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云段锦云徐 悦 冯成志
(1.苏州大学教育学院,苏州,215123;2.西交利物浦大学国际商学院,苏州,215123)
“自我”是社会科学中经久不衰的研究主题,学者们已从多个视角、多方面围绕自我展开了大量研究,如自我的内容、功能和结构等,其中,个体对自我内容的认识(我是谁)和评价(我对自己感觉如何)是自我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Markus & Wurf,2003)。鉴于自我概念具有一定的复杂性,每个人的自我都不尽相同,虽然积极的自我要素对个体有着明显的助益作用,但自我概念的发展持续一生,建立对自我的清晰认识则是个体成长的重要任务(Adam et al.,2018;Slotter & Walsh,2017)。
Campbell等(1990,1996)最早提出了自我概念清晰性(self-concept clarity)的构念,指个体在多大程度上对自我有着清晰、自信、明确的定义,并且具有内部一致性和阶段性稳定。研究发现,高自我概念清晰性能够促进心理幸福感等积极情绪、增强个体应对冲突的能力;而低自我概念清晰性容易导致抑郁等负面情绪,阻碍个体的成长和发展(Alessandri et al.,2021;Krol et al.,2019;Parise et al.,2019)。这说明,自我概念对个体的影响不仅取决于其具有多少积极内容,还取决于个体在多大程度上对自我知识有着清楚且稳定的认知。
本文首先辨析了自我概念清晰性与自尊的联系与区别,以廓清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内涵和结构,而后总结了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一般发展规律及差异;其次,从身心健康和行为策略两个方面,分析了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影响结果,揭示了其发挥作用的内部机制;再次,根据自我概念清晰性的特征和要求,提出了促进自我概念清晰性的方法策略;最后,根据现有自我概念清晰性的研究现状,阐明未来的研究方向。
自我概念清晰性萌芽于早期有关自尊的研究中,为了厘清自尊对个体认知和行为的影响,研究者们开始将重点放置于个体对自我内容“质”的认识而非对自我内容“量”的认识,结果发现不同自尊水平的个体对自我内容的确定性存在差异(Campbell,1990)。随后,Campbell等(1996)正式提出了自我概念清晰性这一构念,主要包括:(1)个体对自我特征、信念的理解;(2)个体关于自我不同特征之间的观点是否和谐;(3)个体在不同情境和时间段内将自我特征视为连贯且一致的程度。
基于对自我内容的理解和认识,自我概念清晰性和自尊具有一定的联系,研究发现二者之间存在显著的正相关,即随着自尊水平的增高,个体的自我概念清晰性也随之增强(De Marree & Bobrowski,2017;Wong et al.,2016)。另一方面,根据对自我内容的不同侧重点,自我概念清晰性和自尊之间又有着明显的区别,自尊代表了个体在多大程度上认为自身是有能力、有价值以及成功的,主要指对自我内容的积极评价;而自我概念清晰性更多的是对自我特征的清晰性和明确程度的评价,既包括积极的也包括消极的自我内容。因此,以自尊为例,自我概念清晰性和其他的自我构念在自我内容上可能存在一定的相关或者重叠,但是,对自我的认知范围和评价方式又区分了自我概念清晰性和其他自我构念。
自我概念清晰性具有类特质的特点,其发展也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变化性。以生命全程发展观为视角,Lodi-Smith和Crocetti(2017)提出,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呈现倒U型的变化模式,在个体成长早期持续上升,靠近中年后期达到平稳,随后可能出现下降的趋势,并且发展过程中存在较大的个体差异。通常来讲,从童年到青少年时期,个体开始逐渐建立对自我内容的认知,这一时期,家庭环境扮演着重要的影响,比如高质量的亲子关系和较高的家庭经济地位均能够提高青少年的自我概念清晰性(Na et al.,2016);至成年期,由于社会角色的多样性和社会关系的复杂性,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发展进入到一个相对快速且变化性较高的阶段,个体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和角色,并不断地调整自我的状态以便于更好地适应外界环境(Light & Visser,2013;Lodi-Smith et al.,2017),研究发现成年个体的社会参与度越高,其自我概念清晰性也越强(Crocetti et al.,2016);到中老年期,在经历了各种角色的变化与适应后,个体对自我内容的认知趋于平稳,倾向于巩固已有的角色内容,然而,随着年龄增长而面临的身体机能衰退和社会角色退出,老年人的自我概念清晰性可能也会受到影响,当老年人因为健康因素而出现角色危机时,其自我概念清晰性显著降低(Lodi-Smith & Roberts,2010)。
