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A

2022-11-01 03:29温州乐清市柳市中学余佳宜朱大凤
中学生天地(B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家属院乐队唱歌

文/温州乐清市柳市中学 余佳宜 图/朱大凤

1

晚上,唐叔又来找我爸喝酒,这个月已经是第七次。

我每次看着唐叔提着两瓶酒、几个菜,从教工家属院的另一头走来,眼睛瞪得老大,步伐迈得飞快,就知道他又和小唐姐吵架了。

唐叔和我爸在家属院生活了三四十年,都是“教书匠二代”,教学经验极其丰富。事实上,家属院里的孩子从小就被灌输以后要当老师的观念,教书育人,做个园丁。

我爸总对我说,上完小学,我们就考师范附中,读六年后直升师范大学,出来就是老师,多好!我也觉得很好,因为这些,我从小就认识到自己“前程远大”,从来不和调皮捣蛋的小鬼们一起玩,始终秉持着成为优秀人民教师的理念。

院子里所有的孩子都和我一样,一度认为教师是全天下最伟大的职业,他们教人知识,把一个个笨小孩培养成祖国的栋梁,关键还有寒暑假。

“唐老师,今天又没有晚自习呀。”趁他俩聊上,我出门去散步,路过唐叔家门口,抬头就和小唐姐对上了视线。她站在阳台上,穿了一件特别大的短袖衬衫,贴着栏杆的是她又细又白的腿,湿漉漉的头发轻轻垂下,手杵着脸直愣愣地盯着我,笑了。

她一定是看我好久了。我心里想。

2

十四岁之前,她一直都是我们教工家属院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唱歌好,跳舞好,运动也好,唐叔家里有一个大柜子,放的都是她的奖状。每次去参观,我都惊叹不已,我的奖状已经是全班最多的了,可和她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初中二年级时,据说她和男生在小树林里亲嘴被学校里的老师抓住了。唐叔当时接到消息,课都没上完就跑去初中部了解情况。她承认和男生去小树林了,可是没有亲嘴,学校里的老师坚持说有,双方都很强势。反正从那时候起,她的风评就不好——一个十四岁的娃娃和别人家男生亲嘴,想都不敢想。

她朝我喊:“我爸是不是又去你家了?”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她转身跑开了,下一秒就打开门出现在了我面前:“你等一下,我们一起走。”

她手里还提着一双鞋子,是三种颜色的某品牌运动鞋!

“我把这个拿去放福利箱,穿不下了,买了新的。”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脚下是一双我叫不出牌子的鞋帮高高的崭新的运动鞋。

我一定是把“羡慕”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她才会笑得合不拢嘴。

“我不送福利箱了,我洗了送给你。”

3

我们迅速成了朋友,说朋友也不完全正确,她十七岁,我十岁,我最多算她的小跟班。鉴于她这几年的表现,家属院的大人们都不准自己家的孩子和她一起玩,生怕孩子近墨者黑,有了什么污点影响以后考编制,所以我也总是小心翼翼的,每次都是趁我爸和唐叔都去管晚自习了,才敢偷偷到她家玩一玩。

一天,她过来找我,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开心的事,但我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开心的事。她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冥思苦想,把我认为开心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比如考试考了100 分,竞选当上了大队长之类的。她说:“都不是,你再猜!”我说:“你不会又找男朋友了吧,我们是未成年人,这是早恋。”她笑着敲了一下我的头:“你这可怜孩子,想法也太匮乏了吧,我跟你说,你可别和别人讲啊——我组了一个乐队。”后面小半句她说得轻声细语的,特别温柔。她说着说着,笑得更开心了,嘴里不住地哼起了歌。分别的时候她还给了我两张票,说到时候可以带朋友一起去看乐队的表演。

乐队里有三个男生和两个女生。她负责弹吉他和唱歌。她说排练没有观众效果不好,就让我也跟着去。排练的地方是一幢“烂尾楼”的楼顶,二十多层,没有电梯,爬得我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心跳快一方面是因为运动,另一方面其实有点害怕,大人们流传玩音乐的人都很奇怪,会把头发染成红红绿绿的,挡住一半的脸,衣服裤子上到处都是铁环,走起路来“当当”直响。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拉住了我满是汗珠的手:“玩音乐的嘛,多多少少有点与众不同,不过他们都是好人,你放心吧。”

事实果然像她说的一样,他们穿黑的或者白的衣服,打扮很酷,但一点都不吓人。他们听说今天的观众是小学生,还买了一大堆零食过来,都是我平时在家吃不到的薯片、辣条、可乐之类的。

既然吃了东西,那大家就是熟人了。我东问问西问问:“那个和吉他长一样的是什么啊?”“你为什么要敲这么多鼓啊?”“这个电子琴我家里也有,就是没有你的好看!”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那个楼顶,都是当观众,时间久了,他们就让我也唱一段。我慌忙摆手,因为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唱歌好听。结束的时候,她说要教我唱歌,我们就坐在楼的边边上,她唱一句我跟一句,我也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就跟着她唱。她说我唱得很好听,以后不要只唱学校的儿歌了,一点都不酷。

她骑小摩托车带我回家,在离家属院几百米远的一个路口让我自己先回去,说让别人看到不好。我听她的话,屁颠屁颠儿地就往家里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就用座机打电话给爸爸,电话响了很久,爸爸才接起来,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我现在送唐叔去医院,自己在家乖乖待着。”

我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4

她沉默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肯定是喝酒喝的。”快到医院,她又反复叮嘱我,不准和任何人说乐队的事。我拼命点了点头,我口风最紧。

