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传播中的中国故事与形象
——《女勇士》的原型解读

2022-11-01 06:01李霄垅
今古文创 2022年31期
关键词:聂隐娘原型华裔

◎任 婧 李霄垅

(河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00)

作为植根于不同文化背景而又在美国社会中出生、成长和发展的特殊人群,美国华裔作家身上存在的文化错位在他们的作品中呈现出了独特的色彩。同时,美国华裔作家在美国出生和成长,继而沉浸于美国社会文化和价值观念中。作为英语母语者,他们能够用英语来进行无障碍的文本阅读、创作和表达。然而,虽然在本质上已经是美国人,但美国华裔作家依然在融入美国主流文化上遇到了阻力。华裔作家群体的来源和肤色给他们带来了挥之不去的影响,而这份影响具体表现在:读者和评论家对他们的作品总是带有先入为主的预判,期待看到带有中国文化特色的作品,最希望看到的是华裔作家在作品中描述自己的中国文化背景。这样的预判为华裔作家们的创作带来了限制,也在进一步的层面上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作家本人的身份认同。

民族身份和文化认同其实是一种来自文化心理的认同,既有先天决定的成分,又有后天构建的因素,尤其是在全球化背景下,流散族裔的民族身份和文化认同完全有可能是双重的,甚至是多重的。

作为既不能完全摆脱中国文化影响,也不能彻底脱离美国文化的群体,美国华裔作家“意识到无法抹去自己的种族肤色、无法摆脱与中国相连的命运、无法逃脱被视为‘他者’的遭遇,文化上的隔阂与悬浮之感渗透到他们创作的文本机理中”,从而,描述和表达这种隔阂与悬浮成了许多华裔作家的选择。

在作品中,华裔作家通过对自身经历的直接描述或者变异,阐释了在一个主体身上存在两种文化所产生的冲突的族群意识,以及不同主体所做出的不同文化选择。描述自己的困境和冲突,思考如何突破这种文化差异,找到自己最合适的身份定位和文化属性,寻求身份认同,进而重述自己和父辈祖辈所经历过的过去,成了许多美国华裔作家不变的主题和创作灵感。其中,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的《女勇士》就是这样一部追述过往的中国记忆、探讨现实面临的文化冲突和个人困境的作品。家族的历史、故事和经历过的苦难成了作者作为二代移民的文化之根,而这些过去又让作者和书中主人公的成长和身份认同受到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对地方建构的想象会同时与自身的身份和文化紧密相连。作为二代华裔移民,汤亭亭儿时对故国的印象和了解来自父母和家人的描述、父母讲述的中国传统文化和神话传说,以及当地华人群体的影响。当所有了解都来自他人经历而不是直接的亲身体验,这种了解就会具有相当大的片面色彩。作家从这种间接的了解出发,将经历和想象与这些了解进行糅合,对片面的中国记忆进行充满想象和拓展的补充。每一片浮光掠影的印象都被进行了重新组合,辅以个人在美国社会的成长经历。如此,汤亭亭的作品带有美国读者最好奇也最感兴趣的异国色彩,却又不完全脱离美国生活,正对美国读者的审美期待。

在这样营造出的文本世界中,家族记忆和文化记忆不一定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和神话传说的本真和事实真相。作者将中国的文化元素拿来运用并且重塑,表述自己的精神世界,进而引出华裔身份认同的问题,引出自己的遭遇和困境,让作品中充满现实的冲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国元素描写是在传播被扭曲过的中国元素,是“被嚼过的馒头”,是存在偏差的转述。汤亭亭的作品接纳并超越两种民族文化,以全新文学形式表现身处两种文化联结中的族裔的生存状况和心境,以客观态度观察族裔生活,她所著的《女勇士》正是此类作品中堪称典型的代表。

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学习时发表讲话并指出,对外传播工作是我们党历来所高度重视的任务。党的十八大以来,积极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打造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媒体集群,显著提升了我国国际话语权和影响力,但也让我们的文化传播工作面临着新的形势和任务。因此,必须加强顶层设计和研究布局,构建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战略传播体系,着力提高国际传播影响力、中华文化感召力、中国形象亲和力、中国话语说服力、国际舆论引导力。由此,本文将探讨白虎山故事中最为明显的几个文化意象,以期在发现原型、进而比较作品和原型的过程中,完成对白虎山故事的原型阅读;并且在解读和比较原型的过程中,分析产生曲解的内在因素,为找到如何化曲解为正解、找到新的中国文化国际传播途径找寻答案。

