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仁由己,生仁由天
——以二程为中心论生生伦理学

2022-11-01 23:51王占彬
人文天下 2022年8期
关键词:天道天地伦理

■ 王占彬

生生问题是当代研究的热点话题。“生生”出自《周易·系辞上》的“生生之谓易”。王弼将之解释为“阴阳转化成就万物生化”,孔颖达将生生解释为“不绝”,认为天地之变化就是不断从前一个生走向后一个生,万物在阴阳变化流转中恒久不绝,这都是从阴阳变化的角度解释生生。二程从理学角度对生生思想有多处阐发,丰富了“生生之谓易”的义理内涵。杨泽波对生生思想进行了现代化诠释,从生生伦理学角度梳理出儒家发展的一主一辅两条线索:主线为道德践行问题,辅线为道德存有问题,程颢的生生思想即是儒家之道德存有论的重要体现。二程关于生生的语录散于各处,比较零碎,相较以往研究,本文主要通过对二程生生思想的结构性分析,着力探讨天、生、仁、人、物之间的关系,从而总结出“生生之谓天,仁仁之谓生,万物一体之谓仁”的思想架构。

一、生生之谓天:仁性源于生生之理

生生问题可谓是儒家的中心问题。推动万物之生与宇宙本体相契合是生命的根本目的,宇宙是自然活泼、无穷无尽、富有活力的,这从根本上出于生生之理。万物生存的终极目的就是承继此生生之德,与宇宙合一。《周易·系辞上》中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理就是阴阳之道,万物生生无穷就在于阴阳摩荡,不断化生万物。阴阳的交互作用是生生之动力,如《周易·系辞下》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阴阳之道生生不息使得万物绵绵不绝。“生生之谓易”是对《周易》思想本质的集中概括。易道的本性就是生生性,是生命存在的根本,万物的繁衍生息都是天地的生生之用。《周易·彖传》说:“天地感而万物化生。”阴阳感应使得万物和谐发展,宇宙的生生之性成就了无穷无尽的生生之象。

儒家生生思想一方面是“由用到体”,由道德修养上达于宇宙之生化;另一方面是“由体到用”,由顺应宇宙之生生下贯于保养万物之生。生生之体是天,生生之用是万物,保育万物即是顺乎天,即是存养生生之理,生生性统摄事物发展的全过程。孔子说:“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礼记·哀公问》)孔子说的“不舍昼夜”即是对万物生生不息的描述。生生有其规则,此规则即是阴阳的对立统一,万物之生遵循此规律,即是各正性命。

在程颢那里,天道以生生为内涵,区别于佛老之空无,天不只是生,更是动动不已的生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便是善”。程颢的思想即是“生生之谓天”,此天即天理、天道。程颢说:“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天道的生生本质落实在人身上就是人性,性是天命的赋予,原本没有善恶之分,“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人性之善就是承继此天地生生大德的表现。《周易·说卦传》说:“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生生之性是道德的根源,尽己之性、尽物之性就能契合生生之道。个人充分体会生生之理,顺应生生法则,就能把握人生,安顿生命。万物的生生不息源于天地之道的恒久性。《周易·彖传》释恒卦说:“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恒卦在《周易》各卦正中间,从根本上揭示了天道的永恒性、生生性。恒道之生生性是万物流行不已的根据和动力。充分认识生生之象,把握生生之用,就能达到“穷神知化”的圣人境界。生生之道的发用流行是神妙无穷、富有活力的,正如程颢所说:“‘生生之谓易’,生生之用则神也。”生生之用就是阴阳双方的变化消长,是易道在气化层面的表现,其微妙之动力叫作神。程颢说:“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天之本体就是生生之易,天之理就是生生之道,天之生生作用体现了神。神是推动万物生生不息的微妙力量,是“圣人以仁德化育万物的精神面貌”。

