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美
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滥觞,通常被认为源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早在1920年,周作人便在《儿童的文学》一文中表达出对于中国儿童文学之匮乏的强烈担忧,并就此问题尝试性地提出了诸多可行性建议。实际上,周作人开启了中国“儿童文学”当从民间口头文学、逸闻故事以及古代神话中汲取创作灵感的先河。只是相比于完全的“二度创作”,周作人的提议更着重于强调对于儿童文学的“深度发掘”“收集整理”和针对儿童的心理及认知特点对收集而来的诸多民间材料进行“重新编订”的方面。《儿童的文学》可视为促进中国儿童文学诞生的里程碑式著作,作者在书中所传达出的“儿童本位论”也成为了横跨中国儿童文学三个历史高峰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及八十年代)的中心议题之一。而由此论所引发的关于“儿童文学本质”的讨论,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学术界争论不休的焦点。郭沫若曾高屋建瓴式地指出“儿童文学”不仅需要具备基本的艺术和美学价值,更重要的是必须符合“儿童文学之本质”。至于这个“儿童文学之本质”所指为何,魏寿镛、周侯于、吴研因等教育家在杜威“儿童中心主义”的影响下,提出“儿童文学”在语言的表述上和情节的编纂上必须符合儿童的审美心理,符合儿童心理发展的客观规律,不得出现“情感失度”等过分煽情的组成要素,以保证“艺术价值与儿童本位”二者之并重。正是由于老一辈教育家、作家及学者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所作出的艰辛努力,才造就了上个世纪我国儿童文学创作的三个黄金时代,涌现出了诸如叶圣陶、丰子恺、郑振铎、冰心等高质高产的儿童文学作家。与此同时,他们也是一批真正具备时代及社会责任感,一心为儿童写作的精神引路人。
反观当代尤其是进入新千年之后的儿童文学创作,相较于“黄金时代”的作品,其内容大有自“儿童本位”向“商业本位”逐渐演进的态势。相当数量的儿童文学“制造者”高举“文学创意”的旗帜却在为金钱而写作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渐渐失掉了一个作家应该具有的良知和道德约束感。与此相伴生的,还有盲目市场化带来的对于儿童文学作品“经典”之标准的消解,一大批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在市场商业竞争的漩涡中败下阵来,沦为了“商业化写作”潮流的牺牲品。过去由老一辈教育家“审一以定和”般建构出的“经典”体系,被后来居上的诸多充满了西方价值观的作品凌驾其上。“童心”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以创造“快餐式文化”为目标的“新儿童文学”。然而,教育市场资本化的趋势并不能阻挡读者群体对于“经典”作品的渴望,对于儿童文学创作及出版领域的种种乱象,群众抵制儿童文学“毒”作品的呼声日益高涨。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青年学者梅杰新近出版的《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纲要)》(以下简称《纲要》)可谓是扛鼎之作,此书藉由梳理史料之机,以全新的“儿童本位论”为中心,重新定位了当代儿童文学须在承继“经典”的根底之上,继续为“童心”写作的创作初衷。并在以史带论的前提下,在坚持儿童本位论的基础上,逐步建构出一套极富生命力的“泛儿童文学”理论,为当代“商业化写作模式”向“新儿童本位”的转向与复归提供了坚实完备的理论依据。
