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客体化:内蒙古农区蒙古族婚礼仪式“变迁”的人类学阐释

2022-11-01 07:19韩艳丽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26期
关键词:新郎蒙古族变迁

韩艳丽

(长江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荆州 434023)

1 问题提出

随着我国产业信息化的发展,使我国农村地区进入了机械化时代,随之导致了农村地区劳动力过剩的问题。于是,过剩的劳动力不得不到城市务工。特别是2000年以后,城镇化进程加快,外出务工的情况更加频繁。

据内蒙古统计年鉴,对比城镇人口和农村人口,可以发现城镇人口大幅增加。尤其是2000年后,城镇人口增加的同时,农村人口有明显的减少。此外,从1990—2010年的城镇和农村人口变化图 (见图1)中可以看出,2000年后城乡人口在急剧变化。另外,笔者所调查的通辽市科尔沁左翼中旗A 村,首先,在2000年的人口约为1 200 人;2016年约为1 080 人;而2018年人口减至687 人。由此可见,农村人口确实在大幅度减少。其减少的主要原因为外出务工,人口由农村向城市迁移。其次,2003年国家高等学校扩招政策导致高等院校升学人数的增加,进一步拉开了城乡人口的差距。综上所述,农村人口的减少是大量年轻人外出务工或者在城市读书而导致的。特别是笔者所调查区域,大学生毕业后几乎都留在了城市工作。然而,这些外出的蒙古族人举行婚宴时却流行现代“蒙古风格”的婚礼仪式。作为人生重大时刻之一,为何离乡的蒙古人仍旧执着于举行蒙古式的婚礼呢? 在30年的时代变迁中,他们的婚姻习俗又有哪些变化呢?

图1 1990—2010年内蒙古城镇和农村人口变化图

笔者从2018年1月开始对内蒙古通辽市科尔沁左翼中旗(简称科左中旗)A 村的村干部及村民进行深度访谈,还亲身参加了BHX 和ZWY(为保护个人隐私,人名经过技术处理,下同)的婚礼,对A 村的外出流动蒙古族人的农村婚礼和城市婚礼进行了实地调查。

2 调查地区概况

内蒙古自治区49 个民族,人口2 481.71 万人(2011年统计)。其中,汉族有1 927 万人(78.16%),蒙古族为447 万人(18.14%)[1]。即内蒙古的蒙古族只占总人口的1/5。而内蒙古自治区内2/3 的蒙古族人生活在通辽市、赤峰市、兴安盟等地区。其中蒙古族人口分布最多最集中的一个城市是通辽市。该市有蒙古族、回族、满族、朝鲜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等40 个民族,主要以蒙古族为主,其他民族相互融合。笔者所选的田野调查地科左中旗A 村是农牧业并存的半农半牧形态的蒙古族村落。共计167户,人口为687 人;蒙古族人口约98.00%,主要日常交流语言为蒙古语;耕地面积35 000 亩,主产玉米、绿豆、小米等;人均收入约5 000 元;外出务工人数189 人。

3 研究概述

从古至今,蒙古族婚姻礼仪以独有风格和传统特色而闻名全国。《通辽市2004—2010年科尔沁文化大城市建设发展项目》中记载2007年科尔沁婚姻习俗成为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0年,在上海世博会的舞台上科尔沁婚姻习俗以舞台剧的形式出现[2]。如前所述随着越来越多的民族文化被列为国家非物质遗产,民族文化开始受到全国人民的关注。与此同时很多少数民族对自己民族的归属感,导致其有意识地传播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但是如何从人类学视角阐述上述行为呢?

在20 世纪80年代美国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一书中详细论述了多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将“创造的传统”和以前的习俗“真正的传统”相互区别[3]。太田好信的“文化的客体化” 论将焦点转向了文化实践客体化的主体的重要性和文化主体的有意识的选择性操作等问题上来[4]。“文化的客体化(cultural objectification)”被认为是对旅游引发“传统”和“文化”的破坏,并导致失去本真性意义的观点的一种反论。太田好信基于建构主义的方法论,在1993年、1998年通过对旅游问题的研究提出了“文化的客体化”这个概念,认为“文化是被对象化、被客体化、被操作的事物”[5]。太田好信曾经指出旅游是促进文化的客体化的社会性因素之一,而现在,非遗保护也成为另一个促进文化客体化的社会性因素之一[6]。在非遗保护中,“文化”“民俗”以及包括拥有文化的“人”和“空间”都被作为一个可操作的对象而发生变化。

