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风景(四)

2022-11-01 02:59
雨花 2022年8期
关键词:澡堂南京风景

丁 帆

是的,当作家们提起笔来书写风景的时候,往往是带着一己的观念进入创作的,浪漫主义的湖畔诗人华兹华斯们对工业文明的诅咒,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作家和艺术家对风景画的描写;梭罗的反抗行为是远离城市喧嚣,他划着小船穿行在原始的湿地中,躲进瓦尔登湖畔的小屋里过着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而伍尔芙却身在工业文明产物的大都市——伦敦风景中,以批判的严词抨击“伦敦风景”的堕落。

其实,在两次踏入瓦尔登湖时,我就在思考这个关于人类悖论的命题了:当你攀登拉斯维加斯大峡谷顶峰,呼吸到任何都市都无法享受到的负离子含量极高的空气时;当你看到因火山溶岩喷发而形成的大片黑焦木森林奇观时;当你行走在波斯顿卫斯理女子学院慰冰湖畔,看见湖边倒伏的千年枯树还静静地斜躺在那里,黑天鹅自由自在游弋,与对岸那幢白色建筑物遥遥相望,形成的巨大文明落差——原始自然风景与现代人造风景所构成的鲜明美学反差时,我顿悟了。回顾自己一生经历的风景,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景所蕴含的美学观念往往呈现出的是一种悖反状态:人在风景中,风景在人中,两者互动是在不断移情和角色转换中获得充满矛盾的审美愉悦和悲情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中国“四叠纪”风景的见证者,即,在一个地方同时能够见到原始自然风景、农耕文明风景、工业文明风景和现代文明风景交叠变迁。这缘于我们成长和生活在郊区,也算是大自然和历史发展赐予我们的审美馈赠。这是住在水泥森林里的城市人所看不见的风景线,这样的情景如今仍然在我居住的仙林地区的丘陵湖泊环境中呈现。每天清晨,我穿梭行走在一面是现代化楼宇,一面是湖区山峦及原始生态灌木丛的小路上,极大的文明反差,让我沉浸在历史和现实、寂静与喧嚣交替出现的时空之中,由此想到为什么人类在极度文明中会去追寻原始生活的足迹——与美国大都会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像黄石国家公园那样巨大辽阔的原始自然生态的保护区,充分体现出了人类亲近大自然的渴望,和阻止现代文明对她的破坏的努力。150年过去了,美国人建造黄石公园的人文历史先声久久回荡在世界各个城市的上空,虽然尚有许多人还处于蒙昧无知的状态。

翻阅半个多世纪前的南京风景版图,那时的光华门、通济门、太平门、中华门、水西门等,外面皆是荒凉的郊区,你既可以看到并不整齐的菜畦农田,又能在延绵起伏的丘陵山峦和湖泊中见到原始形态的植被与野生动物。这么说吧,自大明王朝在此建都以来,以圈起的三十几公里长的城墙为界,墙外都是原始生态和农耕生态风景的聚合体。城墙里的人每天看到的都是朱楼笙箫与菜畦大粪并置的农耕文明城市风景,但那毕竟是繁华的都市所在,皇宫是封建社会城池建筑最高繁盛的体现,尽管喝了几年洋墨水的陈西滢1930年代来南京时还深深感到它还是一个半城半乡的城郭,却也无法抹去这个城市昔日的辉煌。朱皇帝在南京城墙开了十三个门洞,我们小时候经常唱这样一首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花马,带把刀,走你家城门操一操。”听到的传说则是朱洪武出殡:门门出棺材。言外之意就是,出了城门那就是荒郊野岭的墓地,门洞就是城里城外的分界线。直到上中学,我才意识到那些住在城墙内的同学是城里人,我们住在城墙外的同学,则是乡下人,于是,我们就有了“乡愁”:乡愁是一条河和一堵墙,他们在里头,我们在外头。

虽然都是南京市户口,隔阂还是有的,皇城根里与根外,阶层的心理就是不一样。这样的感觉在1990年代去北京打车时再度涌起,那些皇城根里的出租车司机们天然的优越感着着实实地给我上了一课。那种文化俯视的心理既让我难过,又让我自卑,好在我读到了梭罗的文字,懂得了亲近大自然,不做城市的奴隶的道理,便在阿Q 的“精神胜利法”的掩护下,摆脱了进城当个城里人的精神羁绊。城外的人可以看到的风景是多样性的,它更宜于儿童亲近自然的成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大了,十岁左右就穿梭于南京市的城东南。

