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艾琦 刘英俊 江苏大学艺术学院
古代的岭南地处边陲,人烟稀少,画家更是寥寥无几。两宋之后,由于大规模的战乱,中原和江南地区的人们因避难向岭南迁移,随之而来的其他地区的文化对之后岭南画派产生了重要影响。到了明代,广东的经济日渐发展,经济发展带动文化发展,从而广东的绘画发展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此时的岭南花鸟画在中国花鸟画史上开始崭露头角。
岭南处于热带、亚热带地区,位于中国最南部,全年的气温都比较高,雨量充沛,林木种类繁多,长势茂盛,四季常青,各种花争奇斗艳,果实终年不绝,田园里长年鸟语花香,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地理优势,花鸟蔬果在岭南画派花鸟画中占比重大。岭南地区不仅植物资源非常丰富,动物种类也较多,是全国动物最繁盛的地区之一,“岭南三杰” 之一高奇峰独爱画动物猛兽,这也与其地区的环境密切相关。尤其是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人们常年“以花为衣”“食香衣果”。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为之后岭南画派花鸟画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岭南花鸟画的发展和中原、江南地区比较还是有很大不同的,相对于中原和江南地区经历过从唐宋写实的绘画风格演变为明清写意的漫长过程,岭南花鸟画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水墨写意的道路。明代是岭南花鸟画的形成初期,林良以其开创性的“文人画化”的水墨写意花鸟画,使明代“院体”花鸟出现了新的生机,成为了第一位在全国都享有盛誉的岭南籍画家。
清代是岭南花鸟画的繁盛期,清代前期,以文人为创作主体的花鸟画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绘画风格,一种是隐居山林不愿归顺清朝的移民画家,为了表达内心的忧郁悲愤,以墨代泪,以清高绝尘之花卉鸟虫寄托自己不入新朝的意志。正如八大山人一首题画诗中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另一种是归顺新朝的仕人和画家,他们以传统文人画的情趣为依托,悠然自得的画花鸟鱼虫,陶冶情操。到了清代中后期,岭南花鸟画更是得到了空前发展,一方面岭南画家对中国花鸟画近千年的传统“集大成”,将笔墨情趣和形式美感体现到最大化;另一方面,随着金石学在清后期的发展高峰,岭南画家吸取中国古人书法上的简朴古拙的特点来充实当时的绘画艺术。黄士陵等人的“以金石入绘画”的成就,为岭南画派的花鸟画开创了新的局面。同时,岭南以南地区的花鸟画风格逐渐形成,并趋于成熟,招子庸、苏六鹏、苏仁山、居巢、居廉等岭南画派杰出的画家不再追求江南文人画的诗情画意,而是转向描绘岭南多姿多彩的自然风光,描绘自己家乡的花鸟鱼虫,他们的绘画以写生、写实为志趣,绘画清新灵秀而工致,创立了新的绘画形式语言,形成了具有创造性的“岭南风格”,为岭南花鸟画注入了自然气息。
到了19 世纪中后期,居廉和居巢的出现使得岭南花鸟画完全打破了文人花鸟画固有的程式,他们以工整有力的线条,以及清新妍丽的色彩对岭南独特的花鸟蔬果进行描绘,表现了他们对家乡的热爱以及对岭南气韵的独特感受。居氏兄弟开创的 “撞水”“撞粉法”对后来岭南画派的形成有巨大的影响,该画派的创始人高剑父、高奇峰包括陈树人的画学启蒙老师都是居廉,他们起初学画也都是以写生为主,描摹岭南当地风光面貌,花鸟画居多。后期通过融合中西,他们自我感悟进行绘画革新,进而才形成了岭南画派独特的面貌。
