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与写作(短篇小说)

2022-11-01 02:59
雨花 2022年8期
关键词:方向盘车门车子

李 冰

半夜,从梦中醒来。

身处黑暗,头脑却仿佛有了光。

他想,这个梦就是一篇小说,从所呈现的形态到内涵以及肌理,都类似卡夫卡那种蚀入骨髓噬咬灵魂的小说。厌憎感油然而生,他此前的写作借苍白轻浮的幻想消费并耗尽被掩盖了的生命之沉重的本质……庞大臃肿漫无边际的连载即便违约受罚也绝不更新了!他必须像卡夫卡那样写作。但卡夫卡究竟怎样写作,他心存疑惑,于是修正了想法:写卡夫卡那样事关灵魂或本体的小说。

从这个梦开始……

他在驾车,品牌和型号?……只是一辆车而已,他迟钝得很,这辈子不打算考驾照了,因为眼睛被电脑屏幕毁了。

是的,梦境清晰:他坐在低矮的塑料圆凳上,透过窗玻璃只能看见天空和天际线下不足一寸的道路。墨蓝色的幽暗天幕,远方的柏油路发出淡淡的银色光泽;没有其他的车辆,行人在车窗前倏然出现又消隐,惊恐的面容如闪电划过……他坐得过低,无从预判也无可避让;蓦然丧失的身影被撞飞抑或悲惨地轧于轮下?他在焦虑、恐惧和莫名的兴奋中开车,时而如电光般快得不可思议,时而受到严重的阻滞只能龟行。他不知道车子驶往何方,并无预想中的抵达之地,也许开车本身就是目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浸透在恐惧之中,意识到或许已经夺去了不少性命;他想弃车又留恋飞驰带来的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和自得——并且无法停车,因为脚下什么也没有,他又发现……是的,车子没有车门!如果死于车祸,它便是一口金属棺材……想到这,他又震惊又沮丧。

然而,崭新的创作并不顺利。循着惯性,他不由自主在副驾上安排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女子的来历背景性格特征以及“他”和“她”错综复杂的关系进行了大量的想象和虚构。“仍然是些俗套!”他扔下键盘对自己说。是的,如此他将重返写作的旧路。

他毫不怜惜地将“她”删除。

这个名为“露丝”或“露露”或“小露”的女子——他还没有想好名字——从屏幕上消失了。

“于我而言,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创举,”他对自己说,“无论怎样也不妥协!”

接下来的梦中,他模模糊糊感觉副驾上有人。抑制住这个古怪的念头,他告诉自己,除了他,车上没有别的生命存在。

这个念头折磨着他。车速飞快,他不敢转移视线。不知过了多久,事情有了变化,如他期盼,车轮停止转动。“真是件奇怪的事情,”他想,“也许情况跟早先不一样了。”这样,他便可以扭动脖颈,确认之后又仔细打量身边的人。这个名为露丝或露露或小露的女子面色凝重地看着窗外的道路。他试着跟她说话。她一声不吭,满怀心事。他突然意识到有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思索之际,发动机喘了口气,车子颠簸了一下,继续往前。

过了好久,他还是忍不住问:“小L,我们这是往哪里开呀?”

“你驾着车,往哪儿开,不是你的事情吗?”

“座位这么低,我几乎看不到前方的道路。”

“你真是很幸运喽!好像你还没出过车祸,没撞死过什么人或动物吧?”小L 不无讥讽地说。

“的确幸运。但我很焦虑。”

“为什么?”

“原因很多……首先,我不知道把车开到哪里去,车子也无法随我的心意停下。还有车上本来只有我,为什么你会出现呢?这令我意外也多少有点不安,这是否有某种特殊的意味……另外想必你应该知道,这车连车门都没有……”

“没有车门?”小L 敲了敲右侧车窗,又摸了摸门把手,“这是什么?”

真是令人吃惊!他往左瞥了一眼,这边竟然也是有车门的。“奇怪,至少在你到来之前是没有的……不过,你是怎么进入车内的?即便是有车门,我也没看见它被打开过……还有,你为什么要来我车上呢?”

“你的意思是,我妨碍了你?”

“我只是好奇……不过有人说说话也不错……或许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多,但我们可以探讨这些奇怪的事情……”

“你认为我会跟你探讨?探讨的意义何在?像你这样一个连目的地都搞不明白的人!”

