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亚男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渤海高氏不同于崔卢李郑王等累世通经的文化高门大姓,而是在十六国末北魏初因归附军功而起家并进入到中央政治统序之中的家族,在北朝胡汉交融的复杂局面中也一度沉沦下僚,渤海高氏之所以能成功应对危机,除了表面上的政治与军事斗争,其家族内在不变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底蕴也是支撑动力。目前学界对渤海高氏的关注主要集中于家族世系、政治变迁、北齐王朝等问题,而较少措意家族文化的整体发展趋势及其与外在时局之间的互动关系。
据《北史·儒林传序》载:“汉世,郑玄并为众经注解,服虔、何休,各有所说。玄《易》《诗》《书》《礼》《论语》《孝经》,虔《左氏春秋》,休《公羊传》,大行于河北。”渤海高氏作为“贤隽之胄,冠冕州邦”的河北士族在不同程度上都无可避免地受到郑学的影响。这一点在高允的身上体现最明显。重视礼制,“以高宗纂承平之业,而风俗仍旧,婚娶丧葬,不依古式”,便上《谏文成帝不厘改风俗》,劝谏文成帝恢复礼教并以身作则;精通易学,主持校改《尚书·洪范》和《汉书·天文志》;文章词句多囿于经学范畴,如《答宗钦十三首》中的“奕世”(《国语·周语》)、“赉”(《尚书·汤誓》)、“六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北伐颂》中的“眷命”(《尚书·大禹谟》),《征士颂》二十五章中的“徂征”(《尚书·大禹谟》)、“天邑”(《尚书·多士》)和《南巡颂》中的“百寮”(《尚书·皋陶谟》)等等,这些词汇的含义与元典相同,多数都在引经释经。一些诗句的表述也有化用经典的痕迹,如《咏贞妇彭城刘氏》八章中“生则同室,终契黄泉”一句化自“谷则异世,死则同穴”(《诗经·大车》),《答宗钦十三首》中的“明升非谕,信渐难兼”一句化用“明入地中,明夷;地中生木,升;山上有木,渐”(《周易》)。同时,他还撰有《左氏释》《公羊释》《毛诗拾遗》《杂解》《议何郑膏肓事》等著作。渤海高氏其他家族成员如高允弟高推、高燮与允孙高绰皆有文才;高谧有文武才度,任秘书郎,专掌秘阁典籍,并陪同太子读书;高祐博涉书史,孝文帝即位后,迁秘书令,监修国史,诸子有“经传之器”。
此外,渤海高氏的郑学传承还体现在律学方面。《晋书·刑法志》:“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诸儒章句十有余家,家数十万言。”郑玄《汉律章句》正是其中非常重要的注释律学的代表作品。孝文帝曾诏高允议定律令,后又诏允孙绰参议律令;高遵也曾在孝文帝时“与游明根、高闾、李冲入议律令,亲对御坐,时有陈奏”;高祐也因参定律令之勤,获赠恩赏。不仅如此,高氏家族多位成员还曾担任侍御史一职,如高谧、高绰、高昋、高和仁等。侍御史自东汉以来一般由明法律者担任,负责天下谳疑事。高氏的律学传统也与统治者的大力提倡有关。北魏自道武帝建国之初,便命崔宏制定了《天兴律》,开启修订汉法的历史;至太武帝时,司徒崔浩主持编修《神麚律》;正平元年,又令游雅、胡方回制定《正平律》;孝文帝则令高绰、封琳等制定《太和律》;宣武帝时期,令孙绍、宋世景等人修成《正始律》。由此可见,北魏一朝对于律学的重视,引发了众多学者的律学热情,以谋求政治发展的机遇。
三国两晋南朝贵族因有风度而见称于当时之世,南朝史书中也多载“仪表端丽”“美仪貌”“美容止”“言辞清丽”“进止以礼”等等,却很少论及北朝士人的礼仪风度。史书中形容渤海高氏一家的举止言谈时,常有“机敏”“明悟”“英朗”“沉雅”“进止都雅”“俊伟”“有智略”“有器度”“有风度”“有风神”“美音容”“美容貌”等评价性语言。这种重视言语、容止等身体表现的社会风潮不应单纯理解为士族浅薄、退化的表现,相反,它恰恰是士族之为贵族的成熟。
作为礼的实践中言谈举止的高雅风度,首先可以赢得士论的赞誉和支持。清河崔宏称赞高允“黄中内润,文明外照”,游雅则称其“未见是非愠喜之色”“内文明而外柔弱”。宗爱权势滔天,王公贵卿莫不望庭毕拜,高允“独升阶长揖”,游雅把他比作西汉汲黯,称其外不失于形,内不失于心,有“矫矫风节”。其次是在国家政治活动与斗争中发挥着显著作用。当崔浩因编修国史获罪时,太武帝派人诘问,崔浩“惶惑不能对”“声嘶股战,不能一言”。而被牵连的高允则 “敷陈事理,申释是非,辞义清辩,音韵高亮”,太武帝为此动容,于是赦免了高允。
此外,良好的个人修养也推动了国家的对外交往。赵翼曾在《廿二史札记》中指出:“南北通好,尝藉使命增国之光,必妙选行人,择其容止可观,文学优赡者,以充聘使。”早在慕容燕时期,高泰就曾因“清辩有胆智”出使前秦,备受礼遇。北魏初年,高祐父出使高句丽。后太延年间,南北通好,互派使者,高允弟高推受到游雅推荐出使南朝宋,南朝人都称赞他的文采辞辩。真君中,高允从叔高济与高祐幼弟高钦又出使于刘义隆。延昌年间,高真三子高徽与从子高昋使西域,诸国莫不敬惮。可见风度和才辩不仅关乎个人损益,也与国家之间的政治利益较量密切相关。士族延续除了有家门显赫的支撑外,还在于如何教养士族、塑造士族形象,这既是家庭教育的外延,又与士族的人格精神一道构成士族社会的重要支柱。
