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龙 何彦辛
(江苏泰兴225400)
新方志编修以来,对地方民性的记述基本上是忽略的,如何记好民性反映出特定的意义价值,目前没有很多很好的样本。在笔者所见市县续修的志书中,唯江苏《高淳县志(1986—2005)》(以下简称《高淳县志》)对民性作了记载。《泰兴市志(1988-2005)》稿(以下简称《泰兴市志》稿),也曾在社会部类设二级标题,专门记述“民性”。但后来的评审称民性提法“生僻”、内容“敏感”、不少问题“难以说准确”,要求将其分解至“民风民俗”中记述,于是该志取消了原有的“民性”设置与记述。“民性”到底应不应该记、记什么、怎么记,引起笔者的思考。
什么是“民性”?根据张乃格著《江苏民性研究》以及胡福明所撰《江苏民性研究·序》,民性是特定区域内、相同或相近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下,人们通过长期生产生活实践形成、大多数人所具有、体现深度意识、比较稳定的思维和行为特性。民性的主体是所居民众,所居民众有其身居环境,身居环境有一定的区域,其区域有地理区域和社会区域(包括行政区域、文化区域等),各区域分别有宏观、中观、微观区域,区域与区域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不同区域的民性有其不同的方面,民性具有区域性特征。人类的生存历史,是不断适应、改造自然的历史。“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自然界发展的产物,而且永远离不开自然”,民性具有自然属性;人们又是处于一定的社会环境中,也在不断适应和改革社会环境,“民性是社会历史的产物,随着社会的进步,民性也是进步的”[1],民性具有社会属性;民性是人们“通过长期的、反复的生产、生活实践,逐步形成的”“区域内民众共同体全体成员意识深处的一种心理状态”“可以薪火相继,世代传承”,具有积淀性、广泛性、深刻性、传承性特征;民性“是一种特有的社会心理现象”,是“人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体现出来的精神面貌、价值观点、理想信念与性格特征的复合体”[2]1,是“各种精神文化现象的总和”[1]。民性的基本概念告诉我们,民性以其反映民众深度精神状态及其行为特征的特有形式客观存在,这是不争的事实。
民风、民俗是地方志书的常规性内容,民性与民风、民俗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我们过去研究不多。某志评审之所以认为可以将民性分解至民风、民俗,就是因为没有弄清楚其间的关系。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民风”即为“社会上的风气、民间的风尚”。其中, 风气指“社会上或某个集体中流行的爱好或习惯”,风尚是指“在一定时期中,社会上流行的风气和习惯”。民俗,即为“民间的风俗习惯”,其中的风俗是指“社会上长期形成的风尚、礼节、习惯等的总和”。
民性、民风、民俗从不同的方面揭示人的特性,三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三者都是人们生产、生活中形成的,是自然和社会的产物。区别在于,形成时间上,民风是“一定时期的”,而民性是“长期”逐步形成的;形成源头上,民俗多由传说而起,民俗一词“英文folkore有两义,另一义为‘民间传说’”[3],而民性是自我意识的体现,影响范围上,民风、民俗有“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之说,而民性是特定区域内大多数民众共同的心理状态;影响程度上,民俗多是普通流行的,而民性是意识深处的、“积淀在传统文化中最深层的内容” “一旦形成,就会形成一股巨大的惯性力量”[2]1-2。综上所述,民性是可以单列出来记述的。如果随意将其分解到民风、民俗中记述,其实是不太科学的。
