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苹
朱执信(1885—1920),民主革命家。名大符,字执信。原籍浙江萧山,生于广州。日本留学期间,结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鼓吹革命,与保皇派论战,并片段译述《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1910年参与发动广州新军起义,1911年参加辛亥“三二九”广州起义,后参加光复之役。二次革命失败后流亡日本。1914年回广东策划武装反袁,加入中华革命党。次年冬,组织讨伐龙济光,发动护国军起义。1917年随孙中山南下护法,次年随孙中山到上海,助撰《建国方略》。1920年南下促陈炯明收复广东,组织民军。9月,在虎门策反时,被桂系军阀杀害,遗著有《朱执信集》。
朱执信既有深厚旧学根基,又精研新学,且具丰富的社会实践经验,使他成为革命民主派的理论代表。他在五四时期的系列论述,显示了他的思想较之辛亥革命时期有突破性进步,具有更深刻和广泛的社会内涵,理论水平达到高峰。他的诸多论述针对当时存在的认识误区,以缜密、理性、求实的态度进行辨析和阐述,闪烁着卓越的智慧光芒。1919—1920年,是朱执信理论活动的繁荣期,写下了约40万字的著述,相当他一生著述的二分之一强。
从19世纪中叶起,洋务运动、晚清新政、维新变法,乃至辛亥革命,都在不同程度上推进中国社会的演变。当然,这些观念和举措并非是单线性的,它们之间存在相互叠加交错,如维新运动既有器物和制度的改良主张,又有“新其民”“新其学” 的思想诉求。但是,从经济——物质层面到政治——制度层面的变革,最终都归于失败。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制,建立了共和制度,但民众的社会行为、思维方式、生活状态等依然停留在旧模式中。政治、思想、文化的启蒙缺乏深度和广度。其根本原因是中国依然未能挣破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双重枷锁,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秩序没有改变。
日本的近代化起步几乎与中国同时期。当时的启蒙先导福泽谕吉指出:“日本文明和西洋文明相比,一个突出的区别就在于权力偏重这一点……只要有人的关系,就无不存在着权力的偏重。”他严厉批判日本国民性,“日本人自古以来,就不重视自己的地位,只知趋炎附势,企图依靠他人谋求权势……即所谓‘以暴易暴’……这与西洋人独立自主的精神相比,确有天壤之别。”福泽谕吉就此提出一个疗方:“如果想使本国文明进步,就必须以欧洲文明为目标……以这个标准来衡量事物的利弊得失。”明治政府积极鼓动日本国民学习西方的先进科技、思想文化、生活方式等,欧化运动迅速扩进,日本近代化的成功颇得益于此。
受日本启蒙运动的影响,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对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思想演变的论断是,“学然后知不足”,放眼世界和谋求进步,“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从制度上感觉不足”“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在讨论改造国民性的问题时,维新派和革命民主派尤为活跃,影响也最大。梁启超指出:“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特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他认为,国民精神是立国之根本,所以特别强调重塑新的国民性。鲁迅十分重视国民性的变革和建构,甚至为此弃医从文。面对近代以后中国屡遭挫败的巨大落差和耻辱,国人被迫反思:中国人需要现代国民意识,即相应的知识水平、价值观念和心理素质,决不能故步自封。
朱执信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善于思辨和勤于履践。从20世纪初起,他便投身于推翻清王朝的军事行动,“自丁未以至辛亥,凡广东革命诸役,无一不与。”他是最早投身新文化运动的革命党人之一,以敏锐的观察和严谨的思考就时局变化发表著述,阐释三民主义和社会各现实问题,赋予它们新元素,故以理论家闻名于当世。他自述: “我在上海住了这半年, 刚碰着这新思潮和旧形式作对的时代,我自己固然不免发了一点议论,并且对于别一个的议论也很留心。”1919年5月,朱执信参与了北京的五四运动。学生运动和工商界的联合行动,特别是广大群众的参与,使他感受到民众蕴藏的巨大力量,体验到思想革新的重要性和强大威力。他致函蒋介石:“弟现在观察中国情形,以为非从思想上谋改革不可,故决心以此后得全力从事于思想上之革新,不欲更涉足军事界。”朱执信经历了重大思想转变后,更着力于撰写时政评论,积极倡导新思潮和新文化。
