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毅
【摘要】 汪曾祺曾评价《大淖记事》与《受戒》两部作品皆有一种“内在的欢乐”,从对比分析小说内容可知,“内在欢乐”的具体体现不仅是在汪曾祺设定的优美诗意的生活环境中,还存在于独特和谐的人文风情、清秀健康的人物外在和作者刻意淡化的磨难与矛盾里。在汪曾祺对内容的精心安排下,读者能够真切地体会到作品所传达的“内在欢乐”。
【关键词】 《大淖记事》;《受戒》;汪曾祺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5-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5.008
汪曾祺的短篇《大淖记事》《受戒》均被追溯为文学“寻根”思潮的源头,在20世纪80年代初流行的“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的沉重中启示读者人性光明可爱的一面,唤起读者对民族心理的回溯和对传统文化的追思。汪曾祺曾这样评价这两部充满民俗风情和纯朴情感的作品:“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比如《职业》《幽冥钟》;一部分作品则有一种内在的欢乐,比如《受戒》《大淖记事》;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常有苦味的嘲谑,比如《云致秋行状》《异秉》。”①本文通过分析《大淖记事》与《受戒》的内容,总结内容的相同点,探究两部作品给读者传递“内在的欢乐”的体现。
一、诗意安宁的生活环境
《大淖记事》《受戒》的小说开头都是对主人公生活环境的介绍,诗意安宁的生活环境是两篇小说的共同点之一,这体现在汪曾祺创造的美丽诗意的自然环境与和平安宁的生活秩序之中。
汪曾祺擅长描写诗意的自然环境,《大淖记事》 《受戒》中都展现了美丽的自然风光。《大淖记事》中,淖是一片大水,它浩渺盛大,淖中的沙洲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水上植物,也有野鸭等动物,一年四季有不一样的美丽,一派生机勃勃;在《受戒》里,庵赵庄有清澈的河水、清新的芦苇荡、柔软的田埂,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有结大桑葚的桑树,有种满瓜果蔬菜的菜园子,房檐下种着石榴树和栀子花。在这样的环境里,英子一家人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元代文人汤采真曾道:“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暝,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洋,如万顷波,未易摹写。”汪曾祺以绘画的技巧描写两部作品的自然环境,展现了一幅诗意的田园风光图,这是汪曾祺情感外化的表现,其中的山水承载着他内心的温情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给人传递了生机盎然、秀丽恬淡、舒适温馨的趣味。
不只是美丽的自然环境,居民有条不紊的生活秩序也给读者带来了一份恬静美好的享受。《大淖记事》中,炕房、浆坊、各种买卖行分布在沙洲西面,村民们按时干活和买卖。大淖南岸,废弃的轮船公司往东与往西各分布着的两丛人家,西边做生意、当锡匠,东边当挑夫。互不相同的乡风中,呈现出相同的井然有序的生活。同时,轮船公司也承载着一段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乡村的冲击的历史,代表大淖和外界有过一段时间的密切联系。后来没过多久,这个轮船公司赔了本,停业了,给大淖留下的只有东边如候鸟般来去的外县的生意人,这些人通常是和气忍让的,所以东西两边仍然维持着和谐共处的关系。可见,传统乡村的思想与行为方式根深蒂固,宁静的生活环境没有被机器工业破坏,维持着稳定的生活秩序,读来使人舒畅。《受戒》里,庵赵庄出和尚,要当和尚的人在家中学习当和尚的本事后,到了年纪就去庙里。荸荠庵里人口简单,日子清闲,尽管和尚们各有特点,可他们都有分工,有负责管理的事物,生活安稳。汪曾祺对于社会环境的安排使得两篇文章中的生活环境看起来都和谐统一,而慢节奏的乡村生活秩序与诗意的语言描述也让读者对大淖、庵赵庄、荸荠庵这样类似于伊甸园的存在有了向往与喜爱之情。
汪曾祺通过对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勾勒,为两篇小说奠定了恬静安宁的基调,也将居民生活中融洽的氛围烘托到位。仅仅从两篇小说都展现的优美生活环境中,就可以感受到作者想传递给读者的闲适悠然的欢乐之情。
二、独特和谐的人文风情
“人是环境的产物”,生活环境对当地人文风情的影响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优美诗意的生活环境自然更容易孕育出具有当地特色的独特的人文风情。在《大淖记事》《受戒》这两个同样都恬静优美的生活环境中,两地的人文风俗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一)独特的风俗
