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
《有生》目的是打造“百年中国的生命秘史”,雄心勃勃,立意高远。有关“生死”意义及当下“乡土文化秩序”等宏大问题的讨论,关涉存在哲学与乡土现实,虚写则飘,实写则拙,极难处理,但该部分恰是《有生》之支点。这个叙事传统,《白鹿原》、《丰乳肥臀》、《笨花》等所用,故胡学文不得不有所趋避,寻找自己的视角。由是言之,《有生》不仅有故事的“重述”,还有对故事讲法的“反思”,具有文学史“对话”意识。《有生》问题的复杂性及胡学文的写作追求,使作品隐含着对作者及阐释者的无从回避的挑战。故而,解读时,关注作品外在形貌并不够,而应深入“无意识”,发掘作家、文本“潜结构”,以期达到“研究”而非“介绍”的效果。本文拟分析祖奶、“蚂蚁之窜”等意义系统及其“临界”问题,并结合现实“延宕”,试图打开《有生》更多的“门道”,讨论胡学文对传统主题的新思考。
祖奶是《有生》第一主角,因此研究者必须对其关注,并在言说系统中予以相应阐释。毫无争议的是,《有生》中的祖奶可以置于“女神图腾”系列。“女神图腾”是以女性为中心建立的秩序,“所谓‘以女人为参照’,即以女性的生物属性或社会属性为参照。前者不仅包括丰乳、肥臀等女性外部形貌,也包括行经、受孕、分娩、哺乳、抚育等行为。后者包括容纳、产出、保护、慈爱、温柔、纯洁、邪恶、刚烈等社会属性”。传统文化中,“男神”(“父神”)通常勇敢、冒险,钟情于“祠堂”与“庙堂”的权力斗争,“女神”(“母神”)则善良、包容,关注生育、婚姻与家庭。女娲、圣母、妈祖、天后、赛比亚、密陀罗等女神原型熠熠生辉,受众颇多。二者并存不悖,形成“互补”态势。也就是说,“现代”之前,乡土文化秩序可粗略分为两脉:一是以“男神”、权力为中心组建的话语,关键词是现代、启蒙、革命;二是以“女神”、生育为中心组建的话语,关键词是血缘、婚配、活着。当代文学中,女神图腾层出不穷,形成系列。莫言《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生育了八子一女,用女性的非“道德化”行动,坚韧地生存、生育,包纳了百年来的历史沧桑。《丰乳肥臀》“放逐”男性,建立了以上官鲁氏为中心的意义系统,模糊了“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等叙事指向,更为接近“原始”生存规则,形成了与20世纪流行阐释方式的抗辩。可以说,在“高密东北乡”,“生命秘史”的发起人和中心,是上官鲁氏。《有生》重新考量,再度关注乡村文化的重要图腾,显示出这个问题的当代生命力。当然,以祖奶为叙事中心,实际是选择了一个困难的入口,对于“女神崇拜”这个传统,胡学文能做出怎样的应对呢?
