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山 短篇小说

2022-11-05 16:03杨恩智
边疆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吼声支书村支书

杨恩智

郭自闲抢先站起身来。话未出口,先露出一口黄牙,结满水垢的壶壁一般。脸上,还是一脸的笑,只是没了以往那种不好意思的样子。洋溢在他脸上的,是满脸的激动。村上的人和参加会议的其他护林员,都以为他有重要情况要汇报,拿他定定看着。但他站在那儿呲着那口黄牙,只笑,一字没见出口。

坐在会议室里角的村支书站了起来。老闲你狗日倒是说啊,地里出现野猪了?出现野猫了?还是森林着火了?村支书甩起夹着一支烟的左手指着郭自闲,还笑,你狗日还笑,有啥你给老子赶快说。

没,没,没有。平日里说话只慢却不结巴的郭自闲,这时结巴了起来。

村支书坐回座位后,郭自闲才说他那片林里的鸟又飞回来了。

会议室里的人哑然失笑交头接耳起来。郭自闲不知道他们在嘀咕啥,以为是他们没听清他的话,就又说,那些鸟先也是在他的吼声中飞了起来,但接着又在他的吼声中落下来了。郭自闲以为,这下他们应该不会再怪他把鸟吼飞了。

上次开护林员汇报会的时候,郭自闲还没有去他负责的那些林里和地里查看过。他不知道那些树有没有被偷,那些庄稼有没有被糟蹋。轮到他汇报时他不好意思地说,他那片区域,野猪肯定是没了的。为啥没有?他又在不好意思的表情中,带上一股自豪的语气说,鸟都被我吼飞完了,狗日的野猪还敢在里面藏着?一个护林员转过身探着头,一脸严肃地望着郭自闲,这样怕要不得,现在我们保护生态,就是要让林子长起来,让鸟多起来,你这样把鸟都吼飞完了,还看啥山护啥林?仿佛惹下了祸儿似的,郭自闲前后左右急急地转着头看了一圈,说我咋没想到这个呢?这咋整呢?当时是从上面下来驻村,并挂包他家的蒋老师替他解的围。蒋老师过来提烟筒,顺便拍了拍郭自闲的肩,说别听他们的,他们拿你逗着玩。蒋老师还说,你只管按支书说的,吼你的山。虽然蒋老师替他解了围,村支书也没有责怪他,但听了其他护林员的汇报,郭自闲觉得自己还是得去林里地里看一看了。说到底,自己是一个护林员。连自己负责看的树有没有被偷,庄稼有没有被糟蹋都不知道,还叫啥护林员?只是一直到这次开会,他也还在没有去那些林里和地里一一走过、看过。

还是上次说吼飞了鸟要不得的那个护林员说,这样更要不得了,那些鸟被你吼飞了,至少说明它们还活着,这下又被你吼落下来了,是不是都被你吼死了?

吼飞了不行,吼落下来了也不行,要咋吼嘛?再说,我吼山是吓唬偷树的人和糟蹋庄稼的野猪的,那些鸟,死不死关我啥事?

郭自闲脸上的笑僵了下来,说出的话,弥漫着一股愤怒的气息。

不关你事?那些鸟真要被你吼死,你就摊上大事儿了。

又一护林员说,鸟都又被你吼了落下来,地里的野猪,会不会也是先被你吼出了地里,接着又被你吼回到地里来了?

这倒没有。我是看着的。看着地里的包谷洋芋没晃了,我就没吼了的。

要是野猪也是被你吼走了又吼回来了,那就等于没吼。干脆,这护林员你别干了。你那一片,让领导们加来给我们分着看算了。

要得嘛。郭自闲站起身又表现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说着就往外走。到了门边,他还回过头来问,明天我就不去吼啦?

