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树芳
茶馆是近代中国最为普及、与民众关系最密切、最具有典型意义的传统空间。学界关于近代茶馆的研究,成果较多。王笛对成都茶馆进行了系统深入的研究,用力颇深、描述颇实;其他学者对汉口、杭州、南京等各地茶馆也多有关注。众多研究呈现了近代茶馆的具体面貌。以前人研究为基础,同时结合笔者对上海茶馆的研究,本文提出解读近代茶馆的三个重要维度:空间的消费、城市文化的映射、日常生活的权力场域。本文的论述拟进一步说明:茶馆作为微观研究的对象,从中可以透视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及世俗风情,可以呈现不同区域、城市及其文化的魅力,展示国家权力深入基层社会的复杂面貌。所谓微言大义、以小见大,茶馆的丰富内涵及研究意义大体如此。
台湾学者王鸿泰在考察明清城市茶馆后,提出了“从消费的空间到空间的消费”观点,令人耳目一新。其实质为:茶馆本来是提供一个消费饮食的空间,但除了饮食之外,这个空间本身也开始成为被消费的对象,“饮食”与“空间”因而形成更错综复杂的相辅相成的关系。王鸿泰的研究及结论提供了审视茶馆空间的崭新视角,结合近代茶馆的百年嬗变,可以发现更为细致、深入的内涵。
首先,茶馆是一个消费的空间。茶馆以提供茶水为主,兼售酒、糕点、小吃等,称之为饮食空间是恰当的。与明清时期茶馆相比,近代以来伴随经济发展和城市化的迅速推进,茶馆的饮食消费在品种上更为丰富,在质量上也更胜一筹。以开埠以后的上海茶馆来说,广式、苏式、沪式等各类茶馆使得茶叶品种丰富多样,不仅有江南人喜欢的莲子、碧螺,还有广东味极浓的乌龙、水仙。除了茶水外,有的茶馆兼售酒、菜;广式茶馆往往兼营茶食糖果,同时点心丰富美味:清晨卖鱼生粥,中午供应蒸熟粉面、各色点心,晚上则是莲子羹、杏仁酪等;苏式、沪式茶馆里的点心也自有特色,如蟹黄包、生煎馒头、酒酿圆子,还有小贩兜售的五香豆、金花菜、甘草梅子等各类风味小吃。此外,上海的一些大茶馆往往兼售西式饮料、西式糖果。除了茶水、各类小吃外,鸦片烟是上海茶馆提供的另类饮食。在烟毒泛滥的晚清时期,茶烟馆在租界、华界的热闹马路上普遍设立,那些大茶馆更是提供专门的房间和炕榻供人吸食鸦片烟。
当然,茶馆并不仅仅是消费空间这么简单。按照王鸿泰的观点,“饮食”和“空间”有着相辅相成的紧密关系,人们在茶馆中同时消费饮食和空间。他提到了明清城市茶馆中的几种主要“空间的消费”样态:社交、资讯、娱乐。说得明白点,饮食只是一种形式,对茶馆空间的消费、利用才是本质。其他学者在茶馆研究中也发现类似的内容,不过一般称之为茶馆的社会功能。
茶馆的演变表明,南宋时茶馆开始有饮食之外的社会功能,但是比较简单,经历元朝的断档,明朝中后期开始复兴的茶馆在社会功能上基本延续南宋时期,如王鸿泰所述,仍较为简单。近代以后,茶馆空间消费发展得极为丰富而繁杂。不仅仅局限于社交、资讯、娱乐,也不单单在娱乐项目、设施上的增多,交易、评理、集会、交友、斗争,乃至坑蒙拐骗等,都在茶馆内进行。
从消费的空间到空间的消费,茶馆的社会功能超越其最初的饮食功能。有一点需要指出,即使是单纯饮食消费,其实说到底仍是一种对空间的消费。光是茶水和饮食,还有其他城市空间(如酒楼、饭馆、游戏场等,也兼售茶水)的选择。人们选择茶馆的原因,根源在于茶馆空间的一份魅力。就像一位学者所说:“空间一开始已然是社会空间。”茶馆空间就是如此,从一开始就不是喝茶这么简单,空间带来的多种需求的满足或寻求满足才是人们选择茶馆的初衷。而人们对茶馆空间的多种消费实态正是茶馆作为社会空间的最好诠释。