《有生》中,祖奶的位置很尴尬:她曾是乡土文化的中心,但随着时代变迁,已经退居边缘、风光不再。胡学文高调展示了祖奶的本能:祖奶一生执着生育,几成信仰。如同《白鹿原》篇首白嘉轩连续娶妻的“豪壮”,祖奶用生殖冲动,呼应了集体无意识中对繁衍的需求。她与三任丈夫李大旺、白礼成、于宝山结合,诞下九个儿女,彰显出强大的生命本能,暗合生殖崇拜。在祖奶建立的文化秩序中,第一要务是存活,其次是生育,这也是人类存在的基础,延亘至今。在祖奶这里,生育是对抗死亡的方式:“我要生儿育女,那念头飘然而至。我不止要生一个,要生两个三个四个……我尚未衰老,子宫仍然润盈。我没考虑能不能养活,似乎已经丧失理智,只是想生。死神夺走了五个,我要生更多的孩子。自然需要男人帮我,于宝山可能不怎么合适,却是现成的人选。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东院,没有廉耻地说我要嫁给他”(第839页)。以祖奶为中心的乡土文化秩序,一直对生育网开一面。只要目的关涉生育,百无禁忌。祖奶如同生育“战士”:“东院住着任何一个单身男人,我都会嫁给他。生育欲望强烈而又疯狂。那更像一场战斗,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我再没有退路”(第839页)。对于祖奶来说,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生育。相比其他作品,《有生》文化秩序中的生育本能更为凸显。祖奶身份定位为“接生婆”,从事的工作与生育、生死同构。现代医疗体系下,依靠经验工作的接生婆已经绝迹,但并不妨碍文学对其本义的研讨。《蛙》中的姑姑就是接生婆,为文学史熟知。作为同题的《有生》,另辟蹊径,恢复了接生婆的本义,并将其图腾化。祖奶有自己的信仰,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哪怕是自己也要生产、遇到兵匪、接生对象是日本女人,她都很坚定:“我是接生婆,接生是天道”(第701页)。祖奶不受其他因素干扰,维护纯粹的“天道”,奋不顾身。“本分”的坚持,就是“神圣”。接生时刻,祖奶进入“忘我”状态,甚至忘却了生病的女儿,“我进入另一个世界,如同以往那样,心无旁骛,牵拽我的只有产妇和她腹中的婴孩。生与死只一线之隔,我必须尽全力将孩子平安引到世上,那是天命。天命,怎么可以违逆?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开脱,只是想说,进入那个世界,我不再属于白果,不再属于自己”(第611页)。女儿白果病情被耽误,不幸夭折。祖奶的创世、济世功能,辅之自我牺牲,被纳入图腾崇拜系统,代表着影响深远的文化秩序。现当代许多作品中都有涉及,此处不赘。以祖奶、生育为中心建立的“秘史”,在“去政治化”的认知语境中,回应着人本身的原始欲望与情感结构。
胡学文不可能不清楚,祖奶传统在现实中虽仍有影响,但已经式微。百年来,“现代”成为新的“图腾”,高歌猛进,逐渐成为乡村文化秩序中心。贾平凹的《秦腔》中,一切“传统”都被势不可当的“现代”消灭,“女神”秩序难以为继。演员白雪本是旧有秩序中的“女神”,容貌美丽,表演精湛,却不能抗拒秦腔溃败的现实,无能为力。为了突出无可逆转,《秦腔》甚至写白雪生了带尾巴的婴儿。但是,胡学文对生育图腾却表现出暧昧态度,他承认现实变迁,却不肯与以往一刀两断。胡学文对当代乡土文化秩序有深入认识,因此,他虽然仍以祖奶的生育故事为核心,但不把祖奶作为“新历史”叙述的脚手架,而是站在当下立场,重新打量曾经显赫一时的“女神”及其生育哲学。后现代“渎神”思维下,他不再试图为“生育女神”招魂,但又不愿直接否定“祖奶”所黏连的文化。于是,《有生》产生了一个“两难”:既不能重新回去肯定,但又不能完全将其连根拔除。