朱执信以杂志作为倡导新思潮和新文化的主要阵地。1919年8月,由他负责的《建设》杂志创刊。孙中山在发刊词中指出:“以鼓吹建设之思潮,展[阐]明建设之原理,冀广传吾党建设之主义,成为国民之常识,使人人知建设为今日之需要,使人人知建设为易行之事功。由是万众一心以赴之,而建设一世界最富强最快乐之国家。”该刊设“论说”“纪事”“杂录”等栏目, 宗旨是“从精神物质上图国家及社会之改造。”《建设》杂志采用白话文及新式标点符号,议论时局,并深入追溯和分析其形成的根源,倡导科学的学风和文风,对于当时流行的学说采取审慎态度。“恭维人,我们是不来的。排斥人,尤其不会的。”杂志的立论则以公道、诚实、中肯为原则,真诚欢迎质疑和批评。
《建设》成为新思潮阵地的佼佼者。《新潮》杂志主编傅斯年赞誉是“在现在出版物中能仔细研究一个问题,而按部就班的解决它,不落在随便发议论的一种毛病里”的刊物。[孙中山评价道:“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 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最近本党同志,激扬新文化之波浪,灌输新思想之萌蘖,树立新事业之基础,描绘新计划之雏形者,则有两大出版物,如《建设》杂志、《星期评论》等。”朱执信的见解还发表在《民国日报》《上海晨报》等报刊上,内容涉及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社会主义、帝国主义、民权主义、社会改造等方面,关注社会的热点和焦点问题。他与时俱进地扩大革命民主派在思想界、文化界的地位和影响,为推进新思潮、新文化做出重要的理论贡献,成为孙中山及其战友们业已开端的民主革命新阶段的思想先导的重要元素。
朱执信的多篇著述论及从文化层面上改造国民思想,主要集中于三方面:
(1)觉醒的国民要以互助相爱的精神改造社会,并将这种精神推进到国家层面。
“睡狮醒了”这句口号是中国及国民觉醒的代名词,在20世纪初已普遍被中国人接受。如1903年,倡导维新的先驱者黄遵宪在《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中有“散作枪炮声,能无惊睡狮?睡狮果惊起,牙爪将何为?”邹容在《革命军》写道:“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1905年在东京创刊以《醒狮》命名的杂志等。在民族危机深重和救亡意识浓烈的时代,从“睡狮”到“醒狮”成为激励中国人觉悟和奋起的时代精神符号和象征。
首先,朱执信从这一现象切入,清醒、平和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观于睡醒狮一语。入人之深,可以知之矣……人人知爱国而爱之,适所以害之。”他指出“睡醒狮”最早是“欧洲里头要压迫中国的一部分人,拿来恐吓其余的人的”。中国在近代一直处于挨打地位,忽闻自己是醒狮,“人家怕起他来,便高兴得了不得,睡梦里也想着做狮子。”他以辩证精神做出分析:“于中国人的自觉帮助不少,这是好处。不过在第二方面着想,这种论调,坏中国的事,也不为不多。”他指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生存和发展,不是要“使人怕”为目的。如果其他民族和国家也以做“狮子”为目的,强者总是少数,大多数不能达到目的,这目的就推行不下去了。他列举几个有代表性的实例:蒙古族与大食族曾是极为强悍的民族,东征西战,占据大片土地。当别的民族兴起后,蒙古族内讧、外侵频发,大食族已踪影不见。一战时期,俄罗斯提倡大斯拉夫主义、德意志提倡大日耳曼主义,都热衷于扩张和吞并,巴尔干半岛成了这两只狮子抢夺的“绣球”,“这两个民族受苦受得多了,赶快把狮子的招牌收下来,换上一面民族自决的招牌了……就是不愿意有人家来做他的狮子,他自己也不去做人家的狮子”。另一种情况是摆出“武装平和”的模样,即露出狮子的利爪却声称不吃人。各国的军备竞赛以“武装平和”为幌子愈演愈烈,事实上是真武装、假平和。
其次,朱执信呼吁国民现代意识的觉醒,发挥互助与关爱精神,组织文明的人类社会。在他看来,万物之灵的优势在于拥有知识和智慧:“惟其论智不论力,所以贵互助不贵争斗。”人们团结起来相互扶助,其力量是不可估量的;民族、国家之间“可以用相爱的精神,行互助的手段,免了民族间的恶感……免了国家间的轧轹”。这种理念就是国家之间的人道主义。他反复强调不要做“狮子”而要做人,“醒狮”恰恰意味着民众没有觉醒。他确信在新思潮的启蒙下,“国民既有知识而生自觉……故其所自觉之对人类之义务,又先现而为对国家之义务……以此自觉之国民,选择其所赞同之政府,推倒其所不赞同之政府。”
最后,朱执信观察到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异征:近代欧洲学说输入后,被放置于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遭到片面和错误的理解:“半面的物竞天择,与自暴自弃的有强权无公理,流行起来,比鼠疫还快。”此时中国思想界处于混乱状态,“旧日学说,也有有价值的,却因为没有权威了,人家不大安心去信他……新的学说,没有完全输进,而且人家用过的废料,试过不行的毒药,也夹在新鲜食料里头输进来了。这就是军国主义,侵略政策,狮子榜样了!如果是这种乱吃一起,一定是中毒无疑的!”朱执信的精辟论述,对当时中国知识界如何正确借鉴西方文化确有警示意义。
