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宏
(华中师范大学 湖北 武汉 430079)
《春琴抄》的大致情节是:一个出生于药商家庭的大小姐春琴在9岁时失明,其后苦练三弦琴,终成一代大师。在成长和练习的过程中相伴左右的是一名叫做佐助的弟子兼仆人。性格乖张的春琴对佐助的任意打骂和佐助从不反抗却甘之如饴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多年维持着既不是夫妇也不是单纯师徒的扭曲关系直到死亡。
春琴在失明前是一位温柔可爱、和蔼可亲、很爱笑的小姑娘,但是失明后性格难免变得复杂难懂。后来遇到倾心自己的佐助后,作为十几岁的少女她内心是很开心的,生活上也十分依赖佐助,但是骄傲自负、身份尊贵的大小姐是不会向仆人身份的佐助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意的,她反而采取了一种极端方式来展现自己对佐助的依赖和不可分割。当对佐助的服侍稍有不满意的时候就甩脸子不说话、佐助对别的女弟子稍显亲切的时候她虽不会明显的表露自己的嫉妒,却会暗暗地对佐助施虐。文中的春琴有明显的对佐助施虐的描写。比如用三弦琴的拨子朝着佐助的头部扔过去这样的肉体惩罚。谷崎在原文中也很明显的用疑问的句式来提醒读者春琴有施虐倾向。如:“因为春琴的教学已经超出了鞭挞的范畴,常常发展为刁难、折磨,甚至带有施虐的色彩”。“由此看来,莫非春琴生来就有几分施虐倾向,借口教艺享受某些变态的性愉悦?”作者也在暗示读者:春琴虽然作为老师可以严厉教导学生,但已经超出了老师的范畴,以致走向了施虐的道路,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感受到了精神和身体上的愉悦。
不仅限于肉体这种外在的施虐,春琴对佐助最大的施虐其实是精神方面的。对佐助实施的精神上最大的施虐就是春琴在被别人毁容之后选择一步一步地把佐助逼到了自残的角落。这是全书的关键一幕、同时也是全书的高潮以及艺术价值最高的一幕。
春琴羞于让佐助看见自己毁容的脸,因此不断地在佐助耳边进行语言施压。比如:“佐助,你看到过我的脸吧”,“我的伤眼看就快要好了,等除去了绷带,医生也不再来了,可是不得不让你看到我的这张脸啊”。就这样,春琴所有的话都表达了自己不想让佐助看见自己不再完美的脸,但是春琴又不想离开佐助这一中心思想。所以留给佐助的就只有自己同师傅一样变成盲人这唯一的选择了。所以可以说是春琴一步一步地把佐助逼到自戳双目的地步。在春琴的担忧之声中人们可以合理怀疑春琴的动机,却不能十分肯定她如此扭曲的心思。但是在春琴知道佐助成为盲人后的反应中,几乎可以断定春琴一开始埋在心底里的期望就是佐助成为盲人。原文如下:“师傅,我成了盲人,一辈子也不能看见师傅的脸了”,“佐助,这是真的吗?”春琴只问了这么一句,便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当听到春琴说的那句“佐助,这是真的吗”时,佐助仿佛感到师傅喜悦得浑身战栗。春琴还对佐助说“你真是深知我心呐”。首先一句“这是真的吗”不是惊讶和心疼的语气,而是高兴地战栗去确定佐助是不是真的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成了盲人,然后很明确地说了“你真是深知我心呐”很明确地告诉读者春琴的心便是希望佐助成为盲人,佐助准确地把握住了师傅的心理。
这高潮的一环深刻形象的表达出了春琴的精神施虐倾向,通过语言的力量来促使他人达成自己内心的愿望。而且这一切能成功也是因为春琴深刻的抓牢了佐助喜欢自己和佐助为了追求美守护美而对受虐甘之如饴的这一心理。如此看来春琴不仅有精神施虐倾向,而且精神施虐的手段之高也令读者叹为观止。
春琴出于自己那高贵的身份以及盲人这一缺陷带来的性格扭曲,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欢和依赖,反而采取从身体上和心理上两方面都对佐助不断的施虐这一极端手段,来折磨佐助加深与佐助之间的关联。春琴在施虐的过程中也感受到了快乐并且越陷越深,春琴可以说是具有明显的施虐倾向之人格。
