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正
《伊苏斯之战》,公元前1世纪(那不勒斯国家博物馆藏)
英 国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成立于1852 年,是世界上顶尖的装饰艺术与设计类博物馆之一。2021 年其来华展览的“微观之作:英国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馆藏精品展”集中展示了一批生动鲜明、精妙绝伦的微型马赛克艺术品。与西方马赛克制作相类的是,我国先秦时期也有着技艺十分精湛的绿松石镶嵌工艺。不同时代及文化背景下的微型马赛克与绿松石镶嵌,在工艺及功用等方面却有着诸多共通之处。
马赛克镶嵌工艺,是指用多色和单色的小石块或其他材料装饰地板、墙壁或天花板的技艺。其术语来源并没有确定的说法,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多习惯用“彩色小石头”来定义这种装饰。其历史最早可追溯至4000 年前的苏美尔文明,是目前已知人类最为古老的装饰艺术之一。
考古发现马赛克最多的当属古希腊时代遗址。古希腊人利用小石块点缀户外路面,使其排列整齐,由此形成和谐的视觉风格。到了古希腊时代晚期,一些技艺精湛的工匠和艺术家为多元化呈现建筑装饰作品,开始使用更为细小的碎石片,按照不同颜色搭配、组合,将手工切割和磨制的小石片镶嵌起来,铺贴于建筑物的壁面或立柱表面。
到了古罗马时代,马赛克工艺飞速发展,鼎盛一时。人们将马赛克广泛用在住宅及公共建筑的墙面、地板、圆柱或家具上,罗马的雕塑、殿堂建筑及罗马柱上的马赛克装饰几乎随处可见,其豪华程度令人惊叹,以至近现代很多经典的建筑都在运用古罗马的装饰风格。而在古罗马不同时期,马赛克工艺也有着细微差异。古罗马早期受希腊古典绘画的影响颇多,较为注重明暗,在色彩运用方面更为丰富。其题材也十分多样,涉及人物、花鸟、静物及风俗等。到了图拉真和哈德良统治时期,马赛克镶嵌画更为盛行,题材非常广泛,镶嵌工艺也颇为精细。在庞贝遗址出土的部分马赛克镶嵌画中,每平方厘米的马赛克嵌片甚至达60 块左右。《伊苏斯之战》是早期马赛克镶嵌画的代表性作品,描绘了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中与波斯帝国大流士三世在伊苏斯进行激战的场景,被称作“希腊化绘画纪念碑”。这幅壁画是1831 年在庞贝遗址一处名为“农牧神之家”的住宅中发现,据考证是根据公元前4 世纪希腊著名画家菲罗克西诺斯的同名壁画复制而成。虽然我们无法看到最初的壁画作品,但仍能从这幅复制的马赛克作品中感受两军交战的震撼场景。
拜占庭时期,马赛克工艺成为最重要的装饰手法,几乎遍布整个地中海。这一时期的玻璃制造业日臻成熟,可烧制出多种色彩,层次十分丰富,从蓝色到金色甚至较为浓重的黑色都有。并且作品也有着非常鲜明的特色,题材上都以宗教内容为主,人物造型的刻画上遵照统一的规范模式,以程式化造型来加强人们对于宗教的感受。作品的人物造型以平面化为主,不追求体积感与立体感,但面部形象都颇为生动,可谓是装饰性与写实性相结合的真实写照。另一特点就是较为广泛地采用金色作底色背景,使作品充满炫丽辉煌的神秘感,以圣维塔尔教堂中的两幅作品《查士丁尼皇帝和廷臣》及《皇后提奥多拉和女官》最具代表性。它们都制作于公元547 年,两者相互呼应,画面超凡入圣、富丽堂皇,生动呈现出宗教的神秘气氛以及高超的马赛克技艺。
《皇后提奥多拉和女官》,547 年(圣维塔尔教堂)
文艺复兴时期,马赛克镶嵌工艺发生重大变革。圣彼得大教堂内部的壁画因年久失修损坏严重,亟待修复。为再现大师级绘画作品,必须研发出数以万计镶嵌件所需的颜色与光泽。经几代人努力,终于研制出28000 种不同色调与光泽的马赛克镶嵌件,用于修复壁画,使其得以永久保存。梵蒂冈官方将这种新的马赛克称为珐琅马赛克,至今其秘方仍秘而不宣。
《美丽的意大利天空》,1845年(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藏)
《罗马斗兽场》,约1851 年(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藏)