(2)对新思潮做出科学的界定。
胡适对新思潮的定义是:“以强烈的批评态度来澄清陈腐的思想,又以科学的态度,自由的精神,来推动政治社会的改革。”科学的态度基于实事求是的批判,实质是主张重新认识世界、认知真理,有所扬弃,近于“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胡适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意义就在于此。对于胡适的这一观点,朱执信就新思潮的内容和性质给予更深层的说明:“我们现在暂规定我们所用新思潮的内容,是怀疑的态度,合理的批评,向上的进展……对于某一种事实怀疑,一定要拿合理的批评来实现他……只是拿几个独断,来筑成自己的理论基础,那这结果,不止不能够得向上的进展,并且有逆转的危险。因为他这种理论……使旧理论、旧制度,更加巩固。所以新思潮里头的怀疑,是研究了各方面,才去怀疑。”以上阐述体现了朱执信更为健全的批判精神,为新思潮和新旧文化的评判提供了新视角与新思考。
(3)反对以暴易暴的偶像破坏论,倡导培养科学精神。
中国传统的偶像崇拜观念根深蒂固,禁锢着人们的思想。不扫除盲目权威与偶像崇拜,国民的自觉无从谈起,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难以确立,中国近代化就无法健康发展。这方面新思想的引导和支撑的作用极其重要。1919年8月,朱执信发表在《建设》上的《神圣不可侵与偶像打破》一文,可视为他对旧世界宣战的檄文。他尖锐地提出,诸如现存的君主、国会、道德、宗教、信条等,是否“神圣不可侵”?回答是:“非也!”偶像打破者不承认有什么偶像,对于一切事物“皆应于人生进化之道程以为评价。故昨日所是者,今日不免以为非,无所谓永远。于彼是者,于此为非,无所谓绝对。其有非之时,有非之处,即为可侵。”道德“皆随时代地方而逐渐变更”;经济、政治、法律的规定“亦随社会以改变”。他的推论是:“明社会上事神圣不可侵之性质愈重者,其可信性愈薄,而吾人对之反抗当尤烈。”他以进化和发展的观点对新思潮启蒙运动表示赞同和支持,并把科学等同于实证与理性,认为摒弃旧思想、旧观念是完全必要的,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朱执信关于破除偶像的论述并非浅尝辄止。他针对当时主流知识分子在打倒旧的权威与偶像后,又不自觉地塑造新的权威与偶像的种种言行,表达了独到的见解:“偶像打破,非必有益。若以较良之偶像,打破较不良之偶像。则正如萧伯讷所云,将革命之责任,转置于第二代人之肩”,故此“所谓以暴易暴,不知其非,于社会上总皆谓之不澈底”,“科学去其容人讨论之精神,即等于信条,即亦一种之偶像也”。这是他坚决反对的。陈独秀、胡适等以“偶像破坏者”的姿态反对玄学和迷信,对科学的认知功能、社会功能极尽美化,“唯科学主义”盛行一时。毋庸置疑,他们真诚而坚定地追求和捍卫科学与理性,但正如后来者所指出:“就思想而言,五四实在是个矛盾的时代:表面上它是一个强调科学,推崇理性的时代,而实际上它却是一个热血沸腾、情绪激荡的时代,表面上五四是以西方启蒙运动主知主义为楷模,而骨子里它却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一方面五四知识分子诅咒宗教,反对偶像;另一方面,他们却极需偶像和信念来满足他们内心的饥渴。”主要原因归咎于先驱者缺少较为充分的理论准备,剧变的时代迫使他们承担了启蒙的重任。
朱执信对神圣可侵与偶像破坏的论述鞭辟入里,最可贵的是他在倡导科学精神的同时,并没有拘囿于唯科学主义的藩篱。朱执信对科学精神的合理认知,较之启蒙运动的许多倡导者及其理论,显然更加深刻与全面。
新文化必然需要相应的表述方式、方法和手段。胡适、陈独秀率先提出文学变革的主张,倡导白话文。他们认为,白话文浅显易懂,利于自由表达,便于大多数人阅读,文言文约束繁多,故前者较后者优越。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文学“八不主义”,后改为四条: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要说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2月,陈独秀发表《文学革命论》,提出建立新文学“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1918年4月,胡适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是一篇具有纲领性和实践意义的著述,将建设新白话文学的“唯一宗旨”概括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即“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价值”。五四运动使白话文蓬勃发展,大量使用白话文的报纸、杂志、宣传小册等铺天盖地渗透到社会每个角落。反对派提出强烈质疑与批驳,双方展开激烈辩论。