正是在此处,面对“女神”及其代表的乡土文化秩序,《有生》展现出不同的“当代”处理方式,与《秦腔》、《丰乳肥臀》分道扬镳。胡学文别出机杼,把面临的“两难”处理为“在又不在”。小说中,祖奶建立的乡村文化秩序仍然存在,因为其他人物都是由她接生,也对她保持了崇拜。有意味的设置是,祖奶思维活跃,感官敏锐,叙事功能没有丧失,但缠绵病榻,形如傀儡,已经不能对现实发言。祖奶处于虚实之间,形象飘忽,“还有更玄乎的传说,我前世是观音的童子,我的那双柳叶手也有神秘的注解和故事。这样的传说层出不穷,我也只能随它去”(第281页)。作品并不避讳祖奶的虚构性,后记中,胡学文说:“我老实交代,祖奶是我虚构的人物”(第941页)。因此,祖奶虽然处于《有生》中心地位,有感知能力,在“当下”却无法行动。祖奶使作品笼罩在特殊“气息”中,自己却并不现身。她被界定为有思想的“植物人”。《有生》中,“女神图腾”作为“乡土文化秩序”的一翼,一方面得到浓墨重彩演绎,一方面又处于解构状态,生死未卜,如“薛定谔之猫”。作为图腾的祖奶,是就此作别,还是起死回生?胡学文拒绝给出明确答案。由此可知,胡学文不是建立祖奶崇拜,而是将其至于生/死、真实/虚构的状态来回应“两难”,这给了作品更大的延展空间。
胡学文在《有生》中,除了祖奶,还讲了一批乡民的故事,体现出他的新思考。这批小人物太过渺小,不是被忽略,就是被批判,在此前关于乡土秩序的叙事中,通常处于隐身、负面状态。他们虽然存活,但毫无面目,或者只是愚昧的表征,多数情况下,在乡土文化秩序中位置低下,任人蹂躏。鲁迅在《故乡》中关注了这批人,站在启蒙者视角,刻画了闰土的隐忍和“豆腐西施”的乖戾,并对其表示绝望。《祝福》中的祥林嫂虽尽力挣扎,仍无法取得相应地位,惨遭吞噬。新时期以来,高晓声借笔下小人物陈奂生说明,虽然时代变迁,但乡土文化秩序仍不容忽视。《陈奂生上城》中,主人公在乡村中地位地下,但因为偶然坐了县委书记的汽车和住了高级宾馆,竟然成为被崇拜的对象,他因此得意洋洋。如此啼笑皆非的乡村闹剧,源自乡村秩序中权力文化的无孔不入:仅仅是作为权力的“倒影”和“反射”,《陈奂生上城》就能被“封神”。《陈奂生上城》是一出轻喜剧,充满调侃,却难以掩饰背后的冷峻。陈奂生一夜之间“鸡犬升天”,并非小人物获得成功,恰表明他们身份卑微,只能在讽刺叙事中聊以自慰。
相对于“女神”般的祖奶,《有生》中的小人物堪称“蚂蚁”。作品中,祖奶僵卧病榻,对周围世界的感受就是“蚂蚁在窜”,无休无止——很明显,这是《有生》的“隐喻”。《有生》中,乌鸦、喜鹊、蜜蜂、花等意象轮番出现,各自承担了叙事功能,却只有蚂蚁贯穿始终,因此,这是阐释《有生》的重要入口。“蚂蚁”,又称蝼蚁,是个人、众生的隐喻,渺小,不堪一击;“窜”,流窜,本有贬义,但此处为反讽;“在窜”则是活跃异常,无意义之执拗,没目的之折腾。“蚂蚁”行动迟缓,搭配以“鼠窜”之动作,异乎寻常,是《有生》独特的象征系统。如果说祖奶是一位“女神”,占据着显赫地位,接受朝拜,那么其他乡民则微不足道,给人“乱窜”之感。胡学文把小人物概括为“窜”来“窜”去的蚂蚁,接续了百年文学中对乡村细民的认识和叙述,但更推进一步,发现了他们身上出人意料的力量。
《有生》中的普通乡民,虽然蚂蚁一样渺小,但却有超强的生命力:“窜”。而他们的“窜”,看似没有章法,却改变了乡土文化秩序的旧有格局。《有生》中乡民的形象与此前相比,似乎变化不大,他们的认知浅陋蒙昧,行动缺乏“理论”。如花、毛根、罗包、喜鹊,都是普通乡民,生活在21世纪的北方宋庄。他们不参与政治斗争,从事简单的经济生活,文化修养差得可怜,几乎没人懂得文艺,因此,对“现代”一无所知。村中的人们虽然是被祖奶接生的,却有一点不同于祖奶——他们的“活着”就是活着,并不与伟大的信仰发生关联。如此看来,他们在现实和历史中都是“沉默”的,不被关心,生死都毫无声息、默默无闻。在《有生》中,以往处于边缘的乡民登上了舞台,他们并没有明确的指导思想,却有着异乎寻常的行动力。他们的行动不被外界所左右,而是依靠与生俱来的“怪癖”。《有生》里,人物的“怪癖”五花八门。毛小根的怪癖是“吃”:“只要醒来,毛小根就不停地吃,饿了几百年的样子”,“可以把任何能咬动的东西变成食物。喂牛的豆饼,喂鸡的麸面、花生壳等,纽扣硬币不用牙齿咬的,他直接就塞进嘴巴。还好,这些最终都拉出来了。院里两棵榆树的枝叶被毛小根吃得光秃秃的,连树杈间的鸟羽也不放过”(第137页)。白杏的怪癖是“飞”:“白杏学着飞鸟鸣叫,一会是大雁一会是喜鹊,她由走变跑。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并不怎么担心,只让她小心,别摔倒。跑到墙根底,她忽然一跃,立到墙头上。她双臂舞动,完全是飞翔的姿势”(第629页)。此外,白成礼的怪癖是“痒”,皮肤奇痒难耐;乔冬的怪癖是“拣粪”,夜晚去掏厕所;李夏的怪癖是“困”,在树上都能睡着;乔秋的怪癖是“说谎”;杨一凡的怪癖是“失眠”;王大翠的怪癖是“洗衣服”。