“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个傻子,或者犯了严重的错误……是的,我开车,但你也在车上,你知道目的地何在吗?如果不知道,来我车上又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意义不大,至少不如你想的那么重要……我倒觉得要搞明白的是我怎么上了你的车……”

“看来我们有了可以共同探讨的问题,也许会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识。这对于像我这样不知目的为何的人以及像你这样不大爱说话的人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或许我们该庆贺一下。”

“庆贺?你打算把车子停下来做点什么吗?”

“我大概会这么做,不过我刚刚提醒过你,我并不了解外面的状况;另外我的脚下什么也没有,没有刹车,也没有油门……”

“这真是奇怪了,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掌控这辆车,你所谓的开车只是装模作样了?”

真是尴尬!“至少我还把握着方向盘,我认为我可以控制方向。”

“控制方向?你真的在控制方向?你瞧,这道路狭窄,两边是深渊或看不见底的水潭,水潭里应该有能吞食你的怪兽……对了,你看不见,你坐得这样低矮……我们可以交换下位置,你就能看到外面……所以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你没有摔下深渊或把车开进水潭里去?你可以试着拨弄方向盘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实上你根本没有选择方向的权力!你真的在把握自己的方向吗?错了,是道路严格地控制着你!”小L 说完之后冷笑了一声。

不知是车子还是自己的原因,他的身体一阵颤抖,额上有了冷汗。他突然想起,那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把身边这个人剔除掉——他记得已经做过了,所以,她是不该出现的,他必须将她清除,否则无法去写他所期待的小说。

在他先前的构想中,她是他重归于好的旧情人,他的同学,事业合作的伙伴,大有可能成为他妻子。他们之间充满了甜蜜与苦涩,柔情与仇恨,信任与背弃……一系列非同寻常的事件撕咬成一团,混乱得清晰且痛苦……

“我倒希望前方有什么障碍能让车子撞上,这样便能停下来,也好让我凝视行驶了这么久的道路,思考一下我究竟该往何处去;另外,到你所说的水潭边坐一会儿,说不定能遇见跳出水面的怪兽……”

小L 漠然地看着前方,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我还没下过车,这是我迫切想做的事情。”

“我奉劝你不要下车。”小L 冷冷地说。

“我还想看看车子的状况。这一路上总觉得撞到了些什么,但愿不是人,或许是些什么动物,比如猫、狗,小松鼠,灰喜鹊什么的。”

“你什么也没有撞到,也不会撞到。”

“你确定吗?当然你的视野要比我好得多。”

“自从你让我上车之后,没有看到你撞过什么。”

“我让你上车?是我让你上的车吗?”

“不是你,又是谁呢?”小L 拧起眉头时也蛮好看的。

“难道不是你自己出现在车上的吗?”

小L 忍不住大笑。他听得出其中讥讽与鄙视的味道。

“你为什么反对我下车?”

“因为……车外是另一个世界……而且,出去之后或许就回不来了。”

“啊哈!这不正好!”他一边对她说着,一边推开车门纵身一跃。

脚下虚空。不断下坠中耳边萦绕着小L 尖锐刺耳的笑声。

双腿猛然一蹬,他醒来。

移动鼠标点亮屏幕,一种古怪而惊悚的感觉弥漫了全身。

那个名为露丝或露露或小露的女子赫然出现。他扫视了一下,描述她的文字非但没有删除掉,反而大为增加。

他又仔细读了一遍,多出来的是些可有可无的繁琐细节:她的耳垂是不对称的,因为右耳打耳洞感染过;睫毛数量大大超过别的女人,因而她的眼睛极为迷人;另外她手指的长度也异乎寻常……

“我竟然没有在梦中好好看看她。”他对自己说。但是,这些文字来自何处?他清晰地记得,昨晚临睡前已经将她删除干净,并且做了保存。

不管怎么说,要好好看看她是不是跟那些细节相符合。带着这样的想法,他迫不及待地要进入梦乡。

他想着电脑上多出来的文字,甚是疑惑。难道是梦游?无意识状态中写下的?为何没有情节?情节意味着理性,也许只有在非理性的状态下才能抵达事物的本真……

“你怎么能够跳下去呢?你认为能够摆脱它?”

“可也没有出现你所说的情形。”

“你指什么?”

“你说,跳下去就回不来了。”

小L 嗤地一笑,“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眼下你还在车上,这当然是事实……至于怎么会这样,原因很复杂……最简单的是,你并没有跳下车。”

“可我跳了呀!”