对于文言文与白话文之争,朱执信始终持冷静与中肯态度。首先,他明确赞成使用白话文,认为白话文是活的,文言文活得“很不灵动”,如同“中风麻痹”。朱执信身体力行,尽量使用白话文撰稿:“近数年来,编译《建设》杂志多用白话驱文字,以为知识之普及, 亦其启钥民智之苦心也。”他列举白话文两大优点:其一,在艺术上自然流畅,可以避免文言古典选字的累赘,“把贵族文学变了做平民的文学,把机械的文学变作自然的文学。”这种观点积极呼应了陈独秀、胡适提出的文学革命的主张。其二,在应用上通俗易懂。他进一步提出把语文的“自然”与“明白”作为衡量的依据,详细分析了文言文、国语、土话(方言)的现状,认为方言在特定的群体和地域中使用是最佳的,最能达到宣传新文化的效果。如果强行规定使用国语白话文,将失去艺术上的自然和应用上的明便的优点,那就与新文学的宗旨背道而驰了。因此,他赞成地方性的出版物以“土话”行文,这种见解是白话文运动中的大胆尝试。
其次,朱执信认为,不应当生硬地、机械地割裂白话文与文言文两者之间的关系,主张普及白话文应采取渐进方式,文白之间相互补充,适度保留文言文。他以自己的切身体会来说明白话文推进不可操之过急:“以少日惟操粤语,其以普通话为文之不自然,犹之文言,抑之又过之,故常不乐为。”“常苦现在通用之字, 不足以供用,不得已有时须借用古字以成文,并非要做古典文学,实出于不得已。作文如此,出话更难。”他在赞成白话文的同时也肯定了文言文的作用:“以现在口语之不完全,有时须赖文言为之补助,故将来尚须多插意义简单确定之文言于口语间,构成较完全之国语。此不特有资于古代文言,亦有待于外国文……将来白话文,亦不能不补以文言。”因此,他反对全盘否定古文学的观点,认为它依然有重要的价值,大可不必如激进的新文学倡导者那样把旧文学的两股代表力量桐城派和文选派斥为“谬种”和“妖孽”。
朱执信倡导推行白话文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主张写作新式诗歌。胡适倡导说理的新诗,摒弃无病呻吟之作,主张诗歌的音节依靠语气的自然节奏和用字的和谐表达,用韵采用现代的韵,平仄互押,但无韵也无妨。对此,朱执信曾和胡适、胡怀琛反复讨论新诗的作法,就新式诗歌的音节发表自己的见解。他认为,诗歌的音节不是孤立的,“一切文章都要使所用字的高下长短,跟着意思的转折来变换”,凡是能够充分体现诗意的自然的起承转合,便是最好的音节,即“声随意转”。他以多首旧体诗与新诗歌为例,逐一分析论述,其学养之丰厚与研究之精深令人叹服,为探索新诗的写作提供了建设性意见。
朱执信写下岭南地区最早的白话诗歌《毁灭》。此诗文字朴素,意境深远,气势恢宏,堪称佳作。既体现了他积极的人生理念,也具有相当程度的自况意味。朱执信具备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和渊博的知识,因此他的白话文行文流畅,清新脱俗,颇富表现力和感染力,也即是他新诗主张的实践。
岭南新文学的第一篇小说,是朱执信在1919年9月1日发表于《建设》第一卷第二号上的《超儿》。全篇五千多字,塑造了三个初具民主意识、个性解放的人物形象,表现了他们追求人格独立,冲破世俗约束的现代世界观。从人与人之间的“支配”角度探讨人生问题,批判支配别人的道德意识与极端利己主义的人生观。《超儿》发表时,“附记”说明创作的主旨是:“惟欲于人生问题,稍引起读书界之兴味而已。”虽然小说在艺术手段与思想内涵的融合、表现方面未尽如人意,但作为新文学的起步,小说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已初具现代小说的结构与表现特点。《岭南现代文学史》赞誉这篇白话小说:“把探索社会问题引导到探索人的内心世界,即人生观、世界观的问题,扩大了小说的表现领域,开了创作的风气……是十分可贵的,堪称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滥觞。”朱执信在新文学实践中的重要贡献,具有启迪和借鉴作用。
新文化运动期间,出现过著名的“问题与主义”的争论。胡适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李大钊则认为既要研究实际问题,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以谋求根本的解决。朱执信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场论战,但他清楚认识到,这场争论与新文化运动存在的危机息息相关。他针对上述问题做出合乎理性的阐述时,指出当前的新文化运动有三种毛病:“放着很容易办到的事情不去实行,却去天天讨论;明明晓得还没有办法的事情,姑且讲讲;本来是各不相妨的事情,偏偏要互相攻击”,这是“销除新文化运动的特效药,是号称改革者没有诚意的确实证据”。作为毕生投身实践的革命家,朱执信历来注重理论与实践并行。他批评空谈者们“拿着重要的主义去粉饰那些无聊的议论,如果这种象征的行为也可以救济社会,那和尚念经,也可以超度死人了”。他认同胡适的这一主张有利于针砭当时中国思想界流于空谈的弊端。同时,他明确反对割裂“问题”与“主义”之间的关系:“因为逐个问题没有一定的主张,那所谓自决的怎样决法,也是空洞洞的。”朱执信提供的救治办法是,将两者密切地、有机地结合起来,“谈主义,谈问题,是一样的。现在的人何尝不谈问题,不过谈的并不是研究,只是一个空谈罢了,真要研究问题,自然也研究到一个主义上来,没有可以逃得过的。”他尖锐地指出:不排除上述弊病,则“缺了可以实行的方案,新文化终归破产”。他的观点切中时弊,一针见血,启迪社会。