出了大院,一直向东是大片的菜地,郊区农田不是用来种粮食的,而是种植一季又一季的蔬菜供应给皇城里的消费者,历朝历代皆如此。我们偶尔可以看到将军塘周边没有经过开垦的湿地里长满了芦苇和野蒿草,游弋飞腾起来的野鸡野鸭往往被背着老套铳子的猎人盯上。1960年代初,我们对这片原始荒凉的土地抱有一种恐惧的心理,传说紫金山上的狼都下到了中山门,这使孩子们去挖野荠菜、采野茭瓜时都是成群结队而行。那时,将军塘里的野生大鲫鱼十分好钓,用细竹竿绑上鱼线鱼钩,穿上红蚯蚓,用麦麸打个窝子,即可拎上半斤以上的鲫鱼或几斤重的大鲤鱼,而更大规模的渔情发生在宽阔的护城河里,饥荒年代迫使人们拿起了钓竿,渔获成为家庭经济补偿的一种渠道,那时,南京最能吸睛的事情,除了看犯人斩首外,就是在护城河边看垂钓了。

这两种事情我都经历过,一次是儿时跟着人群追着那黑色的囚车——就是我们小时候在电影《铁窗烈火》中看到的国民党军警驾驶的那种有乳钉的囚车,连警报声都与电影里的一模一样,不知所以然的我,跟着人群往水西门外奔涌,那一刻的风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人流像潮水一样流泻,看客们嗷嗷的呼喊声伴着母亲声嘶力竭呼喊子女的叫声,空气中弥散着极度兴奋与极度恐怖的情绪。我最终没有跟上洪大的人流,不知是遗憾,还是失落,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喘着大气,系着鞋带。多少年后,当我捧读鲁迅先生的《药》《阿Q 正传》时,才理解了作为一种传统文化遗留,“看客”心理造就的看杀场远比看戏兴奋的畸变心理。这种现场感,这种非虚构的真实感,这种痛感与快感融合在一起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极大地满足了城市看客们的内心,引起其麻痹神经深处的震颤和快乐。这样的风景不看也罢,但到了1960年代中后期,改为敞篷军用大卡车载着一群死囚的壮观风景仍然虹吸着庞大的看客人流。

在护城河看钓鱼的心境就不同了,它满足的是看客们羡慕、嫉妒、恨等各个层次的丰富的心理需求。站在高高的河岸上,俯视钓鱼人在陡坡河畔下垂钓,也是闲时闲人的一种乐趣,那样的场面一直延续了几十年,直到护城河的鱼几近钓尽。那时,钓上来的鱼都是野生的大鱼,看着钓鱼人放长线钓大鱼的风景,不仅让垂钓者激动无比,也能让岸上看风景的人兴奋几天,眼见着钓者与鱼搏斗的场面,人群的反应在不断变化,时而嚎叫、时而静默,时而叹息、时而欢呼,节奏感极强。渔人随着鱼的挣扎,放线、拉线、拎头、呛水,周而复始,一个小时后,当精疲力竭的渔人将筋疲力尽的大鲤鱼拖至岸边时,人群沸腾了。于是,这风景就变成了一幅永恒定格的画面。

“进城”一词是当地郊区农民的口头禅,这既是自我身份的卑贱定位,又体现了一种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据我对南京方言的细致考察,有一个词体现了我从历史生活中悟出来的真谛,那就是对“上馆子”和“下馆子”的区分使用。“下馆子”是城里的市民去饭店吃饭的称谓,足见城里人的气派,虽然“下馆子”也是市民鲜见之事,但说话的口气也真的不一样,那样的底气和当时流行的电影《小兵张嘎》里胖翻译的经典台词有一拼,胖翻译说的是“老子在城里吃馆子也不问价”。如果说“吃馆子”是中性的平视之词,而“下馆子”则有了对馆子的俯视的意思了。而城外的农民进城去饕餮一次,那除非是有了大事情要办,比如结婚大事,进城弄几桌就算顶破天了,一声“上馆子”如石破天惊,自卑中迸发出豪横之气,却也充满着仰视的意味。几十口家族成员浩浩荡荡地开进城里的饭店,那是一幅什么样的风景呢?1960年代初,这样豪横的词语逐渐多了起来,只因大饥荒,一切粮油食物都是凭票供应的,而那时郊区农民握有部分自产自销权,可以从中获得丰厚的利润。所以他们能够豪迈地喊出:“七级工八级工,不抵老汉一担葱。”进城!上馆子!可以是常态的。那时在凭票供应外,市面上还流通一种叫作“高级饼”“高级糖”的食品,均无需粮票和供应券,而高级饭店里的各种美味佳肴,只要有钱即可享用,但那是高于市场价格很多倍的食品,一般来说,进这样的饭店,除了高级干部(还不能是家累重的工农出身的高干),那就是有外汇券的华侨,再就是那时南京郊区的菜农,虽然他们的衣着土气,甚至打着补丁,说一口土得掉渣的老南京方言,但是饭馆里的服务员看见他们都得笑脸相迎。这是那个时代一道特殊的风景。