“你以为你跳了,其实根本没有跳。”

“我是在自我意志的控制之下跳车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认为小L 在愚弄他。

“好吧,姑且认为你跳了。那么,在你离开车子的那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你感受到什么?触摸到什么?或是经历了什么?”

“感受?触摸?经历?”

“有吗?”

“当然有,我在一片虚空中不停地坠落。”

“请描绘一下这个虚空。”

“这个……我感到了恐惧……”

“你既然说不清楚,那么这只不过是你的内心产生了某种变化,事实上,你哪里也没有去。”

真是强词夺理,他冷冷地说:“只要是我能感受到的,便是真实。”

“当然,你完全可以这么认为。那是你的权利。”

他觉得这句话很不中听,好像在说,你想做个傻瓜,悉听尊便!

一股恶意窜入头脑。“如果我让你下车会怎样?”

小L 吃惊地看着他,“你不会真的这么做吧?你的想法极其危险。”

“我这次就想做个旁观者,看看你离开车子时,会发生什么。”

小L 咬了咬下嘴唇,流露出悲痛的表情。“我是不会下车的,除非你将我推下去!”她盯着他的眼睛,“我打赌,你是不会这么干的,因为我十分了解你……”

“了解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来,将她挤压在座椅上,伸手把那一侧的车门打开。

一团冰冷的黑雾涌了进来。车子内什么也看不见。当他收回手臂,一种不祥的念头攫住了他:她不见了!

是的,他摆脱了她。

可是这个结果并不能令他满意。他并没有看清小L 是怎么离开车子的,下车之后的状况又是如何。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她消失了,他并没有推她;车门合上——其实并不是他关的门,真是诡异!他勉强认可了她的话:车子外面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但是,这句话她真的说过吗?还是出于自己的臆想?她只是要求他不要下车,她不大乐意谈论车外的事物……不过她若是还能回来,得让她好好地描述一下外面的世界。

“她还能够回来……”这个念头顽固地纠缠着他,他感到一阵内疚。他竟然想将她赶出车外,并且竟然做到了。

但是推她出去,是他内心真实的意图吗?他不清楚。

屏幕上多出了一行字:“也许她从未存在过。”

他盯着屏幕,愈发认定,这行字是在睡梦中写的。是的,也许她从未存在过,不是也许,是确定无疑。他无法把她从小说中清除出去,“如果只是一个人在车上,小说将难以为继。”他对自己说。

但他不能重返写作旧路,无论如何,不能!

车子缓慢移动,他感受着发动机轻微的震颤。的确是自动行驶,她的话是对的,他的掌控只是一种错觉或幻觉。没有油门踏板,没有刹车,车门也是因她才有的;方向盘倒是一直在眼前,但只是装饰一般的存在;道路笔直地往前延伸,从未有一点弯曲,更无分岔……坐在主驾位置上的他不过是一个傀儡。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完全可以放弃一切,站起身来,坐到副驾上,甚至可以开了车门一窥外面的世界。他打开过车门,是的,他打算将她推出车外。只是那一刻,他并没有看清什么,除了一团雾气。

然而,他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这辆车,说是他唯一的依靠也好,得以证明他存在的证据也好,帮助他不断行进的工具也好……总之不该毁了它……

“但是,我不能在这个一无所知的世界里,任由车子载着我去往一个未知之地!我若是无法搞明白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也要看清楚我的道路和道路的两边……”

他费力地抬起臀部,空间狭窄,他不得不借力于方向盘以至于将它抓得更紧了——他长久地身陷于此因而双腿乏力。车子颠簸了一下,他掉落回凳子。

他是不会屈服的。他打算松开方向盘,却发现双手被牢牢地粘住了。

“这辆车在控制着我。”他对自己说,“但我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看看车子的外面,看看处于一个怎样的世界当中。”

他越是用力,禁锢他的力量越大。车子也因为他的抵抗行为,行驶得愈加不平稳。

他只好暂时放弃。

他想:这几乎是一场战斗,我跟一辆车之间的战斗。可是不对,车子缺乏意志,应该有什么在操纵着这场战斗,想打败我,令我放弃。双手被禁锢,大概是“他”能看到我头脑中想着什么,因此能够及时阻止我。如果我什么都不想,“他”将无法预测我会做些什么。

他静下心来,凝视远方,清除杂念。这么做是困难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倒不是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而是她的出现太过离奇,也太过突兀;并且,她什么时候上的车,他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难道早就潜伏在车上?车上还会有些什么?他非常吃惊,自己竟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转过头来。身后没有座椅,只是一片黑色的空虚,但他感觉她就隐藏在黑色的狭窄空间内。车子颠簸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跳起来发出声音。他努力辨识,竟然是一把长柄扫帚,还有一只塑料垃圾桶。为什么车上会有这些东西?它们隐含着什么意义吗?是不是暗示要清除什么?他伸出手抓住扫帚,这时他意识到,一只手自由了!