蒋老师虾着腰赶过来,揪着郭自闲的手说瞎说,谁说不去吼了?赶紧回来,会还没开完,你走啥走?尽管蒋老师不及郭自闲高,但被蒋老师牵着往回走的郭自闲,依然咋看咋像一只猴子。郭自闲边跟在蒋老师的身后往回走,边转着头说,都不看了,我还开啥会?人家还等着我去挑砂呢。

村支书吐出一口烟雾,哪个说不看了?他们说分给他们看,就真分给他们看了?我看,你这山看得蛮好的,你好好看好好吼,哪天我去检查一下,如果你看得好吼得好,就不是把你的分给他们,而是要把他们的,并一些来给你了。要不,好多地方,名上是他们看,其实都是你帮他们吼着,倒便宜了他们。

嘈杂的会议室一时安静了下来。刚才开玩笑的人,有的只顾埋头抽烟,有的眯着眼无声地转着头,这人的脸上看看,那人的脸上看看。缭绕的烟雾,将他们的脸一一笼罩了,包裹了。

会一散,郭自闲就急急地往村子里赶。他担心提前备下的那些砂被用完了。他想,还要看,就一定得找个时间去林里地里看一看了。他甚至还觉得不能等这家的房子装修完了才去。村支书都说哪天要去检查,总不能他都去了,自己还没去。

正在装修的房子,是一幢两层半的小楼房。

在楼下背了两件地板砖上到二楼,看着挑上去的砂还有,背上去的砖也还有,郭自闲的心里踏实了一些。放下背上的砖,郭自闲掏出烟来大声喊师傅抽烟,仿佛那些砂和砖是师傅帮他挑上来背上来的。师傅用胶锤砰砰砰敲着瓷砖,像没听见。像是给师傅当小工准备灰浆的房主人,提着一桶灰浆先走了进来。

耽搁着你们了。说着,郭自闲将烟向房主人递了过去。

没有,没有。房主人接过烟,说就是用完了,你不在,也还有我呢。

贴砖的师傅站起身来,边接烟边说,我倒希望你耽搁一下,这腰都酸得不是我的了。狗日的,这次我是帮着黄世仁了,你不来,这砂和砖也不会差着。

房主人吐出一口烟,哈哈笑了笑说,我三四百块钱一天请你来供着?

郭自闲没顾他们散话,拾起扁担和挑砂的黑胶桶,边走边理着,下楼挑起了砂来。开会他是走路去的,虽然路程不算远,但一去一来,再加上会议,还是花去了不少时间。这段时间,虽然没有因为备下的砖或者砂不够耽搁到师傅,但看看已经往西斜去的日头,郭自闲的心里还是急了起来。师傅接下来还要用的砖和砂,他得尽快备上,然后去把天黑前的那一趟山吼回来。

早上吼一次,下午吼一次,是村支书让他当护林员时对他的明确要求。

那天到村上,接待郭自闲的是蒋老师。郭自闲不知道蒋老师叫啥,但他们已经很熟了。两年多来,蒋老师经常往他家跑。蒋老师指着桌上的一张表要郭自闲签字。郭自闲呲着一口黄牙,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还是要麻烦蒋老师帮我签一个,我摁手印。蒋老师也不推辞,拾起笔来,一笔一画,刻意地歪着扭着,代签了。郭自闲也不等蒋老师喊,竖出右手的大拇指在衣襟上擦了擦,沾了印泥,浓墨重彩地在他的名字上摁了一个红红的手印。

蒋老师拍了拍郭自闲的肩说,这次就不给你东西了,给你弄份差事,这可是支书对你的关心,你要好好谢谢他。

谢嘛,就不用了。要谢,你就谢蒋老师。一直坐在办公室里角,翻着表册写着字的村支书站起身来。他问郭自闲认不认得老坟山。老坟山那地儿,郭自闲不但认得,还熟得很。以前放羊的时候,郭自闲经常放到那地方去。那是大黑山下来一点的一个山弯。山弯的上面,是一片森林,里面全是松树;山弯里,是一片庄稼地。郭自闲还记得,老坟山周边的山梁上,除了连在一起的森林,还有几片荒地,荒地里栽得有冷松。支书说分给郭自闲看的山,就是老坟山那一片。郭自闲不明白那山要怎么看,难不成,那山还会被人抢去偷去?谁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那山背走?支书说看山的任务,就是不让人偷砍上面的松树,不让野猪糟蹋下面山弯里的庄稼。

郭自闲双手有一下无一下地互搓着,说山恁宽的,又全是森林,我咋看得住?还有那野猪,哪个认得它爷仔啥时去糟蹋庄稼?