值得注意的是,自我概念清晰性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发展趋势可能也存在差异。Campbell等(1996)认为自我概念清晰性更贴近于西方文化对自我的解释,即个体应该拥有一套明确的自我定义,并且能够在不同情景下保持其内部一致性和稳定性,比如跨文化的研究结果表明,加拿大人比日本人具有更高的自我概念清晰性(Markus & Kitayama,1991)。
自我概念清晰性对个体的心理和生理状态均具有重要作用。首先,对于心理因素,自我概念清晰性促进了个体的积极体验,研究发现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通常拥有更高的生命意义感(Shin et al.,2016)和生活幸福感(L eeFlynn et al.,2011),原因可能是当个体对自己的认识越清晰明确时,他们越能理解和解释所经历的生活事件,并尝试从中获得积极的情绪感受。比如一项针对伴侣的研究表明,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由于无法理解和接受已有状态的变化,从而也不支持伴侣的改变,导致了较低的关系质量感受(Emery et al.,2018);此外,自我概念清晰性减少了个体的消极体验,包括面对负性事件的焦虑和抑郁情绪(Kusec et al.,2016;Richman et al.,2016)以及压力感知(Treadgold,1999)等。神经科学研究也支持了自我概念清晰性与消极情绪的负向关系,比如基地外侧杏仁核(basolateral amygdala,B L A)反映出个体的焦虑水平,该区域的体积越大,自我概念清晰性越低(邬鑫等,2017)。
其次,对于生理因素,研究发现自我概念清晰性能够降低一系列身体疾病的风险,包括进食障碍(Vartanian et al.,2016)、自闭症谱系障碍(Berna et al.,2016)、精神分裂症(Holm & Thomsen,2018)等。以近几年网络中盛行的“身材焦虑”为例,有学者指出由于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对外界标准的内化程度较高,更容易以其他人的规则来评价和要求自己,因此倾向采取不健康的饮食方式,长此以往,诱发进食障碍(Vartanian & Hayward,2017)。
从个体与外界互动的角度来讲,自我概念清晰性能够避免或者缓解个体在不同情景尤其是负面情境中受到的不良影响。面对压力事件或者处于压力情境时,不同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会采取不同的应对方式。Smith等(2010)的研究表明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倾向于采取积极的应对方式,比如计划、主动行为和抑制竞争等;而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倾向于采取消极的应对方式,比如否认、心理脱离和行为脱离等。原因可能是,当个体对自我内容的认识较为准确和清晰时,他们能够根据各类情境的具体需要最大化或者最小化的利用自己的个人属性,做出合适的行为表现;相反,当个体对自我内容的认识较为薄弱和贫瘠时,他们会认为外界的环境也是混乱的、不可预测的,不能对自己和事件做出恰当的评价,难以明确自我的价值和能力,由此引起消极的应对方式(Slotter & Gardner,2014)。
类似地,在发生社会冲突时,不同自我概念清晰性个体的冲突管理策略也存在差异。研究发现,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面对社会冲突时倾向选择问题解决途径,而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则倾向选择竞争或者让步(De Dreu et al.,2000)。Bechtoldt等(2010)认为相比于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不会表现出过多的反刍现象即不会过度地、持续地沉浸在负面事件中,保留了更多的认知资源以实际地、有建设性地解决冲突双方的矛盾和问题。
由于自我概念清晰性指导着个体感知和解释内外环境的方式,因此,结合自我差异理论(self-discrepancy theory)、目标设定理论(goal-setting theory)及自我调节理论(self-regulation theory),将尝试从整体性和动态性的角度论述自我概念清晰性发挥影响的作用机制。
首先,自我概念清晰性有利于个体明确自我的当下状态,自我差异理论(Higgins,1987)界定了三类自我:现实自我、应该自我和理想自我,自我差异指现实自我与后两者之间的差异。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更容易明确现实自我和自我标准的真实距离,从而推动其减少这两类自我之间的差异;而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很难了解或者把握自我的实际状态,更难基于现实自我去设定自我标准,所以他们的自我差异感受具有较强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这不仅容易诱发较高水平的消极心境,也会对他们的行为策略带来负面的影响(Nezlek & Plesko,2001)。
