:“行间珠落,盘蚀珊花,字里香生,窗明柏叶。合众香以成圆,宝双珠之在掌,将令石黛失其芳馨,鲛泪逊其光泽。”指出这篇启的词藻华美,能感动人。
陈子龙的应酬启文亦有其特点,崇祯十年(1637年),陈子龙考中进士,作《同门公请黄石斋座师启》以请其座师黄道周,开首云:“伏以鼎铉有喜,夜光呈冠珥之符;泰茹初升,少微开黄泽之气。引绳墨于公输之手,材并栋梁;执诗书于阙里之堂,人成圭璧。润能千里,惊稗海之分波;树以十年,愁邓林之非秀。”此文四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相间而出,句对偶而气舒畅,无滞碍之感。其他如《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七《贺南吏科给谏启》《候周给谏主试启》等皆如此。
第三,陈子龙的骈赋能于铺陈模物之中蕴含沉挚感情。陈子龙流传到今天的赋较多,共20首,约有15首属骈赋。陈子龙性情慷慨,多愁善感,约作于崇祯五年(1632年)的《幽草赋》便是这种赋作,此赋是与周立勋、夏允彝、彭宾等人同题而作,6首赋载《几社壬申合稿》卷三。但陈氏《幽草赋》却能在铺陈之中贯穿充沛情感,清初陆葇《历朝赋格》卷下骈赋格之五选录此赋,评云:“无语不幽,无心不萃,既渐殷墟之黍,遂漂楚畮之兰,益无疑于铁心石肠者之赋梅花矣。”揭示所蕴含的兴亡之感和生死之慨。《媚幽阁文娱二集》卷十载该赋,评谓:“尽态极妍,一茎何啻丈六。”《幽草赋》将有关草的特征和意象全方位呈现出来,表达了深刻的含义。
天启七年丁卯(1627年),陈子龙二十岁,“是岁作《红梅花赋》”,该赋前部分铺陈梅花的各种形态,后面部分则通过典故抒发梅花零落的幽情。《听嘤堂四六新书》卷八载此赋,评云:“幽姿媚态,楚楚臻臻,罗浮道中,翠羽啁啾,不若寿阳宫高烧银烛,因与月明林下,风致都殊。”崇祯十二年(1639年),陈子龙感于年岁老大,有终老田园之意,遂作《秋兴赋》,把自己对人生世相的感受用骈偶句表达出来,堪与潘岳《秋兴赋》前后辉映。
兹从清代骈文选本选录情况来探讨陈子龙骈文地位的确立。陈子龙的骈文在清初和清末受到较多关注,选录陈子龙骈文的选本有《几社壬申合稿》《媚幽阁文娱二集》《听嘤堂四六新书》《尺牍初征》《历朝赋格》《历朝赋楷》《历代赋汇》《骈文类纂》等,以清康熙八年刻本《听嘤堂四六新书》为例,这部书主要是适应社会对骈文的大量需求而编,该书选录陈子龙《红梅花赋》《拟追复建文年号谢表》《谢赉古镜薰笼启》3篇,赋在明末清初创作甚多,是一种展示才华的文体,而表、启是当时非常流行的骈文文类,前者是为了仕宦需要,后者是日常交际必备。黄始编《听嘤堂四六新书》选录这3篇骈文体现了应世的特点。
清末王先谦编《骈文类纂》对《听嘤堂四六新书》所选3篇概不收录,共选录陈子龙骈文22篇,更多选录序、书、诔、吊文等,如《复张郡侯书》和《答赵巡按书》则是陈子龙在清初与清朝新任地方官员的书信,阐述了自己不仕清廷的立场,这种行为在清初是不受官方重视的,但到了清末,这种行为就显得很重要了,选录这两篇书信除了本身是骈体外,其内容也契合了清末忠于清廷士大夫的心理。王先谦所选录的骈文更多从垂世的角度来评判,从这两部选本亦可看出时代风尚的迁移和骈文思想的演变。
从《骈文类纂》选录陈子龙骈文篇目亦可见其在骈文史上的地位,陈子龙是明代大力创作骈文的人,也是明清之际骈文复兴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人,他以当时文坛领袖的身份指出骈文创作的向上一路,形成独特的个性风格,清初骈文沿着雅化和风格化两个方面振兴。