因此,解读“怪癖”,就成为阐释《有生》无法回避的工作。这类“怪癖”在当代小说中,并不鲜见。《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发明了花样繁多的“怪癖”:老布恩迪亚热衷于各类古怪发明实验;小儿子奥雷良诺上校不问世事,整日制作小金鱼,浇铸和熔化,周而复始;老处女阿玛兰塔反复为自己织裹尸布;曾孙女雷梅苔丝每天在浴室长时间洗澡。类似的“怪癖”,是奥雷良诺·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基因,代代相传。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解释了西西弗推石上山的“怪癖”。他认为,受到惩罚的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能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感到踏实”。按照加缪的解释,《百年孤独》中的“反复做一件事”的目的,是对抗生命的无意义。将日常“行动”与存在联系,可以为解读《有生》中的“怪癖”带来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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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有生》中人物的“怪癖”,无疑是“窜”的内在根据。一般而言,乡土文化秩序中的小人物总是被“驱动”,因为他们没有被启蒙,缺乏独立意识。而胡学文在《有生》中,通过“怪癖”,给予了他们力量——尽管是在外界看起来无序的“窜”。分析到此,“蚂蚁之窜”在《有生》中的隐喻逐渐清晰:乡民虽如蚂蚁,但并未毫无作为,而是具有强大的能动性。这跟以往对乡民的叙述有所不同。“窜”原为贬义,但《有生》将其拈出、重新定义了这个关键词。
“窜”是一种行动哲学,在《有生》中体现为不同层次。第一层次的“窜”,是生命的无所皈依,只能追随“怪癖”,随波逐流,不能被“秩序”所定义。宏大叙事中,“××之死”是重头戏,必然铺垫烘托,盖棺定论,上纲上线。而“蚂蚁之窜”,却是“无秩序的秩序”。《有生》写人物之死时,拒绝赋予意义,有意疏离“秩序”。《有生》里,祖奶的三个丈夫、九个儿女如同受到诅咒,无一寿终正寝,都离奇死亡、失踪。至于原因,各有不同,但均“轻于鸿毛”,与“重于泰山”无关。且看:李大旺被狼咬死;李春参加军阀战争,战死;李夏被兵匪的乱枪打死;李桃出嫁后,受夫家虐待冻死;白礼成、白花离家失踪;白果病死;于宝山被枪毙;乔冬修水库出事故;乔秋溺亡;乔枝失恋自杀。如此之多的“意外”死亡,但在作品中累计到一定数目,就不再是事件,而是象征了。也就是说,《有生》中的“死”是“窜”的必然结局,脱离了此前的意义“秩序”。类似的家族“集体死亡”惨案,文学史上亦曾发生。与《百年孤独》消解意义、《丰乳肥臀》、《活着》所指涉的历史背景不同,《有生》中的死亡多是偶然、随机。他们只是“窜”,为自己的“念想”特立独行,并未考虑到“死”的结果。由此,《有生》人物的独特性就显现出来:他们的“死”很卑微,并非轰轰烈烈,有的甚至近乎黑色幽默。