诚如老舍所说,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茶馆包罗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物。茶客中,有达官贵人、公子少爷、商人、工匠、文人、职员、包探、革命者……有时一家茶馆可以同时出现其中的几类人,有时则在属于各自的茶馆中。茶客之外,还有各类到此谋生之人,如招蜂引蝶的妓女、兜售各类货物的商贩、“神机妙算”的算命人、卖唱的艺人、捡烟壳的、乞丐等。各类人的光顾,显示了茶馆博大的胸襟,也是茶馆在人们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原因所在。良好的环境以及热闹、宽松的氛围,使得茶馆成为最为理想的公共舞台,出现了复杂多样的空间消费形态。在茶馆空间中,有人以休息、闲聊、社交、信息传播和制造为乐事,有人以品评诗文、交流思想为乐事,有人寻求工作,有人寻求交易,有人办理公务,有人抗争集议,有人宣讲教育,有人宣传主义,有人讲茶评理,还有人坑蒙拐骗、钩心斗角……喝茶只是一种形式,茶水背后则有着各自的目的。这是一幅精致的世俗风情画,反映了民众的生活百态,也反映了社会变迁下的复杂面相。
在历史学家眼中,普通民众虽然在大历史的书写中从来没有缺位,但是由于历史材料的留存、历史书写的习惯及学术兴奋点等因素,他们被关注的程度远远不够,多数民众成为历史书写中的失声者。近年来,关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史、心灵史再次在学界引发讨论。其实,茶馆就是透视普通民众日常生活及民间百态的极好空间。茶馆里的各类空间消费,见证着民众生活的千姿百态,从中可以窥探民众心理、风俗、日常交往、工作等观念和生活具象。同时,茶馆不仅是透视民众日常生活的显微镜,还是反映国家和时代发展变迁的放大镜。
国家发生了什么,城市发生了什么,都成为茶客们闲谈的话题。从食物价格到建铁路、开火车的利弊,从袁世凯做龙袍到张勋复辟……都是清末民初茶客们的闲聊内容。各类人群在茶馆里的种种活动,是社会变革的风向标。有些行为仅在一段时期内发生,如访员茶会、包探茶会盛行于清末,直至在茶会上滥用私刑,被当局严厉管制,民国后已很少耳闻。一些活动在茶馆逐渐发展,形成较大规模,如茶会市场,反映了城市工商业的发达。时局变迁总是体现在茶馆里:清末民初,有人在茶馆劝人剪发、募捐,有人在茶馆推销革命书籍;民国时期,中国共产党在茶馆宣传革命,推进工人运动;新中国成立前夕的几年里,一些大茶馆成为“金条顶房子”的“顶屋市场”,商人在茶会市场上抱怨生意难做。
近代茶馆,因其开放和包容,成为最受民众欢迎的传统空间。茶馆里的种种空间消费,沉淀着民众的喜怒哀乐,体现了社会发展和时代变迁。这是审视茶馆的重要视角。
人和事是构成茶馆空间的主要因素。各地茶馆在人和事的包容广度上大致相似,从而导致茶馆在经营形式、管理方式、社会功能等方面的相似。但是广度上的相似,不能抹去深度上的差异。不同城市的茶馆不可避免地受到城市文化的影响,从而在共性之余拥有个性。
近代上海茶馆的个性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高档茶馆多。租界的存在和繁荣孕育了许多高档茶馆。晚清时期,在从宝善街、四马路到大马路的城市空间拓展中,茶楼始终作为城市的地标而出现。从外表看,丽水台、一洞天、阆苑第一楼等,都是杰阁三层、楼宇轩敞。从里面看,“明灯万盏,椅必细木,碗必炉窑”。提供的除茶水外,更有“洋糖饼干”、荷兰水等西洋食物。因此晚清茶楼既不失传统风味,同时又融入了西洋色彩。一壶春、桂芳阁、华众会、一层楼、万华楼、升平楼、菁华楼、乐心楼、五层楼、五龙日升楼、全安、福安、同芳、怡珍、阳春烟雨楼、天地一家春……一连串的茶楼在兴起更迭中始终脱离不了豪华与精致。这些茶楼的精致与优雅充分体现了上海城市发展的风貌,无怪乎19世纪末时人感慨,上海茶楼“皆别地所无”。这些豪华、精致的茶楼大多开设在租界。尽管城隍庙一带也有一些茶楼如春风得意楼、湖心亭等可以与租界茶楼相抗衡,但总体来看,租界高档茶楼之多以及出众是明显占优势的。