程颢说:“息训为生者,盖息则生矣。一事息,则一事生,中无间断。”息与生相反相成,两者本质上都是生,寒来暑往、终而复始都是生生之理的外化表现。程颐侧重以阴阳变易无穷来解释生生之理,认为阴与阳互相生成,“相须而为用”,生生而无穷:“有一便有二,才有一二,便有一二之间,便是三,已往更无穷。”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也体现了“生生之谓易”的道理。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万物,生生性是天地万物新旧更替、新陈代谢的原理。程颐说:“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穷,更何复资于既毙之形,既返之气,以为造化?”他反对气能灭尽的说法,既然天地的变化生生不息,那么气也不会消失殆尽,因为天道的恒久性和生生性决定了气的流行不已、造化无穷。天理不息就表现为阴阳转化的无休无止,程颐说:“道则自然生万物。今夫春生夏长了一番,皆是道之生……道则自然生生不息。”“天之气,亦自然生生不穷。至如海水,因阳盛而涸,及阴盛而生,亦不是将已涸之气却生水。自然能生,往来屈伸只是理也。”“生生之理,自然不息。如复言七日来复,其间元不断续,阳已复生,物极必返,其理须如此。”四时更替、潮起潮落等自然现象都体现了事物在生生之理的主宰下循环无间断。

易不仅是生,还是生生,生生强调生之无限、无穷、无尽,是天命的“于穆不已”,故可说“生生之谓天”。生生具有不已的特性,使万物合乎天地之德。罗近溪在《盱坛直诠》中说:“夫不止曰‘生’,而必曰‘生生’云者,生恶可已也。”生生就是宇宙发展的无限生机,万物得此生机能生长旺盛,如果生意是断断续续的就违背了天道。生生之所以无穷,是因为天道的变动不居。生生之易道体现为变化常新,生生之大德使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一人之生命有限,但放于生活的境遇中,则是无穷无尽的,生生之理使生活绵绵不绝。保持自身的生机、生意就是与天地合德,便能与万物浑然一体。

人生而具有善的倾向,此即孟子所说的“才”,内含先天的向善性。此生长倾向是天所赋予的,如孟子所说:“此天之所与我者。”但也有学者将其解释为后天形成的“文化-心理结构”,如李泽厚在《历史本体论》中说:“这种对个体来说的‘先验理性’,实际是合理性经由历史积淀而成的心理形式,并通过广义的教育传递给后代。”“由这种相对性、非确定性、非客观性,经由积累,却建立了人类共同适用从而一致遵守的‘客观社会性’,即所谓‘普遍必然性’。”李泽厚在《孔子再评价》中认为,儒家之理性“成为汉民族的一种无意识的集体原型现象,构成了一种民族性的文化-心理结构”。所谓的先验本体,其实是无法通过认识能力认识的,人只能认识时空内的经验事物,故对本体不可道、不可说,儒家所谓的天理其实是由经验总结出的,在历史中积累的经验逐渐沉淀为社会共识,进而将其作为普遍必然性的本体,故所谓的天人合一其实是人以道德之心在社会历史中长期总结出的经验变为先验的结果。

但是,此“文化-心理结构”形成的基础还是客观之天理。孟子的人禽之辨说明了此问题,动物未能形成此“文化-心理结构”,而人能形成则说明了人有独特的“才”,凭此初生之质可将经验上升为先验,由主观性上升为客观性。由社会生活所形成的“文化-心理结构”可以说是一种“第二本能”,是经过社会的潜移默化而内化成的伦理心境。此本能在之后的境遇中就会生出四端之心,若无此伦理心境,便如“狼孩”一般不会有此道德情感。此情感的表达方式可称为“兴”,“当道德之心与外部对象接触的时候,在知性尚未发挥作用之前,仁性即已通过呈现显现自身,通过兴将自己的道德的价值和意义赋予外部对象之上,创生道德的存有了”。

社会风俗、文化传统等因素的影响形成关于仁义礼智的伦理心境,伦理心境虽是后天形成的,但其根据是先天的,此心境之所以可能乃是因其先天性,即生生之理。仁性本于生,源于生,这说明了道德的内在化,为性善论找到了根据。人之所以为人乃是因其生,生造就仁性,故人之善的根据不仅在于善的行为,还在于善的行为者,因为行为主体本身具有德性。宇宙之生内化为伦理之仁,需要社会共识和知性思维的影响,社会共识潜移默化,知性思维辨别认识,使人具有了德性。