什么是经典?经典可以被认作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中精神文明的集中(代表性)体现。在文学创作尤其是儿童文学的相关创作中,任何一部历久弥新的文学作品必定首先具备了成为“经典”的充要条件。而在这“充要条件”背后,儿童文学受众的特殊性决定了作品本身的“经典”与否不仅需要满足大众普适性的审美判断,更重要的是其核心表达必须符合“儿童心理”对于作品形式与内容的审美期待。儿童与成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照世界的方式,近代著名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曾指出,儿童心理发展可大致归纳为四个阶段:感知运动阶段(0至2岁)、前运算阶段(2至7岁)、具体运算阶段(7至12岁)以及形式运算阶段(12岁以后)。同成人相对稳定的认知结构相比,儿童对于外界事物的体认缺乏一种恒常的、模式化的认知方式,这就导致其在日常的与外在客体的认识活动中很难形成某种动态稳定的“心理图式”。作为存续于人脑之中的一种经验性的存在,“心理图式”可说是形成“客体恒常性”即所谓“安全感”的重要因素之一。而在学界看来,儿童文学受众群体的年龄范围一般被认为介于3至17岁之间,受到儿童发展心理学及认知心理学相关论点的影响,国内出版界通常将儿童文学细分为数个领域,即婴儿文学、幼年文学、童年文学和少年文学。但这种划分实际上只是抓住了儿童认知特点中那些被人为划定的特征性表象,而忽略了各年龄段儿童心理需要构建“客体恒常性”的普遍诉求。这些具有强烈倾向性的简单划分直接影响了儿童文学的创作,导致很多“机械唯物主义”式的作品不断从市场中涌现出来。这些“商业化写作”模式下的“文学快消品”事实上已然背离了其遵循儿童认知发展规律的初衷,用实质上的“静止观”替代了表面化的“发展论”,沦为了资本主导下的市场细分的产物。如此粗制滥造、唯利是图的商业产品,不仅与“经典”无缘,其本身还会起到“劣币驱逐良币”的负面效果,不断混淆视听,消解“经典”形象在普罗大众心目中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与经典消亡伴行的,是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之民众对于自身优秀传统文化的逐渐疏离和淡漠。就儿童文学在当代的创作与承继而言,经典存续的意义不仅仅是为当下日渐迷离的写作风向指引正确的航路,更重要的是以经典作品中流露出的真挚“童心”唤醒金钱导向社会下人们沉睡已久的良知,重新激发民众人性之中向善的一面。梅杰在“中国儿童文学大视野丛书”总序中就“市场意识”与“经典意识”二者的两相契合作出了极为精到的解读。他指出,市场与经典之间的关系并不具有先天存在的不可调和性,无论是所谓“唯市场论”,还是“唯经典论”都不能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的承继发展和新生优秀儿童文学作品的良性传播。对于市场与经典两者关系的正确认知,一定是随着历史的进程而不断得以更新和发展的,而这些“新的理论”“新的认识”必将在“新的时代”带来经典的重新塑造。诚然,文学史上关于何为“经典”的论争自文学诞生以来就从未停止,梅杰在择选经典儿童文学作品并在此基础上重构中国儿童文学史的过程中,对于“经典”的再判断,他选择了一条饱含个人灼见的兼容并蓄之路。他所提出的“大视野”之框架,不仅贯彻在“中国儿童文学大视野丛书”的整体出版思路之中,更成为了他创作《纲要》一书的底层逻辑。
既为“纲要”,就是要本着抛砖引玉、直切心源的初衷去为痼疾缠身的文史界“应病与药”。梅杰在《纲要》一开篇即借数位历史学者之言论为重塑“经典”之“大视野”的整体逻辑构架进行先导性铺陈。他以思想家梅光迪“历史是人类求不变价值的记录”之观点作为核心,创造性地提出了在对史料的深度和广度进行翔实发掘的基础上,以个人化立场言说历史可以更好地揭示历史本真实相的中心议题,完成了从以往观念固化的“历史性经典”向“个人化经典”的转变。而此处所言之“个人化的经典”并不是意在推崇个体对历史经典的主观随意性解读,而是在对各家言说以“兼容并蓄”之态度进行整体观照的前提下,避开文史界一以贯之的对于“经典”以及“经典”作品的主流化言说,另辟蹊径地通过史论结合、以史带论的方式为读者展现出一个多维化的立体图景,引导并启发读者参与其中成为拥有独立意识的“历史叙述者”。《纲要》对文史界传统语境中“经典”概念的解构价值在于,它不仅为中国儿童文学史的写作提供了全新的思路,更动摇了一直以来统摄学界的一些具有鲜明历史倾向性的主流论点。它将历史叙述的话语权从“胜利者”的讲坛上逐渐剥离开来,重新交还到了历史的主体——人民的手中,并在其实际的论证过程中贯彻了伽达默尔“消解二元论”的历史观,独创性地在“接着讲”的基础上“另起炉灶”,走出了一条极富个人魅力的“文学革命”道路。
