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红宇
上午八点,送我们的车从单位出发了。我们三个人,要去刚刚脱贫的会泽县马路乡荒田村,驻村两年。我们是第一批被派出的乡村振兴工作队员。
天很好,一路阳光。对于会泽这样一个深处在滇东北乌蒙山系里的小县城,更是一路风景。大约三个半小时后,车开到了马路乡政府所在地——巴图。望着“巴图”这两个字,我有一阵是恍惚的。我甚至在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阵恍惚的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是到了一个伟大的地方,到了一个可以让我的文字散发光芒的地方。巴图,巴图巴图,巴图巴图巴图……
再过了大约四十分钟,弯弯绕绕的山路,就到荒田村了,看见了荒田小学的牌子。一幢二层的小楼,年久失修。一块篮球场,被一间简易房占了一半。简易房是我们工作队的食堂,对面的围墙上,搭着两根橡皮水管,水管上各有一个水龙头,摇摇晃晃,被风吹得飘来飘去,一个热水,一个冷水。
很显然,那幢二层小楼,就是我们的宿舍了。这是一所废弃的小学,村里的孩子们都到更好更大的学校去上学了。这儿成了荒田村唯一一处可以接纳外人的地方。
我们三个工作队员,刚好住二楼的三间,其实就是三间教室,外面是走廊。比正规的教室小一点,比真正用来住的房间大得多。
我住最里面的一间。伸头进去一看,两个汗津津的女人正在收拾着一房间的垃圾,灰尘四起。我的脑袋“嗡嗡”响起来,我断定,那是一间收拾不好的房间。
前后两块黑板,上面从墙上淋染下来的石灰点根本擦不干净。有一个讲台,有三张铁床。一张床上铺着棉絮、挂着一笼蚊帐,是前面的工作队员留下来的。其他两张床空着,上面铺着两张三层板,伸手一摸,全是水泥灰。
窗子四扇,角铁做的边框,粗糙老式的那种。四块脏黑的基本辨不出颜色的窗帘,依靠四根割断的电线挂在窗口。要命的是,有两根电线已经老化了,耷拉了下来,窗帘也跟着耷拉了下来。凑近一看,窗子的背后,一块依山坡而开的地,地的尽头,是一户农家。房间里,还斜拉着一根电线,上面,挂着几块干硬的毛巾。还有一张书桌,桌面坑坑洼洼。
就是这些了。我在想,是不是没有这些,会更好。
清理走一张床,宿舍里剩下两张,一下子清爽了许多。村里把自来水给我们接到了楼上,用水突然间方便了。同时,他们还在一楼腾出一间,给我们装修一个浴室,目前这个小工程正在进行,所以,一院子的灰。
心很静,再加上宿舍终于收拾好。所以,我确定,我住得下来。这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
晚饭的时候,见到了荒田村委会书记。这是个80后,年近四十。
吃的菜很丰富,席间,了解了一下荒田村的情况。种的,只有苞谷和辣椒。过去还有人种烤烟,现在,也几乎没有人种了。因为大家认为,山区不像平坝,收烤烟的时候,交通不便,得人背。与其这样,还不如出门打工赚的钱多。
很多人都出门打工了。留下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人。还有,因为扶贫搬迁,这个村,搬走了九十四户人家,只剩下六百来人。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数字,已经让荒田村变成了马路乡最小的村子。
还有核桃,有一千多亩。这基本上,算是他们的特色产业了。村书记介绍,最好的时候,卖过三十块一斤。可是现在,六块一斤恐怕都卖不了。因为到处都是核桃,不值钱了。
那么,有没有什么特色的文化?比如,少数民族的歌呀舞呀?没有。村书记说,我们这儿,都是汉族。
村子里,高中毕业生都很少,考取大学的,多少年了,没有几个。
听起来,这个村子乏善可陈。听起来,这个村子,一点前途都没有。大家根本不知道在村子里干点什么,都想着出门打工去。
荒田没有一处平地。唯一平的,就是村委会出门那一片,一抬眼,就可以望到头。马路乡是会泽有名的“四大梁子”之一(大海梁子、火红梁子、驾车梁子、马路梁子)。梁子,在我们这儿,就是海拔最高的山。
这儿的大山接着昭通的大山,一面,同昭通鲁甸接壤,人们的口音,经常让我想起我的一群昭通作家朋友。另一面,接贵州威宁。一看定位,北纬27度,是曲靖的最北边。
晚上很静,山村的夜晚,一眼看出去,你就看到了黑漆漆的静。
还有各种各样的虫子。飞蛾是最常见的,它们煽动着翅膀,一次次朝窗户上扑来,我一次次听到它们的翅膀和窗玻璃的碰撞声。根本不敢开窗,连门都不敢开。你一开,会挤进来一群。
我看见了一只蜘蛛,它在墙上做了一个像蚕茧壳一样的圆形的窝,一只飞蛾不注意,被它迅速捉住,像是捆绑,随便处理了一下,就带进了那个壳里。之后,我仿佛听到了飞蛾一阵一阵的惨叫……
叫声,还有牛的……
晚上十一点左右,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下了一夜的大雨。
很奇怪,虫们渐渐消失了,它们去了哪里?因为还没有蚊帐,睡得一点都不踏实。凌晨四点半就醒了。那么,干脆翻身而起,听着雨声想,等天亮,去看看雨中或者雨后的村子。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下午到巴图买了蚊帐,挂起来,一睡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虫子没什么可怕的,我会习惯。今晚肯定睡得好了。
下了一夜的大雨。去巴图的路上,一路都是从山上滑落的石头。如果再大一点,就是滑坡了。再大一点,就是泥石流。
回来的路上,见一个50岁左右的女人在路上走,顺便捎带了她一段路,她准备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去她妹妹家玩。一个人的山路,很难走。他们,应该是习惯了。
这儿离昭通鲁甸很近,很多车都挂着昭通牌照。晚上去一个村民家里玩,还看见了墙上的这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会泽县马路乡8·03地震重建项目监管人员公示牌”。我们都知道那场著名的地震,7.8级。
村书记跟我们说,明天是“六一”,要去巴图,参加巴图的一个学校的活动,顺便吃饭。上午九点出发。
顺便说一下,这儿只吃两顿饭,上午十一点,下午六点。
这儿有很多鸟,麻雀会跳到阳台上来,喜鹊在眼前飞来飞去,最有趣的,是一抬头,见楼梯口的角落里有一个黑色的巢,看上去,像是马蜂窝。问了来拉电线的老王,老王说:“燕儿。”燕儿。是的,这儿的人说话,都带儿化音。这里是云南的北方。
一大早,大约七点左右,我们会出去,围着村子走路,爬山。走着走着,我突然发觉,乡村变了,我们正在享受的,其实是扶贫后的一系列成果。
很简单,其实从表面上就可以看出来,我们走的路,再不是乡间的泥泞小路,而是一条条已经硬化(水泥铺设)的路,这些路,要么通向每一户农家,要么通向田地。厕所也变成了冲水的,有洗手台,每一个蹲坑旁,都有一个垃圾桶,上面,还套着黑色的垃圾袋。
农民的房子也变了,扶贫攻坚,给了每一家一定的盖房补助,家家户户,都是新的、钢筋水泥的、别墅式的大房子,我想,要是放在城里,我们根本住不起。
只是,这些房子都空着,年轻人都不在,出去打工了。
荒田村的很多年轻人,都去昆明摆了烧烤摊,他们都挣钱了,都在昆明住,他们的孩子,都在昆明上学。因此,很少有时间回来。
贫困户们,要么搬进城里了,要么搬进乡里了,会泽扶贫攻坚十万人大搬迁,荒田村,几乎搬了四分之一,现在,只剩下212户。
后扶贫时代,正在随着乡村的早晨,渐渐来临。
地里,种着苞谷和辣椒。这里,是著名的辣椒产地。铺薄膜的地,苞谷已经长得很高,而有的地里,还有人在点苞谷种。
