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红军 毛建卫
王阳明思想以心学著称于世,在“阳明心学”之外另立“阳明实学”名目,似有哗众取宠或标新立异之嫌。然而,阳明学不仅有实学一脉,有“阳明实学”之实,且其以“绍兴府”这一地域为中心,有着清晰的传承谱系。
近年来有“阳明学热”,其实也有“实学热”,只是学界较少把阳明学和实学连结起来进行研究。这里将在明清时期达到高潮的实学与在明中晚期走上巅峰的阳明学串联起来,连结的途径即以这两种思想的基本主张——“经世致用”“知行合一”为纽带。
实学者,实用之学也。从学术语义上来说,广义的实学即“经世致用之学”,这是儒家哲学一条固有的道路,其渊源可溯及孔子开创儒学始之“内圣外王”的“外王”之道,日本学者福泽谕吉在《劝学篇》中也称之为“与人间普遍日用相近之实学”。狭义的实学即“实体达用之学”,以元气实体论为哲学基础,这也是葛荣晋严格定义的“实学”概念,源头在“北宋五子”张载等人的“气本论”思想,主张“元气实体论”,摒弃虚无,注重实用。这里的实体是形而下的物质层面,与今日所谈唯物主义有相近之处。学界认为,王阳明的思想大致可纳入广义实学的范畴,如日本的杉本勋称之为“心学性质的实学”,小川晴久将之视为“实心实学”,朱康有称之为“心性实学”。
实学的高峰出现在明清时期,特别是明末清初之际。明清实学之所以出现,梁启超说是出于“王学的反动”,但钱穆认为其实是“王学的延伸”。此处涉及儒学思想的一大特点,即不走极端,并非非此即彼,而是具有包容性,这也是中西思想路线的一个很重要的区别。譬如,阳明心学是从朱子理学中反出,但阳明本人并不反朱子学;同理,明清实学家从王学中出,也并非就以批倒王阳明为目的,其矛头更多指向的是阳明后学中的禅学派,特别是狂禅派。因此,钱穆认为明清实学并非就是王学的反动,反而阳明学是明清实学重要的思想源泉。
所以,阳明心学并非与实学格格不入,实学能从心学中出,自然阳明学里会有实学一脉。这就是“阳明实学”立论的基础。无论如何,谈及阳明实学,其中有两个共识是不可否认的:一是王阳明谈心即理、致良知,但又处处讲实地用功,这是阳明学与佛老之学最本质的区别;二是阳明去世后,王门弟子分为两派——禅学派和主实派,两派各据其理,思想都源自阳明,只因王学并未完备,对其思想有诠释的差异而已。
阳明学虽以“心学”为名,主张“心本体”,与朱子学的“性本体”、张载关学的“气本体”自有不同。但阳明创“知行合一”学说,就有实学主张的成份,陈确在《瞽言》中就说:“言知行合一,则天下始有实学。”
只是阳明学的“实学”一面,在一段时期内被遮蔽了。在新中国成立后,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论来解释中国传统哲学的学风流行。例如,侯外庐将阳明心学界定为“主观唯心主义”,任继愈进一步发挥,认为“王守仁的‘格物’说和‘知行合一’说,都是先验论的认识论”,是“主观唯心主义的信仰主义”,并且成为“近代帝国主义在中国的走狗”,成为“用以控制人民思想”的工具。吴光认为正是这一特殊时期的定性倾向,“给王阳明扣上三顶大帽子,一曰‘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家’,二曰‘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三曰‘镇压少数民族起义的刽子手’。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当然是全盘否定王阳明的”。一旦将阳明心学界定为“主观唯心主义”,则阳明学与具备唯物主义特征的实学割裂开来,甚至成为反面。
