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坡

2022-11-05 16:03徐晓华土家族
边疆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包谷洋芋大嫂

徐晓华(土家族)

向阳坡上,一大家人陪我外孙拔胡萝卜。大哥先把胡萝卜松了根,我抓住外孙的小手提起胡萝卜缨子,加油声中,六七寸长的胡萝卜出了土,外孙高兴得哇哇叫,喊果果、果果,跌跌撞撞跑到每个人面前嘚瑟。小脸晒得红扑扑的,收获的喜悦已植根他的童年。

这是第一次带外孙来我大哥家,也是第一次带他到田间地头。带他去过凤凰山公园、清江河边,那些地方长草长树,却不是种庄稼的地。学种地,一直是家族教育后人的必修课。我父母固执地认为,长大了不论干什么,从小要明白粮食的来路。我们这代人的胎教,是母亲在耕种中完成的。比如我出生前两小时,母亲还在地里披着月光扳包谷,来人间的路上,最先听到的声音,是包谷叶碰擦母亲衣袖发出的沙沙响。田埂上吃奶,泥巴里爬,泥路上学步,因之对土地、作物、春播秋收,跟现在的孩子熟悉光头强和熊大熊二差不多。说熟悉还不够,洋芋包谷是陪我们长大的伙伴,少年的快活与悲苦,多来自于土地。而我们的下一代,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住在乡下老家,童年时玩过泥巴土块,摘过辣椒茄子,闻过水粪的臭味,成长的过程与农耕有割不断的关联。到我们的孙辈出生,上几代人已搬到城里生活,幼年相伴的是林立的高楼、穿梭的车辆、草都不长一根的水泥地,很难接触到农事。

自从大哥从老高山搬到城边住,坡上的责任田,就成了家族中孩子们劳动生产的学习园地。不只是小孩子,家人都沾了光,不说常有新鲜蔬菜、水果、可口的农家饭吃,就是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偶尔去田里薅草、松地,或是帮大哥摘第二天卖的菜,出一身汗,也舒坦得很,比自己有乡居别墅更省事,平时不需要打理,去了吃住都有安排。向阳坡隔城又近,原有十五公里,恩施城块头越来越大,年年往乡里挤,现今与村子几乎连在一起,不堵车只要二十分钟。逢节假日,家人邀去,玩得开心吃得舒服,都夸大哥大嫂有远见,亦城亦乡之处,有田有土有房子,还有私家车,是真正的土豪。大哥就纠正说,谁也没长后眼睛,是被野猪撵来的。

这话不假。十五年前,陪大哥来向阳坡看房,一路上他不住嘴跟我诉苦。坏到头了,种什么拱什么,种子下地拱种子,青苗出土啃嫩苗,红苕洋芋,黄豆包谷,哪样长得成器?隔三差五把苗子补齐,守到含花吐须,包谷长出鱼牙嘴、苦瓜路,眼看籽饱粒黄,夜半三更来一群,不到天亮半坡地就糟蹋了。鬼精呢,前脚挠一下包谷杆,分得清哪根有坨,哪根是耍杆,过一路,草平地光。炸鞭炮,敲锣鼓,唬得到一天两天,过一阵照样下地。找亲戚借条赶仗狗,带着巡夜,只哐得凶,哪是野猪的对手,几个来回被撕成八大块,粮食没守住,却当了赔匠。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野猪的厉害我见识过。村里有句老话,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排老大,真不是虚的,村人被野猪咬伤的不止一个。禁猎前,土家人家家持枪,户户养狗,男娃儿没火枪高就学装弹填药,十五六岁耍单出猎,当然是打兔子、野鸡、斑鸠这类温顺的猎物。正所谓单打兔,群赶猪。发现野猪的踪迹,一个村子都动了,嘟嘟嘟牛角号起,十几个人、四五条赶仗狗、七八条枪浩浩荡荡聚齐,阵势跟剿匪差不多。十二岁那年深秋,我随村人进山赶野猪,带头的老猎人观了山势山形,察了粪便脚迹,分派赶脚带狗追踪,坐头径、坐二径的枪手,各堵一路。径是野猪逃命的必经卡口,坐径的人胆子要大、枪法要准,赶脚驱狗把野猪逼到径上来,要一击毙命,野猪冲过径奔进深山,围猎就算失败。那日赶脚进山只半个时辰,山侧传来狗叫声、落叶沙沙响声、杂乱的脚步声,又听到轰的一声枪响,是头径上打中了传出的闷声。大哥带我过去看,还在钻刺蓬,一头毛色老黄了的头猪护痛窜过来,万不该我跑在前头,大哥不敢开枪,一把推开吓傻了的我,再举枪已来不及,百多斤的身子被野猪一嘴撬到半空,摔下丈多高的土坎。幸好坐头径的赶得快,几声枪响,猪嘴巴下救了命。我醒过神跑去看大哥,他已躺在老猎人怀里,半条大腿被獠牙刺开,尺多长的伤口直拉到腹部,肠子流出来一截,竹竿绑个担架抬回去,请胡先生上门,整了两个多月才能下地。不是护我,以大哥的枪法绝不会失手,更不会差点丢了命。来家探望大哥的村里人,咒骂野猪凶狠。老猎人倒是看得开,宽慰大哥说,莫怪野猪,老天爷让它在山里过日子,也没招惹谁,被人撵几架山几座岭,蹦命的时候,兔子咬人狗跳墙。俗话说,撵人莫上百步,赶猪莫到悬处,赶尽杀绝的事,还是做不得。也是,村里人祖祖辈辈秋狩冬猎,打得山林里听不到野猪哼。几度雨消雪融,谷黄麦熟,谁料到又有野猪出山祸害人。我笑大哥,早年跟野猪结了仇,猪子猪孙撵到老高山找你讨公道。