“孤岛”时期的茶室是上海城市所特有的一种茶馆类型,它延续了晚清时期租界高档茶馆的优雅与精致,成为引领时代潮流的象征。在装饰、布置、设备上,两者各领风骚;在广告宣传上,两者同样不惜花费资金;在茶客身份上,晚清时期租界中心区的茶楼,进出的茶客以富商富贾、公子哥儿为主,茶室中的茶客也从来没有长袖短衫辈。同时,在都市化进程中,茶室的西化色彩甚为浓厚,从装修布置、食物供应、娱乐节目、管理方式等方面,无不借鉴、参考西方。
第二,类型多样。近代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从各处群集上海的移民在使消费人群增多、茶馆业扩大的同时,使上海茶馆呈现出不同类型、不同风格。在上海的各地移民中,江苏、浙江、广东是移民大省,这三省人再加上上海本地人构成了经营上海茶馆的庞大队伍。因此,经营茶馆的店主主要有本地帮、江苏帮、广东帮、浙江(宁波)帮的分别。经营者来自各地,使得茶馆呈现出多样的类型。广式、苏式、沪式、浙式等各类茶馆,带来了各地的风貌。广式茶馆对上海茶馆的影响是最大的。由于广州茶楼业发达且充满“南国风味”,所以与上海及其周围城市有着完全不同的地域特色。当广东商人投资茶馆业,这些装修华丽、“南国风味”浓郁的广式茶馆一下子吸引了市民的关注,从而很快在各类茶馆中崭露头角。早期的五龙日升楼、同芳、怡珍、全安、福安等,后期的会员楼、粤商楼、小壶天、利男、群芳等,都是广式茶馆中的佼佼者。广式茶馆又是后来茶室的雏形,所以论及对上海茶馆的影响,需要着重提到广式茶馆。当然,其他各类茶馆也都是上海茶馆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各地茶馆的汇聚,导致了上海茶馆的多姿多彩。不过老话说“入乡随俗”,外地来的茶馆或多或少地被上海化。被上海化是正常的,但即使如此,地域风味总能在各茶馆中寻觅到。
第三,娱乐性突出。上海茶馆自设立起,就以娱乐、游艺为先,成为城市重要的娱乐场所之一。晚清一位文人谓游沪有八事,其中之一即是进茶馆。租界一些茶楼建成综合游艺场所,新奇事物在茶馆里就能看到和体验,诸如打弹子、看西洋镜、看珍禽异兽、看电影等。另外茶馆内妓女的来往穿梭,更使茶馆成为寻欢之所。戏曲演出是自茶馆兴起即相伴始终的一种娱乐形式。晚清时期苏州评弹、各地滩簧均在茶馆演出,虽然被官府斥为“淫戏”且屡遭查禁,但受到茶客的欢迎。至民国时期,一些地方戏曲逐渐转移到剧院、游戏场,不过青莲阁、萝春阁、乐园、一乐天等大茶馆均有特别书场,演出地方戏曲。城隍庙各茶馆则以评弹为主,“城内各茶肆都附有说书,一般住在城厢间的老听客,都是风雨无阻地前往听书”。
第四,商业味浓郁。开埠后上海在迈向工商业大都市过程中,茶馆逐渐成为商人聆市面、听行情、做交易的一个重要场所。清末时期上海茶会初步兴盛,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茶会市场出现。各种行业的商人集聚于各自约定的茶馆中,在一定的规章制度下进行买卖,宛如一正规市场。茶会市场的繁盛促进了掮客群体的发展。另外,文人们的文化活动也沾染了商业色彩,战后茶室中卖稿市场的兴旺是最好的例子。
第五,生命力“脆弱”。传统茶馆业的黄金时期是在晚清至民国初期,20世纪30年代之后渐趋衰微。上海公共租界茶馆从1896年377家增至1916年704家,其后缓慢回落,20世纪20年代在600家上下徘徊;20世纪30年代减少到600家以下,且逐年减少;至20世纪42年为316家。20世纪30年代茶室的兴起以至在“孤岛”时期的繁盛,可以视作传统茶馆“生命”的延伸,但是茶室的繁盛期也相当短。总之,自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始,茶馆不再是上海市民休闲娱乐的首选之地,这与新兴休闲娱乐业的兴起关联甚大。都市化进程加快,上海市民在娱乐方式上有着丰富的选择,从而坐茶馆逐渐成为逝去的风景。