随着技艺水平、审美水准逐步提高,更为细腻、精妙的工艺——微型马赛克镶嵌日渐兴起。至18 世纪晚期,两位备受世人尊崇的艺术家凯撒·奥古蒂(Cesare Aguatti)和贾科莫·拉法利(Giacomo Raffaeli)改良了马赛克工艺,研制出直径小于1 毫米的微型镶嵌片。其颜色也更为丰富,超过一万多种不同色调可供搭配,可呈现最为细致的光线效果及渐变色调。
作为“微型马赛克”名称的提出者,亚瑟·吉尔伯特也是世界上最为知名的“收藏微型马赛克的狂热分子”,此次来华展览集中展示了其收藏的微型马赛克艺术品,如《罗马斗兽场》《美丽的意大利天空》等,其中以“普林尼的鸽子”为题材的装饰面板及糖果盒最为引人注目。
公元79 年8 月24 日,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正在整理《自然史》书稿的老普林尼不顾个人安危,带领众人前往灾区救助罗马人民,仅留下一块书稿蜡板和一句话给养子小普林尼。此次分别成为永别,老普林尼的身影永远停留在维苏威火山的烟尘中。遗留下的书稿蜡板上记载了古希腊工匠佩加马的索苏斯(Sosus of Pergamon)的马赛克名作《碗中啄水的鸽子》:“一只可爱的鸽子正俯首饮水,水盆中倒映着它的小脑袋;而其他几只鸽子,它们停在水盆边缘上,或享受着日光浴,或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鸽子主题的糖果盒1819—1838 年(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藏)
微型马赛克最直接的灵感可能来源于“普林尼的鸽子”。1737 年,人们在蒂夫利附近的哈德良皇帝行宫里发掘出土了《碗中啄水的鸽子》的复制品,一块约3英尺的马赛克花纹图案地板。这件马赛克艺术品来自公元2 世纪的罗马,是最优秀的古代马赛克作品之一,现藏于罗马的卡比托利欧博物馆。它的发现激发了罗马微型马赛克艺术家创作出更多版本,并作为标志性的画面内容大量生产。亚瑟·吉尔伯特收藏了至少7 件不同的版本,此次来华展览展示了其中的2 件。
古罗马时代的马赛克地板《普林尼的鸽子》(卡比托利欧博物馆藏)
展示的以鸽子为主题的装饰面板长16.3 厘米,宽14.9 厘米,于1800—1825 年在罗马制作而成。饰有几何图案的边框内4 只鸽子围坐在一个圆形、金色双柄盆边缘,盆下有一平坦的方形底座,传统上这种组合被称为“卡比托利欧鸽子”或“普林尼的鸽子”。边框图片下方有一段拉丁文题词,是对老普林尼《自然史》第三十七卷第184 章的错误引用。
展示的另一件糖果盒作品直径8.6 厘米,主要由微型马赛克、龟甲、木头及黄金制作而成。在木制边框内的金色框架中镶嵌了“卡比托利欧鸽子”,周围是一排马赛克嵌片,这些微型马赛克制作于罗马,并运至巴黎进行安装。
此次来华展览作品中的马赛克主要有玻璃马赛克和玉石马赛克,而微型马赛克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玻璃马赛克。创作微型马赛克的过程极为费力耗时。首先,工匠们要在熔炉中加入沙子和化学制品,以超过800℃的高温加热,待玻璃达到合适温度时迅速将其拉丝成条,快速冷却固化,然后用锉刀裁剪成长度合适的长方形或椭圆形嵌片。艺术家以此为调色板,用一金属底座作支撑并涂抹一层胶,将玻璃长条依照颜色及形状进行挑选,搓成嵌块,再用镊子将每一嵌块像珠粒一样排列组合,固定在胶上,由此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精美场景。待图案创作完成后再用木块按压饰板,以确保嵌块牢固。为更好保护作品表面,还要对整块饰板进行抛光。先将蜡融化倒入饰板,待凝固后用裁纸刀刮掉多余部分,然后用砂纸或石头擦拭饰板,依次以更为精细的砂纸重复此过程,再用磨料进行抛光。最后在饰板表面涂上一层蜡,并用布不断摩擦,产生平滑而光泽的表面。由此经过几个月甚至数年的细致工作,微型马赛克饰板才可制作完成。
烧制过程中所用化学元素及炉中不同的氧气条件决定了玻璃的颜色,由此可呈现超过万种不同的色彩,配合精密的镶嵌可以打造出细腻的光线效果和渐变的深浅色调。创作合适的颜色和形状是微型马赛克艺术家最重要的技能,他们或将两种及以上的颜色融入到一个玻璃长条中,亦或将它们融化在一起形成全新的颜色,由此可以创造出无限颜色、形状或图案的调色板。通过这种融合过程而创作出的每一嵌块,颜色和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单独的嵌片越小,所需要的技能就越高,最好的作品每平方英寸(约6.45 平方厘米)甚至可以包含超过5000 枚嵌片。