大哥有他的说法。往年广种薄收,粮食人都不够吃,哪有野猪啃的?遇到荒年,饿急了的人比野猪还凶,差口粮就进山赶仗(围猎),猎狗追,火枪轰,几头野猪没落人的肚腹,不是红烧就是粉蒸,搞得野牲口闻到火药味躲老岩里不出来,哪敢和人争粮吃?再说,山里的树砍得稀稀朗朗,麻雀还藏不住一窝,野牲口往哪里扎。近十几年封山,林子一年密一年,特别是高山,岭上望不到岭下,锥栗、板栗、野荔枝这些野果子多了,野牲口比人精灵,有吃的就发狠的生,野猪一窝下十个八个崽不稀奇,走错路都看得到甩得溜圆的“独辫子”。后来农户的火枪被收了,它们像得了通知,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不分日夜大摇大摆下地。门口王家,老两口六七十岁了,拄着拐棍种一坡包谷,连续几年啃得剩几根光杆杆,气昏了头,田边拉电网,还真电死了几头,大的有三百多斤,结果被训了话,说不是年纪大了还要拘留。上面组织的护秋队也来过,巡几趟就走,起么子用。不怪他们,闹猪害不是一个两个地方,管不过来呢。前脚走,猪群连夜就下地。唉,一年累上头,它们一扫荡,剩的勉强饱肚子,再住下去,是穷死。

多次劝大哥搬下山住,一直不点头。说岭上柴方水便,油砂土沥水喜阳,不怕旱不怕涝,能长的东西都长,去哪里种田不是扛挖锄、下蛮力,横直老天下的是雨,落的是雪,也不得撒白面大米。熟地方,闭起眼睛摸得到路,搬走找亏吃么。不是万般无奈,依大哥的性格,可不喜欢往外吐苦水,突然跟我说要搬家,看来真被野猪搞伤心哒。

大哥舍不得的好地方,在清江河边另一个乡,小地名叫小长岭,隔老家有百二十里,三伏天要盖薄被子的老高山。当年大哥执意去安家,父母怎么同意的,我并不知情。大些了问,母亲说,能怎样呢,三口人的田养不活八张嘴,大一个就得谋生路。大哥走的那天,我没在家,回来看到他背东西的一个牛皮垫肩,汗濡濡的搭在门前竹竿上。一堆胀鼓鼓的黄豆荚,堆在偏房里。问弟弟才晓得,大哥中午要走的,看到雨下过河来,怕坡上熟了的黄豆淋雨,把豆荚抢回来,忙到擦黑才走。

何苦赶夜路。老家人有万不得已的急事,才连更晓夜赶路。走人家,出远门,上街卖东买西,要趁太阳往上爬时出门才吉利,图个红日当头照。安家落户,天大的事,大哥太耍性子了,摸黑走不怕往后的日子磕磕碰碰么。