下面笔者从所调查到的案例中具体分析现代蒙古族婚礼的现状。

4 蒙古族科尔沁婚礼仪式与文化意义

科尔沁婚礼的流程如下:第一,媒人说亲;第二,双方相亲;第三,如果双方同意的话,让喇嘛或算命的人决定订婚日;第四,男方举行订婚礼,并给女方彩礼;第五,男女双方为举行婚礼做准备;第六,女方家举行婚礼,男方迎接新娘;第七,在男方家举行婚礼;第八,闹洞房;第九,回门(新娘回老家看望父母)。

4.1 20 世纪90年代蒙古族科尔沁婚礼仪式过程

以下是1995年在A 村笔者亲身参加的回忆录和通过实践者的采访记录的婚礼个案。

新娘HHH 和新郎HYL,1995年在A 村举行的婚礼。2008年去上海打工两年,然后回通辽市定居。HYL 男士在超市工作,HHH 女士在经营着个人理发店。HHH 女士说:“我们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在高中时辍学,随后帮父母做农活。在我20 岁时,爱人的父母委托媒人到我家提亲,双方家庭均同意了此婚事。那时的彩礼为现金8 000 元、4 套衣服、 金首饰、戒指等。当时婚姻习俗的基本流程:结婚前女方为男方亲戚准备10~20 双做农活时穿的手工鞋。结婚日临近时女方开始准备婚礼:寻找伴娘、厨师、婚礼主持等。婚礼前两天厨师和主持人共同计划宴席。到婚礼的前一天女方亲戚和朋友也会过来帮忙。此外,男方年轻的亲戚到村里的其他亲戚和朋友家里收集婚礼用的餐具各种茶碗、桌椅等,婚礼后返回。男方父母为新婚夫妇准备两床新褥子和被子。在男方婚礼之夜闹洞房,就是唱歌、跳舞等。当时村子里还有几位拉四胡的人,婚礼上邀请了这位,并聚集亲朋好友一边弹奏一边唱民族歌和跳舞。第二天是男方婚礼,到爱人家当时是坐拖拉机。拖拉机里有新郎伴郎、新娘伴娘,还有亲戚朋友都在一起。”

20 世纪90年代乡村里的恋人之间通过媒人或自己村内认识,然后达成婚约之后在村内举行订婚仪式。订婚仪式上男方给女方彩礼,如黄金首饰等,女方需要给男方的家里人做布鞋10~20 双。都是一针一线自己做。婚礼仪式也是在村干部及亲戚的帮助下在自己的家中举行,特别有意思的是,在餐桌上用的碗筷、碟子、桌椅都是借来的,在婚礼上需要的工具及餐具都从村里亲戚或邻居那里借来的,也就是婚礼的整个过程是通过村民的帮助来实现的。没有外界的介入,在村子的范围内无法举行。

4.2 现代蒙古族科尔沁婚礼仪式过程

2018年笔者又在A 村的一场婚礼现场采访了新郎BHX 和新娘ZWY。新郎BHX 的老家在A 村,新娘ZWY 的老家在B 村,A 村和B 村距离约60km,他们的工作地在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市。2018年1月份在B 村举行的女方婚礼,之后在A 村举行了男方的婚礼。他们计划2018年6月份在工作地呼和浩特再次举行婚礼。

新娘ZWY 告诉笔者说,他们是高中同学,一起考到了内蒙古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一起交往,之后决定婚事。互相拜访了老家,面见双方的父母谈婚事。没有办订婚仪式,也没要彩礼。新郎BHX 说他老家的婚礼是1月8日,还为笔者讲述了婚礼的过程:1月8日凌晨4:30,新郎BHX 和伴郎从老家出发了。因此,他于凌晨5∶30 左右(占卜师选的时间)抵达了新娘ZWY 的老家B 村。到达后,有几个人站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他们笑着问新郎各种各样的问题,回答并给相应的红包后才打开了门。进门后新郎和伴郎给新娘的父母及亲戚们点烟,献上白色的哈达。然后女方的两位嫂子给新郎换蒙古袍。换完衣服后,新郎给两位嫂子送红包。之后去村里的饭店举行婚礼。新娘ZWY 说:“因为预订了饭店和婚庆公司,一切都按他们的安排来进行,所以流程由主持人决定,而且顺序都是一样的。”