明末清初之云间派、西陵派和娄东派都是以地域诗派的形式为人所称,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孙淳”条云:“致有草檄以声复社十罪者,大略谓:派则娄东、吴下、云间,学则天如、维斗、卧子。”云间派、西陵派和娄东派成员多能骈文,如吴伟业不以骈文称,但在聚会场所亦有意作骈文以助其盛,康熙七年三月上巳,吴绮在湖州郡署之爱山台举行修禊,吴氏参加,且在各作一诗一词之后五日成骈文《爱山台禊饮序》,并亲自书写成卷轴,由江闿装裱,请名流题跋。吴伟业《致孚社诸子书》云:“一曰考文艺。弇州先生专主盛唐,力还大雅,其诗学之雄乎!云间诸子,继弇州而作者也,龙眠、西陵,继云间而作者也。”在吴氏看来,云间派诸子承传七子派,西陵派承传云间派。这里主要探讨古学复兴与陈子龙的骈文活动,云间派、娄东派和西陵派的骈文承传关系。
明末社会动乱,风俗崇尚奢华,诗文、学术流于肤廓,才俊之士以古学相号召,鄙弃浮华文风,重振士风,求本务实,形成古学复兴思潮。
首先,明代末年,名流注重提倡古学,陈子龙亦以古学相期。吴伟业《志衍传》云:“当是时,天如师以古学振东南,海内能文家闻其风者靡然而至。”张溥大力提倡古学,产生巨大影响。陈子龙自幼研读古学,自谓:“秋,先君从京师归,益励以古学。”又《答宋中彭茂才》云:“子龙历落疏蹇之士也,艳情古学。”其后,他大力提倡古学,毛奇龄《刘栎夫诗序》云:“予每诵云间之为诗,辄念黄门当日以古学翦辟蓁秽,夺楚人邪说而归于正,何其雄也。”毛氏肯定陈子龙复兴古学的功绩,有效遏制了通俗、萎靡的文风和士习。
方以智自幼喜欢古学,其《送李舒章序》云:“余少知事古学,好诗歌。及长,见天下作者,甚寥寥也。”清顺治十四年丁酉(1657年)石维昆《蓼斋集序》云:“先明之季,大江以南古学奋兴。”明末重视古学,与当时内忧外患的国家形势和颓靡的士风有关,这时社会上逐渐形成经世致用和博古通今思想,这两种思想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博古是学,经世是用,博古通今的目的是经世致用。
其次,明末《文选》系列选本流行,陈子龙模仿《文选》进行创作,推动骈文雅化和个性化。陈子龙之父陈所闻爱好《昭明文选》,黄道周《陈绣林墓志》云:“十余岁,嗜古文词,善左氏及《史记》《文选》,默识不遗一字。今世无诵《史记》《文选》者,有之,惟陈卧子,盖其父学也。”陈子龙亦推崇《文选》,有其父风。陈子龙《几社壬申合稿凡例》说:“文当规摹两汉,诗必宗趣开元。吾辈所怀,以兹为正。至于齐梁之赡篇,中晚之新构,偶有间出,无妨斐然。若晚宋之庸沓,近日之俚秽,大雅不道,吾知免夫。”
古学包含六朝文,六朝文不再被视为雕虫小技,而是华而有实,值得模范。陈子龙、李雯等人模仿《文选》进行拟作,这些作品具有古雅的特点,陈子龙等人的骈文与当时模拟《四六全书》来撰写的应酬骈文有很大不同,即骈文创作不再是千篇一律,而是有个性风格;不再陈词蹈袭,而是富有创造性。这都为清初骈文复兴指出向上一路。
第三,复社和几社是明末古学复兴的主要组织依托。明末文社的成立多是为切磋科举时文,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复社始末上”云:“结社这件事本来是明代士大夫以文会友很清雅的故事。他们一方面学习时艺来揣摩风气,一方面来择选很知己的朋友。”不过,随着社会形势和思潮的变化,几社在学习内容上更注重古学,通过模拟古典,进而提高时文水平。
杜登春云:“自辛未先君子举进士后,次年有《壬申文选》之刻……仿《昭明文选》体,与宋子建先生存标刻成此选,先君子为之弁言,海内争传,古学复兴矣。”几社通过社员聚会课艺,仿《文选》进行创作,成《几社壬申合稿》。杜登春又云:“六子之刻,每人六十首,俱是面会制义,凡三百六十首,各成一家,开《史》《汉》风气,不趋时畦者。”几社诸子通过模拟《文选》,练习制义,博得科第,逐渐改变时文风气。让士子广泛涉猎古代经典,间接影响了当时学风,是古学复兴的重要路径。
