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泰琪
抗日战争时期,上海、江苏、浙江等地实业家响应号召,将大批工厂迁到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复建投产,支援抗战,为抗战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其中,重庆猫儿石内迁工厂区是全国迁厂运动的典范。
选址猫儿石
猫儿石位于嘉陵江北岸,与重庆主城隔江相望,因江边有两块形状如猫的巨石而得名。据《巴县志》记载,清朝末年猫儿石设有木船过河义渡,渡口半坡有茶馆、小货店,四周是河滩荒地。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大批机关、团体、学校、工厂迁来重庆,在城区、江北、南岸、沙坪坝买地安置。猫儿石因为有水上运输、给排水方便和空旷不扰民,成为内迁工厂的首选之地。“味精大王”吴蕴初便选址于此。
吴蕴初是著名化工实业家,中国氯碱工业的创始人,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味精厂、氯碱厂和生产合成氨硝酸的工厂。
1937年11月,吴蕴初工厂船队沿苏州河驶离上海,经苏州、镇江到武汉,建立天原厂、天厨厂、天利厂联合办事处,购得武昌刘家庙200亩土地重建工厂。不久战事恶化,政府下令停工再迁。吴蕴初只得率领工厂职工继续西迁,经长江三峡,于1938年3月到重庆。
吴蕴初先在重庆城区状元桥设立三厂联合办事处,四处联系买地建厂。由于迁来重庆的工厂很多,为方便管理,当局将重要工厂安排在城区、沙坪坝区、南岸区、江北区。然而,吴蕴初的工厂不属于重要工厂,得自己想办法。在迁川工厂联合会的帮助下,吴蕴初通过四川省用地评估委员会,在重庆江北区猫儿石买到300亩地。
这块土地有一部分是向颜伯华购买所得。颜伯华是重庆人,毕业于复旦大学会计系,曾任四川省财政厅科长,重庆复旦中学创办人兼校长。他在猫儿石的200余亩祖田被吴蕴初和龙章造纸厂、维昌纺织厂、顺昌铁工厂等几家内迁厂同时看中,颜伯华以公允价格出售给厂商。颜伯华说,你们内迁厂大老远从上海迁来很不容易,都是为了抗战建国,理应支持。
为尽快复工,吴蕴初因陋就简,先建天盛陶器厂、天原化工厂。重建工厂需要资金,他把从上海偷运来的180吨机器作为抵押品,向银行贷款。
上海《新民周刊》记者撰文介绍:(1937年)上海华界全部沦陷,天原、天利被日军占领。直到1938年春,日军才对中国工厂解禁。吴蕴初闻讯,立即让留沪的天原协理李石安趁机派人到厂里拆运剩余器材设备,180余吨器材一并运到香港,准备转运重庆。然而广州失守,从广州沿粤汉线北上再转水路进川的设想破灭。吴蕴初只得想办法从香港海运到海防,跨中越边境转运重庆。当时,越南海防成了中国东南沿海通往大后方的唯一中转站,小小的海防码头,货物堆积如山,船都不能靠岸。当“天字号”器材全部抵达重庆时,距迁出上海已3年整了。器材搬运到重庆之后,吴蕴初已身无分文,只好孤注一掷,将几乎是用生命换来的全部内迁器材向银行抵押,借到220万元,工厂才得以动工。
1939年11月,天盛陶器厂作为天原化工厂的一个车间建成投产。1940年5月,天原化工厂建成投产。这两个工厂建在猫儿石崖边空地上,十余排用竹篱笆围成的简易作坊,里面摆着锅灶和大大小小的罐子。天盛陶器厂、天原化工厂有职工134人,年产盐酸440余吨、烧碱60吨、漂白粉130余吨,是后方最大的氯碱化工企业。
天盛陶器廠、天原化工厂复工后,吴蕴初开始重建天厨味精厂。此事由他的大儿子吴志超负责。吴志超,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化学系、美国密歇根大学化学系,曾任资源委员会昆明化工厂工程师。1940年,吴志超从昆明来到重庆,出任天厨味精厂四川分厂厂长。他租用天原化工厂一块地皮和一座简易仓库,临时搭建草棚作车间,靠上海运来的两只油灶、一部真空灶箱、两座离心机、两台面筋机,经过半年努力,生产出“佛手”牌味精。
为了将“佛手”牌味精推广出去,吴蕴初把味精分装成小瓶,免费送给餐馆客人享用。渐渐地,越来越多的重庆人喜欢上了味精,吴蕴初便打开了重庆味精市场,并销往西南、西北等城市。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占香港,天厨香港分厂受到威胁,局势严峻。吴蕴初让夫人吴戴仪把香港分厂迁来重庆。天厨香港分厂筹建于1937年冬,在吴戴仪的带领下发展迅速,年产味精10万公斤,远销南洋、美洲。按照吴蕴初的指示,天厨香港分厂将员工、机器撤离香港,几经周折,运抵重庆,并入天厨渝厂。