朱执信在五四时期关于思想文化重大课题的一系列论述中,深刻、求实、全面的思辨精神与批判精神,合乎理性与辩证的观点,显示了他的理论的优长与特色。他积极参与文学革命,因为新文体是新文化的表现形式。他更直接倡论白话文、创作语体诗和白话小说。朱执信无愧是当时中国思想界一颗灿烂之星。
广州是朱执信的故乡,是一个有着悠久丰厚文化积淀的城市,又是中西文化较早碰撞融汇的都会。诚如陈序经在1939年所作的概括:“广东是旧文化的保存所,又是新文化的策源地,因而粤人既是旧文化的守护者,又是新文化的先锋队。”正是这样的广州,塑造了朱执信这样的思想家,而他的理论与实践则反馈给他诞生和长眠之地增添了历史文化的异彩。
[1][2] 福泽谕吉;编译社译:《文明论概略》。北京:商务印书馆,第132、11页,1959。
[3] 梁启超:《国性与民德——梁启超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第249-250页,1995。
[4] 梁启超:《新民说》。《梁启超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211页,1984。
[5] 广州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编:《文史纵横(精选二)》。广州:花城出版社,第142页,2018。
[6][23] 朱执信:《朱执信集》下集。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室编,北京:中华书局,第659、674—675页,2012。
[7][10][13] 朱执信:《朱执信集》上集。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室编,北京:中华书局,第321、407、334页。
[8][12]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第90、209—210页,2006。
[9] 《建设》,刊登在1919年7 月24日、25日上海《民国日报》的出版预告。
[11] 吕芳上:《朱执信与中国革命》。台北:中国学术奖助会,第238 页,1978。
[14]“睡狮”的起源有待进一步探讨。据日本学者石川祯浩考证,“睡狮”形象最早是在戊戌时期由梁启超所创。石川祯浩:《晚清“睡狮”形象探源》。《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5期,第87-96页。
[15][16][17][18][19][20][24][25][26][33]《朱执信集》上集。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室编,北京:中华书局,第322、323、325、403—404、328—329、386—387、344页。
[21]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期,第5-10页。
[22] 胡适:《胡适文集》。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卷,第552 页,2013。
[27] 张灏:《重访五四——论五四思想的两歧性》。《开放时代》,1999年第2期,第5页。
[28] 陈独秀:《独秀文存》。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第96页,1987。
[29] 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第22页,1933。
[30] 朱秩如:《朱兄执信行状》。《朱执信先生殉国十二年纪念专刊》,中国国民党广东省执行委员会编印,第5-6页,1932年9月21日。
[31][32] [34][35][36]《朱执信集》下集。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室编,北京:中华书局,第762、686—687、689、793、915页。
[37] 张振金:《岭南现代文学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第32页,1989。
[38][39][40][41]《朱执信集》下集。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室编,北京:中华书局,第879、880、529、881—882页。
[42]陈序经:《广东与中国》。《东方杂志》第36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