根据新娘ZWY 的说法,现在村里举办婚礼时,不需要像20 世纪90年代那样借婚礼用的道具,餐具等。现在都由婚庆公司来安排。而且婚礼还需要主持人来主持,歌舞伴随。婚庆公司有蒙式和汉式婚庆公司之分。

ZWY 女士在城市工作,在老家举行一次婚礼,然后在工作地呼和浩特市再次举行了婚礼。ZWY说:“在呼和浩特市举行的婚礼是亲戚、朋友、中学、高中、大学时代的朋友以及同事们的聚会。”还说:“我哥哥举办婚礼的时候,都是汉族的主持人,但是我认为既然身为蒙古族人,就应该具有蒙古族的特征,所以穿了蒙古族的衣服。”由此可见,现在的蒙古族人有自己的民族意识,他们自己主观性地选择民族要素,有意识地引进蒙古族要素。婚礼舞台上放置蒙古族特色的查干伊德(奶食品)、成吉思汗像、蒙古包、塞门仪式等,这些民族的要素,其实在蒙古族平时的生活里面都有所体现。例如,20 世纪90年代和现代村里举行的婚礼上都有,主持人将民族的民间文化有意识选择性地引入到舞台上来表演。

4.3 20 世纪90年代和现代婚礼的对比

首先,20 世纪90年代由于农村经济比较落后,各式各样的服务行业尚未发达,村内的各种宴会都在村民互相帮助之下才能进行。比如,笔者调查的婚礼个案来说,20 世纪90年代举行婚礼的整个过程都是通过村民的帮助下实现。也就是说在一个村的范围内举行。进入21 世纪以后,由于农村经济发展,诸多服务类行业增多,因此村内办理婚礼时不需要村民和亲戚的帮助,都由婚庆公司来做。如此一来村民之间的互动和劳动力的需求大大减少。

其次,婚礼的整个过程中,恋人之间的相识范围及沟通方式也有很大变化。20 世纪90年代恋人的相识范围一般在一个村内或本村附近,恋人之间的沟通大多是通过媒人进行。而现代恋人之间的相识方式是各种各样,如同学关系,通过网络相识等。

最后,各阶段的要素及形式也在发生了变化。比如,20 世纪90年代的婚姻彩礼主要是现金、黄金首饰、戒指等。现在则是楼房、汽车等。此外,如前所述,以前的婚礼所使用的交通方式主要是拖拉机和班车之类,现在则是小汽车等,整个婚礼也都由婚庆公司操作。

5 文化意义的塑造

随着国家第三产业的发展,服务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婚庆公司也随之产生并不断完善以适应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传统蒙古族人办婚礼时,都会穿民族服装,准备民族食品,除此之外,还有蒙古特色的马头琴演奏等。那么蒙古族的婚庆公司如何运作蒙式婚礼呢? 下面将介绍呼和浩特婚庆公司主持的个案。

W 先生主持朋友的婚礼时,使用了带有蒙古族特色的主持。因其独特的蒙语主持风格,使得他的知名度得以提高,主持了很多宴会。但是,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和认识逐渐提高,他认为这种单纯的主持方法已经落后于时代,于是决定在婚礼上引入更多蒙古族的文化。他参照了蒙古族的秘史、成吉思汗的谚语、蒙古族的习惯、蒙古族的电视节目、蒙古族文化杂志、《蒙古文化通史》以及对老年人的采访,并结合他自身的经验,把蒙古族文化中最具特色的17 种习俗引入婚礼,重新策划了蒙古族独特的婚礼。他利用业余时间,潜心研究各类婚礼,不仅主持蒙汉双语的婚礼,他还主持生日宴、寿宴等各种宴会。

他所布置的婚礼现场舞台,摆放着成吉思汗的像、苏力徳(蒙古族的剑)、查干伊德(奶食品)、蒙古族的奶茶锅。W 先生说:“我将把白色和黑色的苏力徳都搬上舞台。白色的意思是祈求平安,黑色是消灾祈福的意思。早先蒙古人认为,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经常会有妖怪的说法,所以通过摆放黑色的苏力徳,将妖怪排除在外。”