家里少个人,吃饭少双筷子,生活也没觉得好起来,上顿哽包谷饭,下顿咬洋芋果,辣椒当菜,清水熬汤,几个月不见荤。到犁田打耙,割麦打谷,去三十里外背煤炭,母亲累得一身病,抱着药罐子去找帮工,才望着河对门叹气。一大家人吃饭,五姊妹读书,田要耕地要刨,少个硬劳力,母亲如何不想大哥呢。

大哥一走就是上十年。有年正月初一,领着陌生的嫂子和两个侄女来拜年,才第一次回来。隔河渡水,又没车坐,一家人天不亮起身,下土地堂,过人山岭,渡清江河,爬梯子口,太阳落土才到石板场。六岁的小侄女,路上没要大人背,来了还缠着我陪她跳房子,踢毽子,那脚力,是麂子托生的吧。一家人河东走河西,穿村过户,熟人们看斟酌了,大人小孩面色红润,走路劲鼓鼓的,穿戴也干净齐整,就议论,古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二十七八讨不到媳妇的人,出去几年,混得有家有室。

给家里人都带了礼物,父亲、母亲和哥哥是衣服,姐姐们是绣花鞋,给我和弟弟带的文具盒。得花多少钱啊,母亲边试衣服边埋怨。嫂子说,您莫担心,我们没扯账,屋里的存粮管得到三年。吃饭时,我看到嫂子夹菜的手,又粗又黑,刀疤叠茧疤,比男人的还糙,哪像绣花的手。来的几天,母亲翻翻转转问大哥,田有好多地有好宽,好不好耕作,得不得季。大哥说您要问好多遍,十几亩田都在屋团转,一色砂土捏得出油。母亲舒了一口长气,笑着说,不是我啰嗦,是蔸草落在土上才生根,泥巴里刨食的人,一辈子心心念念的总不是一把土。

我一直想去大哥家玩,母亲说读书的人,不许南山跑北山。家人只有二哥和大姐去过一趟,带回来好多核桃。小个头,壳硬,咬不开,要石头砸,是护子的铁核桃,果仁如花生白,特香。还带有蓼叶包的洋芋粑粑,糯糯的,抿一口要化,比桐子叶包的爽口。平素不吃零食的母亲,破例吃了两个粑粑,直说好地方好地方。母亲没去过大哥家,压根不晓得山往哪方走水往哪方流,吃个粑粑就说地方好,好在哪里?我越是想去看看。

捱到1985年夏天,总算遂了愿。那阵从公安学校毕业后在城里等分配,有点空隙时间,一早就从恩施城里赶班车到三岔镇上,又搭拖拉机颠簸个多小时才到水洞,按大哥说的方位,上山就是他家。三面环山,一座比一座威武,也不知爬哪一座才对。问坝子里开酒厂的老板,指着对面最陡的说,喻师傅屋里么,上去就是。还接了一瓢泉水给我,说是那山上引下来的,冰牙齿呢,喝几口了太阳揣怀里都不得中暑。又说,附近的人都认得喻师傅,勤快人,舍得做,山上山下哪家有大物小事,前搭后的跟着忙,逗人喜欢。大哥天好的脾气,自来不讨人嫌,不夸我也晓得。

好一座高山,太阳扣在山头,瓦蓝天幕上树梢拂动,像河岸的水草。乱石子路一脚宽,隐在墨绿的林间,如小孩子在翠色的画布上随手勾了一笔浅灰。酒杯粗一股泉水顺路哗哗跑,小路淘出了小沟,寸多深的一面水里,指甲大的螃蟹不紧不慢的爬来爬去,更小的水眯子虫在摇头晃脑的游。按常理,高山的水漏下了河,那山崖该是枯岩堡,却湿漉漉的透着凉爽。往上爬一段,刚冒犄角的两只羊羔,一花一白,挡在路中间抵角,精灵着呢,都抢着占上坡。见我来,也不让路,撒着小蹄子蹦蹦跳跳到面前,粉嫩的嘴触了触裤腿,可能觉得气味生疏,望着吃草的羊群咩咩叫了几声,蹬开后蹄蹦进了草丛,羊粪蛋子稀稀拉拉落在石子间,像撒了一地黑豆。一对点水雀,站在石头上啄水,被羊羔惊飞,翅膀一张,双双扎进杨桃藤中。还有盆大的牛粪堆在路上,几只推屎爬也就是屎壳郎不嫌臭,团了粪球往后顶,流水一冲,粪球碎了,拨拉几下小脑袋,又极有耐心的爬上粪堆。可不是它们笨,青草养得牛壮,牛粪团出温暖又透气的育婴房,宝宝孵出,牛粪当了“初乳”,屎壳郎生儿育女之法,简单实用,绝顶聪明。林子里长的、跑的、跳的、爬的、飞的,一路做伴,骄阳下有些沉闷有些累的攀爬,畅快起来。大哥眼光真不差,阳光灿烂,水土不分家就是好地方,土涵水,水润土,养人养兽养草木,万物生发,万千气象。