陈子龙刻苦自励,勤于撰述,自觉发扬古学,博采众长,为文华实兼备,骈偶、散体并蓄,这种骈散兼备的特点,常常体现在一篇之中,这是陈子龙骈文独特风格形成的重要因素。如《陈忠裕公全集》卷一所载骈赋,《红梅花赋》《蚊赋》作于天启七年(1627年),《秋望赋》(并序)作于崇祯五年(1632年),这三首皆见于《几社壬申合稿》,可见其举业学习和古文辞训练的相辅相成关系。《秋兴赋》(并序)作于崇祯十二年(1639年),情词兼具。
云间派和西陵派关系密切,目前对两派之间诗歌承传关系的研究较多,实则两派之间骈文传承直接影响骈文的发展进程。李详《与孙益庵三函》其二云:“骈文一道,自国初以来,名辈迭出。浙派初宗云间,后亦别开户牖。”清初以来,骈文领域兴起去俗向雅倾向,通过学习六朝文提高骈文的品位,陈子龙等人指出向上一路,大力创作典雅骈文,骈文在云间派和西陵派手中逐渐摆脱程式化和通俗化,沿着个性化和雅化方向发展,取得较大成就。陈子龙等云间派成员为骈文转变的关捩。陈子龙的性情、文坛声誉和任职浙江的经历直接影响西陵派诸子继承云间派文学思想。
陈子龙于崇祯十三年至十七年在浙江任职,正是这段仕宦经历,将云间派和西陵派密切联系起来,成为明清之际文学承传的重要一维。“西陵十子”多受其指点和揄扬,其中对毛先舒的影响最深。毛奇龄《毛稚黄墓志铭》云:
维时临安诸君则有所谓“西泠十子”者, 实以稚黄为项领云。 ……十八岁著《白榆堂诗》,镂之版,华亭陈子龙为绍兴推官,见而咨嗟。于其赴行省,特诣君,君感其知己,师之。时复有《歊景楼诗》质子龙,子龙为之序。后因过绍兴,谒子龙官署。
陈子龙见到毛先舒的诗集,非常欣赏,特意与之相见,两人遂订师生关系。毛先舒亦以子龙门人自居,其《陈其年骈体序》云:“昔者,黄门夫子振起吴松,四六之工,语妙天下,余与其年皆及师事。悠悠摆落,仆复何云。乃其年则群推领袖,直接宗风。”又《呈卧子先生书》云:“某不肖,幸以薄技待罪门下。”
陈子龙与钱塘陆圻、陆培兄弟关系密切。陈子龙曾受到陆圻父陆运昌的赏识,陈子龙《吉水令梦鹤陆公传》云:“予为童子时,公见予文于给事中李公坐,叹赏过实,此亦公千虑之一失矣。故予交陆氏父子,如孔融在纪、群之间也。”陈子龙在浙江仕宦期间,屡屡与陆氏兄弟往来,曾为陆培《旃凤堂偶集》作序,序云:“其才沉博绝丽,无所不洽。”末署:“华亭社盟弟陈子龙海士甫撰。”陈鼎《陆培王道焜合传》云:“陆培,字鲲庭……培自少好客,长益喜自负,与其兄弟收召文士,日夜为贤豪欢,称诗角艺,一时号‘西陵体’。”可知培之才沉博绝丽,并非虚誉。
陆圻诗文受陈子龙影响较大,陆圻《威凤堂文集》之《诗部》载《哭骧武九首(有小引)》,文末附犹子拒石《家谱论》云:“于是录为《威凤堂诗集》,远追汉唐,近则李历下、王司寇及华亭陈黄门诸公,风调渊洁最高,沨沨乎大雅之音也。”陆繁弨(字拒石)是陆圻侄子。陆圻《威凤堂文集》专设俪语部,其热衷骈文创作虽受时代风气感染,也与陈子龙的影响分不开。
柴绍炳是“西陵十子”的佼佼者,陈子龙为其《青凤集》作序,孙治《亡友柴汪陈沈四先生合传》:“柴绍炳,字虎臣……独与陆大行培兄弟、陈延会辈友善,善为诗,云间陈子龙理绍兴时,见而奇之,为序其《青凤集》行世。”《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七《寄柴虎臣》,称赞柴氏才华。陈子龙继承前后七子,倡导复古,对宋元诗文多有不屑,柴绍炳继承这种文学观念,并在清初发扬光大,号“西陵体”。毛奇龄《柴征君墓状》载:
海宁吴太常、山阴刘掌宪、漳浦王宗伯、华亭陈黄门皆东林君子,千里驰书请为友。……自前朝启祯以迄今顺康之间,别有体裁,为远近所称,名‘西泠体’。故终君之世,不敢以宋元诗文入西泠界者,君之力也。
柴绍炳的文学理论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云间派,冯景《柴处士传》:“柴处士,名绍炳……处士隐居授徒,以实学开群蒙,为诗高浑雅健,方驾三唐,不落宋格,当时效之,号‘西陵体’。”这与陈子龙在《几社壬申合稿凡例》中所说“若晚宋之庸沓,近日之俚秽,大雅不道,吾知免夫”是一致的。
