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健民
14岁那年,“停课闹革命”,我只好从仙游老家溜到省城福州,在我父亲供职的一家省级设计院呆了一段时间。
那时整天无所事事,我就往位于东街口的省图书馆(现为少儿图书馆)跑,看连环画。
父亲楼上住着一对母女,女孩5岁,她妈妈郑重其事地把这位女孩交给我照看。她跟屁虫似地跟我寸步不离,我带着她在机关大院里乱窜,也带她去省图。还好省图离机关不远,都在一条大街上。
来回途中,她老是缠着我讲故事。我差不多把看过的小人书都讲了八百遍,她还不满足,死缠烂打,我只好瞎编了不少故事,听得她整天把“哥哥”叫个不停。
那时我完全是一个身处变化之中而不自知的少年,我不太理解“可能性”这个词,因为每天看到的可能都是不同的可能性,以及不同的我。直至有一天,父亲告诉我第二天有辆车要去漳州,刚好路过老家,让我回去参加“复课闹革命”。
我对小女孩说:哥哥就要离开福州了。小女孩眼神定定地望着我,没说话。那天晚上,她从楼上下来,抱着一堆折叠好的千纸鹤,把我拖到走廊里,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我惊了一下,一时语塞。
她说:哥哥,现在你还能不能给我讲最后一个故事?——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我一时无法理解。于是我再给她讲“鸡毛信”的故事,尽管讲了有十几遍,但她还是那么认真地听。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这位小女孩。听父亲说,她们母女俩后来搬到厦门去了。我的“鸡毛信”真的成了“最后一个”故事——这难道又是一种新的“可能性”?到了如今这个年龄,每当追忆这件事,就会想起一句老话:“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前不久我还跟老父亲提起此事。他笑了一下,说:当时你都没告诉我小女孩的那句话,否则我一定会去跟她妈妈说的。我说:还提亲呀?我告诉父亲,之所以没说这事,是因为那个14岁的我,忽然决定自己要深刻。
其实,那种所谓的“深刻”是极其皮相的。那只是一个14岁少年的简单的想法而已,注定是复杂不了的;因为那时的他没有也不可能触摸到可以想象的未来,由此他失去了与那个小女孩再度重逢的可能性。
少年心目中无数种的可能性,都可以通向另一个不同的我,但他不可能有什么“深刻”。少年的世界本质上应该是简单、直接或者单纯,即便有多种的“可能性”,却也不需要太多的“深刻”。
有位学人举过一个例子:过去小学里有篇课文,讲种子发芽的故事。当种子开始萌发时,它的力量能顶开一块大石头。语文老师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大家纷纷答道:这是革命的力量,人民的力量,团结的力量……所有答案都被老师给推翻了。最后有位同学举起手来:“是种子发芽时的力量!”老师一拍大腿:“我要的就是这个简单的答案!”
简单就是力量。我相信当年14岁的我,对于小女孩那句简单、直接而又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萌萌话语,完全没有足够的领悟,那还谈得上什么“深刻”呢?
此生,我要是还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到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一定会告诉她:我遇到了现在的“深刻”的我,他就是“少年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