汪曾祺的小说注重民俗风情的表现,他认为,小说“写风俗,不能离开人,不能和人物脱节,不能和故事情节游离”②。在《大淖记事》《受戒》中,汪曾祺都描写了当地打破常人认知的独特的风俗。在《大淖记事》里,輪船公司往西,锡匠帮的人不信萨满教,却会唱香火戏;往东的女子和男子一样能挑东西,女子行为很野,泼辣爽利,他们的人家也极少明媒正娶,男女关系随便,只讲究是否情愿,小说中也有指出,大淖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在这样的风俗下,巧云的妈和一个过路的戏子跑了,巧云的爸没有太伤心,大家也没有大惊小怪。男女关系不被伦理纲常所束缚,在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追求爱情时就可以更加自由。此外,《大淖记事》还写了一个“顶香请愿”的古老风俗,如果百姓蒙冤,想要申冤而官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县大堂烧了,据说还不算犯法。十一子被刘号长打成重伤,锡匠们向县政府讨说法没有得到回复之后,他们就实行了这个“顶香情愿”的风俗。县政府本不想理会这种古老风俗,但最终还是被锡匠们的执着毅力和古老风俗的威力震慑,给出了解决方案。③
一般来说,出家当和尚被人们认为是看破红尘的举动,而在《受戒》中,“和尚”只是一个可以赚钱谋生的职业,这里的和尚不避讳七情六欲,也没有佛门里的清规戒律,甚至可以娶妻。他们各有各的爱好,即使这爱好和清规戒律相悖也没关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宗教的神圣,打破了佛与人的隔膜,使佛门与世俗生活更为贴近。这些风俗有违于人们的传统认知,但是汪曾祺把他们设置成他所创造的村子中普遍认同的观念,就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社会矛盾,增加了一份和谐,一份纯粹,一份欢乐。
(二)美好的传统道德
《大淖记事》和《受戒》的社会环境都是乡下农村,根据大家的常规认知,农民在几千年封建传统的束缚下,会呈现出愚昧闭塞和勤劳朴实等多面性特点,但是其命运的核心是悲苦的、被欺压的。但汪曾祺在写小说时,会刻意使他小说中的村庄独立于历史大背景下的国家环境,大多削减甚至规避农民性格中的负面因素,选择传统文化中优秀的一面,去挖掘乡村百姓身上体现的传统美德,他笔下的村民因此而亲切善良,让人喜欢。正如他所言:“对于生活,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④《大淖记事》中,轮船西面的锡匠帮讲义气、相互扶持、不抢生意、听长者言,在十一子受到不公正对待时为他讨回公道,这些体现了他们尊敬老人、守望相助、见义勇为、重情重义的传统美德,而长者对他们不许赌钱喝酒、做生意童叟无欺、不要惹事等的嘱咐,也彰显了诚实、知耻、贵和等优良传统。还有巧云对残废父亲的孝顺,邻里对被欺负的十一子和巧云的关照等等,也突出了人性的闪光点。《受戒》里,荸荠庵里的和尚相处和谐,小英子一家勤劳厚道,对明子热情招待,也无不彰显着中华民族美好的传统道德。
尊老爱幼、诚实守信、勤劳勇敢、讲究道义、以和为贵等等都属于中华民族的美德,也是千百年来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而留下来的优良传统,这些传统形成了中国人精神里的一种,是人性里向美向善的本质。大多数中国读者在阅读时看到这些传统美德在小说中得到体现,会从内心给予认同和肯定,而这些认同、这些良好的社会现象会让读者接收到作者希望传达的欢乐与温暖,希望宣扬美好的传统道德。对传统道德和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入挖掘也是这两部作品被追溯为“寻根”思潮源头的原因之一。
(三)率真自然的人性
《大淖记事》《受戒》里的乡村在汪曾祺笔下是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人们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恣意享受着生命的乐趣,解放自然的人性。《大淖记事》里在码头上嬉笑打闹、比赛撒尿的野孩子,在茅草房子门口大口吞食碗中饭菜的男人,逢年过节聚在一起赌钱从而得到快乐的挑夫们,像男人一样走路、坐下、喊号子的爽利的女人们,《受戒》里经常打牌取乐的和尚,热情活泼、无拘无束的小英子,无不体现出人性的率性、自由、自然,读来使人轻松欢快。
而两部小说中主人公对于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更是能体现人性的自然、率性与本真。《大淖记事》里,巧云和十一子相互喜欢,却因为现实的压力没有在一起,只是怀着对对方的爱慕,默默地陪伴和守护。之后,巧云被刘号长破了身子,但她没有因此躲避十一子,而是意识到自己应该勇敢地打破隔阂,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十一子对巧云的感情也没有因为她被破了身子而减少,甚至在生命受到威胁时,也依旧坚定对巧云的爱。为了照顾受伤的十一子,巧云变得更坚强、更能干了,爱情的纯粹、爱情使人坚强正是生命的坚韧和人性的美好之处。而《受戒》中,明子和小英子的感情虽然没有经历波折,但是明子和小英子相互做伴、干活,在日常相处中萌生情愫,也十分让人动容。小英子对爱的表达直接而纯粹,她不希望明子去当沙弥尾、当方丈,就直接问明子:“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这是她追求爱情的率性与勇敢,明子因为喜欢小英子,也害羞又坚定地回应她:“要——”
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是人的天性,在《大淖记事》与《受戒》中,主人公将这份感情率性而自然地表达出来,不矫饰,不做作,遇到困难反而更加勇敢地追求,使得主人公之间的关系自然就少了误会与阻碍,多了和谐与进展。而这些情节都向读者传递了汪曾祺隐藏在作品中那一份欢乐自在的思想感情,也表达了汪曾祺期望读者摆脱重重负累,正视心中纯粹而率真的人性的情感。