农民们起得都早,每一个见着的人,都会远远跟我们打招呼——回家来。这是会泽当地农民最淳朴最让人感动的一句家常话。他们要么种辣椒,要么点苞谷。还有一个男人,扛着锄头,手里拎着一桶柴油,我问他,拎着油干什么?他说,他用机器翻地呢。
我们楼梯口的那个巢,真的是燕子的窝。我看见一只小燕子,衔泥,飞到阳台上,吐出来,蹦蹦跳跳,到处看。
乡村,仿佛在喘息。
又是一夜的大雨。在鸟叫中醒来。
因为是“六一”儿童节,马路乡巴图小学请荒田村委会全体去吃饭,我们顺便跟着去。我们知道,荒田村的孩子,如今大部分在这所小学读书。
九点出发,九点半就到了。
我们先去了巴图的一个超市,买餐桌罩,想把餐桌罩起来,人不在的时候,防苍蝇。
超市里,居然有餐桌罩卖。老板是个浙江人,很精明。老板娘看上去,是会泽本地人,看每个人时,眼睛都是亮亮的。她说,马路乡扶贫搬走了很多人了,生意不好做了。
后来我了解到,在巴图开超市的,都是外地人,本地人都想着出去打工去了。
吃饭就在小学的食堂。如今的乡村小学,早已经今非昔比。全校五百多学生,寄宿的有四百多人。附近村里的孩子们,几乎都集中在这儿上学。
孩子们的食堂,是标准的和现代化的,提供的一日三餐,都是营养餐。不管年龄大小,吃完饭都要自己洗碗,然后,把碗筷摆进消毒柜。
漂亮的学校,漂亮的食堂,漂亮的宿舍……在这里,我们再也看不见那些每天走十几里山路奔跑着来上学的汗津津湿淋淋的孩子们。我们再也看不见孩子们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灰溜溜的洋芋,就当一顿午饭的情景了。
饭菜很好。上午是红烧肉,下午是羊肉。
吃得太多。晚上回到荒田村,照样散步。沿着乡间小道,走到地里来。
这里的地不是平整的。准确说,我们走到了一个峡谷边沿。太阳没有了,天擦黑着。就见一瘦弱的女人,扛着锄头,手里抱着一抱细细的树枝,慢慢从峡谷下面往上走。遇了,就说:“回家来。”我们问她,怎么这么晚?她说,点苞谷去。我们又问,男人呢?那女人说,生病在家呢。又问,孩子呢?答,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呢。
我们要下到峡谷里去,女人说,快别去了,路不好走。
那么,我在想,她是怎么走上来的?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还想,女人啊,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让你独自一人爬上暮色四起的山谷,没有吃一口饭,不发出一点声音……
又是一夜的雨。
一打开门,两只喜鹊从我的眼前飞过。我追着它们看,发现它们就停在我宿舍斜对面的一棵树上。坐在书桌前,只要开着门,就可以看见它们的窝——用树枝搭起来的喜鹊的巢。
上午九点,村委会开会。乡里农科站也来了几个人。
村委会书记小袁传达了上级文件,大意是,市扶贫办要来检查。检查什么呢?扶贫结束后,巩固扶贫成果,同时,配合好市里,做好爱国卫生运动七个专项整治。书记表面上不慌,心里看上去有点慌。因为他给我们派任务,说,我们市里来的三个工作队员,就负责专门陪好市里来检查的。
这一次,通知只是说他们到马路乡抽查,也不知道来不来。但是,不管来不来,都得准备。
准备什么呢?各家各户的卫生状况。要按照“五净一规范”和“四有四无”的标准,去督促一遍,去看看各家各户要怎么整改。
五净一规范,就是:院内净、卧室净、厨房净、厕所净、个人卫生净,再加上院内摆放规范。
四有四无,就是:有村庄规划,有卫生厕所,有绿化美化,有管护机制。无裸露垃圾,无黑臭污水,无乱堆乱放,无残垣断壁。
顺便说一句,荒田村分为四个村民小组——荒田、海田和姚家山。还有一个,叫大箐,在会泽扶贫十万人大搬迁中,几乎整体搬走了。
我们吃了午饭出发,
路过一处漂亮的房子,有人告诉我,这家人的男人因为犯了事,被抓了,判了十几年。女人带着四个孩子,去巴图开了一家烤鸭店。在抓之前,本来男人是想在房子的旁边,建一个卫生间的。我看见,卫生间已经建了一半,门都竖起来了。一看就知道,男人是想同他的女人,好好过日子的。可是,他十多年前在城里犯事了,据说,跟一个杀人案有关。这是个荒诞魔幻的故事,就像现实中的马孔多小镇一样。我想,今后的每天,我都会去那个盖了一半的卫生间看看。
还有一个词——象鼻岭。过去的象鼻岭,是我虚构的。而如今,它真的从人们的嘴里冒将出来,那儿,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水电站,建在牛栏江上,哪天去看看。
乡村的风景是这样好,空气都是松树林里散发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树,树上结着杏子、李子、桃子、核桃、石榴等,地里是每天见长的苞谷和辣椒。放眼看去,薄膜覆盖的田野充满了一行一行的诗意……
就是没有人。
乡村空了。这是真的。就拿荒田村委会来说,过去有四个村民小组,因为扶贫搬迁,几乎只剩了三个。过去有一千多人,现在只剩下六百多。
但是,这只是村上的说法。根据这两天的情况看,其实根本没有六百多人,因为,没有年轻人。
在荒田,三分之二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剩下的三分之一,是老年人。连孩子都没有了。孩子们,都被接到十几公里外的巴图,去上寄宿制的巴图小学去了。就是说,现在的农村,没有留守儿童了。
所以,我们在村里,最难碰上的,就是人。
这里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出去打工,或者,出去打工去了。不打工么,你挣不来钱嘛。
游走乡村的货郎,不是用肩膀挑了,而是开着一辆小货车,用小喇叭喊。具体卖些什么,没有听清楚,但肯定有酒。下午散步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四川德阳的小伙子,开着车,拉着满满的一车酒。一个村一个村走。他说是鲁甸来的,自己烤的酒。
本地小酒坊烤的酒,都是苞谷酒。而他拉的,是高粱酒。小伙子说,走到哪儿卖到哪儿。天黑了,就找个小旅店,歇一晚。
后扶贫时代,除了搬进城的,留在荒田的,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子。可是,那些高大的甚至带大玻璃落地窗的房子里,都没有人。
一把锁,大家就知道了。
打工,打工,城里,城里……乡村,真的没有人了。
苞谷在地里疯长,辣椒也在地里疯长。我们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挑着两桶水,拎着一把锄头。一问,是要去屋后的地里种番茄。
那么,番茄也在地里疯长。
午饭后,我们要去一个叫营盘村的地方。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属于迆车镇的营盘村跟荒田村相邻,可是,人家的公路刚好修到连接处那儿,接下来的两公里,崎岖不平、全是土路,马路乡没有修,荒田就更不可能修。据说今年要修了,项目已经批下来了,可能钱都到位了。所以,我们决定去看看。走完这两公里多的土路。另一个原因,是营盘村每逢农历一和六的日子,都要赶街。比如初一,初六。二十一,二十六。我们也想去看看。
这个地方还有一种叫法,叫拖车。可能是想跟迆车镇遥相呼应吧。当地人把每逢一和六的集市,叫拖车街子。
走了四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果然像集市。就是没有什么特点。新房子,新楼,各种品牌的商品,各种品牌的门面。总之,只要有某某超市、某某移动电信等色彩鲜亮的招牌,好像一个地方就变得神气起来,人也跟着神气起来。比如,我们去问路,小卖部里的带着两个孩子的婆娘,总是对我们爱理不理的。