快上山顶的路竖起的陡,最陡的几处要手脚并用地爬。有一段凿了二十几步石梯子,我四十二码的脚板踏上去,梯步窄了,要横着放,一脚踏空栽下去,不死也会残。石梯子肯定是大哥凿的,没人有他下得蛮。他十七八岁去民工队,修出川入鄂的气管路,当了炮手,专门在悬崖上蹲吊篮打炮眼,修路人管他叫巴岩浆。巴岩浆是明崖上长的一味药草,吸岩浆为生,百十年苍苍翠翠,不老不死。叫得吉祥呢,难怪大哥整整干了五年,炸开几座山,皮毛未损。

一身冷汗爬上岩,才看到比山还高一头的峰,仙人样坐在云端。峰腰挂一溪沟把小村子分成两半,顺山岭弧形展开,像一本翻卷的书页,树木、房舍、庄稼、乱石如象形字,杂乱无章又恰到好处点缀其中。人家不多,一边五六户,高大的核桃树罩着吊脚楼。屋边栽核桃树,打果子方便,树蓄老了锯木板,打箱子柜子绵实经用,养女儿的人家,蓄一根大的核桃树,到女儿谈婚论嫁,正好打一套体面的嫁妆。从清江河谷往二高山、高山爬,核桃树下有人家,与古诗写的白云生处有人家,意思没两样。不过,白云天下有,核桃树则未必。

石聚为峰,峰下多石,田土中间散乱冒出石桩、石堆、石峁、石梁子,如马伏牛卧、羔羊跪乳、毛猴献宝、雄鸡打鸣,当风景好看,要是犁田,乱石之间,一头牛一张犁摆不开架势,犁铧扎进石头缝里耕不动,边边角角翻地,得靠人一锄锄挖。耕种确实难,可山里的田土离不得石头,土在石上生根,没了根,风一刮,土成了扬尘;大雨淋下来,土就入了泥流。水流土失,土薄了,缺地力;地力弱了,粮食不饱满。生活起居更离不得石头,住石头屋,走石板路,石磨磨面石碓舂米,女人家洗衣服在大石板上捶打搓揉,百年了垒坟是石头,一生来来去去也是刻在石碑之上。石夯土基,土伴石生,石头之上土地之上,就有了烟火村庄。

再走一截,壮实的包谷林,摇着天花,挂了砣,包谷须还是浅绿色。路边撒了迟黄豆,铜钱大的叶间花苞还没散开。零星的岩壳田,见缝插针的栽了韭菜、种了花生,还有一蓬蓬爬上竹竿的四季豆,豆荚长长短短吊着。屋边的菜田里,朝天椒熟透了,一片饱满的紫红;旁边的番茄青乌乌的,结得太厚,把竹竿搭的架子压塌了。吊在石坎上有一排老南瓜,皮色深黄,瓜藤上还活泼泼地开着大朵花,数不清的小瓜儿油嫩油嫩的,再晒几个太阳,喝几天露水,瓜熟蒂落,嫩南瓜染一层霜,又是老南瓜了。石坎里边,两层楼高的石头房子,掩在两棵大核桃树下,树上阵阵蝉鸣,唤着微风。

听到挖锄磕在石头上响,一锄跟一锄,是大哥在田里忙。他力气足,挖锄扬得高,落地脆,很小跟他下地,那声响听熟了。走过去看,果然在包谷林里挖洋芋。洋芋和包谷套种,挖洋芋的季节,包谷恰好上砣,要薅二道草、追六月肥,洋芋窝翻出的土,又肥又疏松,掩在包谷蔸上,盖了杂草,当了追肥,省工省料。种田人比不得做大生意的,腰杆细底子薄,靠丁丁点点的划算,早一粒米晚一颗豆的积攒家业。