第二层次的“窜”,是用行动战胜观念。祖奶为《有生》中声势浩大、前赴后继的死亡表演——“蚂蚁之窜”做了代言。祖奶一生与生活正面缠斗,解决一个个抛给她的问题,用自己简单的方式去解决:“窜”。依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的“念想”,执着行动,勇往直前。面对身边亲人花样迭出的死亡,祖奶并不过分悲伤,反而以自己卑微的方式,包容、对抗命运。祖奶没有放弃对生命的执着:“如果我还有说话的可能,我会把我的经历讲给她听。那很可能吓着她,我自己也被吓着过,但我绝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一个又一个坎,一场又一场难,那是活着的代价。我接生过上万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笑着走出来的,恰恰是哭声证明了生命的诞生”(第18页)。祖奶看到死亡,并不畏惧,而是以更多的“生”来代替“死”。《活着》中,福贵面对亲人去世时,选择“忍受”,陷入麻木。《有生》不同,祖奶斗志昂扬,以“窜”应对。“未知生,焉知死”,在当代小说纷纷放弃深度模式时,胡学文表现出对探讨生命意义的浓厚兴趣。小说末尾,作者安排了一段祖奶与死神的对话,以舞台剧形式,大张旗鼓地讨论了“死”之于祖奶的意义,再明白不过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切。事实上,祖奶与死神的会面并不愉快,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死神说了一通“天机”,含含糊糊,最后不顾祖奶“胆小鬼,你给我站住”的呵斥,落荒而去(第938页)。祖奶“现在就想死,我真是活够了”,不惧死,死神反而无可奈何了。死神说自己没有“决定权”,因为她“越过生死的界限了”(第938页)。“死神”在这里,并未获得尊重,只能狼狈逃走,这隐喻着“蚂蚁之窜”的超越性。
第三层次的“窜”,是建构新的乡村文化秩序空间。所谓“窜”,一定是在秩序之外,不被秩序所理解和包容。《有生》中的乡民,超乎寻常,试图用“有情”重新定义乡土文化秩序。百年以来的乡土叙事,无论是现代的《小二黑结婚》、《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还是当代的《创业史》、《平凡的世界》,都涉及爱情,但作品的人物,都自觉把“情”搁置,让位于尖锐的权力斗争,因此,作品中的人物,常表现出“无情”。深究起来就会发现,《有生》中的乡民最大特征是“有情”。他们不关心权力,故而可以把“情”作为最高追求。“为情而死”,毫不犹豫,这种不考量利害关系的“窜”,却形成了难以驯服的力量。乡村文化秩序终于显现了裂隙,而乡民由此获得了以往不曾具有的品格。如花与丈夫钱玉十分恩爱,二人种花看花,风雨交加时去田野欣赏闪电,“不务正业”,琴瑟相和。钱玉死于矿难,如花悲恸不已。钱玉托梦给如花,说自己转世为乌鸦,“如花喜极而泣,她相信钱玉回来了,他变成了乌鸦”,“也是在那一日,如花招回自己的魂。有钱玉相伴,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了”(第85页)。如花待乌鸦如钱玉,呵护有加。毛根用猎枪射杀乌鸦后,如花认为钱玉被打死了,不依不饶。如花是普通乡民,但有自己的“念想”,不能改变,无法摧毁。正如钱庄所言,乌鸦是不是钱玉变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花相信,那是她的念想。毛根,你射杀了如花的念想!!!钱庄直直地盯着毛根,你明白吗?毛根突然被击穿了,浑身战栗”(第545页)。“蚂蚁”无畏、不妥协,他们是乡土文化秩序的天生“反对者”。原因在于,他们都有一种蚂蚁性格:“窜”,理想很小,目的偏执,不顾大局,奋不顾身。
《有生》结尾处,提出了问题:乔石头要开发垴包山,并建设祖奶宫。初看起来,情况并不复杂。乡民崇拜祖奶,镇里、村里积极支持,因此,建造祖奶宫一事唾手可得。乡土文化秩序中,神鬼地位显要,不仅在作品中多有渗透,甚至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不必说古代的《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记载超现实故事的作品;新时期以来,尽管已经退居幕后,但《生死疲劳》、《秦腔》中,“鬼神”等元素仍然随处可见,是阐释现实的重要补充。同理,《有生》中,祖奶代表的是乡土文化秩序中与“现代”意识抗衡的部分,但胡学文将这个关系变形,使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纠葛状态。