我们不敢神气,顺着几条小街转一圈,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
我们是从对面的山腰顺着山路走到对面山顶的营盘村的。回去的时候,我们决定不走大路,而是顺着羊走的路,下到山谷,然后爬到荒田。
路异常陡,而且,根本找不到。这个时候,遇到一个五年级放学的孩子。他在拖车上学,每天要走回荒田去。
他给我们指了路,然后,就独自一人朝前走。
孩子走得飞快,像一只钻山的猴子。而我,沉重的肉身让我掉在最后。可是,当我远远看见那孩子在一个陡峭的岔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停下来等我们的时候,我还是心里轻轻一颤。朴实吗?好像,不仅仅是这个词,或者,根本不是这个词。也许是孤独,也许是好奇……也许又根本不是。
我们买了六盒方便面。我对同伴说,他在等我们,他居然会等我们,等到了荒田,我们送他两盒。大家都同意。
可是,那孩子不要。怎么都不要。无论我们怎么说,怎么塞,甚至把他的书包都拉开了,他就是不要。
从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个孩子,他像他置身其中的山一样,沉默。
后来终于爬上来了,我们就遇到了一群羊。羊群后面,是一个女人在赶着。那孩子见了女人,迎上去,终于说话了,他喊,妈。
我们的浴室终于完工了,这就是说,我们过几天可以洗澡了。浴室就在我们住的小楼的一楼。没有贴瓷砖,很显然,他们不知道浴霸是什么,或者,装浴霸是要简单吊个顶的,所以,浴霸就由几根电线拉着,吊在头顶,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一样。
洗衣机也买来了,放在院子里,风吹雨淋。
我有些朋友,听说我来驻村了,就去百度我在的这个地方,居然有,微信转来给我,如下:
荒田村,隶属于云南省曲靖市会泽县马路乡,地处马路乡西边,东邻巴图,南邻新山,西邻营盘,北邻旁官地。据有关资料显示,该村距马路乡政府所在地13公里,距会泽县城136公里。全村国土面积12.6平方公里,平均海拔1680米,年平均气温20℃,年降水量612毫米,适合种植核桃、烤烟等农作物。该村属于绝对贫困村,农民收入以种植业为主……
可是,百度没有说,这里的清晨,到处都是鸟的叫声。还有,太阳从对面的山坳中翻过来,接着,一山坡一山坡都是金色的光芒。
我们去找一股水。
起因,当然是因为乡村振兴。大家讨论,说是乡村振兴的政策,到现在还没有下来,可是,你们工作队都驻下来了,那么,乡村振兴肯定是要搞的。
怎么搞?其实大家都不知道。就猜,说我们怕是要先考察几个项目出来,一旦政策下来了,要是你没有准备,你不就是望着银子变成水?
他们说的政策,就是国家的扶持资金。他们说,国家肯定有扶持资金。荒田村要发展,一定要抓住这一次的机遇。
七嘴八舌,说到了羊。村里有个养羊大户,姓邓,前天用摩托拉着一只羊回来,刚好遇到我们,上前一问,说他刚刚买的。我们一看,羊是黑色的,毛色发亮,四只脚被稳稳绑在后座的架子上,有点惊慌,但大部分是逆来顺受的样子。我们问清了情况,让小邓回去,好好算一笔账。比如,他要每年赚二十万,需要养几只羊?要办一个生态养殖场,需要多少资金?等等等等。
小邓表面上很平静,点了根烟,骑着摩托就走了,出去老远,那只黑色的羊还使劲叫了几声。暗地里,小邓很兴奋,当天晚上就打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账要怎么算?说,如果可以,想养一千只羊。
大家还说到了辣椒。说村里的经济作物就是种辣椒。到时候,大面积地种,办个辣椒加工厂。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水。在姚家山那边,有一股水,从山洞里淌出来,可以养鱼。到时候,请台挖机来,几下就可以挖出鱼塘来。
我们去看的,就是那股水。
去的时候,商量走大路,我胖,他们说照顾我。其实所谓的大路,也就是顺着山形挖出来的一条土路,只是不直上直下爬坡而已。
半个小时,走到了谷底,已经热得无处躲藏。那个地方叫旦家沟。右边抬头望去,壁立千仞,就是一面形如“旦”字的悬崖,我好像听到了野猪的叫声。心一紧,忙赶几步,追上前面的人,说,好像有野兽。
据介绍,这个地方,野猪多,现在不准打,已经成群了,但还好,不下山,山顶上有几户人家的庄稼,倒是被它们吃了。另外这地方,还有岩羊和麂子。
再爬一个小坡,转个弯,就见一座桥,桥下无水,而桥面上,淌着一股小溪。跌下桥来,还形成了一个小瀑布。
果真是一股清水,从山肚子里流出来,跌下桥面,流进桥下那条干涸的小河。
后来我们就去老姚家喝茶,说是喝了茶,才走得动路。老姚家,那是一个整洁得让你惊讶的小院,一蓬火红的花盛开着。老姚是荒田村委会上一届的副主任,堂屋宽大,他和他姐姐在家,两个年近六十的人,根本不像两个农民,倒像是两个颐养天年的离休老干部。有两个儿子,照例去省城打工了,还在省城娶了媳妇,孙子,也在省城读书。老姚说起昆明来,说,哎哟哟,那个花销。
院子里有一间卫生间,卫生间的屋顶,置放着太阳能。屋门旁的墙上,挂着两叠整齐的晾衣架。舒适,舒适得有一瞬间让我以为来到了一家民宿。
今天我们去拖车赶街。也就是说,我们要到营盘村去。
当地的风俗,拖车赶街赶一和六,怎么说呢,每逢农历的数字后面带一和六的日子,都是拖车赶街的日子。今天是农历四月二十六,赶街的日子。
我们早就打听好了,这里赶街,赶的是早街。到了中午,人一般就散了。所以我们是早上八点出发的。
果真是大日子。一路上遇到很多人,都是和我们朝同一个方向赶的,我甚至还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带着几个孩子,穿着裙子和高跟鞋,走在这条红通通的土路上。这让我一下就想起了高更的塔希堤的女人。
很奇怪,虽是土路,但没有尘土飞扬。
这是个新鲜的早晨,小街上家家的铺面都开门了,还有铺面之外的一个一个的摊子。这里摆得最多的,就是新鲜的蔬菜和各种各样的糕点。我们看见一家卖早点的,就忙进去,狠狠吃了一碗面条。早点铺的对面,是一个露天理发摊。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理发摊了,一个老头,理发的木凳上,坐着一个孩子。撑着一个凉棚,右边是一辆大卡车,左边是一辆摩托,刚好变成了理发摊的两面墙。
有卖豌豆凉粉的,只问问,吃不下了。有卖筲箕豆腐的,称一斤。有卖大蒜的,称六斤。还有白菜,称了一大袋。还有从迤车镇烤了拉过来卖的糕点,我们称了两斤荞糕,一尝,那个香。
路过一个卖米和面粉的门面,碰上了一个背着比人还高的背箩的老头。长得跟罗中立的《父亲》一模一样。他问了卖面粉的一个奇怪的问题——灰面就是面粉吗?因为这个问题,我买了一袋灰面,送给了他。
有件事,对于我来说,是大事。我们宿舍的旁边,有一块地,上午有五六个人,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在地里种下了苞谷,一行一行,铺上了薄膜。我一偏头,就能看见它。这样,我就可以看见一块地里的庄稼了,一块地的一年四季,因为种,变得生机勃勃。
下午,我们去一个叫红岩的地方看羊。
是这样的,虽然政策还没有下来,但是,乡村振兴,我们想,肯定不是扶贫了。扶贫是盯着贫困户,乡村振兴,肯定是盯着种植养殖的大户,要找致富带头人。
红岩的邓登国,养了一百三十多只羊,这让我们觉得有一种搞一个养殖项目的可能。所以,我们要去看看,看看他的羊,落实一下他说的话,顺便听他算一笔账,看看一年如果想赚二十万,要养几只羊?还有,他能不能做到?