以上是上海茶馆突出的特征。并不是其他城市没有高档、多类型的茶馆,茶馆中没有娱乐、商业活动,但是没有哪座城市的茶馆表现得像上海茶馆这么突出和鲜明。茶馆的鲜明个性是城市文化的映射:租界的存在、发达的工商业、中西文化的交融、移民等因素,造就了非同一般的大都市,也使上海茶馆表现得非比寻常。
如果以成都茶馆为参照,上海茶馆的这些特征将变得更加明显。王笛说:“在中国,成都的确以茶馆最多、茶客最众并在茶馆中消耗的时间最长而名声在外。”并对成都茶馆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参考王笛研究,我们可以发现:成都茶馆虽然也有个别高档茶馆,但大众化是其总的特点,即使高档茶馆也不如上海这样西化、优雅和精致;成都茶馆的经营者几乎全为四川本省人,因此类型较为单一;成都茶馆中也存在妓女,但没有上海这样猖獗;成都茶馆里也有商业活动,但没有发展成茶会市场如此大的规模;成都茶馆生命力顽强,上茶馆成为20世纪上半叶成都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在这点上与上海茶馆对比强烈。
成都是近代化步伐较慢的一座内陆城市,上海则是引领都市化、国际化潮流的口岸城市。两座城市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底蕴,因此在茶馆特征上显示出鲜明的差异。凭借茶馆作区域比较,可以发现区域文化的深远影响力。
福柯指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他以建筑为例,指出18世纪末叶起,在广泛而普遍的意义上,建筑日益具有政治的向度和意义。执政者关注空间,根本是为了有效地维护统治。在我国历史上,面向公众开放的空间在城市化推进中大量产生,尤其在工商业发展迅速的条约口岸城市体现得更为明显,综观上海,茶馆、烟馆、戏院、妓院、酒楼、旅馆、浴室、公园、百货商场……先后涌现。新兴空间和传统空间都受到统治者的高度关注。传统空间中,茶馆由于其与民众最广泛、最普遍的联系,日益受到国家权力的干预。
考察上海茶馆遭遇权力的干预,既要分租界和华界,又要看不同时期。上海特殊的政治格局导致一城分治,在对茶馆的管理和控制上,租界与华界有着理念、方式上的区别和利益的争夺,早期由于在执照捐、妓女查禁以及逮捕华人权等方面双方不时发生冲突、摩擦。历届政府治理茶馆,在模式上有着传承,后期又比前期完善,不同时期又有着重点的不同。晚清时期官府最为紧张的是茶馆内的风化问题,因此与租界不时协商、征求合作,在查禁妓女、“淫戏”方面大费周章。北洋政府时期军阀林立、时局混乱。当局严密控制茶馆内老百姓对时局的谈论,同时暗中侦察茶馆内是否隐藏革命党人。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对茶馆业管理更为规范,控制也更为严密。政府多次制定总的管理规则,内容明显比前期要多。陆续制定专项规则,如征收茶馆捐规则、公园商营茶室管理规则等。抗战胜利后的几年内,先是对茶馆开业、复业、改名进行严格审核,接着把茶馆业列入特种营业,并定期派员进行检查。
一般情况下,茶馆服从政府的管理,诸如营业时间、卫生设备、茶水要求等。这对茶馆来说并非坏事,一是能正常、顺利地经营,一是良好的环境能招来更大的客源。可是当切身利益受到损害时,茶馆店主并不那么顺从。最有代表的事例是店主对征税的抵制。从公共租界初次征收执照捐时店主发动集体抗议,到华界不同时期征税多次碰到或大或小的抵制,店主的反抗表达了他们减少税额的利益诉求。不过赢家总是政府。为了经营权,店主只能服从政府的管制。在政府的强权面前,即使是同业公会出面,也无济于事,如抗战胜利后实行“八一九”限价时期,公会提出的涨价请求,政府则置之不理。