有人说,还说你老闲笨,看来不笨嘛。

郭自闲说,道理是这嘛。

蒋老师就向郭自闲讲解如何看山,还说一个月给他五百块钱。

郭自闲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像是这样又更加欠了蒋老师,更加欠了村支书,说钱多钱少不说,我还是认不得要咋看。要是看了哪儿的树被人砍了,哪家的庄稼被糟蹋了,我负不起这责。我还是去给他们挑挑砂背背砖算了。

支书往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说,你以前不是放过羊吼过羊吗?你声音那么大的,这样,多的就不给你说了,你一天跑去吼两次,早上天亮后吼一次,下午天黑前吼一次,你的任务就算完了。这样也不耽误你去帮人挑砂背砖。咋样?

郭自闲一愣一愣地看着村支书,感觉有些晕眩。见他愣着半天没回答,村支书又说,咋的,你真不想干啊?这可是多少人来找我想要干的呢。

我认得支书你们是对我好,只是,我只去吼这两次,不去林里地里看,咋认得树有没有被砍,庄稼有没有被糟蹋?认都认不得,我拿啥来汇报?复杂得很,我干不来,你们还是给别人干算了。

会议室里的人笑了起来。

有人说,你狗日的老闲,咋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咋就一根筋?

有人调转话头,望着刚才说话的人笑着说,人家是一根肠子通屁眼,哪像你狗日,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先说话那人张口要回击,见村支书向他看过来,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支书说,你几个,文化不大点,屁话倒是一大堆一大堆的,还笑老闲,人家老闲这是正话,一是一,二是二,哪像你几个?接着,支书望着郭自闲说,平时,有挑砂背砖的活,你就去做,山上,你就一天去吼两次,吼了就行了;哪天不挑砂不背砖了,你再去林里地里看看,看了,再把情况跟我说。

恁说就好,恁说我就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了。郭自闲又不由地搓起他的双手来,接着说不管啥事,能做就能做,不能做就不能做,不能做的,我就不能答应你们,要不,出了事,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当上护林员后,尽管还没有去那些林里和地里细细看过一次,但一天两次的吼,郭自闲从没落下过。早上,差不多天一亮,他就起床,然后往山上赶去。吼回来了,才去挑他的砂背他的砖。午饭后,主人和师傅都会坐下来喝上一阵茶,抽上一阵烟聊上一阵天,他却不参与。放下碗筷,他就起身开始挑起砂来,或者背起砖来。他要尽早备够师傅这天还要用的材料,天黑前把下午那一趟山吼上。

现在,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这该备的材料,却才开了个头。想着黑森森一片山野除了自己再没一人,郭自闲的心,就自个儿慌了起来。

一个护林员,郭自闲偏偏胆小。而最怕的,又是走夜里的山路。

十二岁那年,为守着割了晒在山坡上的荞子不被人偷,郭自闲一个人在山上临时搭起的草棚里过了一夜。那是前不沾村后不沾店的山坡地。那时,山上的树早已被连根刨完,除了坟堆、悬崖和深壑,能开的地方,全开了荒种了地,倒是因为没了树的遮挡,这儿那儿的坟堆,或高或矮地凸显在那山上。第二天中午不见他回来,大人去找到的时候,他还在草棚里用被子死死捂着。大人将被子扯开,只见他双手捂脸,双脚乱蹬,满嘴胡话。带回家后,他就成了人们口中的一个疯子。村里的人都说,他是被鬼找着了。家里一下请端公,一下请神婆,又是跳神,又是送筛盘,能做的驱魔赶鬼法都做了后,郭自闲胡话疯话是不说了,但顺带着他连正常的话也不说了。再后来,他话虽然会说了,但人,却像村人们说的憨了包了。不但憨了包了,还特别怕走夜路。晚上,不说再让他去山上守夜,就是让他到屋外给牛丢一把夜草,他也是一个劲儿地往墙角钻,打死不出门。

几十年过去,他依然怕走夜路,更怕一个人在夜里的山上。

看着日头离房后的山顶越来越近,郭自闲的心就越来越急。汗水流下来辣了眼,他抽出手抹上一把,再把眼睛眨上几眨,该往楼下走的继续往楼下走,该往楼上爬的,继续往楼上爬。

一条小径,从这边山梁通到那边山梁,在山弯里绳索一样吊着。上面是森林,往下,三四排树外就是一梯一梯的包谷地洋芋地。森林里的树全是松树,是时兴封山育林后好几年才造下的。普家河这地方,做什么都要晚上其他地方几步。通电这样,通路这样,就是封山育林,也这样。现在,这些松树粗不过成人大腿,细的,还不及郭自闲那手臂。树不大,但毕竟成了林。因为这林,这些年来开始野猪成灾,种在下面地里的庄稼,收成一年比一年差。