从村子南边的一个山坡爬上去,就进山了。红岩是荒田村民小组的一个山崖。这里的住户因为扶贫搬迁,几乎都搬走了。邓登国也在会泽城里分了房子,可是他不去,他让他父亲去,在城里看着他儿子读书。邓登国有一儿一女。女儿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儿子在会泽城里读小学。
我心想,这是一个热爱放羊的人。
邓登国家,是在山的对面,一条山谷隔着,远远看去,就是一个白白的半山腰上的点。我们要绕着山路,下到谷底,再爬上去,进入那个白白的点。
一路上,全是碎石,窄窄的一条,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甚至,跌进深谷。
我们小心地走,到了谷底,还是一身大汗。四十分钟后,看见绿树掩映的房舍,踩到地上厚厚的一层羊粪,就到了。
主人家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女主人远远把狂叫的狗拴好,迎着。那是一个收拾整洁的小院,整洁得让你感动。我想,深山中的唯一一户人家,到底是需要对生活怎样的热情,才能收拾得这么干净。
堂屋正对面的墙上,供着“天地君亲师”,两边靠墙的地方,摆着沙发,沙发上,铺着干净的垫布。我看见了一个冰箱,女主人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来,给我们喝。又给我们泡茶,说邓登国出去放羊了,马上就回来。又说,养着牲口,苍蝇太多。又养鸡,地上太脏。
她说话的样子,像是不停在给我们道歉,让我很久都过意不去。
接着,她提了一个篮子,说去山上扯杏子给我们吃。不一会儿,就是满满一篮子杏,嫩黄嫩黄的,放在我们面前。
邓登国放羊去了,要四点多才回来。一般都是吃了早饭,就把羊全部赶上山去,吃晚饭的时候,羊就回来了。我们喝着茶,吃着杏子,聊着羊,一会儿站起来走走,看看院子,一会儿又坐下来,盯盯苍蝇,这样,时间就变得很慢,这样,羊突然就变得重要起来。
羊回来了。真是一大群,黑的,黄的,如果不是邓登国早就说的一百三十只,我会误以为两三百只。有几只,很神气,它们径直走到鸡的面前,把鸡撵开,低头在鸡食槽里吃了起来。
女主人顿时忙开来,她端出了一大盆一大盆苞谷面和盐拌好的饲料,哗啦啦倒在门口用钢筋焊出来的食槽里,羊们挤上去,哗啦哗啦吃起来。女人说,羊要是不喂盐,会生病的。
圈分三处。母羊关一处,羯羊关一处,小羊关一处。女人熟悉它们,她知道哪只羊跑错了,就伸手拉过来,小羊抱进去,大羊拉着角,丢进去。邓登国穿着一套闪亮的西装,汗津津的,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又给我们发着烟。
晚饭是羊肉和酒。我还见到了凉拌的花生米,油炸的荷包蛋,地里的苦瓜和野葱……大家都很高兴,邓登国算出的账也得到了我们的认可。他说,如果乡村振兴的政策下来,他打算养六百只羊。如果请人来放,每只羊每天的成本是一块五,如果每天这些羊长肉二十斤,他每只羊可以净赚一块五。这样……哈哈哈,喝酒喝酒……
我们好像都喝醉了。回来的路上,摇摇晃晃的。
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天快黑的时候,走过这样的山路,野猪就在我们头顶的树林里,跟着走。
我想,这一回,是我,爬上了暮色四起的山谷……
依旧是大雨。大家都说,这个季节下雨对庄稼好。
荒田村,到处是水声……
今天去巴图,在乡政府开视频会。其实,就是乡村振兴工作队员第一次培训。
视频会议这种东西,如今太常见了。我见乡政府的工作人员,熟练地操作着各种设备。主会场是曲靖,是由曲靖市委市政府举办的培训。请来的,是一位大学里的专家,博士。他讲《乡村振兴的理论与实践》。
其中,在讲到乡村振兴的内涵及逻辑的时候,他说,乡村振兴不是村村振兴。他说,乡村振兴不是马上振兴。他说,乡村振兴不是颜值振兴。他说,乡村振兴不是旅游振兴。
那么,什么是乡村振兴?乡村振兴的实质是中国农业和农村不断转型升级的过程。是使得农业成为令人向往的产业,农民成为令人羡慕的职业,农村成为引人入胜的天地。
实现乡村振兴的标志有三个标准:农业现代化,农民现代化,农村现代化。其中,在讲到农民现代化的标准时,他说,是职业化、年轻化、知识化、高收入。
我的天,照他这样说,荒田村,离得还太远了。
我们有什么?荒田的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没有人。用专家的话来说,空心化了,熟人社会瓦解了。荒田可以种庄稼的地才八百来亩,一人真的就是一亩三分地,刚好够吃。荒田刚刚脱了贫,肯定没有钱。
荒田,甚至连历史都没有。
荒田只有山,山连着山。只有羊,它们只会顺着山,一山一山地吃草。后来我了解到一种说法——马路乡地处两省三地的交界处。两省,就是云南与贵州,三地,就是昭通、曲靖与贵州威宁。
交界的地方,肯定是荒凉的,那是我们住惯的山顶和习惯的寂寞。
是的,荒田的空气,是透明的,晨雾在山谷间升腾弥漫,叶子上的明亮是真实的,带着水珠和松林的芳香……
过完了端午节,今天一早,我和我们工作队长从曲靖出发,回荒田村了。
早晨七点五十上高速,三个半小时后,已经到了巴图。很快,一切都已经进入了按部就班的节奏。比如,接近迤车时,我们很老练地议论,是从213国道至拖车,从拖车至荒田这条线走,还是走卡马线?从拖车那条线,有两公里的土路,不好走,而从卡马线,要爬山爬坡……比如,到了巴图,我们很自然地把车停到乡政府门口,很自然地同超市的老板打着招呼,很自然地走进那家小馆子,点一碗豆花,一盘腊肉,一盘小米菜……
吃完午饭,很老练地驶上巴图到荒田的乡村公路,二十分钟后,荒田小学又在我们面前了。
我们把车开进院子,很老练,打开了宿舍的门。
这一次,没有谁来迎接我们,我想,荒田村的老王,小袁,小李和老刘,他们都已经习惯我们的存在了。
晚饭的时候,他们照例朝楼上喊一声,“吃饭了”,我们就下去了。我们围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桌的苍蝇,我还习惯地喊,拿我们的大蒜来。
同样,我们也习惯了荒田一到晚上满屋飞舞的虫子。
很奇怪,荒田没有蚊子。大家都说,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山太高了吧。但是,除了蚊子,这里的虫子却是齐全的。飞蛾、苍蝇、瓢虫、蜘蛛、黑色的叫不出名字来的小飞虫,还有一种,我们小时候玩过,叫金牛,一到晚上,就围着灯光飞。还有一种虫,我也叫不出名字,一开门就飞进来了,长长的,直着身子满屋子各个角落飞,那骄傲的样子,让我很生气。
一开始不是生气,是恐惧。
尤其是飞蛾。巨大的、扇着翅膀,偶尔就朝你俯冲下来。它们身上的花色,时常让我感到诡异和鬼魅。这里有一座山,就是旦家沟那一座,当地人叫飞蛾山。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成群的飞蛾朝着那座山的方向飞,让我感到了密集带来的那种揪着心颤动的恐惧。头皮发麻。