我们这些住在大院里的孩子有海外关系者甚少,即使有,谁家也不敢说,避之不及,而鲜有的两三家高干,也都是工农干部出身,家累颇重,孩子多,穷亲戚多,进城“上馆子”是难于上青天。二十年前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个军队老首长家乡的穷亲戚进城去他家吃喝拉撒的情形,立马就让我想起了当年大院里那个老红军校长家的境况,好在大院食堂伙食部分弥补了各家各户饭桌上的窘迫。当然,各家各户也会因不同的理由,偶尔悄悄地进城“上馆子”。

虽然我们并不能像当地郊区农民那样阔绰地进城挥霍,也没有军队大院里的“特供”,却也会在星期天由爷爷带领着,去建康路或新街口洗澡购物,而后饕餮一顿:无非就是永和园的小笼包子和同庆楼的水饺之类的小吃而已,但在缺食少油的饥荒年代,这也算是一种幸福生活了。

走到光华门,坐四路公共汽车,在建康路总站下车,从夫子庙的东入口一路逛街,目的地无非是先到建康池、三新池或大明湖浴室。

下得车来,再看夫子庙,就再也不是童年时代住在姚家巷时的情形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栋西式的建康路邮局,拾级而上的陡坡石条踏步被磨得铮亮,台阶下,小方石条拼就的马路旁边,时常坐着一两个戴着老花镜的长者,面前摆放着可以折叠的一桌两凳,前面竖着一个幌子,上书“代写书信”,让人想起旧时代的街景来。少年时代每每遇上取款、邮寄包裹和拍电报的事情,我都会来到这个历史悠久的邮电局,以前我一直以为这是南京最早的邮电局,后来才知道中山陵里的那个小邮局才是中国之最先,但那不过是个历史的摆设,这个一百多年来对于每一个南京人生活影响极大、利用率最高的建康路邮电局,才是南京现代通讯的精神地标。

沿建康路大马路向西,在夫子庙的南入口前,一个警察岗亭在风雨中伫立飘摇了几十年,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一个庄严的地标。我经常看见戴着大盖帽和白手套的交警在此处进行交接班,当时的交警是站在那个三叉路口的一个圆台上指挥交通的,他们的脖子上挂着哨子,边吹哨子边指挥,路人看他们就像看北京天安门升旗的仪仗队一样新鲜。记得有一次祖父为了满足我们坐小汽车的愿望,租了一辆小包车。那是一辆民国时期的旧轿车,司机戴着白手套,看上去很庄严,路过建康路三叉路口时,他把前车窗中央那个示意需要转弯的红蓝箭头拨成横着的一字型,只见那交警用双臂摆出一个九十度的造型,一声哨响,汽车便转弯绝尘而去。

从建康路到三山街也就一站路,建康池在路北面,但路北绝没有路南繁盛,商店都集中在路南,烟酒店、糖果店、茶叶店、日杂店、布料店和刀剪店……当然最著名的是复兴酒家(1970年代改为江苏酒家),全国连锁的“盛锡福鞋帽店”也在马路边。接着往前,步行到大行宫和新街口也就两三站路,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这里是南京自民国时期到1980年代人口流动最大的最繁华的商业风景区,至于如今是否还是人流最密集的地区,我就不得而知了。近三十年来我很少去那里,据说每年的灯节一天就有几十万人流量,那是因为南京上灯的风俗造就了那繁华的古典夜间风景画。