《纲要》以扎实的史料作为支撑此书所提“新论”之根基,将现当代文学史中与儿童文学相关的一些因时代论争而藉藉无名,且为史学家所忽略的人物作品一一择取出来,使他们的作品和言论得以借助全新的历史视野重新发声。这种“再发声”的过程本身就是重塑“经典”的过程,而《纲要》所秉持的“经典怀旧”,亦是在梅杰对历史上优秀经典儿童文学作品再三地“顾盼回眸”之后所新得的“经典化”构想。“经典”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它是由历史瞬间中无数个“当代”的片段组合而来,而附着在每一条片段上的“当代”时间点都会将当时流行的思想观点有意无意地加诸于对“历史”或“经典”的评判上。秉承此说,梅杰在行文中以平实且极具个人化风格的语言,将儿童文学发展的阶段看成是一个有机的融合体,摒弃简单以时间脉络来划分史料的传统,将其整合为史前、孕育、诞生、发展、挫折、新生、断裂、重建等几大行进段落。这种划分方式,单就其形式而言,也是一种对于传统“经典”的反叛。梅杰的这一举措,意在从形式到内容由外及内地颠覆主流“经典”的话语权,以一种全然的“陌生感”包覆读者的洞察力,剔除其头脑中先验式存在的诸种“审美期待”,使之在接受过程中惶惶然不知其所始,惶惶然不知其所终。而这些苦苦寻觅、四处求索的阅读体验,正是《纲要》所要带给众多读者的精神礼物,这份礼物既是用来打破窠臼的武器,也是重新定义“经典”之滥觞的源头活水,是全书“经典怀旧”之宗旨的外在表现。
古有李贽“童心说”,今有梅杰所倡之“泛儿童文学论”,两者虽相隔数百年,但其核心思想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泛儿童文学”之“泛”是将原先局限在历史逼仄角落之中的狭隘的“儿童文学”大而化之,使其演变成为具有相当普适性的全新的审美评判标准。在梅杰看来,中国儿童文学与所谓“成人文学”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许多学人所言那般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它们二者间存在着一条天然共生的“脐带”。而这条脐带其实就是李贽“童心说”在现当代儿童文学语境之中的延伸。诚然,梅杰对于“当代文学”的说法持有怀疑态度,这点在《纲要》中所附的《总序》及绪论中都有颇为详尽的论讲,这里不再赘述。“泛儿童文学论”究其本质,就是西方舶来之“儿童本位说”的升维泛化,但它不以狭义的“儿童”为中心,而是乘着“大视野”的东风,对人类的共同情感及人性之本进行了深度思考。“儿童本位论”自其坚定的支持者周作人力倡以来,儿童文学似乎成为了独立于现当代文学领域之外的一支“小众”文学品类。实际上,自杜威“儿童中心论”漂洋过海成为领衔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乃至教育界颇为推崇的主导性理论之后,“儿童”就被人为地与“成人”割裂开来,“儿童”这一概念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作为“成人”的附庸。许多知名作家如巴金、老舍等就是由于无法正确处理“成人”与“儿童”之间的“沟壑”,以至于在实际创作中过于偏重“文学化”。在梅杰看来,儿童文学的创作决计不可如此这般“戴着镣铐跳舞”,在文学创作中将写作对象乃至作者期待中的受众群体进行概念化地分割只会使成品显得十分刻意,使人读之难分轩轾,并不能从其中品评出独到的韵味来。
“泛儿童文学论”的提出就是为了推翻这些将创作者禁锢在思维怪圈之中的种种陈词滥调,破除一切从西方输入的,装扮着权威外衣的“主义”和“公理”。儿童之所以被称之为儿童,并不完全是因由其自身的生理(或心理)特点而被划归为一类具有特殊意义的群体,这种经过经验化地(或说是“科学地”)简单归纳而出的“定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完全是西方近代科学一厢情愿的结果。笔者认为,梅杰所言之“泛儿童文学论”的最大价值,就是它不仅让儿童文学之创作脱离了原先由许多所谓“不可抗力因素”所铺设的预定轨道,摒除了以往文史界经过长期认知固化而形成的诸多“创作公式”的消极影响,更重要的是它实际上泛化了“儿童文学”中“儿童”一词所蕴含的原生语义以及它原本所指代的一个特殊群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泛儿童文学论”掀起的不仅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儿童文学革命”,它更可能成为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学解放运动”的先声。