飞蛾就是会让我头皮发麻的虫。因为,你只要仔细看,会发觉,它的身子上,长着一块人的脸。而慢慢地,只要能顺利长大,这种虫子肯定会变成蝴蝶。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一地都是蝴蝶细碎的翅膀。
我清楚地感觉得到,慢慢地,我们正在老练地习惯着它们。
还要说一件事,我宿舍旁边的那块地,不是种包谷的。当雷声阵阵,雨点滴落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地里铺地膜,动作很熟练,有一阵,让我觉得她在地里的动作是传神的,她只要随便动一动,就是庄稼地里的大师,让我肃然起敬。可是一旦开口,说起话来,才知道她所有的辛苦。她抹抹汗,从下面望向我,说,种点辣椒。我问她,这么点地,能挣多少钱,她嚅嗫着,说,怕是几百块吧。
我终于弄清楚了,一个村委会,是由村支书、村委会主任、副支书、副主任和监督委员组成的。在荒田,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由小袁一个人担任,刚刚上任没多久,满脸的小心与谦虚,让我们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
副支书是原来的支书,老王,比我大不了几岁。副主任小李,自己说十多岁就出去闯世界了,家里有一辆越野车和一辆大卡车,盖了新房子,面积大,客厅里还装着立式空调。热情、乐于助人,或者说,乐于同每一个人相处。据他说,这个村里的每一户人家,他都处得好关系。
还有一个纪检监督委员,也姓王。他儿子在东南亚一带干活,已经从打工到当老板了,一年挣七八十万。说到这儿,老王都会认真地纠正,说没有那么多,也就是五十多万,五十多万。
荒田村委会,就由这四个人组成。
还有四个,是村民小组长,除了荒田小组的老刘,其他三个,目前我还认不全。分别是海田小组、姚家山小组和大箐村民小组。而大箐小组,在我们这座山对面的山头上,属于绝对贫困,几乎已经在扶贫搬迁中搬空了,剩个名字。
一大早,小袁和工作队第一书记,就去乡上开会了。会开到下午,回来一传达,是要抓好三件事。第一,爱国卫生七个专项行动,要求家家户户按照规定去做。第二,监测好扶贫边缘户,就是那些刚刚脱贫,一不小心又返贫的。比如,因病,因教育,因车祸等等等等。第三,从今年6月30日起,殡葬改革将在马路乡全面铺开。要求家家户户宣传落实到位。
“落实到位”,这四个字,恐怕是中国最基层的村委会的几个干部,听到的最多的一个动词。
在荒田,就是同世界上最微小的微小在一起。还有比一只昆虫更微小的存在吗?也许有,那就是农民。
一抬头,你看得见一弯从山顶奔过来的新月,看得见满天真正的星星,但是,那是高和远吗?绝对不是,那是真正的低和真正的稀薄。空气是稀薄的,因此,呼吸也是稀薄的,每一个人,都命若琴弦。
我来跟贫穷过后的山在一起,我来跟真正的寂寞和孤单在一起。
晚饭后,一个年过五旬的女人,她蹲在家门口的山坡上,守着一只母羊和一棵桃树。她只有一只羊,只要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说,我摘桃子给你们吃。她的儿女出去了,离开了她和她住了一辈子的村庄,所以,儿女都去哪儿了?她说,她不愿意说。那是一种隐忍着的巨大的悲哀,不过很快,悲哀就不见了,好像再巨大的悲哀,在低和微小那儿,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就像一只一只每天都在死亡的虫。
那么,她的丈夫呢?丈夫死了,她指了指一旁的新房子,说,房子才盖起一层,里面都还没有整好,丈夫就得病死了,花光了所有的钱。
所以,晚饭后,她就同一只母羊在一起。
其实,晚饭后的时光是重要的,你同什么在一起,你也许就是什么。我看见的这个村庄,晚饭后的人都是孤单的,有人同自己的下巴在一起,杵着。有人同一棵杏树在一起,他已经五十多了,他爬得很高,他在尽力够一颗杏子。还有人,同一把锄头在一起,他抬着头,看着即将到来的那种无边无际的夜晚……
我来荒田,就是来跟他们在一起的,就是来同真正的黑、真正的低和真正的微小在一起的。
这样,我就看见了那种翻山越岭的巨大的渴望的眼神。
让我来同那些永远都在渴望的眼神住在一起吧,这样,我也就有了渴望,也就有了那种每天从心底涌起的绵绵不尽的力量……
一大早,我们要走到山对面的海田小组,开村民大会。
有三件事。头等大事,就是殡葬改革宣传。从六月三十日起,会泽县农村殡葬改革全面推开。马路乡也不例外。也就是说,从那一天开始,村子里死了人,再也不准一口棺材装了,抬进自家的坟地。而是要火化,之后,埋进村里统一的墓地。据说,县里是下了死命令的:六月三十号以后,不准发生一起不经火化私自偷埋的事。发现一起严肃处理一起。为此,马路乡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想想,离七月一日已经很近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要管上访、又要管殡葬,还要管爱国卫生七个专项行动。最要命的是,还要管打新冠疫苗。村里谁没有打新冠疫苗第二针的,必须由村干部亲自组织,送到巴图,全部打完,全部“清零”。
为此,马路乡机关所有的干部,将在六月三十日晚,全部下到村,住在村上。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高度警觉,一刻都不能放松。而我们,也被通知取消周末,一直到七月一日。
海田村民小组的会,八点开始。我们是走着去的。两公里的山路,半个小时。村民们来了四十来个。
这个会,大家开得很严肃,一大屋子的人,主席台、麦克风,像模像样的。
今天我们走路。从荒田走到马路村,在导航上一看距离,整整十公里。
从早上七点半走到快十一点的时候,我居然完成了。虽然是弹石路,可不平整,一路都是爬坡。等爬到顶,见到柏油公路的时候,马路村就快到了。
这个时候,路两旁的风景渐渐热闹起来,房子和人也多了起来。才真正知道,原来荒田,就是在一个峡谷里。
路遇一人,看上去像个年轻的小姑娘,一打招呼,是去巴图打疫苗回来了。我们问她,一个人也敢走这路?她说,去的时候坐摩托,回来走路。为了增加她的安全感,我们告诉她,我们是荒田的工作队员。她说,我知道。
她知道我们,我们不知道她。其实,这样的事情我们早就注意到了,你只要打招呼,路上的人都会客气地回应,都知道我们。这种默默的“知道”,代表着一种沉默的关注——沉默的,远远的……
后来我们知道,这不是一个小姑娘,是我们认识的一个叫刘世维的妹妹。外出打工,就嫁到了江苏淮安一带。现在是在那边没事了,回家来带着孩子待一段时间。
路上,我们总是要路过一处巨大的新房子,如果放在城里,是被人们称为豪宅的那种。路边有关牲口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从窗口望进去,是一匹白马。房子周围,是牲口的粪便,肥料。肥料的周围,是一只看上去无比得意的大白公鸡和一群各种颜色的母鸡。
还有一只大黑狗。它总是守在荒田的村口,每次见了我们,都要“汪”地一声低吼,扑过来,但是,链条拴着,只能狂吠。
今天,它不叫了。我们笑,说是熟了熟了。大黑狗听了,好像很没有面子,好好蹲着,不理我们,目光望向远方。