左侧车窗被他小心摇开一指宽的缝隙,显现出的是她的脸,满是怒气,“你休想摆脱我!”

他吓得赶紧摇上窗子。她竟然没有掉落下去,而是像一片影子黏在车窗外面。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个疑惑像噩梦一样缠住了他。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定下神来。要是打开右边的窗子,会看到什么呢?不过那窗子离他有点儿远,他既无法站起身来,也就够不着它。

“我必须彻底摆脱束缚,”他想,“哪怕折断了手腕!”他猛然站了起来——是的,离开了那张凳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法站立——扑到了右边的座椅上。

他迫不及待地摇开窗户。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伴随着强光。他丧失了视觉。

他捂着双眼蜷缩在皮革座椅上。显然比凳子舒服多了,他痛苦地想。他还感到了车身剧烈的震颤。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操控这辆车只是出于自我虚荣的幻想,真相是他被车子控制着。然而,强光意味着什么呢?是对他好奇心的惩罚,还是意味着外面世界无法直视的真相?

“你的车,竟然让我来驾驶。”

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见她坐在椅子上——而不是原先那张该诅咒的塑料圆凳——双手搭着方向盘,眼睛直视前方。

怎么会这样?

“我的车……你可以松开双手……它是自动的……这狭窄的空间令人难以容忍,我也无法容忍被控制……我,也许只是某个机器中的一颗螺丝、一个不由自主被迫运动的小齿轮……请你放开双手,让它发生一次车祸……或许得以看见真相……”

她发出轻蔑的笑声,扔出一块手帕。“擦干你的眼睛。”

“为什么原先的凳子变成了椅子?”他没有碰那块手帕。

“并无相异之处,”L 十分肯定地说,“是你看的角度不一样。”

“把车停下,打开车门,至少打开车窗……”

“我不会这么做。”小L 断然拒绝。

“为什么?”

“还没接受教训?你不该看你不该看的,再说,你也看不见你所看不见的。”

他一边细细品味着她的话,一边从睡梦中醒来。

“如果增加一些新的因素,是否能够看到我不该看的,或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在电脑上写下这句话。

然后……

他在期待着什么,但不知道具体期待的是什么。

他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变化将会产生,像一个楔子,打进他跟她之间牢固而奇异的关系当中。他想:这种变化也许是我该重新坐到方向盘前,毕竟,一直以来,是我开的车,只因一个想法发生了变化……这是一种反常的变化……但是她拒绝了他的要求。

“她拒绝了,这难道就是我期待的变化?”他痛苦地想。是的,他想夺回方向盘,又不想使用暴力。暴力对于她是没有用处的,他已经使用过一次了……“但是不对,这是早前的事情,在我内心有了想法之后,变化尚未产生……既然她要开车,就让她开吧,我得好好睡上一觉……”他这样思考着很费脑子。

这种睡眠是浅显的,也是可笑的。他明白这是在睡梦中入睡,又觉得自己一分一秒也没有睡着,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念头和幻想。

特别是一个婴儿!

他惊讶极了,婴儿的形象充满了头脑,无法摆脱。

“如果有一个婴儿……”真让人头皮发麻,他分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告诫自己,这世界并不是他想到什么便会出现什么的。他死死地闭着双眼,拒绝着啼哭声……

“难道你就不能回头看一眼吗?”她的声音里包含着深深的责备。

“可是,我在开车……”他看着手中的方向盘,有些意外。是的,他在开车。这个变化何时产生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你以为你真的开着车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他无言以对,极不情愿地转过头。

他看到了……只是一只猫,叫声像婴儿在啼哭。如果他的潜意识渴望的是一个婴儿,为什么出现的是猫呢?

他小心地将猫抱起来,放在右边的座椅上。他猛然意识到:她并不在车上,刚刚是谁在跟他说话呢?

“当然是我啊!”

“你是谁?”