那么W 先生在婚礼主持流程中引入了什么样的蒙古族要素呢? 他告诉笔者说: 早前蒙古族习俗中,新郎拉弓、扭羊脖子、扭羊脚骨来考验男性力量。在他策划的婚礼仪式中,选择使用拉弓作为测试男性力量的仪式。其理由是在餐厅的舞台上,他认为新郎不方便举行拧羊脖子或腿骨的仪式,于是让新郎假装拉弓,借此测试新郎的力量。另外,以前的新郎都在草原上骑着马迎接新娘,但是在现代婚礼舞台上骑马是不大可行的,所以让新郎拿着马鞭子代表骑马去迎接新娘。他还说:“在婚礼舞台上引进新郎新娘对母亲哺乳喂养的感谢仪式。蒙古人中流传着母亲给孩子喂奶的时期是最重要的,应该感谢。在婚礼上,新郎新娘要给母亲准备礼物,在礼物上盖上哈达,在哈达上放上牛奶献给母亲,表达对新娘母亲的抚育之恩。”

经过对W 先生的采访,可以看出他对于蒙古族婚礼舞台的装饰都是主观地、 有意识地选择传统民族文化要素。比如说,新郎拿着马鞭代替骑马迎接新娘,还有新娘给母亲递呈鲜奶表达对于母亲的养育之恩等。通过这样的婚礼,把民间有意义的文化引入到婚礼仪式中,别具一格并受到当地人的广为赞颂。在他的影响力下很多蒙古族年轻人来跟他学习婚礼主持方面的知识,并回家乡成立了专业婚庆公司主持蒙古族风格婚礼。

如前所述,主持人既有通过网络交流交换信息的,也有直接向年长的主持人和畜牧地区主持人学习。W 先生说:“我这里的学徒今后也想当主持人,所以学习我的主持风格,像他们这样向我学习的人很多。兴安盟的一位学员在我这里学习了两年主持相关知识,现在在兴安盟乌兰浩特市成立了蒙古族婚庆公司。另一个学生在通辽市成立了婚庆公司。年长的主持人培养徒弟,徒弟们回到当地主持婚礼和宴会方式,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内蒙古全范围内推广蒙古风格的婚礼。”诸如此类,现在的蒙古族年轻主持人通过网络或向大城市的老师学习,再回到自己的家乡创业建立蒙古族婚庆公司, 把蒙古族的草原文化,传统文化引到现代婚礼的流程中。综上所述,通过蒙古族主持人的一些活动及培养徒弟等方面,可以看出,蒙古族传统文化正在有选择性地、有意识地被人们传播,以及客体化。

6 结语

笔者通过A 村的个案调查,对20 世纪90年代和现代的蒙古族婚礼仪式进行对比后发现地区婚礼仪式较之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以说婚庆公司的出现导致了婚礼仪式的巨变。在传统蒙古文化和婚庆仪式文化碰撞交融的过程中产生了具有蒙古地域特色的婚礼仪式。

日本学者太田指出,在各种各样的文化要素错综复杂的社会中,文化融合作为主旋律一直在不断地发生,同时各民族文化又以其独有的特色在融合中表现自身价值。从笔者的研究内容来看,近年来内蒙古的蒙古族婚礼几乎都是委托蒙式婚庆公司来运营。主持人将婚礼的舞台装饰成“蒙式”风格,以蒙古族风格主持婚礼,这在蒙古人之间非常流行,受到蒙古人的由衷喜爱。他们的这些有意识有特色的民族活动,在中国以汉族中心的多元多民族社会中,体现出了他们作为蒙古族的民族认同感和归属感。蒙古文化作为中华多元文化的一部分,蒙古人民有意识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保留了自身独特文化并将其发展为新时代的婚礼仪式。

太田好信的文化客体化研究均以观光旅游为背景,对旅游业的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对文化客体化进行了探讨。但蒙古族人的婚礼仪式不只是在旅游的背景下来解释文化的客体化。通过“蒙式”婚礼,他们有意识地、 主观地将自己民族的文化引到婚礼当中,这样的现象可以解释为文化的客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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