春琴虽是一个盲人,但是在佐助心里却是完美无缺的美的象征和化身,甚至认为和师傅春琴比起来,没有身体缺陷的自己和旁人们才是真正的残疾人。可以说佐助疯狂地崇拜和心爱着春琴。但是春琴家可以说是佐助家祖祖辈辈的东家,和春琴大小姐的身份相对自己只是一介仆人,所以佐助内心是有自卑情绪的,他也从未奢想自己可以和师傅喜结良缘一开始只是尽心尽力的服侍着春琴,尽好自己仆人的本分。或许是出于对自己身份卑微的自卑感佐助在面对师傅的肉体惩罚之时候,不仅不反感生气甚至还以此为荣为乐,感到幸福和满足,不得不说这体现出些许的享受被虐的受虐倾向。原文如下:“他大概是把春琴这种刁蛮任性,看作是对自己的依赖或一种恩宠了吧”。在普通旁人看来的打骂谴责在佐助眼里竟然是恩宠,从这份“恩宠”里感受到了愉悦,这与春琴在对佐助施虐的过程中感受到的愉悦正相反,佐助是在受虐中感受到了快乐。很难不去说佐助没有受虐倾向。
春琴是美的化身和代表,在佐助的世界里是完美无缺的女神。在佐助心里师傅脚跟的皮肤都比自己的脚底滑溜柔软。佐助一直在追随着春琴的步伐,守护着春琴。冬日里可以把师傅的脚放在怀里去捂热直到自己的胸口变得冰凉。
但是,佐助深爱的不仅仅是春琴这一人物,佐助发生了从守护春琴这一客观真实的人物到守护美这一抽象主观的信仰理念的转变。开始时春琴处于身份地位以及门第家世的束缚,不甘和仆人佐助结婚。佐助对此丝毫不觉得伤心失望。但是后来春琴不再坚持这一想法觉得可以和佐助在一起的时候,佐助反而退缩了失望了。为什么会发生如此超出常理的转变呢?一开始春琴和美高度重合融为一体,佐助向往的是代表着美的春琴,喜欢春琴就是喜欢美,守护春琴就是守护美。这个春琴以及美这一抽象的概念在佐助心里一直是和自己有距离的,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因为得不到反而愈加美丽,但是当春琴不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时候,春琴和佐助内心对美的定义发生了分离,不再高度重合,这个时候佐助就感到了悲伤。佐助为了保持住春琴就是美的化身这一形象不断的努力。比如避免与春琴平起平坐,严守主仆之规矩,比以前更加谦卑地竭尽全力地侍候她。甘于微薄的薪资过着陋衣粗食的日子。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拉开距离,回到以前那种师傅高高在上自己低到尘埃里的人物关系。让二人的关系符合佐助内心对美的理解。如此看来,佐助喜欢守护的不仅仅是春琴这一客体,更本质上更深处是对自己内心对美的理解的守护和追求。春琴只是内心这一理解的化身和代表。所以应该说佐助一生追求的都是心中之美这一抽象概念。在追求美中受到了虐待也可以感受到乐趣。
佐助是一位为了守护美这一抽象概念不计得失不计回报,甚至对作为追求美代价的虐待都甘之如饴的固执之人。这也与作者谷崎润一郎一生不懈地歌颂美这一理念相符合。
春琴与佐助在师徒的幕布后,以施虐与被虐的方式维持着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的扭曲关系。二人可以称得上是虐恋。一个在施虐中达成目的、感受快乐,一个在追求虐待、享受虐待中感受快乐、追求不灭之美。
佐助这一人物身上也有很多作者本人的投射。谷崎润一郎曾经因为害怕自己的夫人变成为了孩子而忙忙碌碌的庸俗妇女,劝其堕胎。以此来维持谷崎心中对妻子的美好印象。与佐助为了维持春琴在自己心中的永恒之美自戳双目一样,谷崎也是追求其自我定义之美,不同的是谷崎不是自戳双眼而是要妻子堕胎,这样来看又很像有施虐倾向的春琴。通过对他人施虐来达成自己守护美愿望。作品是作家的孩子,主人共或多或少都带有作家本身的基因。春琴的施虐与佐助的追求不灭之美等特点都集中体现在了谷崎本人身上。
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阐述“美并非存在于实物当中,而在于物体与物体所造成的幽明的色调跟明暗的对比中”。有时候美的并不是物体或人本身,美需要去挖掘探索然后通过一些方式方法来向世人展现,而在《春琴抄》中,谷崎润一郎就采取了施虐与被虐这一非常具有冲击感的对比手段来向读者描绘出佐助对美的追求和坚守这一画卷。