还有松鼠,一路的松鼠……
走到马路村,因为有饭馆,我们决定在那儿狠狠吃一顿羊肉。羊肉馆的女老板,叫刘香莲。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九零后,没有客人的时候,就低头玩着手机,刷短视频。男朋友或者是她的男人,在饭馆里进进出出的。
很安静的样子,让人觉出了生活原来的样子和美好的滋味。
我给村里的几个正在干活的女人,拍了几张照片。
一个叫刘二秀,她在我们住的宿舍旁边,补种辣椒。一个叫蔡定秀,邓登国的媳妇,今天从红岩来,因为给我们煮饭的小邓,有事去会泽一趟,她赶来替小邓给我们做饭。
还有一个,叫李增玲。这是个漂亮的女人。黑黑的皮肤,笑起来,牙齿一口的白。因为常年干活,人长得粗壮,像一团野火。远远地,就能让人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大地和母性的气息。我是为了等着拍在地里割草的李增玲,才去拍了刘二秀和蔡定秀的。
后来,李增玲的丈夫刘世验一趟又一趟,把山坡下一个叫王焕焕的老人家地里的草背上来,我站在路边,看着他精瘦的背和精瘦的脸,了解到,他们家养了五头牛,三十头猪,买了拖拉机,割草背草,就是要拉回去喂牛的。另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了,要出去打工了。小儿子还小,在迤车镇读小学。
我要给他们拍照片,不是因为李增玲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一大早,大约七点多一点,他们就在路边搬石头了。等我们见到的时候,已经搬了大半车。石头很重,要敲碎了一小块一小块往车上搬。那么,估计他们天刚刚亮就在那儿了。那是一堆因为下雨从山上滚落的松散的落石,问他们搬了干什么,他们说,垫牛圈。
到下午六点左右,一前一后,李增玲和刘世验抱着背着他们割的最后几捆草,从地里走了上来。要回家了。
就是说,从我上午看见他们拉石头到下午割草,他们最少干了十二个小时。其实,他们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无数个十二小时中度过的。
那么,也就是说,石头和草,就是他们的命?
其实,我还应该去拍拍那个天天和一只母羊待在黄昏的女人的。今天,我想是她最高兴的日子——她远嫁广西的女儿和她说在昆明打工的儿子都回来了。女儿长得很漂亮,叼着烟,穿着一双绣花鞋,一身的白。说在南宁,已经有两个儿子,最大的,十八岁了。女人的儿子被晒得黑黑的,一看,就是在外奔波的样子。
我看见,那个女人身边的母羊不见了,她从屋里朝我们奔出来,满脸的笑……
我想,我是不是,要给他们拍一张全家福?
后来我们打听清楚了,那个天天和一只母羊待在黄昏的女人,姓胡。我们真的又去了一趟,真的想去给她家里,拍一张全家福。
可是,才三四天的时间,她的女儿和儿子已经走了。一个回南宁,一个回昆明。都是大城市。
一个男人蹲在胡嫂家门口,洗着衣服。后来一打听,是胡嫂后来找的男人,在昭通彝良县打工,跟人家修建格子框。什么叫格子框?就是高速公路两旁的山体上大块大块用水泥浇筑的一个一个格子样的巨大的浇注体,主要是为了防止山体滑坡。彝良我去过,那儿有一位诗人,写着让我捧腹大笑又极其难忘的诗。我和他,是天生的好朋友。这个地方,山更大更陡,供人生活的场地极其窄小,一到雨季,山便一堵一堵地塌,所以,我信了胡嫂男人的话。
可是,她男人还是从自己手机里翻出照片,让我们看。
胡嫂这一天早上,从自己的地里回来,袋子里装的,是刚摘的四季豆。见我们来了,忙从一个房间里,拿出苹果,让我们吃。
她告诉我们,这个男人是她后来找的,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也就是她两个孩子的爹,生病死了,说到这里,她朝屋后的山上指了指。我们就知道,她死了的男人,埋在她指的那片地里。
她旁边坐着一个老奶奶,八十多岁了,胡嫂说,那是她孩子的奶奶。我们就知道,那是她死了的男人的母亲。
胡嫂又说,那是她婆婆,她得陪着她,养着她。
所以,这个男人,是他新找的。也有两个孩子呢。我们就说,好好好,对对对……是呀,日子太孤单,是得找个人,同她一起过。
初秋了,在高高的马路梁子上,已经感觉到了寒意。
寒意给我们带来的最大的好处,就是虫子明显减少了,吃饭的时候,成群的苍蝇也不见了。只有一种纯白色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飞蛾,还在固执地飞着。也不知道它们要干啥?这种飞,到底有什么意义?
赶街,也就是北方的赶集,是游走乡村最好的方式。这几个月,我们几乎赶遍了荒田村周围大大小小的街。
滇东北的农村,赶街都是赶日子的。要么是赶属相,比如,牛街,鸡街,马街,羊街,龙街……要么是赶阴历农历的日子,比如,荒田村周围的拖车村,逢阴历尾数一和六的日子,就赶街了。老马路村,逢二、五和八的日子赶街。而在水口村象鼻岭一带,基本上是逢三和七的日子。在马路乡政府所在地巴图,则赶的是三、六和九……这样算下来,我们几乎可以天天赶街。
所以,我们吃遍了周围村子的美味。
比如,走大约五公里,来到拖车村,这里已经是会泽县迤车镇的地界了。我们每次来这里,都是要学着当地的农民,吃一碗金黄的苞谷饭的。
又称面面饭。蒸得清香无比,在拖车村,沿街有那么一两处,摆着蒸锅,等着山路曲曲弯弯走完,看见这样的摊子,是真的感觉到了苞谷的甜和香了。蒸锅的旁边,还热着一锅豆花,这样,吃进嘴里到处乱跑的面面饭,被豆花一拢,就成了一嘴,几乎不用嚼,直接往肚子里咽了。碰上饥肠辘辘的汉子,豆花面面饭,像是直接往肚子里倒进去。
一碗金黄的苞谷饭,一碗纯白的豆花,这是每个来拖车赶街的人,都渴望的。
我们不在街边吃,我们在小胖子开的饭馆里吃。这里除了豆花,多了两样菜,一是酸菜红豆,一是辣椒炒肉。
小胖子长得胖乎乎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去城里学得一手炒菜的好手艺,年纪轻轻,有三个娃娃。他在马路村的集市,开着一家叫“小胖子家常菜”的馆子,拖车村这里,是租的铺面,逢阴历1和6的街天,才来开一上午。
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门口是小胖子的灶具,蒸锅也摆在那儿,加上热着豆花和酸菜红豆的炉子,就齐全了。馆子并不大,人多的时候,就略显拥挤。小胖子穿行其间。一会儿揭开锅盖,舀一碗面面饭,再舀一碗豆花,乡人们就吃得稀里哗啦的。碰上几个喝酒的,就来上一盘辣椒炒肉,吃醉了,便趴在饭桌上睡一阵,偏着头,一嘴的油和满脸黑红的安稳。
小胖子的辣椒炒肉,是一绝。辣椒是周围地里种的,这里的特产,肉是提前一天在马路村的集市上买好的。新鲜的食材,滚烫的油,“滋啦”一声倒进锅里,香味可以飘满一条小街。只听得锅一阵响,没几下,一盘辣椒炒肉就端上来,肉炒得嫩生生的,加上辣椒的鲜和辣,叫人馋得总是忍不住朝那碗里伸着筷子。
我们不吃一盘,而是一人一盘。这样,滚烫的炒肉和热腾腾的面面饭就扣在了一起。油直往苞谷面里钻。一口吃下去,那个香,就热腾腾落进肚子里。感觉没有比这更加爽直和舒坦的人间了。