茶馆中纷繁复杂的人和事是政府管理的重点和难点。在政府看来,茶馆中存在着一系列攸关风化和秩序的问题:娼妓的进入,“淫戏”的演出,流氓、帮会势力的介入,吃讲茶,赌博等。政府的禁令一再发布,但往往形同虚文。这些“顽症”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究其原因:一是与租界、华界政令不统一、禁令时松时弛以及警局内部出现问题等密切相关,二是与店主的不配合有关。很多时候,出于利益考虑,店主对这些人和事表示欢迎。因此店主和妓女、艺人、吃讲茶者、赌客们站在一个阵线上抵制政府。当然,店主并不欢迎流氓、帮会势力的到来,可是店主不会主动报告官府。最为关键的是,这些“顽症”有着能够“顽固不化”的社会土壤。查禁妓女上茶馆前后延续了数十年,清末有人提出“正本清源”的观点,认为妓女的全体查禁是解决妓女上茶馆问题的根本。可是这在当时不可能做到。20世纪30年代妓女基本在茶馆消失,从表面看政府在这场较量中得胜,不过考虑到妓女因茶馆的衰落转移到其他休闲娱乐场所(如游乐场、旅馆等)的事实,政府的得胜是暂时的。那些晚清时期被认定是“淫戏”的民间戏曲,在夹缝中求生存,进入民国后逐渐被政府承认。民间戏曲的经历说明,在面对来自民间的强大力量时,国家权力也得降低它高高在上的姿态。同样,由于吃讲茶、赌博与民间习俗密切联系,国家也无法对它们“斩草除根”。就像查禁赌博,新年时是赌博最严重的时候,几乎每到此时官府会发布文告,强调再三、以示查禁。但每年的查禁文告正是查禁无力的有力注脚。流氓、帮会势力在茶馆的种种违法行为,政府能做的就是有限的干预。种种情况表明,国家权力深入社会底层的努力并不总是能达到令政府满意的效果。
茶馆是三教九流最为集中的场所,一些违背法令的秘密活动无时不在上演。其中异己力量的活动是最令政府头疼的,却无法有效应付。政府也有安排密探,但总的来说缺乏资源进行始终如一的监视。这些情况说明,国家权力在深入茶馆这样的底层空间中有着不少盲点,可谓鞭长莫及。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为解决茶馆内久治不愈的“顽症”,同时也为了灌输意识形态教育,政府在各城市创办了民众茶园。在空间布局上,放置讲演台,墙壁上方悬挂党国旗、总理遗像,屋内张贴有各类标语,放有一些通俗图书、报纸,并提供乐器、棋子等娱乐用具。在规约上严格实施以下禁令:禁止喧哗、禁止赌博、禁止随地涕唾、禁止携带危险物品。在活动安排上定期开展讲演,内容包括党义、农工商业和政治、劝导识字等,或者播放有教育意义的幻灯片、表演文明戏曲等。民众茶园成为政治和社会教育的重要空间,政府希冀通过静态和动态的规训,实现融休闲、教化于一体的目标,精英阶层也希冀通过民众茶园改良民众休闲生活、提倡正当娱乐。可是总体而言,上海等城市民众茶园并没有实现预定目标,茶馆改良的尝试是失败的。
自从哈贝马斯提出公共领域理论后,近代中国的茶馆和西方18世纪咖啡馆经常被学者作为对比的对象。因为两者不论在数量、普及程度,还是经营方式、社会功能方面,都极其相似。所以,茶馆中的国家与社会关系问题引起学者关注。王笛认为,不必拘泥于哈贝马斯“公共领域”概念,它同时也是指物质空间。并提出,从“物质”的“公共领域”这个角度看,茶馆扮演了与欧洲咖啡馆和美国酒吧类似的角色;即使退一步,按照比较严格的哈贝马斯的概念,即把公共领域视为与国家权力对抗的一种社会和政治空间,茶馆仍然不失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公共领域。并以茶馆内的“吃讲茶”视为民间与国家权力对抗的典型例子。应该说,将茶馆视为物质空间的视角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将茶馆视作哈贝马斯所提的严格意义上的公共领域,则还需商榷。上海背景与哈贝马斯所提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产生的背景极为相似:商业发达、报刊书籍出版业繁荣、人口密集、教育发展迅速。因此上海茶馆在中国各城市茶馆中最适合与西方咖啡馆、沙龙等进行比较,那么上海茶馆是否存在类似于西方公共领域的迹象?