地方志书记好民性,是记好“人”的需要。中国古代地方志书就重视人物的记载,自古志书半人物。新中国成立后编修的方志对人物的记载,与旧方志有本质的区别。“古代的官修方志基本都是由官僚绅士主纂,编纂者基于唯心史观,替统治者歌功颂德,使旧志成为以帝王将相和官僚、地主、绅士等上层社会人物为中心的志书”[4]。新方志对人物的记述,坚持唯物史观,认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歌颂的是以人民群众为主体的人物,克服了旧方志存在的缺陷。当下,地方志书不但专设“人物”,也在其他记述中“以事系人,人从事出”。当然,在如何进一步记好“人”的问题上,不但要记好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也要记好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而民性是民众“意识深处的一种心理状态”“精神面貌”,记好民性对于记好人物,突出人民群众的主体地位,反映人民群众深层的精神面貌,其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记好民性,也是提高公民素质的需要。提高公民素质,是党和国家长期的、重大的战略任务,而民性是国民素质的重要方面。民性有优良民性,也有惰性因素,而且影响广泛、深远。只有优良民性得到弘扬,惰性因素得到改造,民性的正能量才能得到充分发挥,这就要求我们加强民性的发掘和研究。胡福明说:“开展对于民性的研究,努力认识人们在长期实践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优良品质、传统和作风,以便于人们更加自觉地将这些品质、传统和作风传承下去,弘扬开来,同时将那些落后于时代,不适应现代社会要求的惰性因素展示出来,以便于人们认识其本质,看清其危害,并最终摒弃它们,不断提高国民的自身素质,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同时也是摆在区域文化研究工作者面前的一个迫切任务。”[1]地方志书对于民性的记述,不但寓于提倡什么,反对什么,而且为进一步发掘和研究民性提供资料服务。
某志稿评审和修改中所认为的“难以说准确”,也不是没有原因。民性记述存在诸多困难,首轮新方志中几乎未见民性记述,二轮志书所见也极少,因此可参照的样本不多,这是事实。地方志书就是记述一地各类事物历史和现状的,既然作为一定自然、社会环境下人们长期生产、生活中产生的民性客观存在,当属地方志书应记内容,更何况民性在新方志二轮编修中虽不多见但也已有记述,开了先河。
解决民性记述内容“难以说准确”的问题,需要了解和掌握民性应记范围和民性特征。《泰兴市志》稿“民性”章,在“优良民性”节记述了崇文重教、精明肯干、诚实守信、尊老爱幼睦邻、好客开放,在“惰性因素”节记述了单打独斗、攀比张扬,在“演变民性”节记述了重官轻商与无商不富、求稳怕乱与闯天下等内容。《高淳县志》“民性”节记述了心境平和开朗、性情淳厚朴实,历来讲孝义,尚勤俭、重廉耻,婚丧喜庆历来按《周礼》讲究礼仪,历来崇文尚武,长期囿于自给自足,而以温饱为满足等内容。高淳县、泰兴市同属江苏的行政辖区,分别处于长江南、北,两地的民性既有相同处也有一定的区间差异。如《泰兴市志》稿和《高淳县志》的民性记述,泰兴记了12点内容(“崇文重教”1点,“尊老爱幼睦邻”3点,“好客开放”2点),高淳记了10点内容(“心境平和开朗、性情淳厚朴实”2点,“讲孝义、尚勤俭、重廉耻”4点,“崇文尚武”2点),两地民性内容相同的6点,不同的6点。即使文字归纳的表述相同,但具体表现的记述内容也会有所不同。泰兴、高淳都有“崇文”的文字归纳表述,泰兴的表现记述内容是“普遍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是唯一的出路”“官以宦学两栖为荣”等。而高淳的表现记述内容则是“农村人家尽管生活艰难,也要让孩子读书,不求功名富贵,但求识得一些常用字,不做‘睁眼瞎’”[5]1009等内容。所以,民性内容再具体的标准也难以涵盖各地民性的全部内容,只能以总体范围和特征来看民性应记哪些内容。从总体看,胡福明说“民性是区域内各种精神文化现象的总和”,再缩小一下范围,就正如张乃格所说的“精神面貌、价值观念、理想信念与性格特征的复合体”。同时,还要看这些内容是否符合民性的自然和社会属性以及区域性、广泛性、积淀性、传承性、深刻性等特征。