二、仁仁之谓生:道德与自然的合一

《周易·系辞上》中说:“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盛德大业”“天地之大德”都涉及生生之道,仁与生之间已在《易传》中存在间接联系。宇宙的生生不已就是不断发扬天地之盛德大业,不断推动万物日新月异,这在道德方面的表现就是圣人不断开显仁道。周敦颐就直接将“生”解释为“仁”:“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阴阳以气言,仁义以道言。”仁就体现在阳气生万物的过程中。程颢以生意言仁,通过对生生的诠解来发挥仁的思想。生为天地之大德,下贯于人事即为仁,仁植根于宇宙生生之理,表现为万物的生意,可以说,“生”的宇宙秩序即是“仁”的道德秩序。程颢说:“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仁即是元,元体现强大之生意,宇宙万物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仁德之中蕴含无穷的生命力。朱伯崑说:“仁德乃万善之首,亦是天地生育万物的品德,因此人和天地并无差别。”在人道德之心的关照下,万物生长发展的过程就是仁性不断增长、发显的过程,万物保存此生生之理就是善的表现、仁的落实。生生之理即是人之善性,程颢认为心是天理:“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因为“心=天”,故“尽心=知性=知天”。

但程颐认为心不是天理,而是生成仁的种子:“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也。”“心犹种焉,其生之德,是为仁也。”这是说,心不能完全等于仁,心之生才是仁。二程赋予仁以生生的内涵,也可说赋予生生以仁的内涵,将生和仁统一于天理。以生释仁的目的也是为了反对韩愈以“博爱”释仁,如程颐说:“仁者固博爱,然便以博爱为仁,则不可。”“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专以爱为仁。”博爱是仁一方面的外发表现,但仁不能完全等同于博爱,如孔子说的“仁者爱人”,爱人是仁的表现,但仁不能完全等于爱人,爱之情是仁之体的发用,本体与发用不能等同。爱人之情的产生源于对生命的尊重和同情,故仁的根据就是生生之德。以生为仁,还不足以说明生的含义,须以“仁仁”说生,体现仁流行不已、活动不止的特性。生不仅是仁德,还是不断扩充仁德的动态过程,即“仁仁”,故可以说“仁仁之谓生”。“仁仁”为“仁民”之仁,笔者认为,“生生”与“仁仁”皆为动词,蕴含动动不已之意。

仁道的社会属性为仁,自然属性为生,生是仁的宇宙论根据,仁是生的伦理层面的延伸。杨泽波认为,人性中有生长倾向和伦理心境,这就分别对应生和仁。生是道德的根基,使仁的产生成为一个合乎自然的过程。生长倾向即是生而为人不得不如此的先天之倾向,此倾向之根本即是生生之理,生长倾向发展出伦理心境,故道德的本源即是生。生为何能生出仁?这是因为人的道德之心赋予生以道德的意义,而这种创德的能力又是天道之生所赋予的。先天的生长倾向发展为后天的伦理心境,也就是说,先天的生发展为后天的仁,两者不可分割,都是生在不同角度的表现。此生长倾向是善、仁的倾向。创生仁的主体是人自己的道德之心,因受儒家天道传统的影响,人通过道德的投射,将自己所创之德归于上天,在境界上达到与天合一。这种自我投射的能力是生生之天所赋予的。从这个角度来讲,道德的源头和起点来自天。生长倾向是伦理心境的基础和根据,伦理心境是生长倾向的发展和落实,两者的统一意味着自然和道德的一致。天人合一的境界即是人将自身之道德投射于万物身上,使万物与我成为道德的统一体。人赋予天以道德性,将天作为至高的道德,人自身通过道德修养成就圣贤,就相当于达到与天合一的格局。天生万物和人,人生道德,并将道德赋予天地万物。仁是人所独有的,生是天所具有的。人赋予天以仁,天赋予人以生,人的赋予能力也就是自我投射的能力来自天,故生是仁的源头和根据。天地所具有的道德性与人心的道德性是融会贯通的,此即“天人合德”。