踏上小径,郭自闲一声不吭,只顾弯腰埋头往里面的山梁赶。

刚来吼的时候,他一走上这小径钻进这森林,就啊啊啊地吼,嗷嗷嗷地吼。他原以为,吼这山就像他原来在那些没有森林的山沟里吼羊,只要他站在高处一吼,吼声就会在整个山沟里回荡。但在这儿,山上的森林就是一堵看不见尽头的吸音墙,无论他是啊啊啊还是嗷嗷嗷,无论他怎样大声怎样用力,那声音,似乎在他才张嘴吼出的时候,就不在了。好些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吼过没有,吼出了声音没有。是后来,郭自闲发现哟嗬哟嗬地吼好换气,好把声音尽可能地拖长,甚至还能把后面的“嗬”声起起伏伏弯弯绕绕地变着声儿拖下去。尽管往上面的森林里吼的时候,吼声依然被森林吸纳得较为微弱,但终归还是有吼声在里面响起来了。往下面的山弯里吼的时候,不但能感觉到他的吼声在山弯里滚动了起来,还能感觉到那吼声被什么东西抛了回来,滚往上面的森林里,在森林里到处跑。而让这吼声滚动得最为强烈最为长久的,又是站在里面的一个山梁上吼。站到那儿吼上一阵,吼出的声音不但覆盖了他负责的区域,还越了界,飘荡到了旁边那些森林的上空。往后,他就不再一来便吼了。来了,他只一个劲儿往那山梁上赶。

小径上,树枝已不是筛下光影,而是罩出了淡淡的黑影。走在这黑影中,郭自闲的身子有些颤抖,脚步有些发飘,心七上八下蹿动。郭自闲真想转身回头,不再去那山梁上吼了。只是他的脚步像不听使唤,还在往里蹿着。

终于站在了山梁上。郭自闲气也不歇,站直身子,也不管手上有没有砂或泥,搓不搓一下,拍不拍一下,举起来放到嘴前撑成个喇叭状,然后便“哟——”地吼了起来。吼声先像是试探,长流的细水一般,轻拂的微风一般。当“嗬”音出口后,吼声才开始高起来。高也不是突然地高,而是弯着绕着、曲着拐着地高,高着高着,仿佛一只飞在空中的鹰发现了地上的一只小鸡,他没让“嗬”继续高上去,俯冲着往下“哟”了起来。这一次的“哟”变得有些短促,像那只鹰往地上俯冲时的鸣叫,又像布仁巴雅尔唱出的颤音。这单个的“哟”声虽短促,连起来后吼到山弯里的声音却一点儿间断的感觉都没有。不但没有间断的感觉,还让人感觉到他吼出的这声音在像洪水一样注进那山弯里去。山弯里被这声音注得愈来愈满,愈来愈满。终于,山弯容不下这注入的吼声了,开始往外蔓延了。这声音又不像水是往下蔓延,而是往上面的森林里蔓延了过来。吼声一往上面的森林里蔓延过来,郭自闲那手喇叭扩出的声音,随着就又变成了“嗬”。

“嗬——嗬——嗬——”

这以后的“嗬”音,就不再变“哟”了,而是一直“嗬”了下去。但这“嗬”被郭自闲嗬得时急时缓、时隐时现,时高时低、时粗时细。在这“嗬——嗬——嗬——”的吼声里,郭自闲看到包谷林出现了一阵一阵的晃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跑,窸窸窣窣的,跑出了一条,哦,还有一条,像船只驶过水面留下的水痕一样的道。他真想冲下去,将在里面跑的东西一个一个地给宰了,给千刀万剐了。他不知道里面的庄稼被它们糟蹋成了什么样。但他没有冲下去。他只定定地看着那两条水痕一样的道,继续吼。

森林上空,一群一群的鸟扑突扑突飞起。郭自闲也不管它们飞了没飞,不管它们飞去了多少。他仍然定定地看着那水痕一样的道,继续吼。

吼起来的时候,郭自闲忘记了越来越稠地往他身上裹来的夜色。

地里那两条水痕一样的道终于漾到了地边。接着,地里平静了下来,郭自闲的吼声也停了下来。这时,郭自闲似乎才看到天空已是麻糊糊一片,才看到前面的树影已经形成了真正的黑影,像是用一张庞大的黑纸剪了插在那儿似的。郭自闲没再去看地里的包谷,他拔腿转身,飞哒哒一趟往小径冲了过去。