“泛儿童文学”之“泛”,既是消解,也是重建,更是复归。它消解的是自文学诞生之初便横亘于世间的万千偏见与“概念地狱”的枷锁,重建的是经过市场经济洗礼之后为人所淡忘的“经典”,复归的是在长期由概念分化的世界中人们蒙尘已久的“童心”和“童真”。一言以蔽之,作为现实世界社会关系和人类情感的异化或投射,文学之所以被冠之以“文学”的名号,就是因为它自人类结绳记事之始就担负着记载人类最为真挚质朴情感的使命。真挚的情感蕴含着人类本性之中对于生活的热爱、祈盼和向往,它不拘泥于任何形式,不受制于任何理念的束缚或干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物质贫瘠的时代,或者按照一些人类学家的说法,即是在人类混沌初开的“童年”时期,对于自己在自然界中的见闻与经历,他们更倾向于采用绘画的方式进行直观具象的表达,而用以描述更为抽象或繁复事由的文字,则是在生产力及社会关系渐次成形之后产生的。文字的出现使人类得以更加自如地表达自己的思维和想法,随着社会分工的不断细化,生产资料来源的不断丰富,语言文字变得愈发精炼和富于美感,建构在现实社会之上的一个全新的“概念世界”也由此慢慢浮现。我们在此并不否认概念化之于社会发展带来的种种便利,但它本身亦是一把双刃剑———概念化的存续一方面使社会个体之间的交流变得简明高效,另一方面却让参与交流的主客体之间增加了“文本误读”的可能性。从这个层面上讲,“误读”的产生可以看作是人类社会“自然进化”的产物。但这里的问题是,如果在儿童文学创作的语境中来探讨这一语言文字不断概念化的“进化史”,我们不禁要发问:到底是“儿童”成就了文学,还是文学成就了“儿童”?
梅杰在《纲要》中明确指出,“泛儿童文学”是联结儿童文学阅读和成人文学阅读之间的桥梁,而这个桥梁的出现,恰恰是因为所谓“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存在着有悖于“应然状态”即理想状态的模糊地带。其实在笔者看来,这一观点中所直指的“模糊性”,恰恰可以回答上文所提及之“儿童”与“文学”之间的关系问题,也即是梅杰在全书中反复提及的“儿童的”与“文学的”二者之间的矛盾(梅杰指出多位文学大师因为处理不好二者关系,在儿童文学门槛前败下阵来)。“儿童”之所以为“儿童”,“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实际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边界和范围。梅杰理论体系的立根之本,其中最为关键的所在,就是牢牢把握住了这片由概念所化的“模糊地带”。私以为,将“泛儿童文学”比拟为桥梁,实为自谦之语,只因在概念世界风云诡谲的时时变幻中,能够以永恒态维系自身形相的“概念”或“论说”,只可能存在于“应然状态”里。“泛儿童文学”之“泛”,在承继前文所述之“泛化”的含义之后,它的真实面貌实是在阐释及描摹与“应然状态”相对之概念世界的“本然状态”。在“本然状态”中,概念与概念之间的联结是不断变化、不断重组、不断消亡的,所以无论理论统摄下的儿童文学创作应当如何,在实际书写文本的过程中,作家的“边界意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成为其创作思维的主导。
当然,这一泛指“绝大多数”的情况,是在文学创作中一个遵循内心写作的、富有“童心”的作家所应当秉持的最基本原则,也就是说在“生就的儿童文学作家”那里,哪怕缺乏边界意识,也丝毫不会影响他在事实上已经抵达儿童本位,并进入儿童的心灵世界。借用美国哲学家桑塔亚纳对于艺术起源的见解,他认为“艺术是本能冲动的理性显现”,但就文本写作中“童心”的阐发而言,“本能冲动”(更准确来说是“本真冲动”)的部分是一定要大于理性的。“泛儿童文学论”中所蕴含的“童心”正是桑塔亚纳所言“本能冲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是这份“童心”中包孕了东方特有的智慧,它摒除了“本能”之中兽性的部分,而还之以“真”、赋之以“善”、归之以“美”,使“儿童”与“成人”间的沟壑弥合在“泛儿童文学论”复归“童心”的柔光中。虽然梅杰自谦式地指出,“泛儿童文学论”,“不是给儿童文学作家提供某种创作理念,而是一种儿童文学应用方法”,但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分明看到,一些成功的“泛儿童文学”文本的真实存在,必然会对作家的创作产生启发。梅杰《纲要》一书的写作,正在是儿童本位论与泛儿童文学论的双重视野下,以审美的(儿童本位坚守)和历史的(泛儿童文学视野)原则,对百年中国儿童文学进行了个人化的经典重塑,必将给当下儿童文学的创作、研究和出版,带来极大的观念震荡,这或许是《纲要》一书最大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