豆花米线和豆花苞谷饵丝,这是巴图的一个小店里的。老板娘豪爽得很,见我们去吃,好像总要给我们多添点数量。一大碗,一勺酱肉,点上葱花,一勺糊辣椒,一勺麻油,筷子一搅,就融在了一起。走了很长时间山路的人,一嘴吃下去,能感觉到他的疲倦与饥饿都融在那一碗里了。
洋芋粑粑,是这儿乡间常见的。把洋芋煮熟捣成面糊状,里面拌上油辣椒、盐巴,有的,滴上一滴香油。这儿的洋芋粑粑不同别处,外地方的,是直接把洋芋糊糊放进锅里炸,马路村的洋芋粑粑,是要包上一层面的,这样,再放进锅里,炸一道,蒸一道,一大碗抬到桌上,看上去,就跟面饼样的,吃起来,是一股焦黄的洋芋的香味,一嘴咬下去,就觉得这一碗,都装着一块地收获的温暖与熟悉的那种在心里悄悄长出来的“滋滋”的喜悦。
还有一处,一个女人,长得格外漂亮。那是一种成熟健硕的长期忙碌的美。一到赶街的日子,就会在拖车街上的一个门面里,摆出苞谷和燕麦粑粑,还有酸菜包子、豆腐包子,加上凉粉凉面凉米线,我们每次去,总是要吃几个的,什么佐料都不加,燕麦的清香,苞谷的甜,就会一直钻到嘴里来。很多人赶街,来到这里,都会吃一碗她的凉粉的,有两种,一种是苞谷凉粉,一种是豌豆凉粉。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的人,到了街子上,都要专心吃一碗这样的凉粉。
后来这个女人好长时间不来了,门面紧闭。也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个女人,跟着赶街的日子,在乡村游走。
一个姓杨,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在街子上理发。见到她的时候,正在拖车的她租的小店里打盹。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惊醒了她。一揉眼睛,立刻满脸的客气。招呼我们坐,招呼我们喝水,就是不招呼我们理发。好像理发是顺理成章的事,不用说。
就说起了来由。她说她的家是马路村的。在拖车和水口村都租着一间小铺面,跟着赶街的日子,理发。旧历初一在拖车,初二在马路,初三在水口村,如此循环过着日子挣着钱。
十块钱理一个人。要是拖车和水口,没有水洗头,理完发,用吹风机把粘在脖子里的碎屑一吹,就行了。要是在马路,因为是在老家,店里有水,就可以理完发洗洗头了。也是十块。
我们顺着街子,都见识过她的店面。拖车和水口村的,都不大,一小间,中间用同样的一个柜子隔出里外,柜子是敞开的,摆着化妆品和洗发水,都是便宜的货色,说,村里的街子,贵了卖不出去。
能说,招呼起客人来,麻利得很。有一个儿子,丈夫带着在会泽读书。房子自然是扶贫攻坚的安置房,在会泽新城。
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苗条大方。我们去马路村,专门去看过她开在老家的“总店”。装修自然比那两个店要好得多,两扇大玻璃门,铺了地板,有彩电,有沙发,还有招呼我们的茶水。
那天不是马路街子,天已经凉了,街上冷清清的。她总是要把门使劲推开,大声对着街上说话。好像招呼的不是我们,而是一街子的邻居。
还有一个,姓袁。她说,袁世凯的袁。卖辣椒酱的。三十多岁,比起理发的小杨,显得更有故事。
人是漂亮的,眼神里却总是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愁绪。她说做辣椒酱的技术,是她打工的时候在外面学的。学好了,就回来自己做,自己卖。
一把太阳伞,就撑开一个摊位了。除了辣椒酱,还有面条、粉丝、酱油等等等等,摆满了一个简易的台子。也跟着日子开着一辆小货车赶街,摊子摆开收起来都很容易。家在马路乡隔壁的罗布古镇,赶完街,就拉着卖剩下的货,回去。因为第二天又是另外日子的另外的街子,所以,得连夜熬酱炒辣椒。
罗布古镇就是现在的乐业镇,号称中国辣椒之乡。这里种出来的辣椒,又辣又香。小袁的这门手艺,一定跟这个特产有关。
摊位是流动的,赶的街,肯定比理发的小杨勤,脸上的辛苦,自然比小杨多了很多。
她母亲伴在一旁,见我们买小袁的酱,就笑了,说,有空来罗布古,我煮饭给你们吃。
村里的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头一天晚上走了。这是荒田村自殡葬改革以来,第一次有人死去。
头一天走的,还有著名作家尤凤伟。
因为大山和刚刚过去的贫穷,这里的人老实。本来人死了,是要埋进自家祖坟的。但现在人死了,必须要拉到县城火化埋进乡里的公墓。在这个节骨眼上,最紧张的,是村干部们。要是死者家属不按照规定办,不火化,那么,整个马路乡,都是要被牵连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死者家属一般要找各种借口,跟村上提条件。
这位听说残疾了一辈子的五保老人,生病期间由侄女照顾,死了的时候,基本上没有提什么条件,只说老人办的残疾证不见了,只说为什么我们照顾老人,残疾证却不得见。
后来听他们议论,她是想闹一闹,要点护工费的。可是,一张嘴哪里抵得过村干部的四五张嘴。张了张,也就同意第二天把人拉走火化了。
立即电话联系县里的殡仪馆,据说,会泽县只有一个殡仪馆。一大早,残疾老人的门前,挂起了经幡。因为住在一个土坡上,远远地,就看见,就知道老人死了。
于是,全村的人都赶了过来,帮忙料理。给我们煮饭的小邓说,在我们村周围团转,只要哪家死人了,全村的人都要来帮忙。她提前跟我们打好招呼,明天,她也要去帮忙煮饭,叫我们,自己想吃什么去厨房煮。
我们还被告知,因为没有乡村工作经验,不要去接触死者家属,不然说错一句话,他们就会粘上你。
我们就远远站着,看。
老人是头天晚上走的,因为远,又是山路,县里殡仪馆的车中午才到。司机穿着黑色的西装,从背面看,还露着一丝白色的衬衣,细细挂在脖颈上。一看,就是个城里人,令人尊敬。转过身,满脸的粗糙,怕是脸都没有来得及洗。
他拉来了两副纸板做的棺材。两种颜色,一种绿色的,要薄一点,三百六。一种红色的,要厚点,三百九。村民们都说,不是一样的,人都死了,还分个三六九的。多要三十块。司机说,没有办法,这是规定。说不要钱的也有,就是黑色的大塑料袋了。
最后,老人的家属,还是选了三百九的。
不一会儿,那个残疾老人被装在红色的纸板盒里,抬了出来,抬进了殡仪馆那台车里的一个铁皮柜子里。
没有哭声,也没有鞭炮,静悄悄地,就像是老人要去哪儿赶个街子。
大家说,老人残疾,怕是一辈子没有去过会泽。这回好了这回好了,老人可以进城逛逛了。
老人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作家尤凤伟走了,留下了很多书,其中有一篇小说,叫《石门夜话》,令人难忘。
殡仪馆的车,一下就在对面的山梁上颠颠簸簸爬起坡来。与我们相隔的,是一个山谷,山谷里,阳光像花一样盛开着,还有一排一排密密生长的庄稼……
今天的荒田村零到3度。虫子被冻死光了,第一次睡觉,我敢打开那笼在巴图买的粉红色的蚊帐了。
还有鸟飞过。我看见,有乌鸦、喜鹊和麻雀。
整个村子,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得见牛的叫唤声。