但阳明心学与明清实学的渊源颇深,两者之间是一种前后承继关系。如张显清在《晚明心学的没落与实学思潮的兴起》中指出:“从思想发展的逻辑看,心学的没落是实学思潮兴起的原因,实学思潮的兴起是心学没落的归宿。”其他学者也多从其知行合一的门径认为王阳明有实学思想之主张,如朝鲜阳明学派代表人物郑齐斗是从“知行合一”出发,认为“良知”即实践。吴光也提出王阳明“知行合一重在行”:“所谓阳明学,实质上是以‘良知’为德性本体,以‘致良知’为修养方法,以‘知行合一’为实践功夫,以‘经世致用’为为学目的的良知心学。”葛荣晋所著《中国实学思想史》也将王阳明的“姚江学派”纳入其中。方同义认为:“阳明学说的中心内容是要实现儒家的‘心性’之学由虚向实的转变。”实学研究的近代大家葛荣晋将王阳明的实学思想概括为:“本体功夫合一的实心论、实地用功的实功论、践履之实的实行论和明德亲民论。”中国实学研究会干脆将“知行合一”作为该会的立会宗旨。牛冠恒通过分析《王阳明全集》中的阳明著作发现,“圣学”出现了28 次,“心学”只有8 次,而“实学”有11 次之多,进而认为“阳明学是圣学、心学、实学的统一”,即“心学是本体、实学是方法、圣学是目标”。这一分析框架有其合理之处,但说实学仅是方法论,其实不应局限于此。
阳明为学特点鲜明,讲求虚与实、学术与事功的统一。阳明学说也的确是个矛盾体,当然也有其多面性:即虚无即实有,即自然即伦理,即本体即工夫,即超越即入世,即知即行,即静即动。但贵在一个“融”和“合”字,这是阳明立说的精妙所在,虚实之间强调的也是一个“实”字而非“虚”字。具体而言,阳明实学之内涵大致可从四方面来展开。
一是“心是实理”的本体论。宋明儒学说“理”,用的是老子的“道”(物质与精神合一,理气一体论)和孔子的“德”的集合,朱熹把这个“理”字阐述得复杂无比。这个理是“先验”的,是先于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形而上者,是伦理准则、事物规律,又是理的总体。有点捉摸不透、玄而又玄,让人不得要领。王阳明将“心”视为心学的本体,但“心即理”是阳明对朱子学的“接着讲”而不是“反着讲”。阳明把这个“理”以“心”将之具象化、实体化,不再捉摸不透,可以意会、可以言传、可以琢磨、可以体悟、可以着实,具体而灵动,不再教条主义。而且这个本体的存在是与其修身工夫的实是一体的:“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传习录》)这也就是王阳明的本体工夫合一论。良知是心学的宗旨,且良知贵在“践履”,王阳明说:“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传习录》)又说:“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传习录》)这就给阳明的“心”学和“良知之教”赋予了一个实在的内核,因而说阳明的“心即理”即“心是实理”。
二是“知行合一”的方法论。阳明学用一句“知行合一之教”尽可概之,这是阳明学最核心的精神。以前的儒家谈知行分立、知先行后等等,强调的是一个“知”字;阳明忽地跳出来说“知行本是一回事”,但阳明从知行分立到知行合一的创造重在一个“行”上。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传习录》)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此类主张,在阳明思想中可谓比比皆是。后之学者提及王阳明的实学思想之脉络,大致也依此来立论。
三是“实地用功”的实践论。王阳明以“知行合一”为牵引,无论修身还是治事都强调一个“实”字。在《传习录》中,陆原静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又说:“是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练作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这便是阳明的“事上磨练说”。再说:“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这是将“事上磨练说”进一步发展到普遍日用之实学了。
四是“崇实黜虚”的经世论。阳明学说采自佛老,但最厌空无之说,即是以免失却了儒家经世之宗旨。阳明说:“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传习录》)这是拿儒家的“修齐治平”信条区别于佛老空无之说,以表明自身心学之主张乃是儒家正学之途,而阳明学说素来以“治国平天下”为旨归,这也与明清实学家们“经世致用”的核心主张是一脉而承的。其实,阳明生平的诸多事功就是这一经世论最好的注脚。