午后太阳毒,包谷林子不透风,大哥赤着上身,脖子上搭条汗巾,多年了,野猪留在他肚腹上的伤疤还没消退,像条蠕动的猪儿虫。拳头大小的洋芋从热气直冒的土窝里翻滚出来,大哥当了接生婆,摸干净洋芋皮上沾的黏土,放进面前的竹筐中。我看得眼热心动,直想去挖几窝,种田最快活的时候,就是亲手在土里刨出丰收的果实。看了好一会,才喊了声,大哥,我来帮忙哦。惊得他浑身一抖,回头看是我才说,嗨,老三么,不做声不做气的,走热了,快进屋去。

一块芍药、一块牡丹在屋角斗艳,数不清的蜜蜂、蝴蝶在花叶里飞舞助威。正屋前的石场坝用水泥勾了缝,中间铺竹席,摊晒着苦荞、油菜籽,挨坎边摆了筛篮、簸箕、竹笆折,晒的黄花菜、干筋豆、洋芋粉,还有些野菌子。阶檐上一股药草味,筐里篮里装了五倍子、百合、大黄、杜仲皮、何首乌,有的晒干了,有的切口还新鲜,像开的草药铺。织的一个竹背篓还没圆口,竹篾散乱伸展着。檐口的挑枋上,挂了两排农具,两根齿的燕子尾、宽口的平板锄、尖头的挖锄,木把摸得光唰唰的,用得勤便呢。还没进屋坐,吊脚楼下土圈里的猪儿听到脚步声,齐齐哼起来,有几头前腿搭在圈板上,肥得眯成一道缝的眼睛向我们看过来。大哥就笑着吼了声,早上吃了几大桶,转个身又饿了,这时候没空伺候你们。

厢房门敞开着,洋芋堆了半间屋,看堆头有万多斤,一色黄皮细眼的马尔科。种这么多,吃得完?大哥说,选了种,小的、挖破的喂猪,大的放窖里吃到明年接季,中等八样的磨粉,你嫂子打夜工磨,隔天要卖五六十斤,今儿打早去赶场还没回,晓得你来,就不去了。我问赶场走哪条路。大哥说,走门口岩里,又没长翅膀,飞啊。嫂子背几十斤下崖,你不送,放心么。大哥看了看我说,你是书读迂了,问怪话,种田的人,背挑还分男女么,几多女人当男人用的,想轻省,拿个破碗讨米,那还要腰杆软腿杆软,会磕几个响头,别人才得把。一句话把我哽住了,突然想到,大嫂跟母亲说的没扯账,不是充面子的话。

火塘里草木灰掩着一个烧着的树兜,淡烟浮起,熏得炕上的腊肉吊一串串烟尘。土家人爱吃腊肉,到六月间还有的,多半是舍不得吃,存着待客,手头紧时也好卖了救急。高山上居家打住,白天热夜间凉,热天短冷天长,忌讳灰尽火灭。火塘存了火种,好比天上有轮红日,不管哪时归屋,拿火钳刨出火星,加把柴禾,吹火筒吹几口,火焰腾起,满屋暖和。火塘上挂一铁钩子,四季吊一鼎罐温水,进门就有热水用。低山可不行,炊烟跑下坡,柴火烧起来烟雾贴地跑,熏得眼睛睁不开。看摆设,大哥已随了烟熏火燎的日子。

洗把脸,大哥去了灶上,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嚓嚓响,切洋芋丝呢。跑过去看,切得松针细。老家时,大哥做粗活路是把好手,能悬手搬起五百多斤的核桃木,却没摸过锅铲把把,有母亲和姐姐们上灶,吃现成的,不需要自己动手。想来大嫂是个厉害角色,把大哥练成了厨娘。没多大会,热腾腾的四样小菜、一碗撒了野葱的面条上桌了。大哥说,饿了先吃,莫等你嫂子,只怕到屋是黑尽。刚吃几口,看到大嫂背一袋肥料走上了场坝,没进屋就问,太阳落土了,晒的东西还不收,擦黑要返潮,准备晒到冬天么?大哥起身去接背篓,说,老三来了,没顾得收。我连忙喊,大嫂,背这么重,要大哥背撒。大嫂笑着说,那个歌怎么唱的?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两口子过日子何必分得那么清,我喜欢做直把活路,反正里外都要人做。去也背,回也背,顶着太阳往返三四十里山路,说喜欢做是假的,我一时没搞清白,是大哥变懒了,还是大嫂心疼大哥。一顿饭吃完,看得出他们互相疼着,炒的几片肉,夹过去,夹过来,都舍不得吃,最后还是在我碗里来了。