在儒家那里,上天创生万物的过程是赋予万物道德性的过程,人观察到万物的道德性,体悟到人与万物本为一体,就达到了宇宙境界。但其实,上天的道德性是人所赋予的,人观察万物的道德性即是人在赋予万物道德性,这就是道德的自我投射。人以道德的眼光看待万物,万物就有了道德色彩,天之生就成了一种大德,故不是天赋予人道德,而是人赋予天道德。“天人合德”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是人心之道德与自身所投射的道德相契合。儒家将创生的道德推向天,就在境界上达到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应当分为两种:道德上的天人合一和自然上的天人合一。前者是人赋予天以道德性,后者是天赋予人以生生性。以生释仁就是将两者统合,达到自然与道德的统一。当仁性扩充至极,人就超越个体而回归天地之大化流行,泯除私欲而顺应宇宙之生生大德。这使得自然成为道德的源头,自然与道德圆融无碍,浑然一体,就此一体之境而言,道德即是自然,自然即是道德,儒道之精神在此实现了一定程度的融合。生与仁的关系对应自然与道德的关系。在儒家看来,生即仁,自然即道德,万物一体之仁是基于万物皆有生,因而皆有道德性。从生生伦理学角度诠释道德,道德不但不违背自然,而且是来源于自然,顺应于自然。道德的最高境界是自然无为境界,不需要刻意人为。自然就是道德,自然就是礼教。因此,现代人们应当意识到,不管是发展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顺应自然、尊重自然是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原则。自然与道德不是两物,故无需“既要绿水青山又要金山银山”式的两相兼顾,而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式的圆融统一。

三、万物一体之谓仁:人能创仁,不仁无物

《说文解字》中说,“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仁,亲也”。“生”之象就是草木生于土上,引申为万物萌发、生于天地之义。仁最初的意思是人与人之间的亲爱,程颢引申为万物一体,他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人与万物同生于天地之间,都以天道之生理为根源。圣人的精神境界就是生生之易道,即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颢说:“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生生之理贯通于万物之中,无所不在,万物在其统摄之下浑然一体。万物之生都是对生生之理的完成和落实,万物一体之境体现了人能不断创生道德的生生思想。

在生生伦理学看来,儒家的道德之心是一个活泼泼的创生实体,其所包括的两个方面可以称为成德和创德。其中,创德是说道德之心可以赋予万物以道德的价值和意义,“这种将一切外部对象收揽在道德之心视野之下,使原本苍白没有血色的外部对象染上道德的价值和意义的理论”。万物一体的境界本质上就是人发挥主动性以道德之心审视万物,赋予万物以道德色彩,在这种境界之下,物我不分,间隔取消,人进入无我之境。所谓“无我”是指无“私我”,是进入了“人在物中,物在人中”的廓然大公、天人合德之境,这是儒家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人扩推仁性于万事万物,使得万物获得价值,达到与物同体,此即致良知的过程,如王阳明说:“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生生之理是万物一体论的基础。生生表现为阴阳双方相摩相荡、对立统一的变化,宇宙万有因生生之理而具有普遍的生命力,万物通过“各正性命”就能回归生生之天理。“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可以解释为天道以其生生性,使万物不断生成。既然生生之理遍布于万物之中,人与万物便都是生生之理这个有机整体的组成部分,在生生之理的审视下,万物在本质上没有绝对的区别,故为一体。仁是生生的道德化表现,宇宙之生即是道德之仁。仁者就是认识到生生之理存在于万物之中,在精神境界上能做到与万物同体,物我两忘。因此,人在社会现实中要尽力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天道,将生生之天理应用于人伦日用中,这就是推己及人、视人如己的仁道。这在政治上的体现就是“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孙丑上》),“保民而王”(《孟子·梁惠王上》),维护民众的生存权利。因此,“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此“仁之体”即生生之理,人与万物在根本上成为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有机体。人发挥自己的主体性来体贴生理、生意,就是“与天地合其德”(《周易·文言》),达到事天、乐天、同天的宇宙境界。

生生之理是万物富有生机的基础,是人之强大生命力的根本。程颢的仁生互通思想将仁表述为万物生生不已、浑然一体的生存状态,生成为了仁形而上的依据。生生之理即是万物一体之仁,仁者的气象如同浩然正气充塞天地,“孟子去其中又发挥出浩然之气,可谓尽矣”。易道即天道,天道即生道,继此生生之道便成就了人的善性,二程说:“‘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万物之性都是天道的落实,天道是善的根源。天道的不断开显表现为万物的生生无穷,二程说:“‘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亦是万物各有成性存存,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为道。”万物的归宿就是各成其性,“生生”和“存存”有相似的意思,都是指生生之性的不断落实,生生之理的绵绵不绝。