南朝士族子弟因为过分依赖家门的声望及地位,而忽视自身的修养和建设,缺乏应对危机变乱的能力,因此在晋宋迭代之际被庶族超越,历经侯景之乱后逐渐衰落,一蹶不振。与此同时,北朝士族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魏书·郑羲传》:“自灵太后预政,淫风稍行,及元叉擅权,公为奸秽。自此素族名家,遂多乱杂,法官不加纠治,婚宦无贬于世,有识咸以叹息矣。”自孝文帝去世后的二十年间,北魏整个贵族集团以政界为中心的腐化堕落风气日渐浓厚,家族道德涣散,个人主义盛行,贵族子弟普遍追逐名利、奢靡贪墨,而且交结勾连权贵者甚多。渤海高氏自然也不能置身其外。
高遵选拔官吏,私相授受;私下结交孝文帝的近臣,为己脱罪;性情残暴,执法严苛,时常罔顾法理,肆意杀害,是当时有名的酷吏之一。而高聪自矜武功,从驾南征,结果“躁怯少威重,所经淫掠无礼,及与贼交,望风退败”;结交佞幸,薄情寡义,“以赵修幸于世宗,倾身事之,深相亲狎。及修死,言必毁恶。聪又附茹皓,每称皓才识明敏,非赵修之俦。数缘皓乞得田宅。及皓见诛,聪以为死之晚也。”高聪还以疏宗之情,曲事高肇,免于获罪。就连为郭祚所称“干国之才”“津梁”的高绰也对高肇送迎往来。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多次透露出南北士族的差异,如“顷世乱离,衣冠之士,虽无身手,或聚徒众,违弃素业,侥幸战功”“河北文士,率晓兵射”“吾见今世士大夫,才有气干,便倚赖之,不能被甲执兵,以卫社稷;但微行险服,逞弄拳腕”等。渤海高氏在北魏初作为经学家族征召的同时也兼有归降依附军功起家,因此其尚武传统一直保持并延续了下来。其中大多数家族成员勇武善战,军事才能突出。高湖、高各拔等人均为镇将,替朝廷戍守边疆;高䐗儿臂力过人,擅长弓马骑射;高徽用兵西域,高颢带兵平乱。他们战功卓著,多次拜将封侯。部分成员甚至文武双全,堪称儒将,出将入相。高湖三子高谧有文武才度,专典秘阁、肃勤不倦,后出为治书侍御史,掌摄内外。高绰一方面博涉经史,迁国子博士,另一方面又兼治书侍御史,以将军之职出任豫州刺史。高祐在文采出众的同时,也曾出为辅国将军,镇守滑台。
随着柔然中衰与北魏迁都洛阳,河北地区的政治经济地位逐步降低,从良家子建功立业之所变成了北魏的流放地。渤海高氏也由原来在边境建功立业内化为一种豪侠精神面貌,但其尚武的传统始终未曾湮灭。
高翼“豪侠有风神,为州里所宗敬”;高乾“少时轻侠,长而修改,轻财重义,多所交结”;三弟高昂“幼稚时,便有壮气。长而俶傥,胆力过人,龙眉豹颈,姿体雄异”“专事驰骋”“以豪侠立名”,而且自言“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四弟高季式“亦有胆气”“豪率好酒,不拘检节。”游侠与贵族的相互结合和相互作用形成隐蔽于国家公权力之下的民间私人秩序,当强大的帝国一旦发生动乱,这些秩序便会从内部支撑着帝国。残留于华北地区的各个士族,与避走江南的士人不同,他们并未失去与各自乡里的联系。《北史·高允高祐传》对此有过生动地描述:“孝昌末,葛荣作乱,朝廷以翼山东豪右,即家拜渤海太守。翼率合境,徙居河、济间。魏朝因置东冀州,以翼为刺史,封乐城县侯。俄除定州刺史,以贼乱不行。及尔朱兆弑庄帝,翼保境自守。”而他们之前的豪侠性格、轻利重义的道德观念早已使乡里宗族心服口服,结成了某种共同体,成为他们成功应对此类动乱的资本。庄帝曾令高乾兄弟“招集乡闾,为表里形援”,并称“卿兄弟冀部豪杰,能令士卒致死”。就阶层内部的影响力而言也是不容忽视的。高亁兄弟起兵之时,有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秋、东方老、刘士荣、成五彪、韩愿生、刘桃棒等人追随;有李希光、刘叔宗、刘孟和等人与其联合。包括河内太守封隆之,都愿意尊奉渤海高氏为盟主。其中羽翼者多为渤海乡党,建义者多为中小士族。
河北地区游侠尚武的文化传统的熏染是重要的因素之一。《诗经》中的《唐风》《魏风》多“变风”,质朴率直,自然朗畅,多沉郁悲慨之气。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此言实质上较为准确地概括出了燕赵故地豪迈、粗犷的民风族貌。上溯到战国时代,这里就有着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燕昭王高筑黄金台招揽壮士、燕太子丹聚集天下侠客等诸多旧事。河北位于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界地带,因此兼有中原文化和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的双重因素。春秋战国时代在河北中南部北狄尤其是白狄和长狄极为活跃,前者建立中山国,后者一度攻打过齐鲁宋卫等国,而河北北部则活跃着匈奴和东胡。《史记·匈奴列传》:“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然莫能相一。”这种多民族混居的状况一直延续到魏晋南北朝,该地受游牧民族风气影响之深,可见一斑。渤海郡位于冀州,北临幽并,南靠青齐。所以,渤海高氏家族文化不自觉地受到地域风气以及游侠传统的影响。