可见,“阳明心学”不过是用以标明阳明学特征的名称,并不是阳明学的全部。阳明学有从粗糙到精细、从边缘逐渐向中心靠拢、从面目模糊到主脉清晰发展的过程,当然也有在成熟之后从中心向外弥散延伸的结果。何以说阳明心学只是特征之说,而不是全部?其实,心即理也不过是宋明儒学家探求性理之学的一条路径,朱子是向外求,阳明是向内求,朱子学和阳明学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阳明从来不说自己反朱子学,只是不认可他那条路径。其实,整个儒学系统也从来不非此即彼,为反而反,这与西方哲学的理路完全不同。西哲基本上是否定之否定,都是一条道走到黑,推向极致,这样会让一门学说面目清晰、边界明了,但很难具备普适性和包容性。阳明之思想依然在儒学范畴内,就不会去排斥经世致用这条儒学正道,既然不离致用之道,那也就脱不开实学的内核。因而,若说阳明心学是以阳明寻找到的性理之学的本体(心)来命名的学说,当然也可以他的门径(实)来命名,是为“阳明实学”。
阳明学与明清实学的传承关系,学界也大致分为两派,一是梁启超认为,“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二是钱穆认为,“明清学术不过是王学的延续”。今日学者也多持钱穆的观点,如潘起造在《明清浙东经世实学通论》中指出:“明清浙东经世实学思潮的兴起是与浙东区域文化中阳明心学的盛行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不可否认的是,明清实学诸多代表人物皆出自阳明学派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对这一脉络需系统梳理。
阳明去世后王门派别林立,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将其列为浙中王门、江右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北方王门、闽粤王门、泰州学派等。阳明学派大致可分为主实派和禅学派两途。自然,主实派是阳明实学的传承者,只是也与禅学派有诸多交叉勾连。陈鼓应等在《明清实学简史》中将阳明学派的诸多代表人物纳入实学范畴内,如早期王门的阳明直系弟子中的黄绾、王艮等人,遑论阳明后学中的黄宗羲等诸多实学领军人物。阳明实学的传承谱系是清晰的,传播地主要以“绍兴府”为中心,其间有个“起承转合”的过程,将阳明心学与明清实学连接了起来。
一是“起”于阳明本尊实学思想的在绍生成。阳明学虽以“心学”为名,但这一称谓多是为区别于朱熹理学,依其以心为本体而命名的。王阳明是历代大儒中少见的集学术与事功于一身的伟大人物,其赫赫事功下则是阳明本尊的实学思想指导的结果。而阳明思想历程之转变,如通常所说的“王学三变”,从“外三变”(辞章-佛老-返儒)到“内三变”(格物论-知行观-良知说),就是一个从虚到实、崇实黜虚的过程。况且王阳明的核心思想中,如知行合一、实地用功等也不乏实学之内涵。这些思想的创生和发展,大多与王阳明在绍兴的生活、讲学、授徒等相关联。
二是“承”于早期王门的绍兴主实派主张。阳明学派在王阳明逝世后随即分为多个派别,学术界认为,得阳明真传的主要是浙中王门和江右王门两路。其中,浙中王门(以王畿、钱德洪为代表)主要分布在绍兴府地区,这一脉本是禅学派的主流,但其中也有不少承继阳明实学一脉的人物,如钱德洪力主“事上磨练说”,顾应祥对阳明末流的空谈心性多有批判,黄绾更是浙中王门中主实的代表。其实,在早期王门中,身处绍兴府区域的阳明学派学者对阳明实学思想中知行说、工夫论等也多有继承和进一步阐发。
三是“转”于绍兴内生的蕺山学派的实学中转。阳明学传至明晚期,则在绍兴地区内生出一个伟大的学术流派——蕺山学派。学派的代表人物刘宗周一生即以调和心学和理学的关系为己任,该学派被尊为“浙学渊源”。“浙学”以“经世致用”为宗旨,自然刘宗周及其开创的蕺山学派中有从阳明学中修正而来的实学主张,包括刘宗周以理学之“实”补心学之“虚”来修正阳明心学的思想与实践,以及刘宗周开创的蕺山学派门人(如陈确等人)对阳明学向“实学”中转的具体主张和成效等。