杨泽波在《儒家生生伦理学引论》中指出,天之生生性赋予人以自然的生长倾向,此倾向有三个要点,笔者总结为先天性、方向性和自生性。人的内在有生长性,又有方向性,此方向决定了人能成为人而非其他动物,生长倾向包括:有特定的方向,有既定的规则,使自己成为自己,利于类的延续。人有生长的方向,故有生长的规则,遵守此人之所以为人的规则,便使人成为自己,进而利于人类整体的延续。此倾向发展出的仁性属于伦理心境,“伦理心境是社会生活和知性思维在内心结晶而成的心理的境况和境界”,“社会生活是伦理心境的来源地”。生长倾向是先天的,伦理心境是后天的,但伦理心境之所以可能也是以先天为根源。伦理心境的基础是生长倾向,生长倾向的本质是生生之理,故仁的本源和根据是生,仁之体即生生之理,生是有方向性、规则性的生。为什么将仁归结为生?乃是因为道德是人类社会共识在内心积淀、结晶而成的,此积淀之所以可能乃是因为人有独特的生长倾向,故仁之本源为生。人因其生长倾向而在群体中形成社会共识,又将此共识积淀于内心,形成“文化-心理结构”。此独特的生长倾向是一切道德的根据,此根据的根据又是生生之理,此生理即普遍必然之本体。

生长倾向是自然之天所赋予的,而道德之天是人所赋予的,天人合一在道德上的理解就是,人将道德投射于天地万物,使天成为道德之天,使物成为道德之物。而其源头在于生长倾向,此倾向是自然之天赋予的,自然之天背后的原理是生生之理,如此追溯,生是一切道德的源头,从本质上讲,生就是仁。如荀子说:“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荀子·王制》)此句可以理解为,自然之天地生君子,君子又赋予天地以道德。仁即生,此仁是专言之仁,包含仁性和知性。仁性是伦理心境,知性是人生而具有的认识能力。《中庸》中的“不诚无物”即是说,没有道德之心的投射,物就不能称为有意义和价值的物,“诚即是体,又名诚体、天道,贯彻于万事万物中,使万事万物得其真实的存在”。诚即仁性,亦可说“不仁无物”。此“物”是心上之物、道德之物。万物在诚心的关照下成为道德之存在,人与万物合为一体。如果没有诚心,道德之物就不存在,人与物就有间隔,“自然本身是无所谓诚与妄的,只有人参与其中的世界里,才有诚妄之别”。这与心学的“心外无物”相近,如王阳明说:“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灵明即诚的状态。将心之道德扩充到极致,使万物收揽于自己的道德之下,将价值和意义赋予万物,如此便与天地万物有了感情,万物之生即是我之生。此即仁心的呈现起用,牟宗三说:“所谓‘呈现起用’,宇宙论地说,即成宇宙之生化(天地之化),实践地言之,即成道德之创造,道德行为之纯亦不已。”如此而言,宇宙之生生即是道德之不断创造,即“仁仁”。

结语

朱熹解释“天地之大德曰生”时引用二程的思想:“且如程先生言:‘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只天地便广大,生物便流行,生生不穷。”心是主宰,仁是德性,生是功能,三者皆为天理的表现形式。天地之心是仁心的本源,仁心流行不已,使万物都在仁心的关照之下,从而达到天人一体。王夫之在《周易外传》中说:“道之不息于既生之后,生之不绝于大道之中……其继而已矣。”“继善成性”就是生生的具体过程,性的日日生成意味着天道的绵绵不绝,这与二程所说的“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是相通的。二程的天人合一思想其实是以道德之心赋予万物意义,此即天道生生之过程。天是道德的本源,人是道德的创生者,故笔者总结为:“创仁由己,生仁由天。”

天道生生不已就在于人不断赋予万物以道德性,人与万物统一于生生之理,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圣人境界。宋儒以生意释仁,丰富了仁的哲学内涵,提高了生的哲学高度。生生性是不断流行、发用、活动的状态,万物在生生作用下是活泼泼、有生机、有活力的。生生是易之本体,对生生的诠释是构建宋明易学体系的基础。生生性是宇宙生命的本质,人的使命就是通过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将生命的本质完全实现。在当今工业化社会,生生思想对解决人类的文明危机和健康危机发挥着重大作用。对生命的忧虑是人类的永恒话题,生生思想对安顿个体生命提供了重要解决方案,“故而,回归孔子儒学所承诺的‘生生’本体论,为当代儒学复兴的合理性所在”。二程的生生思想对完善儒家生态观、发展现代生态文明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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