我爸牵着我的手从医院出来,也没有追问我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唐叔得的病应该很厉害。我也学着他忧心忡忡,低着头,叹着气。

“你最近是不是和小唐姐走得很近?”老爸问。

我心想这下完了,要挨骂了,有心辩解却无力找寻理由,只能支支吾吾说没有。他又说:“作业做完就多陪陪她吧,你唐叔叔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在我记事之前,唐叔的老婆就已经不在了,老爸也不许我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家属院的大人们轮流去医院照顾唐叔。唐叔是一个好老师,经常会有他的学生来看他。热热闹闹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又生气,好像自己完全是被医生扣留住的,根本没有什么病。只有人走后他才会变得难过起来,我见过一两次,唐叔坐在床上偷偷抹眼泪。

我在纸上列举了几种可能,分析出最让唐叔难过的事情,是小唐姐没有来医院探望他。

于是我跑到她家门口,搬了一张小凳子,气势汹汹地坐在那里,打算“兴师问罪”。可等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我身上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依然寸步不移,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是吃掉了从家里带出来的小面包,她还是不见人影。我心里想:快回来啊快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

我还没死,就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他们家沙发上,厨房里传来“哧哧”的做饭声。特别香。

她见我醒了,招呼我吃饭。桌上只有两碗面,清汤寡水的,上面盖着几片包菜。

“凑合吃吧,我只会做这个。”

我“哦”了一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饱肚子,我也有力气了,恢复到刚开始的气势汹汹。

我说:“你干吗不去看唐叔呀,他想你。”

她说:“我要赚钱呀,没钱拿什么看病!”

我说:“没钱可以让我爸爸给呀,我爸爸和唐叔关系这么好,一定会给的。”

她笑了一下:“要花很多钱,已经麻烦过你爸爸妈妈了,不能再麻烦了。”

“老师说,战胜病魔的往往不是花多少钱吃多少药,而是亲人的陪伴。亲人的陪伴会创造医学奇迹。”

“那都是老师骗你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好好吃药,好好听医生的话,病才能好。”

她每天都有五场演出,和乐队两场,自己还有三场,一天能赚八九百块钱。我都听呆了,八九百块呢,我爸一个月才三千多块钱。可这离医药费还差得远,更别说后续的化疗费、手术费,随随便便就能把这个家给压垮。

收拾完东西她去换了衣服,脸上厚厚的妆卸下。她化完妆的样子特别漂亮,不过卸完妆,她穿宽松的运动衣、运动裤也很好看。

我和她去了医院,没去唐叔的病房,直接去了缴费的地方。她一米六多点的个子,站在高大的缴费台前显得有些小。我就站在她旁边,踮起脚,偷偷瞄着。

“刷卡还是支付宝?”护士问。

“刷卡。”她说。

然后我看着她在一个小小的机器上按数字,一共按了五个零。我还数了数指头,是十万块钱。

她本来要拉我走了,突然医院的过道里有人喊了一声:“唐老师,你女儿来了。”

四周的目光纷纷向我们飞来,我拉扯着她的衣角躲在她身后。人群议论纷纷,看来这个唐叔,在医院里没少说小唐姐的坏话啊。

我们只好去到病房里。唐叔已经坐起来了,双眼无神,一脸丧气,好像对小唐姐的到来一点都不在意。隔壁床的叔叔倒是笑得很有深意,调侃唐老师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刚刚看视频这么激动,真见到了人反而装得如此淡定。他又对着小唐姐说,你比视频里还要漂亮嘞。

什么视频?我一头雾水,只能东瞅瞅西望望。

唐叔沉默了好久,准是在想该不该说。他最后还是开了口,说前几天院子里一位阿姨过来照顾他,把网上看到的一段视频播给他看——一个乐队在酒吧表演,中间唱歌的那个和小唐一模一样,阿姨还在院子里看到过化了妆的小唐,十拿九稳。阿姨想让唐叔看完批评一下她的不务正业。唐叔看完之后没怎么说话,就是让她把视频转发给他。后来唐叔在一个满是英文字母的账号下面,找到了很多小唐姐唱歌的视频。

“书呢不好好读,唱歌倒是唱到你老爹心坎儿里去了。”

她没说话。

“也不是非得考师范,去音乐学院读书也可以,回来当个音乐老师。”

她说好。我第一次见她流了眼泪,不是那种一小滴一小滴的,而像是我被老爸揍了之后那种“扑簌簌”往下掉的,她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大声,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

出了医院门,我着急地问她:唐叔那话是什么意思啊?很凶吗?为什么要哭啊?

她说不是,她是高兴地哭。

5

后来,暑假结束了,我和她见面的机会越发少了。接下来的高考,她没考好,在家读“高四”,爸爸和几位阿姨组队到唐叔家给她辅导,第二年,她考上了北京一所特别好的音乐学院。

唐叔的病情也比之前好多了,癌细胞被控制住了,只要按时吃药,不出意外就能康复的。果然,这个世界上是有医学奇迹的。

家属院的孩子们都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偷偷聚在一起,总结出一百条不想当老师的理由。我说我也想像她一样去唱歌,结果被大伙嘲笑了,他们说我是破锣嗓子,我不信,非要录下来听一遍,结果严重打击了我的自信心,真的超级难听。

那为什么当年她要夸我唱得好呢?

除夕的时候,她推着唐叔来我家一起吃年夜饭。她弹着吉他唱歌给我们听,是她自己写的歌。

我还是记不得歌词,只是看她唱歌唱得很开心,所有人都很开心。她是第一个没有按照规章流程定制长大的家属院孩子,从今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个。她叫唐莉娜,大家都叫她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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