18 世纪中叶到19 世纪中叶,广州诞生了一个新兴的美术品种——外销画,这类绘画销售给来广州的外国人,再经商人转售欧洲和美国等地。其中一类名为“岭南植物画”格外受欢迎,这是广州画人兼采中国古代院体绘画的技法与近代西方博物学的科学理念创作的新画种,受到外国人的强烈追捧,以至于后期在高剑父的“博物图画”中依稀可见岭南植物画的影子。由于清朝的广州一直是对外贸易的港口,其中不乏一些画家、医生等收藏中国的植物画带回欧洲,因此“18 世纪时,欧洲掀起一股爱好中国植物的狂热”,尤其是当时的西方植物学家们纷纷要求到中国旅行的西方人能把一些典型的或未知的植物样本图画带回欧洲作研究,博物画成为当时搜集动植物标本的重要工具,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植物画在中西方盛行开来。陈莹介绍其说:“岭南植物画应该是属于岭南花鸟画的范围,但由于它的外销性质,使其有别于传统的样式,成为岭南花鸟画历史中一个特殊的、具有近代意义的品种。”从设色材料上看,岭南植物画融汇中西,其既有中国画用的植物颜料,又有西方水彩用的西洋红,于非闇在《中国画颜色的研究中》就提到:“西洋红早已被中国画家所采用,它是动物的沉淀色质,不浸蚀纸背,不染笔毛。”这一点在之后岭南三杰的绘画作品中也可以被论证。从绘画技法上看,画家将宋院画法的钩描彩染与“没骨法”相结合,再借鉴西方水彩画透明、轻快的感觉,使得中西绘画相互交融,别具形式美感。
这一时期是岭南花鸟画的转型期。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此时的中国画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转型时期,特别是这个时期的花鸟画,在中西艺术文化的交流下有了一定的发展和嬗变。到了20 世纪前期,画家们前赴后继,东渡日本或者西行欧美,以高剑父为首的“岭南画派”(“岭南画派” 是迟至20 世纪30年代中后期才在个别的场合被偶然使用的指称,在大多数场合,人们更习惯于用“折中派”和“新派”来描述今天被称为“岭南画派”画家的艺术和活动)画家们将革命精神融入到绘画中,又吸收日本和西方绘画中的长处,托物言志,作出新的绘画尝试,使岭南花鸟画完成了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变。
岭南画派花鸟画关于对景写生类的创作集中在他们早期学画阶段。高剑父作为岭南画派的创始人之一,最具代表性,由于他跟随居廉学画时间最长,所以留下的作品也最多,高奇峰和陈树人早期作品资料比较少。《蝉鸣荔熟》 是高剑父19 世纪末的作品,其中还显现出较浓的“居味”,非常具有写实性。此画取材于岭南田园风光,清晨荔枝树上结满了丰硕的荔枝果实,摇摇欲坠,让人垂涎欲滴。两只黑蝉各司其位,蝉鸣声交相呼应,不绝于耳,仿佛在吹奏着属于它们独特的音乐。高剑父在这幅画中运用最多的技法就是“撞水法”,尤其是荔枝果实因为清水的注入,很自然地形成了阴阳凹凸的面块,更富有层次感,设色淡雅,又不失真实。荔枝的叶子经过“撞水法”,在画面中摇曳生姿,生动可喜,特别是在叶子的设色上,浓淡相宜,舒适宜人。蝉身上透明的飞翼是高剑父精妙之作,勾描而成,生动形象,宛若一只真蝉跃然纸上。整幅画的设色基调偏秀气,却又没有“居派”的纤柔之气,整体着色清新明丽。
高剑父后期创作的《秋疏》是中国传统花卉画的题材,用的是传统的绘画语言,然而又引入了新的绘画意念、技法和工具。这是一幅画在娟上的蔬果图,从其构图上更像西方绘画中蔬果的摆放,静态十足,而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蔬果更偏向写意,寄物抒情。从造型上看生动逼真,白菜的纹路以及颜色的变化都充分表现出来,胡萝卜和洋葱身上的毛须也看得清清楚楚。设色趋于写实,明丽雅致,其主要用了花青、赭石、朱砂等颜料,白粉在高剑父的画作中也有大量体现。整幅画面中体现最多的“域外”绘画因素就是有明暗变化的静物形体结构,尤其是白菜叶子,高剑父用“没骨”法绘制,形成了像西方水彩画般透明湿润的色彩效果。这些技法在绢本上体现了独特的设色“肌理”,再加上草书题识,这些中外绘画手法、工具的混用,产生了特别的视觉效果,赋予画面一种迥异于传统的现代气息。