装修房子的人家已经开始吃晚饭。房主人正举着酒碗和贴砖的师傅碰杯,说今天累够了。见郭自闲慌慌张张进来,师傅问他咋了?郭自闲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在桌边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师傅又说,还以为你今晚上在哪儿有好吃的,不来吃了。郭自闲说好吃的倒没得,只能说,不来,也饿不着。

女主人在郭自闲前方的桌上摆了碗筷,男主人拧开装包谷酒的胶壶盖,给郭自闲倒起了酒来。

今晚上的要少点。郭自闲说。

咋的?真是在哪儿喝过一顿了?

喝是没喝过。只是今晚上吃了饭,我想先准备一下明天要用的材料。

咋的?明天又要开会?

会倒不开。我想去看看那些树和庄稼,认不得着偷没有,着糟蹋没有。

师傅哧溜一声喝了一口酒说,你不是天天都去的?看了恁长时间,着没着偷着没着糟蹋你都认不得?

郭自闲说,去是天天都去,但我都只是去吼,哪去慢慢看过。

师傅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米,边嚼着边说,老闲你狗日倒安逸,房子一分钱不出,人家来给你修好;看点山,看得连树着没着偷、庄稼着没着糟蹋都认不得,一个月还照样给你几大百。

女主人嘿嘿笑了笑说,老闲,把这山让给他看了,房子,也跟他换了,省得他眼红。

他那大房子我倒住不起。郭自闲揩了一下刚喝过酒的碗沿,边往桌上放碗边说,看这山我又不是为了那点钱,钱嘛,多点在用,少点,还不是在用。

说是要少喝点,郭自闲的酒并没有少喝。说不喝了的时候,他喝下的,已是半斤酒有多无少。但他并没有喝多的样子。泡上酸菜红豆汤,就着青辣子炒的大片大片的腊肉,唏哩哗啦没几下,三碗饭已下了他的肚。倒是男主人,没等郭自闲吃完饭,便身子一挪仰靠在沙发上,像是累过了,又像是喝多了。

放下碗,泡了茶,郭自闲便叫女主人打开外面的路灯,准备去背砖。师傅也站起身来,说你就慢慢背了,我要先走了。女主人将路灯打开站在门边,先是说着喝点水又去的话,将师傅让出了门;接着又说着喝点水又背的话,将郭自闲也让出了门。她也不等师傅和郭自闲回话,转身进屋,开始收拾起了碗筷来。

砖没背几件上楼,男主人就叫郭自闲别背了。

咋的?

我要睡了,坐不起了。男主人探起身来歪靠着,眼睛都睁不开了的样子。他揉了揉眼又说,要背的话,你就背了自己回去。

一听说要他自己回去,郭自闲就不干了。郭自闲每答应一家人去帮着挑砂背砖,工钱的多少从没提前讲过,都是到了最后,人家给多少,他就接多少;倒是晚上黑了主人家要送他回家这一条,他会一开始就说出来。

明天要用的材料还不够嘛。

你不会明天又背?

明天我要上山去。

那山你哪天没上?

明天我要去全部看一遍。

要咋看看你的,只要不让材料耽误着师傅,你咋看都行。

那你等我准备够了又睡。

老子等不起了。

要不,你重新去找个人来整一天。

我去找哪个?我可是只想找你,你也答应了我的。

一提到“答应”,郭自闲就不知道如何说了。他是答应了的。以前,只要他答应过帮的人家,都是从头到尾帮得圆圆满满的,还从来没有中途说过让哪家重新找人的话。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除了答应帮这家人挑砂背砖,还答应了蒋老师和村支书,要去吼那山。本来吼山与帮人挑砂背砖也像村支书说的互不影响,但吼山的本质,不像挑砂和背砖,挑砂就是挑砂,背砖就是背砖,吼山的本质是看山,无论是看还是吼,目的是护好林和庄稼。看了这么长时间,树有没有被砍还一点不知道,那庄稼虽然没进去看过,但凭吼的时候地里荡出的那水痕一样的道道,就知道肯定被糟蹋了不少。支书都说要找时间去检查了,郭自闲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明天都得先去看上一遍。

要不要给师傅打个电话让他明天休息?只要一天,我就可以去看完一遍了。

你倒想得好。你是要他和我都来将就你?休息一天,他就损失三百多块钱呢。而且,我也想赶紧整完,早点出去挣钱来还修这房子欠下的账呢。

你跟他商量一下,商量一下,最后你少给我几天工钱,多给他点。

男主人站起身来,嘿嘿笑了笑说,你吼一个月的山,得的钱还付不了他和我一天的工钱呢。还少给你几天工钱?传出去,你还让不让我在这村子里做人?