开发商乔石头是祖奶嫡亲孙子,要为她建立祖奶宫。乔石头理由很充分:“我不能让你躺在床上,没人搭理。住进宫殿,就有万千的人膜拜你,你给他们施福,他们的后代就会向你祈福,世世代代”(第902页)。乔石头把祖奶放进自己企划好的“女神”框架,仅是第一步。但这恰好违背了祖奶原意。祖奶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她不希望位列仙班,只愿意做点实事,“这就是我的尴尬,一个半死不活的寻常人,却被奉若神明。我能触摸到坐在床前的每个人的哀伤,但不能给他们只言片语的劝慰和安抚。我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当个垃圾箱,让他们把自己的委屈、忧伤、悲愤和难解的心事倾倒出来。是的,我不是圣人不是神仙,就是垃圾箱而已。我说过上万次,谁能听得到呢?”(第280页)。现实中,妈祖庙、天后宫等,都是女神祭祀场所。很明显,“祖奶宫”建成后,女神图腾将被固化,祖奶本人也因此被编织到秩序中,走上神坛。祖奶虽然表示反对,但她已成为文化傀儡,毫无反抗余地。
类似戏码,在百年叙事中屡见不鲜,尤其到了新时期,更是俯拾皆是。乡土文化秩序在经济活动的冲击下,捉襟见肘、几欲崩塌,这是《最后一个渔佬儿》、《白鹿原》等早已涉及的内容。《有生》中,乔石头是祖奶唯一的孙子,到城里发了迹,带有原始积累时期暴发户的经济欲望。乔石头的计划,是“现代性”话语裹挟资本,改变以往文化秩序的举动:他对祖奶崇敬的背后,恰是“绑架”和征用。就这一点来看,《有生》的描述与此前的作品并无二致。
乔石头的计划因为乡民而“悬置”,是《有生》对乡村文化秩序的独特观察。在土地出让问题上,乡民与乔石头发生了矛盾。《有生》中,如花不要补偿款,不要滩上的地,理由很奇特,因为,“坡上的地长的可不是庄稼,还有钱玉的身影,钱玉的笑声,钱玉的寡话,别处的地再好,也长不出这些。这笔账在如花心里更重要”(第474页)。“她盼着钱玉赶紧转世,转成燕子转成蝴蝶,哪怕转成一只蚂蚁。只要他活过来,哪怕不来见她,只要与她同在一个世上也可以。那时,她可以不想他,彻底忘记他,哪怕把她的心剜割出去。自然,他的地,他和她的地,也由他们去吧。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但,现在,钱玉还是混沌的世界,还在未知的黑暗中,她必须为他守着这些,而她也要靠这些长在时间里的记忆活下去。在黑暗中有所惦记,而尘世里有人眷恋,他才有可能活过来。这些,谁会知?谁会懂?”(第477页)。如花守护土地的原因,源自于“怪癖”。她的逻辑,恰出自乡土文化秩序中的“鬼神”因素:祖奶是“女神”,那丈夫钱玉也可能转世。如花以此为由,让原本顺畅的“现代”计划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如花地位不高,卑微如同蚂蚁,但她因“痴情”爆发出的惊人力量,高蹈、激烈,非理性,英勇无畏。如此乡民,在乡土文化秩序中极为罕见,乔石头、宋品遇到劲敌,铩羽而归。
到这里,《有生》中“蚂蚁之窜”有了自己的意义:“情”是乡村文化秩序不可或缺却被一直被忽视的力量。“情”总是以非秩序的方式,建立自己的秩序。正如汤显祖在《牡丹亭》所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有生》故事到此,豁然开朗:不被理解的“蚂蚁”,原来有自己“窜”的理由。祖奶是“有情”的,她失去了丈夫及子女,但接生无数,是“情”的顶级传播者。而宋庄的男女们,在《有生》中,是一群“有情”人,并以此为秩序,拒绝外力对自己的“改写”。他们置身于“有情”的世界,才有了“异于常人”的行为。当下稀缺的“有情”,到了《有生》中,竟如此丰盈,让人颓靡尽扫,精神为之一振。