一、《女勇士》中的白虎山故事:以聂隐娘、岳母刺字与花木兰为文化原型

在《女勇士》一书中存在不少文化原型。加拿大学者诺斯洛普·弗莱以《批评的剖析》一书树立了原型批评的丰碑,成为原型批评理论的集大成者,而弗莱文学史观的理论基石是“原型”。弗莱对于原型的定义是“可以作为交际单位的象征,换言之,它是一个典型的或者反复出现的意象。‘原型’在我看来就是将一首诗歌与另外一首诗歌联系起来的象征,因而,它可以统一并整合我们的文学阅读经历”。他的“原型”概念以《圣经》及在英语世界有重大影响的文学作品为蓝本,这些文学作品以神话传说为创作骨架,经过作家的想象力加工,已经脱离了原先的民间传说的模式。作为在文学史中反复出现的可交际单位,经文学文本中的原型,在文本中以反复的形象化再现,携带有历史文化的特点。原型既可以是作品中的人物、意象,也可以是一个叙事定势、情节结构或者艺术构思。同时,原型不一定是固定的、单维度的,它也能够以过程式原型模式出现, 例如探索、成长、殉难等。对原型的使用不一定是“集体无意识”的产物,也同样可以是作家对文学传统的有意识继承;而一部作品也只有放在整个文学传统的语境中才能够真正地被理解。同时,原型具有跨文化传播性,可以把孤立的作品超越时空地连接起来,从一种文化传播到另一种文化。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经典传说和母题在《女勇士》中闪现。而《女勇士》的篇章之一,《白虎》一文中的白虎山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将经典、想象和现实困境结合起来的作品。

在原型批评看来,文学可以由传说、民间故事或是神话原型移位组构而形成。唐朝裴铏所著的聂隐娘的故事就属于这一类,主人公聂隐娘并非历史人物,而是虚拟人物。故事发生在唐德宗贞元年间,聂隐娘是魏博大将聂锋的女儿。聂隐娘在十岁的时候被一个到她家化缘的尼姑看中,尼姑提出将聂隐娘带走教导,而聂锋并不同意。当天晚上,聂隐娘就被掳走,五年后尼姑才将聂隐娘送回,并称聂隐娘已经学成了。在家人的询问中,聂隐娘将自己被尼姑掳走、历经漫长旅途之后,来到深山和丛林中的石穴开始学艺的经历进行了阐述。对比白虎山故事中“我”的经历,主人公同样是在儿童时期,跟随着特别的契机,在长长的山路上一直攀登,来到了深山密林之中开始学艺。在学艺过程中所接触到的人里,白虎山故事里的两位老人和聂隐娘故事里的两个同侪都是武功高手,并且都有着身轻如燕的能力。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训练之后,对于这样的奇异能力,主角已经从刚开始惊讶的旁观者,逐步转变成了拥有同样能力的人。在白虎山故事中,“我”逐渐掌握了和两个老人一样让地上的松针纹丝不乱的能力,而聂隐娘也和两个女孩一样,能够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在两个故事中,以学习的年限为标记进步的刻度这一点也是相似的。聂隐娘学艺一年即可猎猿狖虎豹,三年后可以飞行并击杀鹰隼,五年后就能够完成尼姑交代的刺杀任务。白虎山故事里也采用了同样的叙事,主人公在一年又一年的训练中逐渐进步,掌握了出色的武术和能力。在故事的后期,和与丈夫一同为魏帅效力的聂隐娘一样,“我”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在战争中为保家卫国和匡扶正义做出了努力。从整体的故事发展和框架上,不难看出白虎山故事在很大程度上遵循了《聂隐娘》的脉络。

然而,《女勇士》中的白虎山故事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聂隐娘故事的忠实转述。白虎山故事中的“我”作为一个早年离开家庭进入深山、跟随奇人异士多年学习武艺、最终学成并且报效家国的角色,和奇迹般的聂隐娘一样,是族群的希望,是有神奇的力量并且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对象、完成目标的角色。这和“我”的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现实中的“我”在美国生活,是不被长辈和朋友看好的孩子,是考试得了全优也不能得到父母青睐的孩子。一方面,“我”刻苦学习并且期待着改变世界,另一方面,面对美国社会中针对华人无处不在的歧视、打压和刁难,“我”除了被迫接受,例如眼睁睁看着自家洗衣店被拆除之外,并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在工作中遇到老板和有权有势者的霸凌时,“我”稍加反抗便会被开除,丢掉工作。在想象的世界舞刀弄枪、报仇雪恨成了“我”唯一的心灵慰藉。虽然在遭遇不公,但“我”想象着自己能够像那个有武功的“我”一样杀敌,除掉愚蠢的种族主义者和找借口夺走家人饭碗的恶霸,但现实世界中的“我”除了想象之外别无他法。