“我就是我,坐在你身边。”猫抬起左爪,洗了一把脸。

他无比惊讶,“是你?一只猫在说话?”

“你以为是谁呢?”

“她呢?她到哪里去了?”

“她到哪里去了?”猫冷笑一声,“是你,无情地把她删除了,将她换成了我。”

“我认为,我期待的应该是一个婴儿。”

“婴儿?”

“是的,刚刚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谁知道竟然是一只猫!”

“一只猫?你在歧视我吗?”

“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你的的确确是一只猫,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花的话,如果世界还遵循‘眼见为实’这个原则的话。”

“眼见为实?”猫嗤笑一声,“你竟然还相信你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眼下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思考和见解。”

“我自然有我的思考和见解。”他皱了皱眉头,心想,你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奢谈什么思考和见解。

“以你的偏见,不值得跟我讨论一些你迫切想了解的事实或真相?”

“你,好像能看见我在想什么?”他很吃惊,但转念一想,在这辆车上,令人吃惊的事情够多了。

“你想看看车外的景色?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渴望。”

“这……你也知道?”他只看见过一道强光。

猫抬了抬右爪,车窗刷地一下打开了。

一道光照射进来,猫的身体发出五彩光泽变得绚丽无比。

“竟有这样好看的猫!”他情不自禁地赞叹。

“不要看我,去看你想看的东西。”猫说。

是的,他赶紧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是一个充塞得满满当当的世界,包含了万事万物的世界,一切被挤压其中……他在其中辨识着童年时代的花园和树木,或许还有未来,他还看见了巨人、残缺的石雕佛像、烧焦的书本、一条系成环状的绳索……

“好了吧?”猫挥了挥爪子,车窗关闭。

他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看到的跟先前不一样?”

“那是因为你现在想看到了。”猫语气平和地说。

“怎么理解这句话?我现在想看到?难道还有我不想看到的?”

“是的。你所看到的,都是你愿意看到的。”

“照你这么说,我所看到的,都不是客观存在的?”

“不要用‘客观’这个词,”猫有点不耐烦,“哪里有什么客观,这世界都来自于你。”

“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换个人坐在这儿,他看到的跟我不一样?”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是先前,我为什么会看到强光呢?”

“那是出于你对窗外世界的恐惧。”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又仔细思考着。这一次,他想了很久。

最后,猫忍不住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我在想,是不是别人也像我一样开车,车上也有只猫?”

“这是一个或然的事情。”猫眼神里流露出些许不安,“也许是车,但车的型号未必跟你相同;也可能他驾驶的是一支火箭,坐在他身边的是一只狗,或一条鲨鱼……”

“我并不是想否定你,但这些,合理吗?”

“真是可笑,好像你跟一只猫说话就非常合情合理似的!”

“你提醒了我,我大概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我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儿不踏实……”

“你这么讲其实是很荒谬的。你没有想过,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你是从哪里来的?”

猫不回答,只是一直冷笑着。

“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古怪?你的神情好像注视着一只逃不出你爪子的老鼠。”

“喵……”

……

他在电脑上记录下这个梦。“这些都来自于我的意识深处,甚至无意识,”他对自己说,“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婴儿被置换成一只猫?另外,为什么她没有出现?”

他用力敲打着键盘,“我希望遇到一次真正的……”

如他所愿,在这漫长的旅程中终于发生了车祸。

他醒来,看见她苍白的脸如此之近,几乎蹭到他的面颊。她的额角在流血,呼吸还算均匀。

他叫醒了她。

她睁开眼睛,有点儿虚弱地说:“这的的确确是一场车祸,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竟然做到了。”

“我得想法子让你和我从这里出去。”他有些洋洋自得,感受到了自己潜在的力量。

“你不知道你犯了个错误,非常严重的错误!”

他不理她,使劲用脚踹车门。门很结实,他有些无奈。

“我来试试。”她拨弄了几下,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她将手伸给他。他迟疑了。“那么,我真的就来到我渴慕已久的世界了吗?我使用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伎俩?真的是这么容易吗?”

“如你所愿。”她冷冷地直起身子抱着双臂。

他稍稍探出头去,看到了杂草和一丛灌木。“也许,这仍然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世界吧……”

“你想一直待在里面不出来?”她声音里有些责备,“这么费尽心机,却又如此胆怯?”

“我只是想,为什么事情变得容易了?”

