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青
卡佛有篇非常著名的小说叫《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简直堪称经典之中的经典。说老实话,第一次读到时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到它的绝妙,更没有体会到那种好得一下子将我砸晕的感觉。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就是四个朋友在一起喝酒聊天。他们是两对夫妻,叙述者“我”和妻子劳拉,还有心脏病医生梅尔·麦克吉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特芮萨。小说几乎通篇都是对话,不知可不可以这么说,小说本身没有行动线,甚至没有推动性动作,如果给一个作家出题让他去写这样一篇小说,我个人认为不仅难度巨大,而且多半要砸锅。然而卡佛做到了,这篇小说通透,凝练,没有一点花哨的东西,却直抵爱情的真相,对我来说,百读不厌。
第一个故事是医生的太太特芮萨讲的,发生在她和前任同居者艾德之间的事情。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爱和死的高浓度故事。艾德非常爱她,爱到想杀死她。他揍她,还威胁要杀掉她丈夫,她认为这是爱情。后来这个男人往自己嘴里开了一枪,他死的时候特芮萨在房间里陪着他,梅尔让她回家,她不肯,他们大吵一架。她说,艾德没有别的亲人。
另一个故事是梅尔讲的,仍是一个关于爱和死的故事,虽然不像前一个那样暴力,却同样震撼。一对老夫妻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出了车祸,撞他们的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十几岁孩子,他当场死亡,老夫妇被撞得面目皆非,命悬一线。经过手术,两位老人浑身缠满绷带,但仍然顽强地活着。梅尔是他们的医生,每天去看望他们。老头儿抑郁了好一阵,他说不是这场事故让他伤心,而是他不能转动头看到自己的老太婆让他心碎。梅尔说:“我是说,看不见那个狗日的女人,这简直要了那个老狗屁的命。”
这两个故事之间,穿插的是他们四个人的爱情和感悟。他们和现任的关系都不错,但也都有各自的感情经历。特芮萨遇到暴戾的艾德,梅尔离婚后给前妻的赡养费不仅养着她和孩子,连她的男朋友也一起养着。他非常不爽,他前妻蜜蜂过敏,他说:“如果我不祈祷她再婚,就祈祷她被一群狗日的蜜蜂蜇死。”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但他的情绪却昭然若揭。
卡佛小说的一大特点是凝练,没有什么铺垫,瞬间进入情境。读他的小说,会感觉一件事刚刚结束,马上又将出现另一件事。有人用“极简主义”来夸奖他,但他本人并不喜欢。海明威是他推崇的作家,但他并非海明威的传人,他用短篇小说开辟了自己的天地。他在访谈里多次说到他写短篇改了又改,删了又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仅削到骨头,甚至削到骨髓。在我看来,这是两个浓缩的故事,而卡佛却大方地把这样两道大菜摆到了同一个宴席上,而且,还加了许多鲜美的配菜。
卡佛的小说篇幅不算很长,容量却极大。他小说中的爱情散发着苦涩的味道,而且总弥漫着痛感。他的笔调是日常的,说的就是生活里的事,是你我他都会遇到的,恋爱、分手、结婚、离婚,就像水流过来,又像水流过去,但水流过后,一定会留下痕迹,甚至是破坏和摧毁。所以,他笔下最微小的细节也能触动人心。比如在《学生的妻子》中,他开篇写男主人公给妻子读他崇拜的诗人里尔克的诗,她听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写他们一起去野餐,她把锅烧煳了;写他们一起看日出,发现日出的情景“很可怕”。改编成电影的《羽毛》也是一篇非常动人的小说,通篇以一个接一个不具备美感、甚至看上去令人膈应和不快的细节展现了巴德一家的生活,到最后却发散出华美的光彩。小说写的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人的情爱。“我”和太太应邀到工友巴德家去吃饭,他一家住在郊外,他们到达时,他家养的一只孔雀从树上扑下来,吓了他们一跳,随后是他太太厄拉放在电视机顶上的一副整形前的牙模,也令他们惊愕和恐怖。通过闲聊他们得知,她结婚以后用老公的钱去做了很贵的牙齿整形,这当然不光是钱的问题,还包括丈夫对她浓浓的爱意。紧接着重头戏来了,他们的孩子出场,那是一个奇丑无比的婴孩,而他们夫妇却视若珍宝。在这一系列的“意外”冲击之下,男女主人公的情绪却完全转向了另一向度,他们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上了床,打算生个孩子。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同并模仿这对夫妇的生活。小说的结尾是他们有了孩子,虽然孩子性格有点问题,但只要巴德问起,他会说“一切都很好”。小说的最后一笔是,那天结束做客,女主人送了几根孔雀毛给他太太作为纪念。一边是很重很难的生活,一边是很轻很美的羽毛,这一笔不仅暗示了灰暗日子里平凡夫妻相濡以沫的珍贵,也让庸常的生活升华起来,有了幸福的意味。
在《亲密》中,“我”去西部办点事,就在前妻居住的小镇停留了一下。前妻对他说了许多指责的话,却透露出他们曾经有过很深的爱情。前妻说:“自从你离开以后,什么都不重要了……就像是我停止了生活。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糟糕过。我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所有的亲密都是曾经的亲密,现在她已经再婚,跟他们的过去拜拜了。即使他给她跪下来,过去的也无法召回。他走出前妻家的时候,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在街道上扔橄榄球,树叶不断往下落,他想到的是该有人扫扫这些落叶了。——有什么比隔着时光眺望余情更加惆怅和哀伤?