《春琴抄》可以说是谷崎追求美以及表达美的典型作品,唯美派认为“艺术第一,生活第二”、远离世俗的道德约束和伦理价值,只追求纯粹的艺术才是唯美派的核心思想。所以不妨跳出世俗的价值准则,用更多元更广阔的视角来欣赏这部作品,在超道德的世界里感受谷崎润一郎对美的探索和追求。
“虐恋”一词来源于英文单词sadomasochism,是西方虐恋文学代表人物萨德和莫索克名字的缩写,统指施虐与受虐。Sadomasochism现在被简称为SM。
英国心理学家蔼理士在他的《性心理学》中把“虐恋”分为“施虐恋”和“受虐恋”两类,他为前者下的定义是:“凡是向所爱的对象喜欢加以精神上或身体上的虐待或痛楚的性的情绪,都可以叫施虐恋”。而后者则是:“凡是喜欢接受所爱的对象的虐待,而身体上自甘于受钳制、与精神上自甘于受屈辱的性的情绪,都可以叫受虐恋。施虐方和受虐方都在虐这个过程中收获了快感和满足。就像春琴在对佐助进行肉体施虐和精神虐待的过程中让佐助离不开她,让佐助越来越甘之如饴,春琴由此感受到施虐带来的满足。而佐助在接受肉体的鞭挞和精神的折磨中一步步地更加靠近师傅,得到师傅的怜悯与一丝丝的爱意,由此感受到了快感。
卡伦·霍妮曾说“通过沉浸在痛苦中来获得满足,体现了这样一种共同的原则,这就是通过把自己消融在某种更巨大的东西中,通过消除自己的个体性,通过放弃自我以及它所拥有的一切怀疑、冲突、痛苦、局限和孤独,来获得满足”。比如现在很多人由于生活的苦闷选择去外地旅游,而热门景点也渐渐地由商业都市转到了原始森林、高山荒漠、广袤草原等自然景观。人们在看到高远辽阔的自然时就容易感受到满足和快乐,从而忘记生活所带来的烦恼和痛苦。就像人看见太阳升起或落下时的霞光满天会感动、会心情舒畅一样,感觉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忘记了生活的压力和精神的痛苦,感觉自己只是壮丽自然的一粒尘埃。这就是属于把自己的痛苦消融在某种更巨大的东西中。有受虐倾向的人也一样,在接受对方的虐待中,感觉自己是对方的一部分,与对方紧密不可分割。由此忘记自身的痛苦,沉浸在“紧密相依”带来的安定感和满足感之中。佐助在追求美的过程中,可以放弃掉自我的一切怀疑和痛苦,抱着美这一终极概念,对于一切的虐待甘之如饴,甚至发展到自我虐待的程度。只因为美对他来说是更大的追求和信念。李银河在《虐恋亚文化》中写道:有受虐倾向者认同了家长子女关系中的孩子的身份,她希望被当作一个弱小的、无助的、以依赖成人的孩子来对待。除了对于美的追求之外,佐助还像一个孩子一样依赖春琴,他因为身份相对卑微,自己也不自觉地贬低自己,所以一开始他会把春琴的打骂看作是一种恩宠,因为在这些打骂里,他感觉到的可能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对自己的与众不同,对自己的在乎,所以他不仅不认为春琴是残暴的还很享受很满足。在被虐甚至自虐的过程中,也伴随着二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越来越不可分离,所以佐助的安全感也随之提升。谷崎润一郎通过构建虐与被虐的两个人来展现了佐助对于美的追求和对于安全感的渴望。
《春琴抄》是谷崎润一郎唯美作品的代表之作,全书充满之虐与被虐的色彩,在两方色彩的对比与相互映衬中让读者感受到美,给读者心灵冲击,同时让读者更加关注以及反思虐这一动词除了在文学中的应用之外也可以用来反照现实这一问题。
注释:
①谷崎润一郎著、丘仕俊译:《阴翳礼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版。
②(英)霭理士著、潘光旦译:《性心理学》,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38页。
③(美)卡伦·霍妮著、冯川译、陈维政校译:《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