地方志书记述民性,要对究竟有怎样的民性予以明确的定论性归纳表述。明确的定论建立在对民性表现的分析综合之上。自然和社会历史环境从根本上影响着所居民众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具有一定意识的民众又在不断适应、改造着周边的环境。面对各种客观与意识交织影响的复杂现象,要从中找出民众相对稳定、绝大多数人都有的心理状态和行为特征,有难度是自然的。这就要求编纂工作者,在十分了解地情的基础上,作深入周密的分析,准确定论。其定论,实质就是对民众品性的评价,不管是正面的评价还是负面的评价,都具有一定的敏感性。尤其民性的惰性因素,敏感性突出,往往成为民性定论“难以说准确”的诱因。无论是优良民性还是惰性因素的记述,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对优良民性的评价要中肯,来不得半点虚假;对惰性因素也要如实反映,秉笔直书。《泰兴市志》稿对优良民性、惰性因素及演变着的民性,是立标题明示的。《高淳县志》没有立标题明示,但在记述中是有明确的定论性表达的。如记述“居民长期囿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环境,向以温饱为满足”时,指出这是一种“封闭保守思想”。
内容决定形式。志书的记述方法是形式,应由记述内容决定。民性的内容比较特殊,它涉及对民性的评价。既然是评价,应是有观点、有事实,读者才能心悦诚服。因此,民性的记述体裁应选择“述”体。述体可以述,也可以议,使阅读效果能够较好发挥。议什么、怎么议,述什么、怎么述,也必须有所讲究。
在民性所在篇、章的无题概述中,应简要说明民性是怎么形成的,有什么影响等,使阅读者明白民性客观存在、地方志记述民性很有必要。也可以在记述民性时作交代。几处对同一问题的表述,要注意区别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以避免机械重复。《高淳县志》在“社会生活”篇“民性民风”章设“民性”节,篇下无题概述从宏观层面,既兼顾各方,又点出民性民风;既记历史,又记现状,恰到好处。篇下概述开头就交代了高淳“吴头楚尾”的宏观历史地理和社会历史环境,指出在这种环境下产生的民性、民风的特征:“‘吴头楚尾’、东西交汇的地位,使当地居民生活习惯、民俗风情乃至文化娱乐活动无不体现出浓郁的吴楚风韵”。接着记述了历史建置的变化和历史上中原的动乱带来的北方居民南迁至高淳“使高淳民性、民风深受影响,显现多元而独特的品格”。再后记述了1949年后,尤其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们的思想大解放、经济社会大发展,“长期形成的民性、民风不但得到传承,而且发生了深刻变化”[5]1004。如此记述,使读者感受到高淳民性的深厚历史积淀,并因此进一步领略“深刻变化”的浓厚兴致。在“民性”节具体记述民性时,有的也交代了产生的缘由,而这里是从中观层面上记述的。例如记“心境平和开朗,性情淳厚朴实”时交代是由于“高淳地处江南水乡,南部低山蜿蜒,树木葱茏;西部湖泊环涟、河汊纵横、山水相依,环境优美。生活在这里的居民,长年沐浴在幽空、灵动、空蒙的大自然环境中”[5]1009。《泰兴市志》稿在“乡土风情”篇设“民性”章,篇下无题概述记述了泰兴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特点,交代民性是怎么形成的,并点出泰兴有哪些民性。在“民性”章下无题概述中记述了什么是民性,泰兴民性有何特点。如“民性”章下无题概述写道:“泰兴长期以来,尤其是江苏建省以前与江南不属于同一行政区,甚至长时间不属于同一政权,泰兴主要受徐淮文化、中原文化、齐鲁文化、西楚文化辐射较多。不过由于泰兴滨江近海,与苏南浙闽也有联系,特别是改革开放、江阴大桥建成通车、新长铁路建成和长江三角洲共同发展、沿江沿海优先发展战略实施后,上海、苏南经济发展辐射和产生梯块转移带来的经济快速发展和文化空前繁荣,这对民性有着重大影响。这种特有的社会、地理环境形成泰兴民性的兼容性和可塑性特点。”从民性的传承性与广泛性特征的阐述中,可以领略到民性的影响广泛、深远;从泰兴民性的兼容性和可塑性特点的阐述中可以领略到促进民性进步的优越因子。