郭自闲这时想起了男主人原来说过的话。他不好意思地说,实在不行,你就辛苦点,先挑给他用着,我看完了就回来。男主人像醉得站不稳,歪歪倒倒地往窗台上拿了手电筒,到了门边靠着门说,我哪忙得过来?又要给他准备灰浆,又要抹他贴出来的那些砖。砖上的灰浆不及时抹掉,放干了用铲子来铲得多要多少个工?不要说了,走了。再不走,我就睡去了,不管你了。

这样嘛。你去睡,我挑好了,请嫂子送我回去。

男主人探着身子诡异地笑着,说来说去,你是不是就想要你嫂子送你?

女主人正在打扫地上的垃圾。地上是一地的烟头儿、菜边儿、细砂儿。她停下来,拄着手中的芦苇扫把望着郭自闲,你喊你这憨包哥去睡他的,你挑了我送你回去。我胆子也小,送你回去后我也不回来了,就在你家睡了。

郭自闲的脸上又是一脸的不好意思样子。没等男主人说话,他倒拍了拍手上的灰,说算了,干脆我哪天再去看算了。

说是哪天,这一天却一直拖了下来。一直拖到先前这家人的房子装完了,答应去帮的下一户人家,又刚好还要过一天才开工的这天。

这天,郭自闲起床得早,出门得也早。路,是清一色的上坡路。夜里下了雨,下得还不小的样子,路上的泥泞踩去能滑脚。郭自闲没管滑不滑,只顾弯着腰一步一蹬往上爬。不觉间,天就大亮了。出门时才能看到路走,这时太阳的光辉已追上他的屁股,恨不得要将他整个的人推去与他那山路上的影子重叠。

来到老坟山,郭自闲没有从常走的小径上走。他往上绕着钻进了森林。松树枝旁逸斜出横生直长,像它们的一只只手,在那儿伸着展着。说不清它们是欢迎郭自闲,还是阻挡郭自闲。或弯腰,或侧身,郭自闲避着让着,边往里走,边东看看西望望。没进去多远,他就看见了一些树桩。他吃惊起来。他不知道这些树桩是啥时被人砍了树留下来的。看去,树桩已经开始腐烂。难不成是以前看的人没看好被偷的?郭自闲在心里责怪起以前看这山的人来。

郭自闲继续往里寻去。越往里走,看到的树桩越多。越来越多的树桩,让郭自闲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内疚感。就算是以前被砍的,自己也应该早点知道。被砍了这么多树,他却从来没向村支书说过。他不怕村支书把这些山分给其他人去看,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把这些树看好,对不起村支书,对不起蒋老师。

郭自闲走得越来越快。地上的松毛被淋了雨,让郭自闲常常走一步滑一步,不时还滑得摔倒在地。好在松毛厚,一次一次摔倒,都没有让郭自闲摔伤。摔倒了,爬起来,拍拍衣裤上的松毛,他又继续往里寻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站到空地上,回头往刚才钻出来的森林看去,整个森林依然好好的,松树依然在那儿长得密密麻麻的,但郭自闲这时已经知道,里面的很多松树被砍了,里面有着很多松树被砍后留下来的树桩。

得先去向支书说说。说了,咋整就咋整。郭自闲想接着就去村上找支书。但想着松树被弄成这样,郭自闲又急着想看看庄稼。郭自闲想起了那水痕一样的道。狗日,在里面跑的,把包谷林撞得往两边倒的,肯定就是野猪。郭自闲怪自己一直没进去看。要是以前去看了,即使被糟蹋了,只要向支书报告了,自己也就算完成任务了。虽然一天两次的吼他从来没有落下,但终归他的任务不是吼山,而是看山。树被偷了庄稼被糟蹋了自己都不知道,还看哪门子的山?