我曾经细致描绘过南京澡堂子里的风景,作为南京风景的历史版图,如果缺少这一景,就显得寡淡多了。前文所述的三个浴池皆为南京的老字号,我们去得最多的是三新池和建康池,浴池门口的小吃摊卖的是花生米和各种各样的瓜子以及冰糖球和炸白果、青橄榄之类的吃食,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老少咸宜的花生米,有些长者自带了小瓶装的烧酒,用它下酒,小儿吃着喷香的花生米,不像磕瓜子那样费事。花生米有两种:一种是椒盐的,一种是红色的上糖玫瑰花生米,甜咸随意。老澡堂脱了衣裤是需服务员用叉子叉上房顶下那一排挂钩上面去的,一来是节省空间,二来也是安全起见。

进入浴池,那就是另一番风景了。推开那扇被水汽长年浸泡的弹簧拉门,迎面扑过来的是一团浓浓的雾气,影影绰绰的白花花的肉体摩肩接踵,一股说不出来的老澡堂的百年水垢的特别气息包围着你,有点让人窒息,让你永世难忘。好不容易挤到水池边,慢慢将双脚伸入水里,俟逐渐适应水温后才可让身体入水,那池里的水是乳白色的——那是由多少人皮肤上的角质层污垢和肥皂余沫才能混合而成的水啊。外池中用两块沉重的大木板间隔成三个区域,而最里面的是烧锅池,上面铺着栅栏门格式的木框,那是供老浴客享受的福地,其功能就像现在的芬兰浴汗蒸。只见那老浴客突然吼出了京剧《空城计》中的唱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声音高亢有力,却渐渐变得愈来愈细弱,俄顷,又转成了淋漓尽致的大鼾,或许他是个酒后入浴者吧,这是老澡堂风景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音。

这样的沐浴当然是被当代浴者不齿的,太不卫生了,但这恰恰就是老澡堂文化的精华所在,其歪理就是沐浴须得用熟水浸泡,众采千人污垢之“养分”,名曰补阴阳之气也。其实,谁都知道这理是无稽的,众人却仍把它当作一种沐浴必不可少的传统形式。当然,弥补卫生水平不足的措施也是不可少的:浴池外有一间出入的门厅,那里有一个不断添加热水的蓄水池,旁边放着七八个单柄的小木桶,泡完澡的人用它来冲洗身体,以完成洗浴的最后仪式。此外,老浴客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戏码,那就是搓背,一层陈年老垢褪下,犹如脱胎换骨一样,让浴客立马有了成为新人的感觉,尤其是搓背师傅搓完背后,用空掌心将浴客全身上下拍打一遍的习俗让人震撼,那声音响彻屋穹,可谓澡堂里不可或缺的拉德斯基进行曲。

浴室风景的后半部呈现在澡堂休憩大厅里。服务员一声吆喝,你就可以接住他抛过来的热腾腾的毛巾把子,很有仪式感,当然,他也会热情地用热毛巾帮你擦拭脊背。以下程序则是一个老浴客独有的人生享受:大厅里的浴客有的在酣睡,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书,更有甚者就着花生米小酌,最惬意者当属修脚的浴客,全套修、刮、捏之后,修脚师傅会帮你全身按摩揉捏一番,也算是一种馈赠吧,因为那时没有按摩这个项目。

你可自带茶叶,也可买澡堂里的茶叶,泡上一杯清淡的绿茶或是酽酽的红茶,在似睡非睡的啜饮中闭目养神。说实话,在那个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时代里,成年人泡澡堂是一种消磨时光的好法子,就像那时的青少年最大的快乐就是进电影院看电影一样。这是一个容易上瘾的娱乐方式,所以,赖在澡堂里的浴客大有人在,时间一长,服务员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提示语驱客,礼貌的行为是催醒浴客,不断递毛巾把子给你,暗示你得离开了;隐晦一点的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一声“又来一位”,明确一点的是“时间不早咯”,更不客气的是提醒“前客让后客咯”。当然,如果你暗地里塞给服务员一点小费,他会加倍地伺候,其热情度会让你充满歉意,譬如他会问你饿不饿,如果你愿意,他就会帮你去对过的面馆给你端来热腾腾的浇头面条、馄饨、小笼包子之类的小吃,虽然那个时代早已废除了小费制度,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法则还是有效的。

如今这种众生同浴的风景早已消逝了,那个数九寒天进澡堂的幸福感也已被淹没在家庭浴室的日常景观里,老澡堂的风景线只留在历史年轮的底片中,不再显影了。

2022年5月10日上午于南大和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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