天厨渝厂迅速发展,制作味精需要小麦作原材料,但战时物资供应不足,小麦供应成问题。吴蕴初指示工厂技术人员研究寻找替代品。经过反复试验,技术人员用豆饼替代小麦,成功试制出味精,既节约粮食,又节约成本。
吴蕴初是上海兵工学堂半工半读毕业生,思想比较传统。吴志超留学美国,作风洋派,爱去证券交易所,喜欢听外国音乐,还喜欢举办家庭舞会。因思想差异,吴蕴初经常责备吴志超“不务正业”。后来,吴志超担任上海天厨味精厂总经理、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常务副董事长、中信香港公司总经理、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吴蕴初生活简单,不好饮食,却爱吃零食。吴蕴初的三儿子吴志进回忆:“在生活上他很粗线条。他吃饭快极了,上桌子三两分钟,吃完了拍屁股就走了,从来没有和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好好吃点,没有这样。他不像有的人那么讲究,一般大老板不会在街边吃东西,但是他会。有一次在上海复兴公园门口,我和他出来,看到卖油炸臭豆腐的,用一捆稻草穿在那里。他想吃,就买了一个,边吃边说,不要看到熟人。结果真的碰到熟人——上海社会局局长吴开先。人家跟他打招呼,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可尴尬了。”
上海工厂内迁
吴蕴初来渝不久,上海龙章造纸厂也迁到重庆。1938年8月,在当局的命令下,龙章造纸厂开始内迁。这时战局十分紧张,为加快搬迁速度,龙章造纸厂经理庞赞臣除动员全体员工外,还以每天每人2.5元高价在外面请小工,不分昼夜拆卸机器设备。
龙章造纸厂撤离上海时,迁走1300吨机器设备、100吨道林纸、价值20万元的五金材料。这些设备、材料由70余艘木船运出,从上海经武汉到宜昌,再由宜昌迁重庆。运输期间,损失机器、材料600余吨。
1939年2月,龙章造纸厂迁到重庆。因为天原化工厂所产盐酸等三酸两碱正是龙章造纸厂需要的原料,为了节约运费,庞赞臣将厂址选在猫儿石。
1940年7月,龙章造纸厂开始重建,安装了100米长网造纸机2台、蒸球机1台、打桨机6台、锅炉3台、发电机1座,1941年1月开工出纸。复产后,由于经济窘迫,上海股东无力增资支持,造纸厂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生产。
1941年11月,当局决定由中央信托局出资1100万元收购龙章造纸厂,筹建中央印刷公司重庆造纸厂,生产印钞用纸。收购后,庞赞臣任公司经理,张剑鸣任厂长。造纸厂年产机制纸1200吨,有工人470余人,成为当时重庆最大的制浆、造纸综合企业。
重庆猫儿石除了上述天原化工厂、天厨味精厂、龙章造纸厂,还有上海顺昌铁工厂、上海维昌纺织厂。他们选择迁来重庆,一个原因是重庆有较好的工业基础和交通条件,在四川首屈一指。1929年重庆建市时,有手工工场、近代工厂400余家,占四川的71%;资本数、工人数均占四川2/3以上;有店铺字号3058家。重庆还是四川的水系枢纽,是西南的交通枢纽。
顺昌铁工厂于1937年8月27日撤离上海,同行的有颜耀秋的上海机器厂、胡厥文的新民机器厂、胡叔常的合作五金厂,它们是第一批内迁的上海民营工厂。21艘木船搭载设备、物资,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来到重庆。
到重庆后,顺昌铁工厂厂长马雄冠找到负责迁厂运动的林继庸,在林的帮助下选址猫儿石,积极重建复工。顺昌铁工厂主要生产鼓风机、空气锤、造纸机、纺织机等,为其他制造企业提供大量的机器设备,同时还生产炮弹壳、手榴弹、航空炸弹等抗战军需品。该厂被誉为钢铁机器厂的“六大金刚”之一。
顺昌铁工厂有个工人叫陶泰来,他是时任蒋介石侍从室二处第五组组长陶希圣的长子。关于陶泰来在铁工厂的工作情况,他的弟弟陶恒生回忆道:“泰来大哥为了准备以同等学力考大学(香港德明中学的证件逃难时丟掉了),进入化龙桥对岸猫儿石上海顺昌铁工厂当实习生,一面做工,一面温习功课。顺昌的主要产品是车床、鼓风机、制砖机等,资深技工都是来自上海的经验丰富的师傅。哥哥被编入技工训练班接受严格的现场训练,一年后完成全部课程,取得正式技工资格……关于哥哥进铁工厂之事,父亲在(民国)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写给琴熏姐的信中写道:泰来已搬往顺昌工厂,伙食住处均佳,但无人教书本上的功课。我要他一厂一厂的依次做简单的工作,俾于全厂的机器得到知识。手脑并用,足以改革中国士大夫‘四手不拈香’的空虚习惯。”