“容易?”她咯咯地笑着,“你出来就知道了。”她欢快的笑声中隐藏着幸灾乐祸。

他不容许自己再有一丝畏缩和怯懦,慢慢爬出来。

放眼看去,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荒蛮的模样。

“除了我俩,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她摇了摇头,“这是你的世界,没有别人,你是唯一的。”

“我是唯一的?”他追问。她不理他,往车前走去。

不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也许是一只被撞死的毛熊堆积在那儿。他想去看一下,却感受到一阵恐惧。环顾四周,这种感觉变得格外强烈。他的世界没有边际,极其荒芜、黯淡、单调,没有什么色彩。

“当猫打开窗户时,我看到的并不是这个情景。”他自言自语,“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它们。”

“你错了,它们是真实不虚的。”她接过话头,“当然了,这得看你怎么理解‘真实’这两个字。”

“我一直有个疑惑,你是真实的吗?”

“我?你以为呢?你以为我是被你创造出来的吗?即便我是被你创造或幻想出来的,那也是一种真实。没有真正的虚妄,虚妄也是真实的一种。”

“那么,你是承认了,你并非客观的存在,而是被我创出或想象出来的?”

“你依然还没有理解真实的含义,”她有点不耐烦,“我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一下我说的话,而不是急于轻率地下结论。”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说,人的思考或思维,哪怕是噩梦中所出现的,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进一步说,我们划分真实与虚妄,将它们对立起来,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自以为是才是最大的虚妄。不过按照先前的说法,既然虚妄也属于真实,那么这种划分本身也就无可厚非了。可是这样的话,一切岂不是重回混沌不清了吗?”

“设定界限或疆域可以用来划分混沌或貌似无限的存在,可以厘清一些问题。”她说,“比如说,可以让梦中的东西只停留在梦中,将所谓清醒时的那种日常幻觉归于日常。如果不加区分彼此渗透的话,会产生PKD效应。”

“什么是PKD 效应?”

“经过渗透之后的非常态,而常态则是稳定于各自的界限之内。”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打个比方,这样一个人——被他人认为头脑不大正常——在他自我的世界内,自认为他的一切是正常的,他可以逃避日常幻觉,躲藏在他那个安全的世界之中。而一个沉湎于日常幻觉的人——这种人占世界的多数——会认为他在睡梦中发生的一切是荒谬的,他便可以心安理得于日常幻觉当中。PDK 效应,是指兼有这两种状况、并不将其加以区分和对立的人,他可以自由出入于两个世界。”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是否也存在着‘反PDK’,跟你所说的情形完全相反?”

“这很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她语气很缓慢,显示出一种庄重,“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会这样。”

“不过,你倒是有‘反PDK’的潜质。你对两个世界都充满疑虑、心怀不满,导致灵魂无处安放。”见他沉默不语,她又说。

“是吗?”他很惊讶,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可以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否则,你不会经历这些……你可以自我判断或评价一下其真实程度……”

“我不会这么做,这似乎是一个圈套。”

“看来我没有看错你。”她微笑着说。

“还有个疑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你总是存在于我的身边?即便是车上只有那只猫时,我也听到了你的声音。难道你无处不在?你意味着一个至高无上的……”

“错了,你这么想就错了!”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再好好想想,我来自哪里?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实你是知道的,只是自以为不知道而已。”

“更奇怪的是,我的文稿,我指的是电脑上的文稿,已经将你删了,然而第二天,你却重现……”

“这只是现象,至于原因只能问你自己了。”她转过身去,“另外,我并不会一直在你身边,尤其是你需要独自思考时,我自然可以回避。”说完,她便不见了。

起床之后,他关掉了电脑。小说是否又多出些什么,对他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我的想法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只有真正的艺术,没有什么方式或方法,没有所谓的像卡夫卡那样写作,也不存在卡夫卡式的作品,没有‘荒诞’这个词语,也没有‘真实’或‘现实’这样的词语,也许我应当像原先一样写作,所有的写作本质上并无差别……”

当舌根和上颚同时感受到牙膏清凉的薄荷味道时,他意识到,他是无法摆脱她的,因为她来自于他,来自于他内心某个隐秘之处,来自于他的生命意志;她跟他本为一体,或许是他的一根肋骨。

他明白了,他永远也无法摆脱这辆车,车是他的命运,是这个世界里唯一能承载他的东西。他的双手永远无法弃方向盘于不顾,他驾驶着车还是车子驾驭着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在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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