借物抒情类的绘画创作在岭南三杰的作品中数量最多,第一与他们对艺术创新的敏锐感知力有很大关系,第二与他们心系国家安危百姓疾苦有关。高奇峰的花鸟画在绘画中就体现了时代精神,并且这种精神几乎体现在他每一幅画中,这从高奇峰在岭南大学授课时阐述的思想有关:“每一时代自有一时代之精神的特质和经验,所以我常常劝学生说,学画不是徒博识誉的,也不是聊以自娱的,当要本天下有机与溺若己之饥与腻的怀抱,具达己达人的观念,而努力于缮行利群的绘事,阐明时代的新精神。”他以擅长画花鸟走兽出名,早年喜以鹰、虎、狮等巨禽猛兽作主题,通过象征性的形象,表达革命者的豪情壮志与英雄气概。《啸虎》是他1916 年为赈济灾民所作,画出了猛虎回首长啸的威风,侧面隐喻对当时政府的不满,希望人们像猛虎一样呐喊出来,也暗示了一种革命精神。艺术为人服务,以天下事为艺术家己任的思想是“岭南三杰”一贯的信念。高奇峰以特写般的镜头着重刻画了老虎发出吼叫的时刻,背部的花纹、嘴巴上的胡须和尖锐的牙齿,一只凶猛的老虎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人们眼前。作者的意图十分明显,欲在刻画一个“怒”字。此画以雄劲刚健的笔锋勾勒出老虎背部的花纹,质感真实自然,让人身临其境。这种工整而又生气刚劲,真实而又富于艺术感染力的笔法风格也是岭南画派翎毛走兽画的一大特色,再比如高奇峰的《松鹤图》《猛虎图》、《走兽屏》等,主要描绘主题物的某一时刻神态,类似于照相机抓拍到夸张表情的人和物,非常生动,活力充沛,借物抒发情感。
木棉花是陈树人花鸟画中反复出现的题材,他寄予木棉花的寓意是非常深刻的,不仅是因为木棉花是他家乡的花朵,更重要的是木棉花的鲜红颜色表达了他对孙中山领导革命岁月的怀念,也从侧面表达了他投入革命像火一样热烈,望祖国早日稳定。陈树人曾在1942 年作的《红棉图》中题:“烧天血火灿红棉,壮丽元堪冠大千。写得此图真左券,山河收拾定明年。”《岭南春色》 是陈树人红棉图中最著名的作品,该画以全景式的构图,画出高大挺拔的木棉树和如火如荼的红棉花,以表现岭南明丽的春光。在绘画技法方面,陈树人是自成一格的。他虽然在居廉门下多年,又受过日本绘画的教育,但是这两者在他的绘画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陈树人作画是“我自为我”的。这幅画作者运用多次皴擦,强调树干树枝的质感;画红棉花则直接以颜色描绘,不受传统的“没骨”法约束。除了使用国画的朱砂颜料之外,还使用西画的水彩颜料,把水彩颜料中的深红和猩红等拌和在一起来赋色。那满幅的木棉花如火如荼,但又没有纵横霸悍之习气,处处透露出清新文雅之气息,显示出陈树人独特的绘画风格。
岭南三杰在后期的绘画创作中画风逐渐回归传统,重视用笔用墨的技法。《宋人诗意图》整幅画充满文人气息,一改高剑父平时的画风,笔意趣味浓厚,书法意味十足,满幅皆是墨线及组成的面,以墨色为主,曙红色的蝴蝶在画面中起点缀作用。在空灵舒爽的构图中,如草书“飞白”般挑出的竹枝,如扁平厚朴的隶书般的笔划扫出的竹叶,势畅意随,清奇又不乏天真意象,显示出疏散流畅的风采。从中可见高剑父的贴书造诣和碑版意趣——高剑父曾对贴书的多种流派进行过深入钻研,又深受康有为的“尊碑”之论的影响,他本人的书法以苍劲、雄健、奇险著称。高剑父不再描述与再现客观对象,而是着力表现笔墨本身所具有的形式美感,以及点、线、面本身具有的独立审美价值。在这幅画中,笔墨美放在了形象美之上;笔墨之美呈现出来的“气韵””趣味”已经远远比形象效果的逼真来得重要。高剑父在这里表现的是典型的中国文人画的趣味。
高剑父后期的画作更多的是用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图式,与他之前的画风截然不同,比如《梅花小雀》这幅作品,画面中高奇峰放弃了精细的写实技巧和熟练的“日式”背景渲染法,又回归到以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写意笔墨去表现花卉禽鸟。他运用对角式构图,用极具书法意味的笔墨画出了树干,小雀的生动再现体现了他深厚的造型能力,设色清丽,颇有海上画派之风。