与4000 年前苏美尔文明相对应的中华文明正处于早期国家王朝的诞生阶段,此时的绿松石作为传统的玉石种类已被先民广泛制成装饰品。随着工艺水平提升,绿松石镶嵌制品开始出现,其制作之精美、工艺之精湛在中华文明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与西方马赛克艺术相比,两者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所处时代也不尽相同,但其制作工艺却有颇多相通之处。
绿松石简称“松石”,因其质地细腻、色泽艳丽,很早就被视为珍稀之物。中国的绿松石制品大约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其称谓最早则见于清代文献《清会典图考》:“皇帝朝珠杂饰,惟天坛用青金石,地坛用蜜珀,日坛用珊瑚,月坛用绿松石。”
新石器时代中期,中原的绿松石制作工艺就已经达到较高水准,出现在骨器上镶嵌绿松石的技术。到了二里头文化时期,中原地区出现了一种将青铜器铸造与绿松石镶嵌技术相结合的新器物——镶嵌绿松石青铜牌饰,成为二里头青铜文化的代表性器物。这些青铜牌饰常以青铜铸出主体框衬,其上饰兽面纹,镶嵌无数细微的绿松石片,设计精巧,铸工卓越。其中有一件青铜牌饰,绿松石片粘嵌在有机质背托上,背托已腐朽不复存在,仅留下铜兽形框架,而绿松石片仍整齐悬空排列在铜牌上,虽历经三四千年岁月洗礼,仍然无一松动脱落,足可见工艺之精湛。
二里头遗址中还发现了一件大型绿松石龙形器,其体量之大、制作之精、用工之巨,在中国早期的龙形象文物中都非常罕见。龙形器由2000 余片形状各异的绿松石片组成,每片大小仅0.2—0.9厘米,厚0.1 厘米左右。器身长64.5 厘米,形体曲伏有致,形象生动传神。
绿松石的硬度比玛瑙、水晶等更软,更易切割和制作。得益于史前玉石加工技术的成熟,二里头出现专门加工绿松石的大型作坊。从二里头遗址出土数量众多的绿松石嵌片可看出,绿松石主要充当镶嵌物,并通过切割、精琢、镶嵌、抛光等工艺流程排列组合出造型各异、做工考究的精美纹饰。
二里头遗址出土镶嵌绿松石青铜牌饰
图①商代嵌绿松石戈(弗利尔美术馆藏)
图② 商代嵌绿松石戈(弗利尔美术馆藏)
图④ 商代嵌绿松石饕餮纹罍(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③商代嵌绿松石象牙杯(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藏)
到了殷商时代,绿松石制品出现了更多新发展,尤其是晚商时期,绿松石制品在数量、器类上都得到极大增长和丰富。嵌有绿松石的铜器有兵器、车马器、装饰器等,还出现了镶嵌绿松石的骨牙器,如象牙杯、骨笄等。绿松石制品的另一趋势体现在兵器上,它逐渐减弱了青铜武器的实用功能,增强了美观性,武器从实用器转向仪仗礼器。此外,商代的绿松石镶嵌方式也有了不同风格,图案更为多样化,构图方式也有所转变。二里头文化中在铸好的纹饰中以四边形绿松石片平直排列构成图案的方式在商代并未见到,而是利用形状各异的绿松石的不同纹路拼合成图案,或在纹饰线条的细槽中镶嵌一排绿松石。令人不解的是,绿松石镶嵌艺术在我国青铜时代达到巅峰,但之后并没有延续发展,但仍成为影响后世的装饰艺术。
从起源和发展脉络而言,西方马赛克镶嵌工艺最早可追溯至4000 年前,经过数千年演进,工艺渐趋成熟,装饰艺术效果不断更新。至18 世纪后期,经过凯撒·奥古蒂和贾科莫·拉法利二位艺术家的技术改良,最终诞生了微型马赛克艺术形式。中国的绿松石镶嵌工艺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早期,其后不断演进,从镶嵌绿松石骨器、漆器,发展到青铜时代繁缛精微的绿松石镶嵌艺术,装饰艺术水平达到巅峰,随后却戛然而止,没有更进一步发展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