郭自闲不再往森林里钻了,他急急地转往森林下方的庄稼地蹿去。

因偏下坡,连梭带滑,没多时郭自闲就到了平日里吼山所站的小山梁上。

山弯里的庄稼地全都扑入了郭自闲的眼底。包谷天花齐刷刷在微风中似有若无地晃动着,洋芋树子已开始往地上匍匐。差不多处于弯心处的那一片坟山地,也因了丛生的杂草而显得绿意盎然。

坟地里的很多坟都有了年代。山弯里的土地,村委会曾想规划了种冷松,但在征求村民意见时被大多数人拒绝了。村民们表面上说他们还想种地,但私下里,是不想让这坟地的周围成为草山成为林地,不想让坟坪成为拴牛拴马的牧场。坟坪成了牧场,牛屎马粪拉一地,不说埋在土里的先人恶不恶心,就是活在外面的后人也会颜面无光。坟全是土堆,没一座立得有碑,长年累月的牛踢马踩,不说睡在下面的先人睡不睡得好,恐怕要不了多久,一座座坟堆就会被踢垮踩塌,被夷为平地。当时村委会的人说退耕还林一亩有好几百块钱补助,有着坟地在这儿的人家却没有一家同意。

平日里忙,来不了,种着这地,种庄稼收庄稼的时候总是要来的。有时他们还以为,只要这坟地的周围种得有庄稼,那逝去的亲人就不会担心他们挨饿。

郭自闲不知道先从哪埂地看起。站在这儿看去,到处都差不多的样子。要知道哪儿被糟蹋哪儿没被糟蹋,恐怕得一埂地一埂地地去看。太阳已经斜挂头顶。郭自闲仰巴着头眯着眼看了看,心想看完再回家,恐怕是连洗碗水都吃不上了。但地里的洋芋有的是,山上的柴,也多的是,在这样的山坡上,这样的季节,郭自闲不担心吃的问题。

郭自闲想先烧几个洋芋吃了,然后再一埂地一埂地地去走,去看。一个下午,再怎么走怎么看,也能走完看完。只是村支书多次强调过,在林里不能烧火,发现哪儿有人烧了,必须立马去阻止,哪怕是在坟山上烧纸。村支书说,树被偷了几棵,庄稼被糟蹋了几片,比起火灾来都是小事。郭自闲决定去弯里抠几个洋芋,带到对面那片栽了冷松,却还一点林的样子都没有的地方去烧了吃。

已经迈出步子要下弯里去抠洋芋了,郭自闲又突然决定先吼一次山。今早上还没吼过呢。说不定,里面还有早上起来寻食,现在还在地里的野猪。

双手刚握成喇叭状围到嘴前,“哟”的声音就洪水一般出了口。

哟——

这一“哟”,没有一点要吼长吼久的样子,仿佛他只这么“哟”一下,“嗬”都不嗬就要草草收工。

“哟”刚出口,郭自闲就想起放羊时在山上吃的那些烧洋芋。

他多年没放羊了。

他也多年没在山坡上烧过洋芋吃了。

哟——

还在是“哟”音。已经“哟”得比平日里长了许多。在听着就要降下来,就要停下来了的时候,突然地,他竟然又“哟”着高了上去。

郭自闲似乎闻到了火烟的味道,闻到了烧洋芋的味道。

嗬——

终于,“嗬”音还是从郭自闲的口里崩了出来。“嗬”音一出口,郭自闲这吼声就不再像是吓唬野猪什么的吼声了,倒像是他被野猪追着、被鬼追着,拼了命地逃跑着发出的呐喊声、求救声。

嗬——嗬——嗬——

吼声开始变化起来,变得时粗时细,时轻时重,时高时低。在这变化不定而又悠长绵久的吼声中,郭自闲不再只是闻到火烟和烧洋芋的味道,而像是他已经坐在山上的一堆柴火旁,在吃着烧洋芋了。

包谷地里出现了一条波浪。波浪哗哗啦啦响着,仿佛哪儿溃了堤。

烧洋芋的味道离开了郭自闲。郭自闲愣了一下。但也只是愣一下。先前吼向弯里的声音还在弯里缭绕,并开始往上方的森林里弥漫。在郭自闲的吼声又接上后,弯里的“嗬”音连一点儿断过的痕迹都没有。他吼出的“嗬”音随弯就拐,一下变高了。这时候还有野猪在地里,郭自闲一边在心里将那些野猪的祖宗操了个遍,一边加了劲,恨不得让自己的吼声变成一阵狂风,一口气便将那些野猪吹得灰尘一般飞散,烟火一般消灭。

以前一直没有进到森林里去看过,今天一去看,树被砍了那么多。地里也一直没去看过,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狗日杂种些竟然还在里面。郭自闲不知道现在还有野猪在里面,是因为他今早上没来吼,还是以前他吼了后,野猪真像那些人说的,先出去了,接着又回来了?