《寒塘翠鸟图》是陈树人花鸟画佳作之一,有新颖独特的形式感,其构图吸取现代西洋画的构成方法,常以直线分割、交叉、排比,甚至十字形构成画面,有一种独特的视觉感受。陈树人又以特写镜头式的“截取”法画树木,造成一种奇特的章法。其花鸟画的构图,完全没有传统章法的痕迹,显得十分新奇。陈树人全新的构图,呈现出空间分割构成的“现代”美感,在陈树人看来,任何作品的存在都具有它的价值。陈树人的花鸟画常常以线条为主体,那些富于装饰意味的线条在大片的空白之中,往往显得流畅优美、清劲清峭,具有独特的韵律感和节奏感。陈树人作画用墨很少,而色彩的分量很突出;他把岭南自然界丰富的色彩进行弱化、温化处理,变为文静、轻清、赋予透明感的色彩,既有传统文人画色彩的清淡文雅,又有域外水彩画的轻盈明快。郭沫若曾评价他:“陈树人先生诗画清淡,如饮佳茗,余味隽永”。
岭南画派的“领袖”高剑父和高奇峰在国画革新的同时收徒授课,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的画家,将岭南画派的艺术思想发扬国内外。虽然收了很多徒弟,但是高剑父从来没有表达过要创立一个画派,更没有把重复模拟某一画家的风格视为一个画派充满活力的标志。相反,被视为岭南画派“领袖”的高剑父在晚年甚至明确表示并希望,他努力的成果很快会被新的艺术革命形态所超越,因此岭南画派的画家在延续岭南画派绘画技法的基础上,又自成一格。由于花鸟画在“二高”的授课中是重点内容,所以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花鸟画家。比如高剑父的学生方人定、苏卧农、李抚虹、关山月、黎雄才、黄独峰等;高奇峰的学生叶少秉、何漆园、赵少昂等。
关山月1935 年入春睡画院跟随高剑父学画,他是高剑父学生弟子中最能把握革新中国画思想的人物之一,他认为“笔墨当随时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在高剑父革新思想的基础上,他反复强调“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关山月以擅长画山水画著名,但是他的花鸟画也声名远播,尤其是梅花图,人送他外号“关梅”。《咏梅图》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梅花“凌厉冻霜节愈坚”的性格和“神清骨冷无尘俗”的气质非常吸引他。这幅作品气势磅礴,构图险而气势雄,与传统梅花的柔润清丽不同的是,他笔下的梅花枝干有力,枝干上的梅花密而繁,设色亮丽。
晚年定居香港的赵少昂和杨善深对岭南画派花鸟画的传承做出贡献,香港作为中国海外贸易的重要城市,也承载着文化艺术交流的功能,此时赵少昂的艺术受到了香港绘画界人士的追捧,其开设的岭南艺苑聚集了港台以及东南亚地区的华人学习绘画,延续岭南画派的绘画与艺术精神。赵少昂师承高奇峰,擅长画花鸟虫鱼,他师承高奇峰,画作上保留了高奇峰形神兼备的特点,在此基础上又吸取中国画、日本画与西洋画的精髓,融会贯通加以创造,有突出的个人创意。他善于捕捉物象盎然的生态,所画的花鸟鱼虫灵活生动,既不与真实相似,又未脱离“形似”,在物象的“形”与自我的“情”之间找到融合点;他用笔粗豪遒劲,渲染润泽;其敷色强烈艳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层次丰富的色彩效果;其绘画意境独特,情趣动人,创造性地表现了自然真趣,为岭南花鸟画注入新鲜活力。在绘画创作上,杨善深努力将岭南画派花鸟画技法作延伸,他70 年代以后频繁到南亚、欧洲及中国大陆旅行写生,把岭南画派的写实性扩大到岭南地区之外,甚至国外,在此基础上将自己带有汉碑笔意的书风融入到绘画之中。
岭南画派作为近现代艺术绘画革命中的姣姣者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之后的中国传统绘画改革增添了新意,其主张融合中西绘画技法的思想理念,对后人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岭南画派不仅与中国民主革命运动有密切联系,而且在绘画上勇于接受新事物,继而形成了新的画风。他们反对一味的模古,主张新意,强调写生,绘画上受到了西方绘画技法的影响,又从日本画坛得到了很多启发,因此研究岭南画派花鸟画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