还有就是机器翻地的声音了。如今,荒田村的农户们基本不用锄头和牛在地里劳作了,他们都是用一个类似于手扶拖拉机头的叫微耕机的机器,在地里忙作着。进入农历十月,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收获的田野。收了苞谷和辣椒的地,是要在十月间翻出来的。这样,翻了一道的地,就露出了新土。村支书小袁给我解释,说,翻地,就像给地穿上一件新衣服,新土从地里翻出来,霜一降,地里的害虫和病基本上就被冻死了,来年再种,又是新的了。小袁还告诉了我一句话,说,十月间翻地,是翻一碗油。冬月间翻地,是翻一碗汤。腊月间翻地,是翻一碗水。我理解,小袁说的,是在十月间翻出来的地,才能接到冬天的寒露和阳光。
下雪了。四面的山顶,都是白白厚厚的一层。因为冷,我们到处打听能买到取暖衣物的地方。没想到,巴图就有。应该说,巴图和马路村的商店里,都有。我在巴图的一家超市旁,看见了一个服装店,就忙进去看。羽绒服挂了满满的一屋子,转眼一看,还有各式各样的潮鞋,我挑了一件,便宜、时尚又暖和。不禁突然想起,是啊,如今农民们的穿着,其实已经跟城里人没什么区别了。特别是年轻人。
村委会副主任小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曲靖读职业中专,学护理,马上就要毕业了。有一天见了他,发现他的头发染过,金黄色。脚上,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裤子是灰褐色的,时髦的宽大裤腿的样式,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再加上一件白色的T恤,一眼看去,你怎么也跟传统的农村孩子的形象联系不起来。甚至,他比城里人还时髦很多。
至少,我在想,新一代的荒田村人,已经在穿着上跟城里人融为一体了。
生活也是。除了羽绒服,我还买到了取暖器。我还看见两个糕点店和一个奶茶店。糕点店里,有自己做的蛋糕和自己烤的面包。奶茶店里,有原味的,有红豆味的,还有百香果和柠檬……
我想,这个冬天,应该是温暖的。
补记
近九十年前,写过《南行记》的作家艾芜,在他的一本散文集《漂泊杂记》中,曾收录了一篇短文——《江底之夜》。写的,就是离荒田村不远的江底的一个普通的夜晚。
那个夜晚,艾芜是这样描述的:
这儿名叫江底,看地势正是名副其实的,对面陡险的山岩,带着森森的夜影壁立着,绕有暮霭的峰尖,简直可以说是插入云际了。这面呢,山坡虽不像那样的高耸着,但倾斜的长度,也就够人爬着流汗了,而且从江底的街口,仰着望上去,那给晚烟封住的岭头,已是和着入夜的天色混而为一了,令人分认不出来。江上软软地横卧着一长条铁索桥,是联系着东川和昭通的交通血管的,白天驮货的马队经过时,一定是摇摆抖动得很厉害,这时却只有二三归去的村人踏着……水势极其凶猛,不停地在嶙峋的岩峡间,碰爆出宏大的声响,有时几乎使人觉得小石挺露的街道,瓦脊杂乱的屋子,都在震得微微抖动的一般。
紧接着,艾芜写道:
我住在一家临江的马店里面,江风时从后门猛急地扫入,烧来暖暖手的火堆,也给它卷走了一点点的红星。店里空空洞洞的,在火光附近现出的松木柱头,略带倾斜的样子,潮湿和马粪的气味,在周遭暗暗地发出。
然后写人:
兼做店老板和小伙计的,只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粗女人,衣衫已经补了好些块不配色的疤……
这篇散文的结尾,尤其耐人寻味,艾芜写道:
昨夜来的男子,活像神话上说的一样,天明时已不见了,只见女主人将一个壮大黄圆的南瓜,一刀一刀地连皮切在瓦罐内,三个高矮不齐的孩子围在妈妈的身边,睁大贪食的眼睛,舐着带有唾沫的嘴唇。
挨近水缸的桌上,取一只粗瓷饭碗,忽然看见壁上挂着一张小小的像片,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鲜朗的晨光,还可以从一层薄薄的尘灰上面,分辨出两个青年军人的雄健姿影。侧边隐约有字,细看始明白:民国八年与徐排长摄于四川之泸州,后徐君阵亡于成都龙泉驿一役,即将此仅存之遗影,敬赠君之夫人惠存。
史料记载,青年时代的艾芜,为了寻找生活的出路,从1925年的夏天一直到1931年的夏天,曾经以整整六年的时间,徒步旅行,漂泊流浪。他从四川成都出发,经过云南,出境到缅甸和新加坡,最后到达上海。后来,根据这段经历创作出小说集《南行记》。而那些撷取生活片段随意写就的篇章,便结集成为散文集《漂泊杂记》和自传体散文《我的青年时代》。
从荒田村开车,经过一段两公里凸凹不平的土路,便上了柏油铺就的乡间公路,半个小时,就到江底了。抬眼一看,如今的江底,哪里还有艾芜笔下的情景。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从头顶飞驰而过,因为高速公路,原来从北边进入云南的那条叫213国道的老公路都被废弃一旁,同样被废弃的,还有艾芜描述的老江底,它静悄悄趴窝在了艾芜九十年前的文字中,一个崭新的江底正在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拔地而起。据说,这个地方叫潘寨。走进一看,这就是一个楼房林立的现代化小镇。饭馆、旅店、学校和商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了艾芜先生笔下的女人身上的补疤和照片背后隐藏的战争。
地处江底山顶上的马路乡,同样如此。
还是那条盘山而上的乡村公路,因为高铁的建设,已经被拓宽了许多。回山的路上,如果从水口村那边绕,可以看见正在建设的高铁隧道工地,同那些拉着各种建设物资的大卡车旁边驶过,侧头远望,可以看见一个水电站盘江而踞,这个名叫象鼻岭水电站的工程,给当地的老百姓,带来的,是我亲眼看见的不尽的福祉。
再往上走,就是马路乡水口村的集市了。如今,红云红河集团会泽卷烟厂派出的乡村振兴工作队正驻扎在此。在他们的帮助下,2200亩红玛瑙樱桃正在这个春天渐渐成熟。一路上,都是收购樱桃的车辆和买卖樱桃的摊点。
上前细看,那樱桃食指大小,鲜红欲滴,一嘴咬下去,甜和隐隐的酸齐齐涌到舌尖,让人顿感清爽、顿觉甘甜。
我买了一筐,十七块一斤,一算账,总共四百多块。付钱的时候,那兄弟朝我熟练地伸出了手机,微信结账。我让他看清楚了,他说不用,付了就行。我就知道了他的老练和心里的踏实。
再往山上走,就是马路乡弯寨村了。这里,驻着三名从曲靖市发展投资集团派出的女工作队员。她们跟我说,她们为弯寨搞到了60万元的资金,主要想帮助这个村建一个文化活动中心和一个广场。
我们就羡慕起来,感叹起来。
晚饭在老马路村吃。地点在小胖子的馆子隔壁,叫“老马路饭店”,满满的一锅黄焖鸡,是这家饭店的招牌菜。就着黄焖鸡和洋芋的香,我们继续说着那个广场。
我们说,相信一年后,弯寨的彩灯就挂起来了,广场上的篝火就燃起来了,整个山里,热闹如天上的街市。
于是,音乐响起来了,村民们同城里人一样,跳起了响当当的广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