其次,在明确了当下的自我状态后,自我概念清晰性帮助个体设定恰当合理的目标和策略,激励个体不断地向目标靠近。目标设定理论(Wright & Kacmar,1994)指出目标的两个基本属性是明确度和难度,而自我概念清晰性对这两类属性均具有正面影响,即个体对自我内容的清晰程度能够帮助他们更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因此相比于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更容易确立明确的、可完成度高的目标,使得目标充分发挥指导和激励作用(Fite et al.,2017)。
同时,自我概念清晰性提高了个体的自我调节能力,避免上述过程中可能产生的负面情绪感受,有利于目标的顺利完成。自我调节理论(Bandura,2001)指出自我概念在自我调节的过程中扮演着核心的角色,个体对自我的理解越清晰越能够知道如何调整自己以应对内在的心境或者外在的环境,表现出较高的自我调节能力和有效的自我调节结果;而当个体对自我的内容出现怀疑和不确定时,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以及可以做什么,其自我控制能力和目标追随能力就会显著下降,更容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采取不恰当的调节策略(Bechtoldt et al.,2010)。
正念(mindfulness)起源于东方禅修,指有目的且不批判地将注意力集中于当下状态的方法,属于一种意识状态或者心理过程(Kabat-Z inn,2003;Kudesia & Nyima,2015)。近年来,正念作为积极的心理干预手段受到了学者们广泛关注,已有研究发现正念治疗在缓解焦虑抑郁、应激障碍和成瘾行为等方面具有显著的成效(任志洪等,2018;徐富明等,2016)。
自我概念清晰性需要先了解自我的内容,而后对这些内容做出明确的判断和评价,正念则能够有效地提高个体在这两个过程中的表现。一方面,正念强调有意识地集中注意力,帮助个体觉察和感知更多来自内部和外部的线索和信息,并从中获得与自我相关的内容。有研究发现,正念增强了个体的感知觉能力、注意能力、记忆能力等(Ganaden & Smith,2010;Jha et al.,2007;Jha et al.,2010);另一方面,正念要求个体对所感知到的信息进行非批判性的观察体验,从而能够有效避免自我信息的加工偏差。比如研究发现,正念练习有利于个体调整对自我的理解,摆脱对自我的习惯性认识,增加对自我更本质的认识(Hanley & Garland,2017)。这说明,正念通过引导个体对此时此刻内外部的持续注意和不评判接纳,把个体从常规的、有偏差的自我认知中解脱出来以实现自我觉醒(Dummel,2018)。
此外,已有关于正念的研究也发现了类似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影响结果,比如正念有助于个体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包括缓解生理疼痛和进食障碍,减少抑郁和焦虑等负面情绪,促进希望和幸福感等正面情 绪(Segal et al.,2012;Wanden-Bergh et al.,2011)。因此,也有研究者指出正念对个体的积极作用有可能是源于其对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影响,即自我概念清晰性可能是正念发挥作用的潜在中介机制(Hanley & Garland,2017)。
由于自我概念清晰性强调个体对自我概念的明确程度,其可能会影响到其他自我构念的作用强度。比如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其自尊水平越高,对个体的积极作用越强。而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个体,其自尊水平越高,可能对个体产生更多的消极影响(De Marree & Bobrowski,2017),未来研究可以考察自我概念清晰性和其他自我概念的交互作用。
同时,目前研究大多侧重于自我概念清晰性对个体在某一阶段内的心理、生理健康以及行为表现的影响,但人生中每一阶段的发展并不完全相似,自我概念清晰性在各个阶段的效用也不一定完全相同。所以,未来研究可以将测量范围拓展到个体成长的多个时期,如采用长期追踪方法,以便更加全面地理解自我概念清晰性的变化规律和作用价值。
关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理论非常欠缺,本文虽然借用了其他与自我概念相关的理论,尝试从较为整体和动态的视角解释自我概念清晰性发挥影响的内部机制,但这些理论均仅是和自我概念清晰性相关联,尚且不能完全契合,或者说并没有直接地指明自我概念清晰性的作用,因此,只能从相关理论的内容和自我概念清晰性之间的关系做推导,所以构建针对自我概念清晰性的直接理论是未来研究者们的重要任务。
本文从正念的角度提出了促进个体自我概念清晰性的策略方法及其内在逻辑,未来研究应关注到其他与自我概念清晰性有关的操纵和干预。比如,Schubert和Koole(2009)发现,具身认知即有意识地操控自己的行为能够增强个体对自我概念的信念。另外,新异的信息或刺激也可能会提高自我概念清晰性,Adam等(2018)研究表明,海外经历对自我概念清晰性具有积极影响。此类研究提供了干预措施的线索,未来研究可以借助自我发现、自我揭示、甚至自我创造的视角,开发更多能够提高自我概念清晰性的方法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