三、清秀健康的人物外在
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常常会根据作者对人物的描写想象人物的外在形象。比如《大淖记事》《受戒》这样优美的小说,汪曾祺对于主人公外在的塑造也给予了读者美的感受,以求达到整体上的和谐。《大淖记事》中,对巧云的外貌有正面描写:“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也有侧面描写:“她上街买东西……同样的钱,她买回来,分量都比别人多,东西都比别人的好”,足以说明巧云长得美丽动人。而十一子也被人们评价“太聪明,长得又太好看了”。在《受戒》里,明子符合三条当和尚的要求:“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小英子的模样也是可爱的,在文中也有相似的描写:“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宜人的生活环境和独特的风俗习惯让读者自然而然地相信这里确实可以孕育出优越外形的主人公,而水灵灵的少男少女又反过来为这个生机盎然的环境增添了灵动之美。优美的环境、独特的风俗、美好的传统、率真的个性,加上清秀健康的主人公外在,使得整篇文章都呈现出一种和谐之美,符合了读者的遐想,在满足读者心理愉悦的同时,又能得到感官上的快乐,读者的审美体验得到满足,能够在审美体验中获得惬意与快乐。
四、淡化的磨难与矛盾
在小说中,往往是愉悦的、优美的、顺利的、减少阻碍和磨难的故事才能让读者通篇读来感觉到欢乐。因此,在《大淖记事》《受戒》里,汪曾祺就有意淡化环境与人物之间发生的冲突和矛盾。依他所言:“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⑤前文提到,轮船公司的出现是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乡村生活的一次冲击,如果将笔墨着重于外部世界对大淖的冲突,对乡村文明的破坏,那么最终呈现的就不会是这样一个清新优美的故事。但是汪曾祺只以寥寥几笔写它,轮船公司最后倒闭的结局也直接避免了工业文明和乡村文明的矛盾展现。按照大众的眼光来看,巧云与十一子的爱情是受到重重阻碍的,女方身子被夺去、十一子挨打到快要死去,都是非常让人悲伤的事,但是汪曾祺有意淡化矛盾,巧云身子被夺去,她只是愤怒、难过,但没有做不理智的事,还尝试分析这件事,最后鼓起勇气追求自己的爱情。十一子因为巧云被刘号长打,其他人为他讨回了公道,十一子也被救回来了,他和巧云没有生离死别,有的是一对有情人并肩走下去的希望。《受戒》里,汪曾祺把一切会阻碍男女主人公在一起的因素都减小至无,比如和尚是可以娶媳妇的,明子当了和尚,成了明海,但他也可以成家。明子可以选择做沙弥尾,做方丈,做个优秀的和尚,但他因为喜欢小英子,想和小英子在一起,同样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小说也没有再描写他们之后需要面对的困难,而是以一段蓬勃的水中植物描写作结尾,令人回味。
可以看出,在《大淖记事》里,乡邻之间的关系是温暖的,正义可以被伸张,发生了坏事也能够凭借大家的力量討回公道;在《受戒》中,人与人之间相处没有欺诈和算计,明子和小英子懵懂的爱意纯洁真挚,不受世俗束缚。汪曾祺淡化了磨难与矛盾,给予人故事情节上的顺畅与欢乐,满足读者“大团圆”的期望,也与整个故事的氛围与基调相和谐。这也就体现了汪曾祺在写作时“不注重在剧烈的矛盾冲突中展开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而是在舒缓平和的抒情笔调中深情地重温旧梦,含蓄自然地流露他对生活的思考与追求” ⑥。
宗白华这样表述艺术的“意境”:“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⑦汪曾祺在《大淖记事》《受戒》中创造了一个颇有意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之中,山清水秀,环境优美,人文风情独特和谐,人们善良朴实,有美好的传统道德和率真自然的个性,故事发生在清秀健康的少男少女中,他们美好的感情顺利地进行着。这里没有现代社会的浮躁和随处可见的疏离感,没有触目惊心的人性的丑恶。⑧这个世界将客观景物和主观情调和谐融合,唤起人们对于童年的快乐回忆、少年时代的青涩情感和最原始最本质善良纯真之情,这本真的、美好的回忆和情感,唤起人们内心最深处的欢乐。
注释:
①④⑤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自序》,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②汪曾祺:《谈谈风俗画》,《汪曾祺全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页。
③马春玉:《论汪曾祺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文化意蕴》,《汉字文化》2020年第22期。
⑥杨剑龙:《论汪曾祺小说中的传统文化意识》,《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2期。
⑦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⑧杨倩:《从〈受戒〉〈大淖记事〉解读汪曾祺的乌托邦世界》,2020年课堂教学教育改革专题研讨会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