吴百朋为“西陵十子”之一,其乡试试卷实为陈子龙所取,孙治《亡友吴锦雯行状》云:“壬午举于乡,受知莱阳宋玉仲先生之门,而云间陈卧子先生实暗中揣摩为名士,本房得士七人,君为殿,而实以君为国士也,君自此益抱击楫中原之志矣。”
丁澎,字飞涛,少有才名,参与复社活动,与云间派成员有所往来,丁氏《扶荔堂文集选》卷首有宋征舆和彭宾的序,丁澎《扶荔词》卷二有《蓦山溪·春闺和陈大樽韵》,这首词是和《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蓦山溪·寒食》(碧云芳草)。
毛奇龄不属于西陵派中人,但与西陵派关系密切,一并及之。他是浙江萧山人,在明代属于绍兴府,陈子龙为绍兴推官,对其多有提携。毛奇龄《自为墓志铭》云:“祗予所为文偶见于世,则世多称之。少时,华亭陈子龙评予文曰:‘才子之文。’”又毛奇龄《云间杂诗》其五云:
蹔憇横云麓,还浮上海滨,三江开夏后,别浦念春申,吹笛难归楚,无衣尚在秦。西州当日路,恸哭是何人。 华商源曰:“西河兄弟俱少为陈大樽先生所知,故有落句。”
清初文坛上,云间派对西陵派诗歌影响甚大。毛奇龄《苏子传胥山诗序》云:“西泠古才地,于文争六季,于诗争汉、魏、三唐以上。……并推西泠之诗,与云间陈黄门、李舍人功出禹上。……特是西泠为诗,向能式靡挽之于钟、谭既行之后,与黄门、舍人争相后先。”王昶《春融堂集》卷二十四《长夏怀人绝句》之《钱塘朱贡生青湖》载: “浙江诗派近难论,独有青湖迥绝伦。传得旧闻教后进,西泠十子本湘真。”后注云:“青湖云:陈卧子先生司李绍兴,诗名既盛,浙东西人士无不遵其指授,故张纲孙等所撰《西泠十子诗》,皆云间派也。毛西河幼为卧子激赏,故诗俱法唐音。”
“西泠十子本湘真”,王昶的说法虽有些夸张,但以陈子龙为代表的云间派对西陵派的影响确实存在,且不仅仅在诗歌方面,时艺、骈文等皆通过交游、师生关系、诗文品评等多维度实现云间派和西陵派的承传。
云间派和娄东派渊源可溯,陈子龙本来推崇后七子王世贞,王即太仓人。其后张溥组织复社,名震天下,陈子龙参加复社,对张溥甚为尊重,汪学金《娄东诗派》卷八“张溥”条载:“陈卧子云:天如忠爱,诵《孟门行》可见一斑。”张溥卒后,陈子龙作《愍昧三》凭吊之。张溥亦称赞陈氏才华,张溥《二三场合钞序》云:
云间陈卧子当世绝才,其所谈二三场如人衣食事,寻常切实,初无影响,虞山杨子常、娄东顾麟士经学纯儒,其论议与卧子同。
娄东派和云间派在时文、诗歌、复古等方面都持近似观点,相互之间声应气求,受王世贞等后七子、张溥等复社领袖的影响,陈子龙和吴伟业各开流派,标帜文坛。
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二十八“梅村”条云:“汪钝翁与计甫草诗曰:天下几人称作者,翰林独数吴梅村。又曰:黄门得名三十载,体势皆与梅村同。”虽然明显的褒吴抑陈,但可以看出,在明末陈子龙与吴伟业诗名并高,分别为云间派和娄东派的代表。云间派有诗文集《几社壬申合稿》二十卷刊行于崇祯五年(1632年),吴伟业选《太仓十子诗选》,于顺治十七年(1660年)作序,序云:“今此十人者,自子俶以下,皆与云间、西泠诸子上下其可否?”吴氏编辑此书是为了与云间派和西陵派竞争,具有很自觉的地域派别意识。
“娄东十子”之一王昊等编选《两郡名文》,盖指吴下和松江,两郡虽相邻,文风皆盛,但若无相近的文学思想,难以将两郡之文选为一书。吴伟业《吴梅村全集》卷三十四《两郡名文序》云:“余唯吾州自西铭先生以教化兴起,云间夏彝仲、陈卧子从而和之,两郡之文遂称述于天下。”吴氏所言,正是明末由张溥等人发起的复兴古学思潮影响下的文坛状况,也说明娄东派和云间派的渊源关系,所谓同源而异派,清初两派成员政治立场、诗文创作等皆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