饭后,大哥麻利地捡拾碗筷,我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大哥真的变了。嫂子边剁猪草边对大哥说,背的东西卖一百多块,到学里给两姑娘送了生活费,剩的买了包肥料,马上秋白菜下田,等起要。哦,还去找中医开了付酒药,泡了你要按时喝,莫喝多了,一顿三钱。

听大嫂这样说,大哥铁疙瘩样的身体,出了毛病?白天挖洋芋挖的上好,看不出有毛病。我又盯着大哥看了一眼。大哥打趣地说,哈哈,我要有毛病,就是吃饱了不思饮食,睡醒了不打瞌睡。

大哥的脾气我晓得,自己的事藏得紧,生怕弟兄姊妹担心。等大哥喂猪去了,我急切地问大嫂,大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无事喝什么药酒。大嫂稳了半分钟才说,没得大毛病,不过是农村活路多,累得很,大变天伤口就发痨。这些年,两口子哪门过的苦日子,也不怕说给兄弟听,结婚的棉絮都是赊的两床。田又少,分下户时只三亩多,现在种的十几亩,半数是他从岩壳壳里抠出来的,钢钎都用了十几根。又修屋,早头夜晚撬石头挑回来,白天做墙,他当师傅我做小工,夜半还要安置猪牲口。从你两个侄女读书起,负担更重了,田要种出来、要喂两季肥猪卖,还有牛羊要招呼,两个人只得四只手,忙不出个日月,长时间一晚上睡四五个小时。做家,做家,农村人要做出个家来,不简单哦。

那天走累了,早早就上床睡。想到大哥的来来去去,睡不着。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到我这里,四个都考学有了工作,小弟弟还在读书,只有大哥小学没毕业就下学了,要带几个小的,还要跟母亲一起挣工分。按他的天分,继续读,考个普通学校也能挣碗轻省饭吃。出来安家,家里那时候也没法帮衬,好歹凭他的本事闯。也是有福气,遇到个好地方,遇到个好嫂子,两口子商商量量把家做的理理顺顺。说实话,一家人对大哥都心有愧疚,看到他把家业做得风生水起,心里平顺多了。

织娘的叫声划窗而入,月光奶水样从瓦缝中一股股挤下来,洒到床头,洒在被子上,洒在楼板堆的种子上,深嗅着一股土腥气的粮食味,我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高山的瞌睡睡不醒。大哥叫我起床时,岭上的天空还铺着玫瑰云,屋边的树林影影绰绰,早起的雀鸟已是唧唧喳喳。他兴致很高地说,走,去田里看看。扫院坝的大嫂取笑地说,你大哥每天早上要当回皇帝,去巡他的江山。到底大嫂是个高中生,这话说得妙。没过小腿的荒草上缀满了点点露珠和微尘,我们穿过田埂,不一会裤脚就湿透了。天气好,这块田能收四十篓子苞谷,下边的尖角田,不到三分地,肯得花生哦,挖五口袋还有多的,那边田坎上的苹果树,栽了五年还没挂果,可能是肥料上多了。一路指指点点,大哥脸上的笑堆了又堆,不认识的以为是笑星在走台。最上边的一块,就是石头圈把周围田地隔开的那里,搞包谷制种,跟农科院签了合同的,是响当当的钱罐子,卖一斤种子比一斤粮食贵十二倍。大哥越说越兴奋,眼角的皱纹也就越挤越深。和水灵灵绿油油的庄稼站一起,大哥显得皮老肉糙,跟院坝的核桃树皮差不多。又指着山头的一座瞭望塔说,是森林防火塔,八九十米高呢,我爬上去过,天气好看得到恩施城里的宝塔,也看得到老家门口的清江河,水亮铮铮的,像玻璃。看着,走着,说着,太阳显边了,把大哥一身照得亮闪闪的,那双眼睛也闪亮着,在叶子、花朵、果实、树木、岩石之间穿巡,最后扬起来,看着清朗的山峰,轻声对我,又像是对着身边的田土说,还苦几年,娃们就成人了。