此外,渤海高氏家族与乡党之间紧密而稳定的联系是豪侠尚武精神的主要支撑力量,也是其声望地位和文化传统的主要推动力。首先,表现在对渤海高氏家族的称号和评价上,如“冀州领袖”“中州望族”“山东豪右”“冀部豪杰”等,足见其豪强地位和背后庞大的地方势力;其次,是上文提到的“轻财好施”“重情重义”“多所交结”,还包括高允、高慎等人提携亲戚乡闾;再次,宗族乡党对家族行为的支持。先是高瞻与高隐率乡党徙居幽州、辗转辽东,而后高绰曾跟随平乱冀州,“信著州里,降者相寻”,最后是高翼率境迁徙以及高乾、高昂兄弟招募乡人部曲。此外,不难发现高氏家族的聚集地以“邑”为主,高燮曾嘲笑高允“屈折久宦,栖泊京邑”,而自己“从容于家”。这一处细节透露出身居高位的高允要经常往返于朝廷与家乡之间。高允本人四十余岁才被征召到朝廷做官,而在这之前,曾担任郡功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教授学业。这些行为以及生活经历都无疑增加了与乡党之间的联系。
渤海高氏起家大约在两晋之际。高瞻曾在西晋光熙年间调任尚书郎,永嘉之乱后还归乡里。高瞻见皇纲不举、寇匪横行,便与父老商议依附当时的幽州都督、大将军王浚,后又依附辽东崔毖。崔毖兵败后,高瞻随众降于慕容廆。后燕末年,高湖与高恒二人分别以燕郡太守、钜鹿太守率户降于北魏。高谠则以平赫连昌有功官拜北魏游击将军。高氏成为北魏新兴的军功家族。后王朝文治大兴,高允、高祐、高谧等人将家族的学问与儒风发展到鼎盛。至北魏末年,政治危机频现,高翼一支凭借团结乡里与豪侠尚武的家风获得了家族继续上升的政治空间。在家族政治发展过程中文化传统虽几经更迭,但赖以起家的尚武精神却一直得以保存。从中可见家族文化不仅有整体上的变化与转向,而且有家族内部不同分支之间的选择差异。这两种差异使得家族发展既能适应外部政治环境,又能促进家族内部不同支系间的良性竞争,从而最大可能维持家族地位声望不坠,如清河崔氏崔浩一支、广平游氏游雅一支都经历过主支脉的变化。
同时,无论是如琅琊王氏、诸葛氏等世家大族,还是如渤海高氏、广平游氏等新兴士族,在六朝时局变动下,都存在着通过分家、文化转型、多元的政治选择等各种策略来主动因应世变,以谋求在新王朝政权中的生存发展空间,保全家族的活力与延续。
①(唐)李延寿:《北史》卷八十一《儒林传(上)》,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708页。
②(北齐)魏收:《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1184页。
③(北齐)魏收:《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卷五十二《宗钦传》、卷九十二《列女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1180-1192、1268、2144页。
④(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刑法志》,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923页。
⑤(北齐)魏收:《魏书》卷八十九《高遵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2079页。
⑥(北齐)魏收:《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1181页。
⑦(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94-296页。
⑧(北齐)魏收:《魏书》卷五十六《郑羲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1354页。
⑨(北齐)魏收:《魏书》卷六十八《高聪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1653-1656页。
⑩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48页。
⑪(唐)李百药:《北齐书》卷二十一《高亁传》,中华书局1972年标点本,第289、293、296页。
⑫(唐)李延寿:《北史》卷三十一《高允高祐传》,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1140页。
⑬(唐)李延寿:《北史》卷三十一《高允高祐传》,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1141页。
⑭(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标点本,第2888页。
⑮(北齐)魏收:《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1201页。
⑯(北齐)魏收:《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1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