另一篇提到打扫落叶的小说是《牛肚汤》。男主人公和女邻居偷情,但他并不想给她终身承诺,现在她的丈夫知道了这件事,他的太太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都处在一个严峻的时刻。而在这个时候,“我”找到的一个舒缓的方式却是去扫别的邻居家院子里的树叶。小说中写道:“难道这就是命运?一个人到中年的男人和他邻居的老婆发生关系,与一个愤怒的最后通牒扯到了一起?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命运啊?”小说中穿插了一段就像是不经意的回忆,男主人公的朋友阿尔弗雷多在炉子前做牛肚汤,而他喝醉了,等他醒来,牛肚汤已经让别人喝得精光。他的感叹是:“我可能到死都喝不上牛肚汤了。但又有谁能知道?”
悲哀到难与人说,甚至无法面对自己,这是卡佛笔下的爱情之痛,是面临危机之痛,是生活中全线溃败之痛。现在对此有共鸣的人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
卡佛小说中的日常琐细而平凡,却又非常深刻。在《不管谁睡了这张床》中,从一个打错的电话开始,写一对被吵醒的夫妻闲谈,这是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夫妻,他们讲各自的梦,甚至计较对方的梦里有没有自己,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体状况,隐瞒身体的不良信号也是为了不让对方担心。他们说到的一个核心话题是,当有一天自己躺在病床上,要不要对方帮忙拔掉管子。小说快结束时,男主人公的感受是:“我觉得该谈的都已经谈过了,能考虑到的都已经考虑到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平凡生活里的深情也一样令人疲惫不堪。
《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同样提到了床。这个婚姻生活中的象征物被一个刚刚离婚的男人摆在院子里甩卖,显得触目惊心。一对年轻的情侣来拣便宜货,这个男人请他们喝酒,又把唱机打开,请他们跳舞。男人对女孩说:“我希望你喜欢你的床。”他用了“你的”,提前把那张床给预付了出去。小说没有写男人和前妻是怎么回事,只用他对这对年轻情侣的默默观察来映衬自己的过去,就像水中的倒影,如虚如幻,传递出的感伤却真切非常。
卡佛说:“你不是你的人物,但你的人物是你。”
卡佛是一个从底层一路奋斗抵达成功的小说大师,他对社会和生活有深刻的了解和洞悉,而且他极具智慧,用文学揭示了世界和人性的真相。1938年,他出生在美国俄勒冈州的克拉茨卡尼镇,父亲是锯木厂工人,高中毕业后他也去锯木厂工作了六个月,随后从事了包括送货员、加油站员工、库房码货员和医院清洁工等工作。他十八岁就和十六岁的女朋友结婚,二十岁不到就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在小说《距离》中写道:“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在和他十七岁的女朋友结婚时,他们自己还是孩子呢,但他们爱得死去活来。没隔多久他们就添了个女儿。”这和他本人的经历十分相似。读他的小说总能感觉到,他的经历和小说人物有一种呼应,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互文性。他度过了长长的经济困难的岁月,1967年才得到第一份白领工作。他在窘迫的生活中开始小说创作,并一直坚持到了生命最后。
卡佛说自己是一个靠直觉写作的作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然后通过一遍又一遍的修改来发现和完善。他认为写作是一种发现,他笔下的爱情遵循的是一种发现、重新评估、再呈现的螺旋推进模式,总是从平淡的境遇或是困境进入未知,透辟之外又极好地保留了小说的神秘感。他用极度镇定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看爱情,他说,我只想尽我所能写好、写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