陆绍云是维昌纺织厂董事长兼经理。1936年至1938年,他在武汉任大成第四纱厂厂长、总工程师兼震寰纺织厂顾问,是大成纺织公司董事长刘国钧的得力助手。1938年武汉形势紧张,刘国钧与陆绍云商定,将大成四厂所购新型瑞士立达式纺纱机运往重庆。可是,该厂内迁运船队在驶往宜昌途中屡遭日机轰炸,损失不小,只好折回武汉,再去上海,最终在上海租界建立安达纱厂。
陆绍云不愿在上海办厂,回到武汉创办了药棉纱布厂。1939年,他来到重庆,见重庆纺织设备不足,原棉难以制成纱布,便研究制造了小型纺纱机。这种小型纺纱机每台14锭,可以用电动机传动,也可以用人力脚踏开动。经过试纺,产品质量与大型设备生产的产品质量接近,成本也相当。陆绍云便与马雄冠合资创办维昌纺织厂。顺昌铁工厂先为维昌纺织厂试制一组计140锭的纺纱机,再陆续制造出合计2000锭的纺纱机投入生产。
在渝期间,维昌纺织厂多次遭到日机轰炸,破坏殆尽。陆绍云重建厂房,恢复生产,惨淡经营,直到抗战胜利。
五厂共建厂区
重庆猫儿石内迁厂的员工及其家属多达数千人,超过本地居民人数,他们的到来改变了猫儿石原貌。龙章造纸厂宿舍区被命名为龙章村,各厂在江边建起各码头,还修建了从码头到街上的石梯。船来船往,货来货去,猫儿石成了繁华的交通要道,常住人口增加了十几倍,办起饭馆、面摊、客栈、茶馆、中药铺、照相馆等,加上许多商贩逢场前来摆摊设点,便逐渐形成正街、横街、河街三条街道,热闹非凡。
重庆天厨味精厂工程师黄承芳回忆:“起初猫儿石周边生活极为不便,大批工人买菜还得乘渡船到对岸比较繁华的化龙桥去采购,经常是一去一回都要花去一个多小时。后来,随着大批工人定居,猫儿石终于形成了一个交易市场,蔬菜、禽蛋、瓜果的品种在当时比较丰富。为了方便货运,吴蕴初决定在靠河边修码头。随后,商贩在厂子周边开起餐馆。人多了,小街便逐渐有了个正名:猫儿石正街。当时天厨味精厂比较开化,向职员和工人提供免费中、晚餐,职员一桌人有四菜一汤,而工人的伙食要差些。天厨味精厂厂长吴志超经常在食堂吃饭,有时还与夫人一同前来就餐,在职员和工人面前丝毫不摆谱。”
内迁厂的员工都是外地人,有技术、有文化、挣钱多,有的人便看不起本地人。有些本地人自恃人缘关系广,就排挤外地人,认为他们占了自己的利益。因而双方经常发生矛盾。对此,猫儿石镇公所出面沟通协调,重庆卫戍司令部在此设置岗亭派兵防守。
天原化工厂、天厨味精厂、中央造纸厂(即龙章造纸厂)、顺昌铁工厂、维昌纺织厂五厂领导重视与本地政府和民众搞好关系,教育员工及其家属要与本地人和睦相处,并定期召开五厂联席会,及时处理与地方的关系。为做好内迁工厂重建复工,支持抗战,五厂于1941年1月20日在顺昌铁工厂召开座谈会,讨论事项如下:
1.中央造纸厂、天厨味精厂加入本座谈会后名称应否改定案。议决:改定为“猫儿石五厂座谈会”。
2.猫儿石国民小学来函请求补助俾资结束,应如何答复案。议决:根据前三厂座谈会第廿一次会议决议案办理。
3.猫儿石镇公所来函请诊疗所迁让房屋与中心小学应如何答复案。议决:函复一俟觅得适当地址当即迁让,并请该校来(人)代为物色诊疗所相当之房屋。
4.以后地方性质之捐款及公共费用各厂间应如何比例分摊案。议决:中央造纸厂、天原电化厂各二份,天厨味精厂、维昌纺织厂、顺昌铁工厂各一份。
5.各厂主值次序及时间应如何改定案。议决:每厂三个月,次序如下:顺昌、维昌、天厨、天原、中央。
6.改定诊疗所名称案。议决:改定为“猫儿石五厂联合诊疗所”。
7.联合诊疗所之所有权应如何规定案。议决:由维昌加付诊疗所补助费700元,天厨付诊疗所补助费1200元,此后诊疗所作为五厂所捐设之公共资产。
8.诊疗所醫师护士三十年年终十二月份双薪额应如何决定案。议决:照该日薪津额付给。
9.调整卫戍部派驻队营房前之岗亭移置于天原之东面,将郑家院子西南面之岗亭移置于中央纸厂职员住宅区之西北角。
10.规定诊疗所取药费标准案。议决:甲乙两种诊券照市价对折收取,丙种券照市价收取。
至此,重庆猫儿石五个内迁工厂形成了五厂联系制度。
此次座谈会研究的内容广泛而具体,包括社区诊所经费、医生护士薪金、药费标准、卫戍部队岗哨位置、地方捐款、公共费用分摊、学校补助等,表明当时内迁工厂不仅带来了大量的技术人才,也带来了先进的社会管理经验。内迁工厂的进入,对重庆的经济社会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