哈贝马斯在其专著《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对公共领域的产生、特征进行了深入的阐述。简要言之,即18世纪欧洲咖啡馆、沙龙、宴会、报纸、杂志大量增加,人们自由地聚集,公开讨论、发表意见,先是集中于文学方面的交流、批判,形成文学公共领域,进而产生政治公共领域。作为群体自由集中、公开讨论,有一定规模、形成公众舆论,从而调节或抵抗国家强制性权力。这是公共领域的本质特征。其中咖啡馆、报刊等是公共领域形成的重要载体。
对照公共领域的本质特征,结合上海茶馆内的各种空间消费及国家权力与基层社会的交织,我们发现茶馆并不具备西方公共领域的那些特征。茶馆是人们自由集中、自由活动的重要公共场所,人们的言论有时触及官府的紧张神经,但是这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并不是作为一个群体在发表意见,也无法形成有影响力的公众舆论。知识分子在茶室的“文艺沙龙”,粗看具有文学公共领域的雏形。仔细考察,发现文学、艺术的讨论是他们交流的重要内容,而且这种讨论并没有机制化、组织化。茶室文人与报刊杂志也有着联系,但文人的讨论对文学界、报刊界的影响是微弱的,文人与编辑的关系更多是一种交易。文人间的讨论必然会涉及到一些文学的批判,但显然不能成为一种气候。其实,许多文人来到茶馆除了出售文稿养家糊口外,还有着其他个人目的,如获得信息、结交朋友等。因此,文学批判中心并没有在茶馆形成。另外,茶馆里有着怀有政治目的、反抗当权统治的组织和政党,也有着民众抵抗国家权力、维持很长时期的事件,如吃讲茶、赌博,这些都对国家权力进行抵制,但与形成公共领域的背景大相径庭。王笛对此也有清晰认识,因此在对茶馆讲理进行深入论述后,又有这样的言论:“其实这种民间的调解活动,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足以形成西方那种与国家权力抗衡的‘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
因此,尽管茶馆和西方的咖啡馆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是气候、土壤的诸多因素扼杀了茶馆形成类似西方公共领域的可能性,把茶馆视作一处社会和政治舞台更为恰当。
近代茶馆包罗万象,与政治、经济、社会兼有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由此审视茶馆可以选择不同的角度,从而映像中的景致变得丰富多彩。但多彩也易给人繁杂之感,有如万花筒的茶馆,的确有时令人感到扑朔迷离,一片琐碎。以上三个维度对解读近代茶馆具有重要意义,就像一根线将散落的珍珠串连在一起成为一条精致的项链,它提醒我们:近代茶馆作为传统中国各类空间消费的重要场所,连接着民众日常生活、世俗风情和时代变迁;不同城市的茶馆在拥有共性的同时因城市文化的映射而呈现出鲜明的个性,为城市研究上升到一个更广义层次提供了个案分析;国家权力在基层社会的渗透及改变日常生活的尝试,是有限的干预,同时在茶馆并没有产生严格意义上的公共领域。
①王笛的相关文章和专著《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是史学界茶馆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其他有关茶馆综合及区域研究的主要成果如下:牛力:《试论近代中国茶馆的社会功能》,载《东方论坛》2002年第3期;陈永华:《作为市民公共空间的存在与发展——近代杭州茶馆功能研究》,载《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吴聪萍:《公共空间的变迁与城市日常生活——以近代南京茶馆为例》,载《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刘凤云:《清代的茶馆及其社会化的空间》,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王鸿泰:《从消费的空间到空间的消费——明清城市中的茶馆》,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小田:《近代江南茶馆与乡村社会运作》,载《社会学研究》1997年第5期;《农业考古》期刊《中国茶文化专号》也有较多茶馆研究文章,如:杨贺:《清末民初北京茶馆与市民日常生活探析》(2021年第5期);周荣蓉:《近代中国茶馆中存在的问题研究》(2021年第2期);马建堂:《民国时期四川的茶馆文化及其社会功能》(2018年第5期);张磊:《旧上海东洋茶馆兴衰的历史考察》(2014年第5期)等。
②笔者相关成果有:《娱乐、风化、政治:近代上海茶馆禁妓研究》,载《江苏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空间重组与茶馆改良》,载《内蒙古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晚清上海休闲空间的变革:基于茶馆的考察》,载《安徽史学》2013年第3期;《试论战后上海小商业者的生存状态》,载《民国档案》2016年第4期。
③滩簧是早期地方戏曲的统一称呼,有常锡滩簧、宁波滩簧、姚滩、本滩(上海本地滩簧)等,后来先后易名为锡剧、越剧、沪剧等。
④茶馆数据根据英文版《公共租界工部局年报》相关资料统计得出。王笛在《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书中引用1919年上海只有164家茶馆的资料,指出同时期成都有600多家,说明成都茶馆之多。其实,164家茶馆是指当年上海的著名茶馆,1919年上海公共租界的茶馆即将近600家。所以,近代上海茶馆在数量上并不输于成都等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