从另一重身份来说,“我”是一个是华人群体认为“不值钱”的女孩,甚至期待自己变成男孩从而得到父母的重视。中国人的身份让“我”在美国社会中经历过种族歧视,精神上已经经历过打击和蔑视;然而作为女性的身份在自己的群体中,也受到了中国传统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被父母和族群认为是“赔钱货”。这样的角色和白虎山故事中想象出来的那个“我”更加不同。“我”不是家族和乡里的英雄,不是父老乡亲需要倚仗的对象,甚至遭受族群的鄙视,仅仅因为“我”的女性身份。华裔身份和女性身份带来双重的脆弱性,让“我”的美国生活和白虎山故事产生具有巨大讽刺意味的反差。在这种反差中,白虎山故事可以说是“我”的美好愿景和自我欺骗,也是“我”的愿望的投射。白虎山故事中的“我”是理想的自我,是美国之“我”的反转版本。

同时,白虎山故事中也运用了岳母刺字和木兰替父从军两个相当经典的文学意象。和这两个经典中国故事的区别在于,白虎山故事中的父母为“我”的后背刺字是为了把仇恨刺在背上,但和岳母刺字相同的意义在于希望尽忠报国的目标被铭记。白虎山故事中的“我”,是有用的女儿,是能够代替年迈父亲上战场的花木兰翻版,也是受到父母尊重的孩子,这是对花木兰这一中国故事的准确转述。“我”不必受性别歧视的打压,因为性别并不妨碍“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家人。然而,对比现实,“我”不再是另一个花木兰,而是一个努力成为美国姑娘并且在叛逆中寻找个人地位和价值提升的角色。汤亭亭对木兰形象的重新诠释与其成长背景和华裔作家的独特诉求密不可分。作为少数族裔作家,因为自身的边缘地位和主流文化对其创作的漠视,汤亭亭在自己的作品中将木兰故事与主人公的故事进行了创造性地拼贴改写。

一个人在自己的现实生活和亲身经历中遭受的痛苦总是会在想象中进行无限的弥补。父母和族群在“我”身上投射出的厌女思想,和美国社会表现出的种族歧视,在“我”的身上形成了两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在白虎山故事中面对的是敌军,掌握上阵杀敌的能力,武功超群;但“我”在现实生活中面对的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不是非黑即白的敌我关系,自己也并不具备扭转偏见和歧视的能力。只有在对中国传统故事和文学意象的运用当中,“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自己,背叛了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的原义,构建了一个徜徉于中国传统精神之间,又带有美国文化精神特点的自己。

二、中国故事的国际传播:纠偏形象塑造,重塑国际影响

《女勇士》一书中对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的运用符合了美国读者的期待,但也在重新塑造形象和叙事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偏移。对于中国故事和文化的曲解由此产生——聂隐娘和木兰不再是坚强、受人敬重的巾帼奇才,刺字这一举动也被渲染上了其他色彩。这种曲解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并不影响对中国文化的认知,但对于并没有中国文化背景的读者来说,很可能会造成文化解读的谬误,让曲解成为先入为主的所谓“正解”,从而让外国读者大大偏离了实际上的中国文化和中国故事。要全面提升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的国际传播,这种曲解是必然应当被纠正的,而纠正这些曲解也会为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提升效能。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全面提升国际传播效能,则要加强国际传播的理论研究,掌握国际传播的规律,构建对外话语体系,提高传播艺术。要采用贴近不同区域、不同国家、不同群体受众的精准传播方式,推进中国故事和中国声音的全球化表达、区域化表达、分众化表达,增强国际传播的亲和力和实效性。《女勇士》这类美国华裔作家所著的文学作品,在国外读者受众相对较广、已经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品,其中所传播出的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也被更多读者看到过。一如保罗·拉扎斯菲尔德所提出的传播学概念,意见领袖是在受众中具有一定话语解读权和影响力的人。在文化的传播中,《女勇士》这类作品及其作者承担了读者中的“意见领袖”角色,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先由传统文化传播给意见领袖,而后才由意见领袖传播给读者。在这个两级传播的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的信息影响会因为意见领袖的不忠实转述而削弱。掌握这其中的传播规律,从读者群体接受传播和信息的特点出发,我们可以通过矫正不忠实于中国文化却又被大众所熟知的典型,以实现在纠偏中国故事的同时引起更多关注,也让中国故事和文化的国际传播更有效果。