郭自闲不再看包谷林里被荡出的波浪。他紧紧地闭了眼,鼓足劲拼命地“嗬”了起来:

嗬——嗬——嗬——

包谷林里的响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一条洪水在往这边袭来。

怎么会这样?以往,只要他一吼,里面的野猪都会窜着往那边的森林里逃,现在怎么会往这边跑来?一时间,郭自闲像是独自一人处在了黑夜的山顶。他暗自换了一口气,然后歇斯底里、孤注一掷地“嗬”了起来。

郭自闲从来没有觉得这吼这么吃力过。无论是以前吼羊,还是后来吼山,他都觉得那吼像玩儿一样。但现在,他感觉脖嗓眼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包谷林里传来的响声不但没有远去,还离他越来越近。他举在嘴前的手开始发抖,站在山梁上的脚也开始发抖。他整个的身子都开始抖了起来。郭自闲想再大声些,但突然间,他张得大大的嘴就成了一个摆设,再怎么用力,都没有一点点的声音发出来。郭自闲的身子不再只是颤抖,而是瘫软无力了起来。似乎,他整个的人,都要瘫软下去了。

郭自闲噩梦惊醒一样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村支书呼啦一下钻出了包谷林来。一件带横条纹的夹克斜斜地披在支书的肩上。那是开会的时候,支书经常脱了挂在椅背上的衣服。支书站在地埂边,一手叉腰,一手举着,像端着一杆枪直直地指向他,还在向他说着什么。

郭自闲的耳里嗡嗡响,听不清支书在说啥。

郭自闲揉了一把眼睛。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还是自己在做梦。趁揉眼睛的时候,他掐了一下眼皮。他感觉到了疼。他想问支书咋来了,但嘴张着,却没有问出声音。村支书回头往包谷林里看了看,转回头来的时候,收了叉在腰上和指向郭自闲的手,边往衣袖里套衣服,边说起了什么来。郭自闲只看到他的嘴在动,依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站在那儿张着嘴说着话的支书,一时变成了水中的一具影子。那影子还因为水波的荡漾,歪歪斜斜地变着形,一下被拉扯往这边,一下被拉扯往那边,一时像头猪,一时像条狼。

郭自闲不敢再看,拔腿转身便逃。慌忙火急中,才迈出一步就摔了一跤。扑倒的时候,他还慌慌忙忙往后扫了一眼。在包谷林的边上,他看见一个像是支书的人,这时又一手叉在腰上,一手举着像端着一杆枪,边指着他边在说着什么。郭自闲不敢再看,爬起身,没命儿地往外逃窜了起来。

顺着小径抱头往外逃窜的郭自闲,脚是飘的,身子也是飘的。穿穿倒倒逃出森林扑倒在大路边,郭自闲还担心有什么会跟着扑上来,不由扭头往森林里看去。在身后,郭自闲没有看到什么往他身上扑来,倒是蒋老师和一个女的,正在路边的树荫下坐着歇凉。

老闲,你狗日咋啦?

郭自闲想喊救命,嘴张着,却感觉脖嗓眼着了火一样,发不出声来。

你狗日被鬼找着啦?你看没看到村支书和张委员?

郭自闲听不见蒋老师说啥。他的嘴一下一下地张着,却一点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倒是蒋老师凑到他面前来的脸,一时也变得像是水中的一具影子,开始歪歪斜斜起来。

郭自闲一脸的扭曲样子,像得了羊癫疯。

那女的扑到蒋老师身边,说快打电话给支书,菌子别捡了,出来送他去医院。

猜你喜欢
吼声支书村支书
叶立东:村支书的“新台账”
兴旺一个村,需要几茬人?——三任支书一条道,一棒接着一棒跑
夜记
乡村振兴的排头兵
吼声像打雷的雷龙
狮子的吼声
把我交给你(组诗)
葡萄熟了
葡萄熟了
支书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