四是“合”于源自绍兴的浙东学派的实学大成。浙东学派是“浙学”的中流砥柱,开派之人黄宗羲即师从蕺山学派刘宗周。这一派其实还是在阳明学的框架之内,黄宗羲所开学派更是对阳明学的改造和提升,如黄宗羲融心学于理学的理气一体论,以“实学”完成心学与理学的改造和超越。自此,浙东学派诸代表人物将其本体论和哲学观作用在经世致用上,进而开创了明清实学这一儒学发展之第四阶段。
阳明学派遍布各地,四处开枝散叶,且各派所执不同。基于以阳明学为承继的实学主张,在明清时期汇聚了诸多实学大家,其以老绍兴府为地域特征,可将这一支总括为“绍兴府学派”。
所谓“绍兴府”,陈桥驿指出系南宋时期定名:“元改绍兴路,明、清仍为绍兴府。民国初废绍兴府,并山阴、会稽两县为绍兴县。”按《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区大典》所载:“绍兴府系南宋建炎四年(1130),由越州升为绍兴府的,初时府治设山阴,辖山阴、会稽、诸暨、萧山、余姚、上虞、嵊县、新昌8 个县,此后在宋元期间虽名称有异,或被管辖的行政区划有别,但其所辖县和治所基本不变;在明朝洪武九年(1376)改行省为承宣布政司,下设分守道,绍兴府属宁绍道,且为宁绍道的道治所在;清宣统三年(1911),并山阴、会稽为绍兴县,绍兴府辖地由原来的8个县变为7个县,但所辖范围与原来一致。”可见,绍兴府的治地概念自南宋升为府以来,一直到清末,其基本范围都是固定的。这里所说的绍兴府包括山阴、会稽、萧山、诸暨、余姚、上虞、嵊县、新昌八县,主要在今天的绍兴市、宁波余姚和杭州萧山等地。
学派之称一般是集合共同的地域或学术主张的特征,明清时期的浙江学术自王阳明起,转至刘宗周、黄宗羲,再到清代学术的收束章学诚等,浙江学术这三代思想家都是实学一脉的扛鼎人物。从地域上看,王阳明的姚江学派是以绍兴府的山阴、余姚两地为中心进行传播的,在明末则由刘宗周开创的蕺山学派在山阴继续得以发展,再由黄宗羲开创的浙东学派以余姚为中心发展壮大,进而由全祖望、万斯同、章学诚等人的经世史学派在宁波、绍兴等地发扬光大,可见整个脉络依然未脱绍兴府治所在地。古今学者多将这一地域性学派概括为“浙东学派”,如何炳松在《浙东学派溯源》一书中提出:“浙东史学的发展可以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期有永嘉和金华两大派,……第二期中兴于绍兴而分为宁波和绍兴的两派。”
可见,自明中晚期之后,浙东学术的传承体现出典型的由王阳明开端的绍兴府的地域性,这一点很少有学者指出来。浙东学派中姚江学派是否为“实学派”似有争议,但已有多位学者将之纳入实学思想史中来讨论,然蕺山学派、浙东学派、经世史学派等各个阶段的浙江学术流派属于明清实学一脉是毫无疑义的,而以绍兴府为地域的姚江学派与蕺山学派之后的诸派之间清晰的传承谱系又是明确无误的,其由“知行合一、经世致用”贯穿始终,构成以阳明实学思想为肇始的绍兴府学派的发展脉络。
从阳明心学到明清实学,绍兴府一直是学术重镇。而“绍兴府学派”概念之成立在于,目前界定的明清以来的浙东学派主干人物几乎都出自绍兴府一带,领军人物更是无一例外,如刘宗周、黄宗羲、章学诚等。若“浙东学派”之界定在于“事功”和“史学”二字,则“绍兴府学派”之界定就在“知行合一”和“经世致用”二字。学脉自王阳明始,而这一脉越到后面则越有经世致用的实学之共同特征,学者也特别集中于今日的绍兴、余姚两地,实为一个整体。绍兴府学派以绍兴府为区域特征,以经世致用为学术特征,自明中期到清末期,实学一脉不仅未曾断绝,反而愈加发扬光大。
绍兴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先秦有“古越文化”,两晋有“书法文化”,两宋有“诗词文化”,明清有“实学文化”,民国有“革命文化”……以王阳明为切入点的思想和学术文化,以绍兴府为中心的思想谱系,可以直接延续到明清实学思潮的兴起。借助活跃在绍兴府区域的众多实学思想家的文化资源,同时可接续当代的“新实学”潮流。当下大倡实干实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明清实学家的经世致用主张等,皆可作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思想和实践源泉,在新时代焕发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