在传统媒体渐渐式微的时代,通过新的传播途径来适应网络传播环境、推动人文交流也可以成为中国故事与形象的国际传播之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深入开展各种形式的人文交流活动,通过多种途径推动我国同各国的人文交流和民心相通。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在文化输出和国际传播中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是人文交流的重要形式和途径。

在如今传播渠道丰富、传播权利泛化的网络时代,严肃文学、历史专著等文化产品设立了较高的阅读与接受门槛,而传播的特质也决定了通俗小说在文化传播交流中有无法替代的角色。在移动互联网时代,随着互联网设备的普及,文化传播也达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的特点是上网的便捷性与碎片化。相比严肃文学,通俗文学在此时扮演了真正的国际文化传播的主力军,我们也要改变讲中国故事的思路,将中国文化的大经大典与通俗文化有机融合,在互联网时代占领国际文化交流的舆论场。例如,《三国演义》如果没有通俗化的文化产品,那么就很难实现广泛的国际传播;而通过日本游戏产业的重新演绎和改编,对中国文化感到陌生的欧美年轻群体也了解了《三国演义》及其历史背景。通过日本通俗的漫画产业,《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形象也得到了重新的演绎,被西方群体所熟悉。因此,在讲好中国故事的今天,通俗化的小说是我们工作的重点与主体之一,一个普通读者可能没有空闲时间或者兴趣去阅读严肃的历史文化宣传材料或书籍,但阅读小说对于读者来说不是难事。小说作为较为通俗和流行的体裁,既能纠偏文化曲解,也能为我所用,大范围传播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同时,也需要注重发掘传统文化和民俗故事中可为国际传播所用的元素和角色,将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与各种媒介和途径相结合,从而对提高效能带来更多帮助。

中国故事和形象的运用不应该被禁忌所束缚;允许曲解的存在,才能为传播正解带来更大的空间。库尔特卢因提出的“把关人”理论是传播学中研究群体信息流通渠道的重要概念。传播媒介形成了给受众传达信息的关口,可以对信息进行取舍和加工,决定信息能否进入大众视野;“把关人”的角色在传统媒体时代一般指新闻媒介组织。在网络时代,“把关人”角色趋向多元化,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也可以通过网络“把关人”进行“事后把关”,为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的传播矫正航向。《女勇士》中对中国文化和传说的曲解如果能够在网上形成讨论,由有着中国文化背景的网络“把关人”给出对比和分析,对于重塑中国故事的国际传播影响力来说极其有利。由于网络的便捷,网络“把关人”的把关过程也趋于简化,而网络“把关人”也能够以传播者的角度发表言论和观点,在纠偏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的同时,传播正向的中国文化,在传播、纠偏、解惑和交流的过程中实现我国同各国的人文交流和民心相通。

三、结语

通过运用中国传统故事和神话传说中的文学意象,使之与自己的想象和经历进行结合,汤亭亭在白虎山故事中从文化之根出发,建构了一个能够打破性别和族裔的桎梏的华裔女性形象。在整个作品中,她所涉及的文学意象不仅仅是文本的一部分,更是突破文本局限、追溯原始意象进而找到一些共同文化形态的有机体。阅读白虎山故事中的原型,探索中国传统文化的各种意象、叙事结构和人物类型在美国华裔作家文学作品中的表现,是一个溯源的过程。在此之中,我们能看到传统故事中的原型在美国华裔作家文学作品中的位移,也能意识到中国文化在传播过程中产生偏差的原因。华裔作家将传统文化和自己的经历相结合,用来描写和表述自己的苦难,本身就是对文化的挪用而不是忠实转述。因此,阅读这些作品,找到其中的中国故事与形象,比对并纠偏其中的文化曲解,或许是在进一步提高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时应该特别注重的问题,也能给中国故事和形象的国际传播方式带来更多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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