毛根的妻子胖女埋葬在垴包山,为此,他搬到山上,建了木屋。胡学文描述了毛根体验到的自我感动、幸福,及其不可被剥夺:“毛根只为守住胖女,不让他们动她,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在他搬扛、敲钉的同时,那种没着没落、魂不附体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他再次有了念想,有了生活的方向。他不想与人为敌,但现在必须战斗。人在屋在,屋在坟在,他要与木屋共存亡。他听见身体里的号角,那是骨头的脆响,心脏的跳动,血液的奔流,灵魂深处的嘶喊以及弥漫至脑顶的悲壮”(第581页)。一切外在秩序,都必须让位于这个闪闪发光、斗志昂扬的乡民,尽管他如同蚂蚁般渺小。悖论是,看起来村民们阻碍了祖奶宫的建设,但他们恰以自己的实践,捍卫了未被现代侵蚀的象征空间。由此,他们也捍卫了祖奶“封神”的前提,就是承认“有情”的力量。乡民们看似妨碍了祖奶宫的建立,但他们却以虚拟方式建立了信仰:他们才真正理解、“供奉”了祖奶。
小说的结尾,人物、事件正处于命运交关的“临界”状态时,戛然而止。“祖奶宫”是否建立,垴包山是否开发,人物命运如何,都付之阙如。喜鹊和乔石头,普通乡民和“现代”代言人,产生了对峙。喜鹊心性刚强,丈夫黄板住在垴包山,因此,她别无选择,发誓要保护垴包山。她年轻时曾被乔石头强暴,受到创伤,但一直不知道施暴者是谁。乔石头年轻时就喜欢喜鹊,此时仍念念不忘。此刻,喜鹊主动约乔石头见面,暗藏玄机。祖奶嗅到了不安气息,当不是作品闲笔。“蚂蚁之窜”聚焦于喜鹊、乔石头,如水逐渐升温,渐趋“临界”点。痴男怨女,“旧恨新仇”,忽然夜会,结果将会如何?胡学文有意按下不表。
《有生》把故事停留在“临界”点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诚地欢迎读者参与。《有生》文本是问题和起点,作者只是讲述他对乡村文化秩序变迁的观察,并无必要提供答案和终点。这本身就是“未完成”的现实。本文本身是虚构的,祖奶的回忆是真实的吗?胡学文对祖奶回忆的书写能够相信吗?结尾的空缺,正是胡学文对读者的尊重:不能给你虚拟的承诺。
《有生》是“可阐释性”极强的文本。祖奶被作者封神,但又不能真正介入现实,受到摆布,反讽意味强烈。胡学文并不主张重返文化“源头”,从“女神崇拜 ”那里寻找“生”的力量,而是在微小人物的“窜”中,发现那些建立在“有情”上的高贵、不妥协。由此,生命的浑莽、魔幻及悲怆,得到严肃的认定。在生命哲学讨论层面,《有生》与以往作品互文,做了艰苦探索。虽然他对“蚂蚁之窜”有深度展现,并在描述中不自觉赞美,但拒绝将其固化。胡学文在《有生》中,既展现了宏大的气魄与“野心”,又限制在文学内部,恰如其分。祖奶宫会被建立起来吗?肯定或否定回答,都会引发更多的问题。而不置可否,是不是同样如此呢?
❶ 胡学文:《有生》,江苏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封面语。以下引文出自该书的,仅注明页码,不再另行注释。
❷ 本文所谓的“乡土文化秩序”,指不同文化趋向在乡土文化格局中占据的位置。其中,“现代化”思维、官场思维、商业思维、“迷信”思维、家族血缘思维、女性主义思维等,共同作用于乡土文化,形成主导、辅助和博弈,参差互渗。
❸ 刘勤:《女神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❹ 《萧萧》(沈从文)中,萧萧因不伦之恋而怀孕,本应沉塘,但因生了男孩,免于发落。《白鹿原》(陈忠实)中,因白孝义媳妇不孕,婆婆仙草带其到棒槌山“借种”。
❺“蚂蚁”意象在当下文化中,被赋予了多种象征涵义。《蚁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对“蚁族”生存状态做了研究,影片《狂奔蚂蚁》(2012)、电视剧《蚁族的奋斗》(2011)都讲了年轻人在大城市打拼,势单力孤,渺小如蚁,但并不放弃。
❻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