地处皖南山脉水系下游的高淳一直是洪水走廊,高淳人在历年的抗洪救捞中形成了坚韧不屈的高淳精神。图为巡逻在保胜圩前的抢险船。
地方志在分别记述具体民性时,应该通过记述该民性产生的原因和在民众中的充分表现来“论证”,以增强读者的可信度。具体民性的定论可以立为标题,也可以见之于记述之中。《高淳县志》民性没有立标题,其定论是见之于记述之中的。比如对“崇文尚武”民性记述时,一开始就用“高淳人民历来崇文尚武”做出定论,接着分别记述了“崇文”与“尚武”的情况。在记述“崇文”时,首先交代了“境内居民的先人大都是在西汉末南北朝及南宋时期从北方迁入。这些外来户,不少是士大夫阶层人士或官宦后裔,文化层次高。他们在落户后兴办教育,传播儒教,地方教育事业逐渐兴起”的历史原因,其次记述了“各地纷纷办劝学所、义塾,上学读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等。美中不足的是对新中国成立后“崇文”的情况记述不够。《泰兴市志》稿对民性的记述是立标题的,如将“崇文重教”立为标题。标题下记述了“清代及清代以前,泰兴人在京做官的大多有艺文著作留世”和民间“祖宗不可不祭,先生(泰兴民间对教师的俗称)不可不敬”等的历史情况,也记述了“近现代亦不乏著书立说,从政之余发表创作者”和“20世纪五六十年代,教师轮饭,再贫困的家庭,想尽办法也要让教师吃顿好饭”“20世纪七八十年代,逢年过节多以时令果品、食物馈赠”“90年代后,逢有喜庆之事,多请教师为上宾”“渐兴家长陪读”“亲朋好友相遇必谈子女学习情况”“中考、高考之后,乡里街头‘考分多少’,‘录取何校’成为首选议题”等的情况,尽显“崇文重教”之盛况。但正如业内专家所言,仍有“不到位”之处,比如“泰兴为什么会出现崇文重教之风、出了若干校长、人才输送,背后的原因是什么”等等,未见记述,这是明显的不足。虽然《泰兴市志》稿在篇下、章下无题概述中,对民性产生的背景有所交代,但这只是宏观层面的,就某具体的民性,也应有中、微观层面的自然、历史的原因。
在民性记述的文字组织中,适当运用俗语,能起到文约事丰和易于阅读者接受的效果。俗语是通俗广泛流传的定型的语言,文字简练、含义丰富、形象生动,是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反映人民的生活经验和愿望的。而民性也具有广泛性,也是在人们长期生产、生活中逐步形成的。用俗语来表达民性,更加贴切。比如,《泰兴市志》稿为了反映泰兴人“精明肯干”民性的表现,在记述面上总体情况时,用了泰兴人“眼怕手不怕,手到‘难’搬家”“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能做事,大脑能思考”的俗语,在记述泰兴人会做事时,用了“跌倒了抓把泥”,记述泰兴人厌恶懒惰人时,用了“油瓶倒了都不扶”等,语言自然朴素,表达形象生动。再如,《高淳县志》为反映农民重视和支持上学用功,成绩优秀的孩子,用了民间“三把锄头扛一支笔”[5]1009的说法,真是生动形象,入木三分。
本文谈及的《高淳县志》《泰兴市志》稿对民性的记述,仍有进一步改进、提高之处。比如业内专家指出的高淳、泰兴“历史上抗击水灾所形成的地方民性没有写到”。高淳、泰兴都有深受水灾之苦和抗击水灾的历史,然而方志在民性记述中,无论是无题概述,还是具体的民性记述,对水灾的自然背景和抗击水灾的历史都只字未提。再比如业内专家指出的“泰兴人好打麻将,背后的民性是什么”,也有值得研究的地方,而《泰兴市志》稿民性记述中也未提及。这些问题的存在实在是一个遗憾。但这也告诉我们,地方志对民性的记述,仍有许多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