简单的吃过早餐,我就告辞,等分配得守时。大哥大嫂执意送我下山,一路上竟没说多的话,要我给家里人说,一切都好,得空多来玩。我很放心地走了。

后来,我一个侄女结了婚,一个侄女考上了大学,有一天大哥却找到家里,要我去城边上打听,有没合适的地方,山上野猪凶,住不下去了。听他这样说,开初我并不相信,反问他,才是作怪,以前要你搬,摆千个理由不搬,最难熬的日子过了,现在有必要搬么。母亲倒是顺着大哥的话说,野猪是凶,听院子的婆婆们说,好多地方包谷啃完了,不管哪样,搬下山总归是好,一家人隔近些,走动也方便。母亲的想法我明白,我们兄弟姊妹陆续来城里工作了,把大哥一家丢在老高山,总不忍心。

嘴里不支持,我还是四处托人打听。找到向阳坡,是我同事介绍的,他的一家亲戚去广州做生意定居了,要卖城边上的房子。还没去看,向阳坡这个名字吸引了我。土家人修房子,要找向阳的屋场;分田分土时,争着要向阳的地。鄂西多雨,阳坡上的田土耐涝,作物比阴坡的要早熟几天,阳光充足,粮食产量高些,同样种的蔬菜,味道也绵实得多。就约了卖主,又给大哥带信,定了日子去看房。

路边两间破败的房子,没进门大哥就皱了眉头。房主说,你别不满意,祖传的宝贝还没带你看呢。会有什么宝贝,糊弄大哥没见世面吧。我没好意思点明,随房主往屋后山坡爬。真不愧叫向阳坡,已是晚秋,太阳却劲道得很,有树木遮阴,头皮还是晒疼了脚板烫糊了。走出小树林,房主指着一片长满了荒草的坡地说,我的责任田,有两亩三分地,别看田不宽,靠种菜卖,攒起了做生意的本钱。大哥没作声,去田坎上扯几蔸摘叶根,看它们长得肥嘟嘟白嫩嫩的,点了点头;又扒了一捧泥巴在手里,对着太阳看了捏,捏了看。房主问他,泥巴里头有宝贝吧。大哥连连点头说,有宝贝,有宝贝,老板,我们可以成约了。老板笑呵呵地说,爽快,是个识货的。

请门口住的黄老汉当了中间人。黄老汉健谈,说也不是本地人,姑娘女婿在新加坡开公司,不愿跟他们出国住,住老家求医就药又不方便,还不习惯住城市,两年前来向阳坡买了旧宅,住得蛮自在的,以后我们是邻居,跟你说个经验,城边上来种田,种菜莫种粮,种小莫种大,小白菜、香菜、韭菜之类的长得快,好打整,比黄瓜、茄子、萝卜之类的大菜价钱还好些,随便挑一担上街,百把块就装荷包里了,只要你有力气,不怕不富得流油。我悄悄跟大哥说,牛皮吹得轰轰响。大哥却横了我一眼,专心地听着,连连点头。

一向稳当的大哥这回太爽直了。都不问我的意见,当着卖主和黄老汉的面,从一个磨得掉了皮的手提包里,掏出了三万二千块钱。存了这么多钱?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大哥那些年没搬家的真缘由。这大一笔钱,饶是大哥大嫂吃得苦,会种田,得卖多少头猪、多少粮食蔬菜,多长时间积攒呢,那年我的工资才一千四百多块,不吃不喝要攒三年。

搬家那天,全家人去帮忙收捡。进出的人多了,破旧的房子有了喜气。打开一包大嫂带来的家什时,发现带的有半瓶药酒。我问大嫂,大哥还在喝药酒么。大嫂说,喝这些年了,你以为屋里重活路都是我在做,是你大哥懒病发了么,莫怪人不知理,他那老伤当年没治断根,变天腰杆都抬不起来,老高山寒凉,再住下去,只怕把人废了,他那要强的脾气你晓得,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身体撑不住了,往野猪身上指。我望着在走道上刷墙的大哥,心里怪不是滋味,兄弟如手足,大哥啊,真不该瞒我这多年。

当门的墙上刷得白白净净,大哥看了一会说,大门上还差点么子东西呢。他一问我就明白了,是要写副对联。写什么好呢,我还在考虑,大嫂拿个黄历本过来指着说,这副就好:

向阳庭院花开早

勤劳人家喜事多

真好,印黄历的人,像专门给大哥大嫂搬家写的贺词。对联贴上大门,红纸浓墨方块字,太阳一照,熠熠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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